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工宿舍楼以及林林总总
雪铁龙
我出生的地方,有很多大山,整个城市沿山而起,只有一条主道。那条
主道位于半山腰上,一边是些公司的职工宿舍,另一边是些杂杂碎碎的大小
商店,菜市场,面馆子。再往下,就是那条浑浊不堪的大江。大江上面有一
座桥,过了那座桥,仍然是一条主道,两边仍然是职工宿舍,杂货铺子,菜
市场和面馆子。
在这个一目了然的城市里,除了那条主道有个名字,其他的岔路,一般
面目狰狞,汽车不愿意在上面跑。因为几乎每条岔路都是通向某一个职工宿
舍,所以笼统地都被称作某某职工宿舍路,那条路所通向的地方,就叫某某
职工宿舍区。那个岔路口勉强地设一个公共汽车站,也叫某某职工宿舍站。
小时候我记事的时候,我们家住在我妈单位的职工宿舍,那个区叫公交
公司长途大队职工宿舍区,我妈在公交公司长途大队当会计。我们最先只有
一间房子,我们一家四口,加上来帮忙带我和我姐的外婆或者奶奶,在房子
中间拉上一道帘子,摆下两张床。因为公厕很远,宿舍楼里家家都有一个大
尿罐,是不是每家都尿味萦绕,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还记得每家家门
口的走廊上都放着蜂窝煤炉子,中午和晚上烟雾密布,饭菜飘香。肚子饿了
的孩子们不用大人喊就知道回家吃饭。
我们每星期去我妈单位澡堂洗一次澡,每天早上到开水房打两壶开水,
到食堂买稀饭馒头。偶尔我妈中午跑班不回家,我们也可以到食堂吃顿午饭。
食堂的师傅和我妈很熟,我奶奶又经常帮他们缝缝补补,所以我们每次去打
饭,都多多地给我们一勺子菜。我妈要面子,规定我们去食堂吃饭一定要买
一个肉菜——这个肉菜,我外婆或者奶奶总是分一半给我和我姐,另一半留
起来给我爸我妈晚上吃。
职工宿舍楼的三四楼住的是单身职工,他们是我羡慕的对象。因为他们
几乎顿顿吃食堂,而且几乎隔几天就要吃顿肉。我小时候不大认生,和这些
司机售票员们混得很熟,年轻的女售票员特别喜欢我,经常带我去跑车。我
妈单位虽然有一个幼儿园,但是在总公司,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我上学以
前的日子,好像就全是在长途汽车上混过来的。
说是长途汽车,其实只是开到周边的县城。我坐在车里往外望出去,沿
路也是山,只生长灌木丛的荒山,车子摇摇晃晃,我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
时候,汽车已经到达终点站。汽车的终点站总是在一个集市旁边,那里比我
们住的小城市还要荒凉。在等待开车回去的时候,司机售票员会下车买点便
宜的农货,有现成可吃的东西就分一点给我。有一次带我的售票员还在一个
小摊子上买过一大碗凉拌的攀枝花的花心,很好吃。
我在跟跑车的日子,不知道我姐都在干些什么。我不跑车的时候,就经
常跟她到江边的沙滩上玩。沙滩被一座防潮坝和大江分隔开来,夏天涨水之
后,沙滩上会留下些小水洼,里面有小鱼和蝌蚪,我外婆和奶奶都不准我们
用瓶子捉小鱼和蝌蚪玩,说是杀生,会造孽。沙滩上还有许多黑色的礁石,
我姐喜欢带我爬礁石,礁石很滑,我经常摔下来,头破血流。我姐怕被大人
责骂,就直接领我去我妈单位的医务室,我姐小时候身体不好,老要去那里
打针,她性格坚强,打针从来没有哭过,所以那里的医生都认识她,也喜欢
她。每次包扎完毕,还会塞给我们几片酵母片。酵母片本来是消食的,放在
嘴里嚼烂之后面面的,喷喷香,是我们小时候主要的零食之一。
沙滩上还可以抓蚂蚱,我们吃过蚂蚱吗?我不记得了,但是抓到的蚂蚱
肯定给我们扯下过两条腿来的。沙滩的边上有些丛生的水草,有一种的根很
清甜,不过这种草很难找到,因为小孩子见到它都会拔来嚼汁。
职工宿舍的前面是个停车场,停车场边上有几个水泥砌的台子,立着几
根自来水龙头,全宿舍楼的人都在那里洗碗洗菜洗衣服。我们从沙滩上回来,
脚上沾了沙,就爬到台子上去洗脚。水泥台子的边上长了几棵芭蕉树,每年
芭蕉总等不到变黄的时候,就被楼里的人摘了下来,放到锯末里渥着,渥熟
的芭蕉有一股涩味,不知道是品种的问题还是因为摘得实在太早了。
后来我妈单位修新房子,我妈急急忙忙把我奶奶和外公外婆的户口都迁
到我家,这样我们总算分到了两间居室的一套房子,有自己的厕所和厨房。
可是七个人住两间房子,再怎么也窄了点。我妈单位的领导算是通情达理,
又分给我们一间席棚子,在新楼下面,我外公外婆就住在那里。
席棚子就是用竹席搭起来的简易房子,牛毛毡的顶。我出生的那个城市
气候温暖,所以席棚子里也勉强可以住人。我外公外婆都是农民出生,按照
我妈的意思,是想让他们跟着自己享享福。那几年农村实在是苦,我妈没有
兄弟,只有一个妹妹,也在乡下,没有儿子的家庭在乡下是很受气的。现在
想来我妈能够把我外公外婆的农村户口办到城里来,真是非常有本事。
新房子的厨房有一个水泥灶,可以烧柴,也可以烧煤。我二叔那时候在
当地的木柴加工厂工作,所以我们家经常可以免费得到一些剩废料当柴烧。
我爸那些年还自己打过不少家具,那些实木的家具,样子虽然笨一点,搬过
几次家,到现在居然都没有变形,我父母一直没有舍得换掉。
但是光烧柴还是太费。我妈单位隔壁,是一个小型的火电厂,他们烧煤
发电,每天洗炉子的时候,总倒出好些碳来,和碳灰一起用水冲进大江里。
我们那里的人都去电厂捡碳回家烧。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和我姐背着背篓
去电厂。洗炉子的水经过一个小坡冲下来,很急,我们两个经常被冲倒,好
在水不深,衣裳湿了,太阳底下晒晒很快也就干了。
我外公外婆在席棚子旁边开了小小的一块地,种上些小葱小菜。尽管家
里有厕所,我们晚上仍然用一个尿罐小便,那些尿第二天就做了菜地的肥料。
我外公天生驼背,寡言少语。我记得我妈单位拆席棚子的时候,他带我和我
姐去捡木头回来当柴烧,拆棚子的年轻工人一边笑骂他,一边用木头打他的
驼背。他一句话不回,只是低头找木头。我姐受不了,哭着回骂,威胁要去
告他们单位领导。那时候,我姐还不满十岁吧。
我外公在我家住的时候,为了补贴家用,曾经到碎石厂当过临时工,用
铁锤敲碎石头。石头渣子溅进眼睛,一年到头眼睛都是红通通的。他好喝一
点酒,喝酒之后他对我说过:你妈很能干。你外婆年轻时候才漂亮。这两句
话,和他捡木头被打的样子,是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我外公六十岁生日
那天,喝了点酒就倒下了,他死于脑溢血,没有受太多的苦。
我外公外婆都不识字,我姐曾经突发奇想,在家里用小黑板教他们认字,
可惜没有成功。我小时候成绩不好,因为是个男孩子,我外婆很维护我,总
是哄我姐帮我做作业,免得我挨打。外公去世以后,她执意搬回乡下小姨家
里,说是怕象外公一样死在异乡。去年我回国去看她,她已经偏瘫,只能扶
着拐杖在院子里走走。好在小姨家盖了新房,大表弟也成了家,外婆不至于
太寂寞。我离开的时候,外婆一拐一拐地跟在我身后,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
我的奶名,要我记住回来看她。我外婆年轻时候应该是个美女,可是这点美,
对于一个农村妇女来说,又有什么帮助呢?如今她年近九十,她的美,除了
我逝去的外公,还有人能够记得吗?
我上中学的时候,我爸被落实政策,调到本市最大的钢铁公司运输部,
重拾他的专业,长了工资,还分给他一套新房子。于是我们搬出住了近十年
的公交公司宿舍楼,住进了钢铁公司运输部的宿舍楼。
我们这一次的新家有三间大房子,一个阳台,一个大厨房和一个不小的
厕所,总面积大约有八十个平方。搬家之前,我们家人有两个星期天天下班
放学后就去新家刷地板。地板是水泥的,建筑工人不用心,上面掉满石灰和
水泥块,要用钢刷子使劲刷才能去掉。我们没有抱怨,有这么好的房子,还
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厨房里接了煤气灶,再也不用看木材厂仓库管理员的脸
色了,再也不用站在冰冷的水里捡煤炭了。厕所那么大,一定可以装个水龙
头,也就免了每星期一次去公共澡堂排队了。
说到洗澡,我父亲公司那时候的总经理八十年代中期曾经在职工大会上
说,要改善职工的生活条件,第一件事就是要让他们住上可以洗澡的房子。
这位经理好像后来因为什么问题被隔离了,我出国以后看到外国人家里讲究
的浴室,经常会想起这位经理的话来,佩服他的眼光和魄力。
新房子虽然好,离我父母上班的地方却很远。而且房子建在离主道很远
的山坡上,坐车也不方便。我父亲那时候因为扬眉吐气,很感谢知遇之恩,
经常加班加点地工作,错过了班车,就只有走路回家。他上班的地方在江对
面,也在山坡上,步行几乎需要四十分钟。有一次雨下得很大,我姐带我拿
着雨衣去接我爸,在半路上碰到我妈也下班回来,她打着我们全家唯一的一
把小布伞,身上淋得透湿——其实我和我姐也湿透了,因为我们只戴了一顶
草帽,那件雨衣是我爸以前在铁路上当巡道工的时候发的劳保,又大又长,
除了他,谁也穿不了。
从我们家往山下走,在靠近主道的地方有一座楼,是运输部单身宿舍楼。
一楼有个文娱室,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不下雨的时候,电视机就放在露天
里,我们总是站在单身职工的椅子后面看电视,铁臂阿童木,蓝盾,就是在
那个电视机上看到的。我那时候已经十几岁了,我看电视的时候,我姐就躺
在家里的床上看小说。
运输部单身宿舍楼的旁边,隔着一个大铁门,是本市当时最有档次的宾
馆,只接待首长级人物。宾馆后面有片夹竹桃林,我姐那时看小说成了瘾,
有段时间甚至不去上学,躲到夹竹桃林子里看野书。被我爸知道后把书给撕
了,那是一套“基督山伯爵”。我爸其实也心疼书,没太下狠手,后来我妈
拿胶布把撕破的地方粘好,那套书现在还摆在我姐家的书柜里。
新家离菜市场和粮店也很远。星期天上午,我和我爸一起去买米,二十
斤重的一袋米,我和我爸一人扛一段路,走大半个小时才能到家。有一次我
们在去买米的路上,看到书店门口在卖“安徒生童话”,挤了好多人。我爸
也挤进去,可是轮到他的时候,他口袋里的五块钱却被小偷摸走了。后来我
爸又回家拿钱,书是买了,可是那个星期天我们就没有吃成肉。
我家离学校也不近,不过可以从后山上直接穿山路过去,能省点时间。
那条路走起来也比较有趣,如果不赶时间,有时候还可以爬得高一点,山里
有些灌木丛,摘得到可以吃的野果子,最常见的一种叫胖娃娃,手指头大小,
其实没什么味道,混混嘴而已。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摘到红心果,这东西我
后来在西班牙的戛纳利群岛上居然也吃到过,学名不知道叫什么,绿色的外
皮,有洋李子那么大,里面是红色的软绵绵的果肉,很多籽,味道独特,并
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惯的。
我家住二楼,一楼的邻居把房前的一块地自行圈起来,种上葡萄,成了
自家的院子。他们家老大年纪大了,经常有人给介绍对象。有一天晚上我姐
一个人静静地趴在阳台上往下张望,我凑过去的时候,她使劲打手势让我不
要出声。原来邻居老大和他的新对象正在葡萄架子下面亲嘴。那是我第一次
亲眼看见男女间亲热,接着做了好几个晚上的荒唐梦。
我在运输部职工宿舍的家里没住很久,就上了住校高中,后来上大学,
一年回去两次。外面的世界一天天地变化惊人,那个山城也只不过多建了几
座歌舞厅。我高中的同学,考上大学的几乎全部留在了外地。没有出来的,
也想方设法要“跳出这个山沟沟”。
前些年住房改革,运输部职工宿舍楼那套房子被我父母以优惠的价格买
下来。等到退休后,他们又回到成都我父亲的老家,买了一套商品房,就把
运输部职工宿舍楼的房子卖掉了。我姐夫曾经去过我出生的城市,这个在一
年有一半时间是阴天的北部德国长大的人对那个城市高照的艳阳,蔚蓝的天
空,灯火照映江水的夜景赞不绝口,万分不理解为什么我父母偏要选择成都
这样一个“潮湿阴冷,又乱又脏”的地方来养老。可是我妈说:爬了一辈子
坡,都爬伤了。再说也老了,爬不动了。
我和家人有一次在西班牙的大戛纳利岛上度假,那个岛是个沙漠岛,气
候温暖干燥,也长满了凤凰树,紫荆花,我偶然还看到一棵在我家乡遍地可
见的学名叫木棉树的攀枝花。那个岛上也有很多山,环山一条主道,碎石铺
出的岔道通向的地方,是一栋栋小巧精致的白色房子,爬满各色花草,房前
停着一两架小汽车,岔路口竖着车辆禁入的牌子。我那时顿然理解了为什么
姐夫说我出生的城市:如果在德国,肯定会被开发成一个疗养胜地。
可是我出生的城市,空气里布满钢铁厂高炉里喷出的烟灰,树木花草上
都是一层黑色。那个厂是当地人的饭碗,那里的水含有多种重金属,在那里
出生的人,喝了那里的水,脸色黄黑;因为从小爬山,走平路时身体都微微
前顷。更重要的是,如果那里变成了大戛纳利岛,那些岔道通向的地方,还
会是职工宿舍楼区吗?而没有了那些职工宿舍楼,我的童年,还会是那个童
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