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勇气活下去,死是一种解脱

        (纪实)

  我在农场时,有个叫华欣然的上海青年自杀身亡。他一口气吞服六百多片安眠药!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干一件有勇气的事,当然是最后一次。慢,这真是一件有勇气的事吗?

  听到他的死讯,我首先想起华欣然刚来农场时的情景。1970年,我到农场上山下乡的第二年,来了一批上海上山下乡青年,共六十多人。没有任何欢迎仪式。早在几天前的一个傍晚,分场革委会主任带着几个干部到大田队男女宿舍转,让青年们腾出地方给上海青年住。在男宿舍前,他站在尿臊冲天的门口直皱眉,太臭了!明天到机耕队找几个柴油桶,把上半拉(部分)截了,拿到这帮臭小子们的走廊里当尿桶。三更半夜地,谁到前边厕所起夜?不尿在门口尿哪旮达?再让大车班来个牛车,把门前这臊泥抢抢、铲铲,拉车干净沙子垫上!

  来到屋中,他对着炕上的青年们喊:小子们!过几天来了上海青年可不兴欺负他们!你们把炕给我好好收拾一下,别到时候人家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您放心吧,周主任!北京的小子们起哄似地应道。

  上海知青是上午到连队来的。大田队的小子们中午收工回宿舍,见到这帮可怜的家伙们。他们坐了三天四夜的火车,人已经成了空皮囊,每人一身绿色棉衣、棉裤,直挺挺地躺在指定的空铺上,面色疲倦,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象一条条干瘪的大青虫,其中就有华欣然。他是一条更干瘪的大青虫

  人们叫他阿毛。这位成天叹气,总显得精神有点恍惚,一有空就拉小提琴。他拉得很一般,却极投入。天太晚了,就站在离宿舍很远的地方拉,免得北京的小子们又骂。琴声在极凉的秋夜中时隐时现,象哭哑了嗓子的孩子。曲子是当时最流行的小提琴曲草原上的红卫兵

  他体质不是太好,更要命的是他性格比较懦弱。来年夏天农场流行痢疾,大部分青年都染上了,一个个拉得东倒西歪,华欣然也不例外,他在被窝里哭哭啼啼,总要求上总场医院住院。但分场大夫认为他的病况没那么严重。於是华欣然就是哭得很惨,样子可怜之极。

  其实他拉痢疾有些自找。前几天晚上,这位狂热的业余小提琴手喝了小卖店买来的一瓶露酒,疯疯癫癫地在宿舍外边拉了多半宿小提琴,浪漫得极其过瘾。其结果就是第二天拉稀拉得提不上裤子。北京的臭小子们揶揄他,这是艺术的代价!有的还说,那琴声比拉稀还折磨人!所以老天罚华欣然肚子爆发革命,制止小提琴暴政

  华欣然的女朋友--技校的同班同学,现在又在同一连队的吴彩云每天都来看他,叫他的小名,阿毛,阿毛的肉麻,陪着一起哭。华欣然一见吴彩云便垂泪,说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甚至把稀屎拉在裤子里,被褥上,并哼道:我滑肠了,我滑肠了。意思是说肠子太。由此他得到了滑肠的外号。他没完没了地哭真让人心烦,北京的小子们不禁骂起来,你妈X!到外边哭去!你爸爸死了吧?吓得华欣然不敢出声,用棉被堵住嘴抽噎,样子更加悲痛欲绝。乱蓬蓬的头发,苍白的瘦脸。

  上山下乡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到后来很多上海青年都自己找门路转到上海附近省份的农村去了,华欣然的女朋友就是其中一位。自从他的女友告诉他,他们的朋友关系将在她离开农场截止时,华欣然变得异常孤僻,常一个人呆坐。开始人们还庆幸他终於不拉那鬼哭般的小提琴,后来发现不对劲,他几乎整夜地不睡觉,不时地流泪自言自语,后来干脆也不出工干活。人们把这事告诉分场大夫。他来过看了一阵,转身出门上了革委会去给总场医院打电话。很快华欣然被送进医院,接着又转到地区的精神病院。他得了典型的精神病。

  两个月后,精神病院说他病情已稳定,便派人把他送回总场医院继续观察。连队专门派了一位上海青年去护理他。总场医院的大夫还给了这位上海青年一千片安眠药,要他看见华欣然不正常时就让他吃了睡觉,并嘱咐一定要保管好这安眠药。怎么给这么多?谁知道?

  华欣然回到总场医院后一直很正常,可以说日常生活和正常人无异。一天他提出要回连队过周末,顺便看看朋友们。大夫马上答应了,只是让他别在连队住的时间太长,因为医院还想继续观察他一段时间。

  他和那位上海青年回来的那天下午,吴彩云就来看望。吴彩云原以为会很快离开农场,没想到农场劳资科冻结了一切调转青年的材料,说是为了不影响农场的生产任务,要到大秋之后再开办调转业务。为什么?别问,农场都有自己的土政策。

  严格地讲,吴彩云已不能算华欣然的女友。但华欣然发疯直接的原因就是吴彩云的中止关系,她一直受着良心的谴责。然而华欣然竟然不见她。过后吴彩云又煮了挂面送来,华欣然还是拒绝之,弄得北京青年们不满,你丫的真是!你不吃,也拿进来让我们这些恶狼尝尝!哥儿几个馋得都要发疯。

  人家是不想见吴彩云!再说了,你们要是吃那挂面还不得把锅都啃下去?有人说。人家华欣然今天回来看看是念着咱们哥们儿!是不是,华欣然?

  是的,是的!我就是要看看大家!我经过了这一场,现在觉得还是连队大田队的弟兄们好!华欣然显得很兴奋。晚间的时候,他和另一位北京活宝一起在宿舍里出洋相。从表演电影地道战中的鬼子进庄,到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的一段四个小天鹅的芭蕾舞。他俩还即兴表演搭车记。华欣然的角色是个男扮女装的小伙子截车。他戴头巾、口罩,胸前衣服里塞上两团毛巾冒充乳房!色迷迷的司机一看是个姑娘,立刻让搭上了车。装成司机的北京小子一摸姑娘乳房,发觉搭车者竟是个男的,当时就把冒牌货赶下去。华欣然苦苦哀求司机”“大发雷霆,说要拿把刀把冒牌货的臊根割了,以解心头之恨。两个人演得维妙维肖。宿舍里的人笑得死去活来。

  因为第二天休息,那一夜大家点上蜡烛闹得很晚,很尽兴。星期日上午,华欣然和护理他的上海青年听说分场有车上总场,他俩匆匆上了分场,搭车回了总场医院。星期一就传来华欣然自杀的消息。

  他俩回到总场的时候,正赶上附近一个农场的男女篮球队客访。先是两个农场女子篮球队进行比赛,华欣然和护理他的上海青年都去观看。华欣然十分投入,大呼小叫直到中午吃饭。下午是男子比赛,华欣然却说他累了,那上海青年便一个人跑去看。比赛结束,他回到医院病房,看见华欣然在睡觉,也没在意,走到别的病房聊天聊得高兴,直到有人慌慌张张地叫他。华欣然出了事。

  华欣然所住的病房是四个人住的房间,华欣然、护理他的上海青年和另外两个病友。下午护理他的上海青年和两个病友都去看篮球比赛,华欣然的机会来了,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螺丝刀,迅速地橇开朱嘉平的箱子,拿出那装有近千片安眠药的药瓶拼命吞吃,一口气竟吃了六百多片。蓄谋已久、极其果断。

  病房里的两个病友天黑才回到屋中,一开灯就知道坏了事。华欣然满嘴白沫,已没了知觉。人们惊呼着去喊大夫。太迟了!

  等把华欣然送到太平间后,护理他的上海青年才从震惊中慢慢缓过来。他沮丧地抱着头,哭丧着脸说华欣然一定是又犯了病。怎么会呢?他非常清醒。他回连队干什么?和相处多年的大田队的人们告别。在他的箱子里还有给父母的绝命书。没有勇气活下去,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华欣然远在上海的父母得到儿子自杀的通知后希望能最后看上一眼。可他们没想到农场医院的太平间没有冷藏设备。尸体就简单地放在医院后面单独的一间小房子里。那就是所谓的太平间。尸体虽然打了防腐剂,等三天后华欣然的父母来的时候,儿子的尸体已经膨胀起来。这可是八月份。

  两位老人来了,又走了。希望能把儿子火化,农场却把他装在一个薄皮棺材中埋了。埋比拉到县城火化更省事。

  让人们意外的是,吴彩云也去最后看了华欣然一眼。是张红娣陪她去的,那是在华欣然下葬前。张红娣讲,华欣然的尸体已面目全非,肿得象一段段藕。吴彩云在一边用手绢捂着鼻子不断地念叨:吓死人,吓死人!

  宿舍里的人们知道后,都要那天晚上和华欣然一同耍活宝的北京青年表演一段吓死人。他深深地叹口气。这回没情绪了。哥儿几个还是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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