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算!”

          (纪实)

  王福泉连长嚷嚷这话时是觉得当时丢了脸。他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没什么文化。农场的“知青”们觉得王连长认为“丢了脸”的那事挺好笑,不过并没有嘲笑的成分。等会儿我再讲那是怎么回事。

  我在黑龙江的一个农场“上山下乡”时,一到深秋总要进行“干部调整”,这是惯例。那年我所在连队的党支部书记因为“政治工作出色”调到分场当了副主任。原来的生产连长成为成了党支部书记。生产连长由别的分场调来,他就是王福泉。“知青”们对这位四十多岁、高大的汉子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来之前在另一个分场当连长。过去这个“知青”农场是劳改农场,很多干部都是看押犯人的武警。但他不是武警出身,在山东他曾是个庄稼后生,十多年前投亲靠友来到农场,自然不会有什么文化,但后来学的开拖拉机、赶大车,样样农活在行。那几年,我所在连队政治工作出色,但生产上拖后腿,亏损是全分场各连队最多的。现在调王福泉来,大概是“抓革命,促生产”。

  刚来农场时,王福泉开的拖拉机不慎失火。他奋不顾身地扑救,烧伤了脸。现在那张脸高低不平的很难看。他有一个很能干的妻子,人称王婶,外表乾净利落,只给王福泉生了一个独生女。生孩子时坐下了病,以后便不能再生。

  王福泉不但能喝酒,而且十分豪爽的人。不过我以后才渐渐知道这一点。

  王福泉确实是“抓革命,促生产”来了。大车班喂牛、喂马的小子们首先领教了他。那时喂牲口这活已被“知青”大大的“简化”。本来都是值夜班的住在饲料房,后半夜起来喂牛马。但因饲料房总不好好修缮,渐渐四处漏风,夜里躺在里边就不那么舒服。于是负责喂牲口的“知青”们夜班不再去饲料房睡觉。开始上夜班时还能在下半夜起来到牛舍、马舍去喂牲口。可后来是一睁眼就到了清晨,匆匆忙忙跑到牛舍、马舍给那些饥肠辘辘的牲口们象征性地添点儿草,然后大桶的料往槽子里一倒了事。美其名曰:“改变牛马的饮食结构”。

  赶上大车班休息,喂牲口的也不给牛马饮水。到第二天大车班的老板子再套上车,那些口渴难忍的老牛们在路上走着、走着,会发狂般地冲到路边的小河沟里,无论老板子怎么吆喝也止不住。牛站在齐腰深的水里饮过后,大车就深深地陷在烂泥里出不来,气恼的车老板无论怎么抽打牛也无济于事。诸如此类的事多起来,牛舍、马舍的工作成了众矢之的。可连队的干部的不断监督,几次光顾都没什么成效,谁也无法使没有自觉性的人们干好活。

  北大荒十月底的晚间已是冻天冻地,宿舍里早已烧火取暖。晚上九点多钟,大车班宿舍里的人们正在吵吵嚷嚷,进来一个土老帽--王福泉进来了。他黑棉袄、黑棉裤,两只手揣在袖口里,嘴上叼根烟。有个傻小子还傻呼呼地问他是不是过路的老乡?他“嘿嘿”一笑,“找人!喂牛、喂马的夜班在吗?”

  也有人认出这位是刚刚上任的主管连长王福泉。夜班喂牲口的两个小子赶紧跳下铺。王福泉扫了两位一眼,“明天到大田队上工。行李也搬过去。”

  “那今晚谁去喂牲口?”那傻小子还问。边上那位直揪他。

  “我!”王福泉道。“今晚上?要你们去喂(牛马)得是明天早上。”他又道:“谁还是牛舍、马舍的?你们三人以后不用上夜班了,都干白班。”

  一片吵闹的宿舍一下子静下来。王福泉低着头在宿舍里走了几步,手仍揣在袖筒里。忽然一顿,头一扬,“广大的革命知识青年到农村来了,我们要欢迎。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那么讲的吗?怎么说来的?对,‘很有必要’!(“知青”)工作没干好,我们有责任!”声音很洪亮,但下边没了词。“……这喂牛、喂马打夜班的活不是‘知青’干的。干这活要有心干,既然没心干还干啥……”又没词了。半晌,忽然手臂一举,“我是共产党员,以后夜班这活归我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宿舍。宿舍里的人面面相觑。

  真的,王福泉每夜都睡在饲料房,一连一个多月。白天他布置工作,调度连队里的活,夜里便来喂牲口。他在连队的场区里团团转,步伐很大,永远把手揣在袖口里,再累也装成个没事儿人,听人说他是铁打的就笑一笑。不久,不知他从哪儿调来两个老农工和一个山东过来的投亲靠友的农村后生。两老一少把喂牛、喂马的活包下来。致此,那三个白班干活的“知青”也到大田队来干活去了。王福泉有话,“不想干这活的人趁早别让他干。要干这活的人就得把这当家!”

  如果有人问他,“原来喂牛、喂马的‘知青’干得太差劲了吧?”

  他“嘿嘿”一笑。“话说到哪里去了?他们原本就不该在这旮哒干活。”“这旮哒”是牛舍、马舍,还是“上山下乡”?

  王福泉对牲口有着本分庄户人的情分。“哑巴牲口多可怜!活干个没完没了,有苦说不出。”他一到马舍、牛舍就自言自语地不停地敲敲打打,和喂牲口的三个人干点修修补补的活,渐渐地把破损的饲料房和马舍、牛舍修补上。有时他还要帮着起圈(清除牲口粪便)。“出点汗身上舒服!”看看,他喜欢干活。

  牲口们又有吃有喝了。一个个又开始膘肥体壮,毛锃亮。王福泉得意起来会拿起大鞭子赶上一阵马车。他叼着自己卷的关东烟,眯着眼,举着大鞭子,神情专注,象是在玩着最过瘾的把戏。

  当然他最拿手的活还是开拖拉机,摆弄农机具。现在机耕队的东北“知青”和那些个农工子弟大部分都是干了多年的老手,自视“嫡系”,牛气哄哄,走路全都上下乱晃,被大田队的北京小子们称为“油耗子”。他们确实有自以为了不得的资本,连队里最有技术的就是他们,农场干部对他们的偏爱也是必然的,他们老实肯干,而且大多都已结婚,是农场最稳定的力量。

  王福泉对此看得很清楚,“(我)没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他每每在“油耗子”面前“亮相”。谁开的拖拉机陷在烂泥里开不动了,他肯定能给开出来。哪台机车干活出了故障,他来了准能排除。农机具的修理更是行家里手。当“油耗子”们不得不挑大姆指时,王福泉站在那儿揣个手,叼颗关东烟,也不看他们。

  但也不是每次他都这么露脸。初冬的时候,连队柴油告罄,农场的油料一向紧张。王福泉没有向分场告急,给附近林场送了一车新鲜洋白菜,对方答应借给四连高标号防冻柴油。关系的路通了,可去拉柴油的路开不通!几场小雪后,公路被车轮压了坚硬的一层冰雪,俗称“穿地甲”。往林场的路又都是一连串的上坡,特别是有个叫作三道岗的大坡,又长又陡。连队派去拉油的胶轮拖拉机到那儿就爬不上去!连续换了两个司机都退了下来。第二天王福泉亲自开车“冲坡”。那天很晚了,王福泉和机耕队的一个司机拉着二十桶柴油回来。机耕队的小子们一看都扁扁地服。这样又滑又陡又长的大坡,王福泉也开了上去,技术就是过硬。

  可随王福泉同去拉柴油的那个机耕队的不给面子,悄悄地讲述了那天冲坡的经过。王福泉开车到坡下便全神贯注地驱车“冲坡”。他动作极熟练,换档极麻利,表情充满自信。然而“小红车”到了大陡坡的关键地段崴了泥。大轮子打滑就是不往前走。王福泉脸色变了,他咬着牙拼命地踩油门、换档,“小红车”颠抖着,无可奈何地吼叫着吐着黑烟。最后车还是横在坡下。

  “这次不算!”王福泉大叫一声跳下了车,仔细看了看还是没咒念。他忽然头也不回地往坡上走。“小红车”司机忙问他干什么去?王福泉大吼:“没长眼?看着‘小红车’别让它灭了火。我到林场去一趟。”他走了十几里借了林场的“东方红”(履带拖拉机)算是把“小红车”拉上了大坡。三道岗让王福泉大大地栽了面子。

  早上的时候,王福泉又来到机耕队派活。“油耗子”们见他来了都交头接耳地笑。王福泉揣着手低着头在屋中转了转。他让一台“东方红”拉着拖车上林场再去拉借的柴油。明摆着,“小红车”是无法爬上三道岗的。布置完工作他转身就走。不知那个大胆的“油耗子”嚷了一句,“这次不算!”机耕队的人们都大笑。王福泉绷个脸回头看了一眼,也憋不住乐起来,脸红得象个小孩子。“你们这帮臭小子。到时候看我怎么整治你们。”

  王福泉讲话颠三倒四,没什么逻辑性,并不妨碍他能说许多歇后语。这也是他要比别人能的地方。我最欣赏的一句是,“老虎拉车--谁赶(敢)?”很有艺术性!莫名其妙的有“小家雀不尿尿,这里面有道道”,始终不明白什么意思?有的挺起鸡皮疙瘩,“瘸子屁股--斜(邪)门。”有的挺没劲,“飞机上盛开水--水瓶(水平)高。”可王福泉最爱说这句,动不动就“你们北京来的个个能说会道,‘飞机上盛开水--水瓶(水平)高’”。我挺烦这话,知道自己也就小学文化水平,高什么呀?可看他那诚恳的样子,并非挖苦人。

  他还有不少自以为是的想法。比方认为鸡的传宗接代是靠公鸡放屁。所以鸡是“屁种”。他解释,鸡交配时就是公鸡在母鸡屁眼里放屁。不然鸡蛋里为什么都有空气。可你要是问他为什么孵不出小鸡的蛋里都有空气时,他哈哈一笑:“人生孩子还有流产的呢。”对你不屑一顾。他还会认为泡子里的鱼是草籽变的。你要问他草籽变鱼的根据,他理由更充分了,“咱们连队周围好多泡子都不通河,为什么会有鱼?那还不是草籽流进去了。”你跟他讲,这里曾经是河,他的头就拨浪鼓一样的晃。“这你蒙不了我,蒙不了我。我知道你们城里人书读得多,飞机上盛开水--水瓶(水平)高。可这农村的事你们就不懂。”看着他那天真、执拗的自信,你也只好一笑。

  干活是王福泉的乐趣。他常常是一笑:“咱就是牲口脑袋--干活的命。”他走到哪儿,那儿的人们就忙活。他不催人,自己绰起个工具就干。那你还能不跟着?

  王福泉晚上在家吃饭总要喝上几杯,如果谁能来陪他喝点儿,他就特高兴。我们几个北京小子都渐渐成了他的坐上宾。说实话,确实有蹭酒喝的意思,王福泉也明白这些小子嘴馋,但他还是高兴。他妻子也不反对他喝酒,“喝点儿吧,解乏。老王喝了酒能睡个好觉。不然又到处跑呀看的,干个没完,找罪受。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觉得自己是个小伙子似的,回家倒在炕上哼哼着不会动。”王福泉坐在炕上被妻子数落得只是“嘿嘿”笑。

  冬天到了,王福泉又与林场联系了另一个地点清林砍烧柴。这地方比往年清林的地点近,紧挨着清林的山边就有个新建的盲流屯。王福泉可真有办法,从屯子里借了三间房子让清林的人们住。更有意思的是,他让五个大田队的女青年也上山清林。“树锯倒后,叫女的砍那些树枝。再说了,男的、女的在一起干活也不闷得慌。”他说着还挤挤眼睛。

  可那五个女青年早上坐着车拉着行李上山,下午又都回来,原因是她们要住的屋子里还住着老头儿。

  “事这么多!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关系?农村一家三代住在一个炕上那还不是常事?”王福泉很不高兴。

  几个女青年都默不作声,忽然有个胆大的北京姑娘说:“他还行呢!”

  王福泉一愣,跟着“啊-哈哈、啊-哈哈”地笑个不停。“这城里来的人比农村的金贵。得!我明天再上一次山,把那老大爷请出来。‘他还行呢!’啊-哈哈哈!这小丫头,这小丫头。”

  记得有一年元旦刚过,一间大田队宿舍发生了一件奇事,屋子里的人都中了煤气。那是个周末,我早起到那边宿舍遛哒时,吃惊地发现走廊两边都赤条条地蹲着些人,每个人披着自己的棉被,面前一摊呕吐物。起初,我想到了食物中毒,头天晚上他们肯定又吃了捡来的死猪。一问才知道是中了煤气。

  有个小子是这样描述中煤气的情景的。“……后半夜醒来头疼极了,也抬不起来!我一听已有好几个人滚到炕下吐起来,知道这是中煤气了。……我现在认为我当时太英明。我拿枕头用尽全力把窗户撞破。不然我们一屋子的人都得见阎王……我操他妈X,我的后脑勺都要裂了……”

  见此情景,我赶紧去找连队的大夫和王连长。怎么会中煤气?估计问题大概出在“插板”上。烧火龙时,等碹里的木头烧透了,就可以插“插板”--把一块铁板插进烟道挡住通风口。这样火龙里的热气就不会迅速地顺烟道跑掉。此种作法保温相当有效。但谁也没有想到会中煤气。

  王福泉首先急匆匆赶来,劈头一句,“为什么不早叫我?!刚出这事就得叫我。不知道会死人吗?出了事我怎么和你们家里交待?”一看中煤气的人们还在地上蹲着,朝站着的人们吼叫:“你们都是死人呀?看着他们难受的样子也不让他们到你们屋子里躺一下?啊?他们这不是要眼睁睁地冻病吗?”

  王福泉团团转,指挥着所有在场的人也团团转。这时连队大夫也赶来观察病人。中煤气的倒霉的家伙们都被扶到别的屋子。有煤气的屋子窗子都打开;王福泉自己到木匠房找来工具修理被打坏的窗子。他还安排人烧这间屋子的火龙,叮嘱等屋里没煤气了,把窗子封严。一切都忙完,他又到食堂提来半水桶兑了醋的开水。“喝点就好,喝点就好。”他端着水送到中煤气的家伙们嘴边,神气极其认真、恳切。好像那醋水是什么灵丹妙药。

  我知道王福泉的法子是人云亦云的“土招儿”。可是他的样子有多么关切。喝醋水就喝吧,反正没坏处。大夫在边上不是什么也没说吗?

  接近中午时,王福泉见中煤气的人们大概不会有什么事了,便叫食堂做病号饭。临走时他再三叮嘱,“烧火龙时,木头烧尽了再插‘插板’,别都插死了。总得冒些气。千万注意,千万,千万!”他四下看看,叹口气,“(你们)一个个都老大不小的,这要是早先早都成家了。现在可好,有个灾病身边连个照应的女人都没有。那些个大城市来的丫头蛋子(指女青年)也都不找对象、寻婆家。这要是在农村都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一呆这老多年,苦呀……知道你们不想在这旮哒,有朋友对象的也不结婚,熬着……想开点吧。”

  往事一晃都过去三十多年了。王福泉也该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他身体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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