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故事(你什么都没有说呀)

文革的故事(你什么都没有说呀)

当父亲因为历史问题被送去劳改后,母亲就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不能再有什么事了,否则我们就成了孤儿,我那时不过一岁多,这种事情在那时不是没有。
她采用的还是老祖宗的法子,像司马懿那样“隐”起来,当然不是跑到农村去,那会更惨。而是从此放弃了自己的什么事业,进步,尽量不惹人闲话和注意,话要少说,人多的场合能不去就不去,和同事朋友的交往压到最低限度。只指望拿她那份还算不错的工资,把我们带大。
说实话她真是没有什么政治问题,她一直跟着共产党转,是所谓的进步青年。但她出身不好(30年代能读大学,又是女性,恐怕不光是女性,家庭不可能是工人农民。),又有一个反革命的丈夫,这在当时,都是要命的问题。
我有一段时间,有点瞧不起她,认为她太幼稚,什么都不懂。可现在想起来,就有点佩服,她是怎么做到幸存,只受到了很小的冲击的,不能说光是运气。她的那一些朋友,同学,几乎个个都比她倒霉,自杀,疯了的就有几个,越是风光的,文革就摔得越重,所以如果指望紧跟党就能逃脱厄运,那真是大错特错,实际上错只有一个,你不该读书,成为所谓的知识分子。
我想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很早她就放弃一切,只求不得罪人,二是她实际上是现在的单身母亲,人总是有恻隐之心的,造反派也是人。
可见她在大事情上,是想得极对的,实际处理也懂得掌握分寸,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下面讲点题外的话,算是我的“私货”,在网上有人评价我的文章夹带私货和偏激,我都承认。
关于第一点,我认为人人的文章都有私货,天经地义也无法避免。人由于自己的教育,经历,利益等等而决定了自己的思想,是不可能公允的。所以说,如果有人说他的想法没有私货,不管有什么样的惊人头衔,那绝对是在忽悠你,出于什么目的我不知道。
我只想代表那些在文革中受苦受难的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如果能做到那怕一点点,我就认为十分荣幸了,别人我代表不了。
你看,我不但承认私货,而且指出私货在哪里,比那些人要强多了吧。
至于偏激,我认为我在尽量控制,不是没有理由偏激,而是怕伤了自己。
我不知道为什么毛泽东对知识和知识分子好像有一种仇视的心理,就凭这一点,他根本不是什么伟大领袖,作一个国家领导人都不合格。
难道你真的相信,小米加步枪再加一点思想就可以抵挡巡航导弹,那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不亡国才怪了。
中国那一点引以为自豪的东西,如原子弹,导弹(卫星)不都是一些所谓旧知识分子搞出来的,他们可都是在民国,美国上的大学,靠什么思想做不出来这些东西,那是在说大话吹牛皮罢了。
六,七十年代正是所谓信息革命的萌芽,第一台PC就在那时候诞生,今天改变一切的互联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比尔.盖茨和吉布斯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的道。中国在干什么?在革命,居然没有人在认真读书和做研究!所以说,中国比别人晚了二十年,到今天规则别人定,大钱别人赚又有什么好说的。
毛泽东连这种历史潮流都看不清楚,逆世界而动,不知在想什么。结果是给中国带来一场灾难,基本上毁掉了一代中国人。

母亲其实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喜欢和人交往,但母亲的本能逼得她不得不彻底改掉自己,来适应所谓的“大好革命形势”,只好把她的聪明全部用到了我们身上,把我盯得很紧,搞得我有点“惨兮兮”的。
现在想到她肯定很难,她不是那种家庭妇女,认为把孩子喂饱就行,她得想到我们现在的处境和将来前途,但那可都不妙。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不管跟别家孩子发生了什么矛盾,她总是要批评我们,要我们跟别人认错道歉。对我问题不大,我的确总是有错,我小时候淘,总在招惹别的孩子,而且我从小就开始认错,已经成了习惯,又一贯慷慨大方,她要我说对不起我就说,要我拉手我就拉,嘴和手不就是干这个的嘛,并不叫冤枉,第二天可能再来一次,所以说,顽皮有顽皮的好处,至少不会被冤枉。
姐姐就不同了,她不是一个惹是生非的孩子,但别人惹了她,就会变得不依不饶,结果母亲和她为这种事总是闹得不愉快,到后来姐姐提起来还是耿耿于怀。
母亲伤我的只有一次,她硬把我从小养大的狗送走(见《养狗的故事》),把我弄得伤透了心,到现在都不再养狗。后来她告诉我真实的原因是,在很多人都吃不饱的时候,我们家养一只狗实在太引人注意,别人要闲话。
她从来不对我们说,因为父亲是反革命,所以我们跟别人不同,不能跟别人比。她认为那会挫伤我们的自尊心,过早感受到世间不平,使我们自卑,而人一但自卑就一文不值。所以她每回都要找出我们错,她人又聪明,嘴本来就厉害,加上受党的教育多年,这,不是问题。
我们后来总结她的方法是,和别人争吵时,不要说自己对,那你肯定是一个傻瓜;而是要抓住别人的错,有一点就够了,深入下去,逼得对方为自己辩护,那你就赢定了,因为你可以在对方的狡辩中找到新的破绽,如此下去,何愁不赢。
她笑着听我们说,有点得意,说到:“我要连说都说不赢你们,那你们还不翻了天。”
接着叹口气,说:
“我知道有时你们受了冤枉,”
姐姐插到:“根本不是有时。”
“我何尝想自己的孩子委屈,但那时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你们现在大了,那你们说,我能怎么办?”
我们又能说什么?在那种时候,我们当然不知道,她首先得考虑的是怎么能够生存下来,其次就是尽自己的可能,为我们挡住风风雨雨,让我们有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也许还指望我们能看世界带着点乐观。
但她能乐观吗?看到现在就难以庇护自己的孩子,将来更不知要受到什么样的苦难,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前途,作为母亲,心里会怎么想?
她从来就没有说过,我们不可能知道了。

我比姐姐要幸运一些,男孩子本来就要迟钝和懂事晚一点,到了我能感受到歧视的年纪时,那位老人家为了不让我感到孤独,发动了文革,把大部分知识分子都打倒了,49年前的大学生很难能幸免。
我是在一个还算有点名气的大学里长大的,有一天醒来,突然发现周围的邻居,熟人很多成了阶级敌人,抄家,游街,大字报贴到家里,把正门都给封了,有些是很革命的,过去没少整过别人,现在倒好,更革命的人用更革命的手段来收拾他们了。
我的朋友,同学大部分父母亲都被打倒了,没倒的也摇摇欲坠,哪还能歧视我。
况且我父亲是历史问题,早已被打到,是死老虎,反而没遇到什么大麻烦。红卫兵更感兴趣是还在走的走资派,还高高在上的学术权威,人嘛,总是图新鲜。
我由此发现一个规律,早倒霉的更容易在文革中幸存。比如像钱钟书,沈从文都熬过了文革,而吴晗,老舍就没能熬过来。
我父亲被打倒时,还是讲政策的,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只是要劳动改造思想。可到了文革,革命小将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怂恿,争相用不是请客吃饭的革命手段来对付阶级敌人,有些真是不想让人活。我班上大约有40个同学,有二个同学的父亲自杀,有一个父母双双自杀,班主任老师的丈夫也自杀身亡。
心态也是一个问题,那种红色知识分子最难过,自认为一辈子紧跟党,认真接受改造,不能接受那种现实,估计有些到死也没能整明白这是为什么。
据说现在流行成名就要早,倒霉好像也这样。像我父母亲那样的人在那个时代总是难逃一劫,真是早好。

看到母亲一点点变老真是感叹万千,岁月真是无情,谁都跑不掉。她原来话不多,精明能干,现在絮絮叨叨,经常糊里糊涂。我们一回家,就开始对我们唠叨哪些老话:为人要谨慎,少说话,多做事,要尊重领导,千万不能跟领导顶等等,等等,估计她能猜出我在单位里是什么德行,我们就不停地跟她开心,有时候她也会恼。
要知道原来她根本就不说这样讲话,因为知道那没有一点用处,只有等我们栽了跟头,也许有可能听她一点。但人一老,控制能力就变弱了,对孩子的担心就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
有一回我们要离开,正在换鞋穿衣服,她又不放心,叮嘱到:
“我刚才说的你们记住了没有?”
姐姐依旧跟她开心,
“你说什么了?你什么都没有说呀。”
这一下她彻底地恼了,眼泪都下来了,
“你这样说我太不公平,我这人从小是胆小,总是怕事,但那不是光为我自己,我要给关起来了,你能撑起这个家吗?你一天到晚跟弟弟吵,他根本就不会听你的,你那时一点都不懂事,我根本不敢想没有了我,你们会怎么样。”
我只好赶紧说:
“她现在还不是一点都不懂事,从小就没给弟弟做个好榜样,哪像个姐姐嘛。这么大了还要惹妈妈生气,真是不像话,妈妈,你这一次一定要好好教育她,我来帮你。”
我和姐姐只好又脱下鞋转回头去哄她。

这是我们家的一个典故。
母亲是一个话剧迷,在学校还演过娜拉,因此在上海看过蓝苹演的戏,她当然知道蓝苹过去的那些闹得风风雨雨的事,那时和现在也一样,明星的这种事情总是小报的头条。她虽然是学理科的,却有一些文艺界的朋友,当60年代初朋友告诉她蓝苹现在叫江青是第一夫人时,她大吃一惊。
倒不是她对蓝苹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她肯定是现在的那种女权主义,当然,那时还叫做男女平等,看到不同了没有?我对这个进步是深有体会的。所以她肯定是站在蓝苹那一边的,恐怕还有一点小女生对明星的崇拜,她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像蓝苹那样出身贫寒,毫无背景的小女子在上海滩站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又像现在了),肯定要受到那些有钱人的欺负。
她只是觉得毛夫人应该是更纯洁一些,不应当有这样一些复杂的经历,毕竟是国母嘛。我记得文革以后,当蓝苹已成为“四人帮”的首犯,那时讲的是安定团结,相互揭发不再时髦,有一天闲聊,她仍然说:其实江青挺可怜的,并不幸福,实际上给别人当枪使。
她还是认为女人的错说到底还是男人造成的。
当文革一开始,江青出山变得大红大紫时,她慢慢悟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了,立刻给吓坏了。她知道这不是谣传,那时“伟大的旗手”的形象经常出现报纸和纪录片上,她一眼认出了就是蓝苹,这正是厉害所在。
如果只是谣传倒好了,不过是搞错了,而这是真的,知道的人就有大麻烦了,果然有人因为说这些话进了监狱,攻击“伟大的旗手”理应如此。她又安慰自己到,如果有人追查,就说根本不记得有人跟她说过这话,反正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事,她早就十分小心翼翼了。
当真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事?别人她有把握,我们呢?会不会那天说漏了嘴?她越想越不清楚,越想越怕,要是我们说出去这事,那只能是她,可就是灭顶之灾。想前想后,实在不放心,就把我们找到一起,说:
“我跟你们说过有关伟大的旗手江青同志的事情没有?”
“你说过啊。”姐姐回答,
“是什么?”
“就是说她最能领会毛主席的思想,要向她好好学习。”
“还有什么?”
“好像没有了。”
“再想想看。”
姐姐想了想,说:
“想不起来了,还有什么吗?讲给我们听听。”
她还想听一听,这一下就撞到枪口上了,母亲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哥哥大了,知道事情的厉害,不会乱说,我还小,看电影更感兴趣的是演员手里的枪,而不是演员,根本不会想到说这些事。而姐姐有点接母亲的代,嘴特厉害,跟人争吵从不输的,要说只能是她。
“我就最不放心就是你那一张嘴,吵起来从来不知道让让人的,你知不知道祸从口出,家里的事一定不要到外面去说,不然你迟早要惹麻烦。”
姐姐这一下就不依了,本来就是,让人那还吵什么。
“怎么又光说我!我什么时候到外面说过家里的事,再说你跟我们说话和收音机里一个样,我到外面有什么好说的。”
“你看看,说你一句,你就有一万句等着,记好了,我如果在家里讲了什么有关伟大的旗手江青同志的话,你一定不要到外面去说。”
“你说什么了,你什么都没有说呀!”
两人杠上了。
文革后,到了能说的时候,我们一致认为,母亲根本就没有说过这事,姐姐加了一句:
“就是说了,我肯定不会到外面去说,我没有那样糊涂。”
“说自己不糊涂的人往往是最糊涂,我看你经常犯糊涂。”
“那就一定得认为自己是个糊涂蛋的人才叫清醒吗?”
两个人又杠上了。

“现在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和“江青曾经叫蓝苹,报纸上过去登过她的风流韵事”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句子。前一个是不是对取决于你对“大好形势”的定义,你认为不搞经济,专搞人斗人是“大好形势”,我没有办法说你错;但后一个却在陈述一个过去发生过的事实,就像几月几号发生过日食一样。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指鹿为马,这就是。在一个说这种事实都可能进监狱的时代,有人还说好,那么我真想知道,什么叫不好的时代?







猫姨 发表评论于
毛澤東連這種曆史潮流都看不清楚,逆世界而動,不知在想什麽。--想要巩固独裁统治,如同任何一个农民领袖,封建王国
S3V3N 发表评论于
既然读了《围城》,就不该问出这么低能的问题“为什么毛泽东对知识和知识分子好像有一种仇视的心理”。据你说你插过队,难道从未感受到贫下中农对于知识及知识青年的近乎与生俱来的敬畏(敬——疏远,畏——敌视)?
感觉你对毛泽东的情绪影响了你的思考,这么说吧,一条鱼翻不起大浪;即使“四人帮”是帮凶,也要乘以一千万。就像希特勒纳粹党和德国人民一样,一个民族如果本身没有问题(而且是极深),哪里会有这许多邪的歪的。
读你的文字很享受!谢谢。
bigwindy 发表评论于
真是羡慕你有这样一个智慧慈爱的母亲.
虽然只赶了文革的一点尾巴,但它的阴影真的是一直绵延到现在.
没有你这么幸运.一直到现在,仍然是不能理解我的父母为什么能够那样不管不顾,对那么小小的我们下那么很的手.
长大以后,试着想要知道为什么.他们的解释是,文革当中,他们是臭老九,在外受欺负,把我们养大已经是百般不易了.until now, they still didn't admit they did anything wrong.
Indeed, my parents are the worst experience in my whole life.

人必须要学会遗忘,才能生存.那些细节已经被我从memory里delete掉了,但那些悲伤,惊恐的和confuse的感觉,一辈子可能都无法真的释怀.
所以特别珍惜和感激任何善待一点自己的人.试想你自己的父母都对你如此,旁人凭什么treat you better?
Envy you. If we do have next life, wish could be your mom's ba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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