他一手照例攥着漆黑的警棍,另一只胳膊却托着我的咖啡色风衣,必恭必敬地对着我。
“谢谢你把衣服送了过来,”——我奇怪地看着他,脑筋还没有转过弯来,就听周京似笑非笑地插了进来:“怎么,保安老弟,今天临时换工作了?——原来不是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门口当警卫吗?怎么突然成了一旁候着的服务生?——嗳,不会是因为长得像,就把露露当成了前两天从美国回来的老板娘女儿,特意前来伺候的吧?”
保安没听见似地不搭碴儿,只管绷着脸递给我衣服。我接过风衣说谢了,回头冲着周京说:“别拿老板娘的女儿往我脸上贴金,——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小弟这厢有礼,必有难处在后,怎么会是认错人呢?”我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一边缓和着僵局,一边快速地把胳膊伸进了风衣的袖管。
“辛小姐”,小弟终于开口说话,带着浓重的河南腔:“你说对了,虽然我刚上班不久,但我认得你,—— 你是为吧里专门写歌的辛露,我没有认错人吧?”
我点点头,不言语。
“没有认错人就好,不过我可不是有意难为你的,过来送衣服,是领班的意思。”
“你说什么?”我蹙了蹙眉。
“我说领班的,就是刚来这里上班没几天的新经理。他眼下正在街口那边,等着老板娘和那个今晚要来我们这里来试唱的后海红歌星苏三一起过来。——这不,方才我去后面巡逻时,你父亲闯了进来,领班经理在路口那里不知接到了哪个酒保打过去的电话,说看样子你爸爸要在吧里闹事,就在对讲机里呼我,批评我玩忽职守,还训了我一顿,并命令我立刻进来维持吧里的秩序……”
未等保安说完,周京便扬起脸来横楣冷对道:“谁说辛伯伯进来是要闹事儿的?哪位酒保呀,敢信口开河无端造谣?——他该不是你们河南驻马店过来的小骗骗吧?也该不是以公济私,偷喝了吧台的酒,醉了后胡说八道吧?——好样的要他现在就站出来,过来跟我周京理论理论!”
“什么河南小骗子?说话放尊重一些好不好?京片子!”小保安动了气。
“京片子叫对了,可小骗子你却搞错了”周京上前一步,拍了拍小保安的肩膀:“老弟,耳朵灵光点儿好不好?我没说你是骗子,是说那个造谣的人!——不过我还真得提醒你,连刚才的话都听不懂,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这辈子都成不了骗子了,只能守在门前看看门算了。”
“你?!”保安下意识地动了动手中的警棍。
我见势不好,就一步上前,站在两人的中间, 说请不要吵了好不好,我这就走。——没想到转身之际,险些和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看,正是头上挑染着寒光属色的阿十。
幽暗中,阿十的目光寒气逼人,呼出的酒气,因为温暖的体温而烘托着他另类的敌意。
我忙拉住了他,说阿十是你啊,本来要过去打个招呼的,不想你已在身后,那就这里再见吧,——我老爸这会儿在外面等我,得走了,——不管怎么说,走之前都会过去打个招呼的,然后才能说再见……——我东南西北地乱比划了一阵,盲驴拉磨瞎转圈地说着废话。
“辛露!”阿十后夸了一步,长长的身影罩住了我的去路:“凭什么你只对我一个人硬,却给他们当面团儿捏?”
“什么,阿十,什么面团儿?” 越过他的肩膀,我逃犯一样地望着后门。
“是高筋粉面团,又白又抗捏的那种。”阿十冷笑。
“对不起,阿十,谢谢你来幽我的默,只是我今天的感觉失灵,听着不入耳。”我低着头,盯着自己几次迈步都走不成的双脚,暗说今天自己怎么就那么窝囊。
“看在刚才进来对你要发飚的那个人是你爸的份上,也就算了,可眼前这个臭小子不过是个看门的,不在外面好好守着,进来装的是哪号爷?”阿十冲着我邪乎着,手却指着两步外的小保安。
“嗳,十哥,打抱不平讨女人的好,俺能理解,可也要找对机会是不是?——俺这可正因为执行公务不顺,憋一肚子火呢,不要在那里指桑骂槐惹事生非中不中?”小保安挺了挺他敦实的身材,用一口家乡话,来表达他的毫不示弱。
“老弟,解铃要找系铃人,我点的火我来灭,——走,跟我到吧台那边去,姐这就送你一杯贝ㄦ凉贝ㄦ凉的水蜜桃果沙怎么样?”周京说着,一步上前迎了过去,想把保安引走。
我就势一把拽住了阿十,说这里不关你的事儿,你喝多了,我们出去谈谈好不好。
“我出去?跟你谈?你当我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对不对?!——有那么好的事,你怎么让它到了这儿会才发生?”阿十哼了一声,斜愣着我:“辛露,我信你,信得都快要跟眼前这条咬自家人的看门狗,一个鼻孔出气了!”
“嗳,老十,你管谁叫狗?!”保安一把拨拉开周姐的手臂,另一只手攥着警棍往地上磕了磕,对着阿十叫号:“不要忘了,你这还没红呢,无非就是个臭卖唱的,横道什么?!放在秤上约约,你我不过半斤八两,装什么大?到底是爹是爷,有胆的你这就过来试试!”
阿十冷笑,然后一扽衣角,粗纹牛仔布磨沙一样蹭烫了我的手。他这回不说话,直冲着保安迎了过去。
“阿十,如果你不想周姐在中间为你挨电棍,就给我回去!”周京转身,对阿十厉声喝到。
“周姐,你靠边找个座ㄦ,”阿十迟疑了一下,忽然间就和风细雨。他用手拢住周姐的肩膀,一半呵护一半强制地把她按到沙发旁,说姐呀,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品地方戏吗?安心地坐在这里,等会来听那狗子哎嗨哟、哎嗨哟地用河南梆子跟我求饶好不好?——他一边煞有介事地说着,一边抓起个红茸茸的鸡心靠垫,放在她的背后,又几次以安抚的双手,来抵住周姐执意起立的肩头。
身后这边,小保安正浑身上下战火跳跃地项庄起舞。他一边置措裕如地玩着警棍,一边阴阳怪气地叨叨咕咕:老十,俺不是你,缺少唱唱咧咧的才能,哪会什么梆子?!不过呢,俺虽然不会唱梆子,但却会耍棒子!而且耍得经验丰富,技术精湛。——掰掰手指头算算,俺到北京耍这电棒的日子,要说也有七八年了,俺虽然是后海的新人,或干脆像你说的那样,不是人是狗,可就北京城满街当混混的资格讲,你可是排不上辈份的崽子哟。想当年,俺在中行大楼前机智勇敢地捉拿你们陕西贼的时候,你小子可能还在家乡土了吧唧的“思愁之路”上,苦苦地寻找生存方向呢。——若不是因为这里的酒吧,到处都是“拾金不寐”的夜场,俺咋能时不时地给你这样一个午夜牛郎,站岗放哨呢?
阿十依然项背而对,一边忙忙活活地安抚着周京,一边没听见一样地听着。——忽然间,就见他对着桌子佝下身,飞快地抓起我的那杯还没有喝过的红酒,转身向保安泼来。
而刚刚上前立在中央接替周京做人墙的我,用灰白的脸和一蓬乱发,挡住了飞溅而来的血色。
殷红的酒花,盛开在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