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散记 2:巴黎

卢浮

下午近四点半,在卢浮宫二层一道高台阶上坐着,我的右前方就是那展翼的胜利女神。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她昂首,不,无首挺胸、裙袂飘然地站在那里,虽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岁月损毁,时间于她仍如永恒一般。而我只匆匆看了她两眼,就是十年的时间,原来,这就是转瞬之间。

胜利女神身后是拿破伦展室,我想穿堂而过到下边的一间,刚走到底,工作人员就把我往回拦说要闭馆了,才四点半呀。卢浮这类博物馆的存在根本就是为了让世人绝望的,难怪宝贝都要收进皇宫里来,也只有住在里面才有看够的希望。匆促看了一眼拿破伦的皇冠。不过那上边的宝石早都给卖了,镶嵌了玻璃珠子替代,我也看不出分别。

忽然就想这卢浮里宝贝纵然无数,可展出的怎知就没有替代的复制品?有的展室里阳光普照,都是石头也就罢了,那些有颜色的呢?蒙娜丽莎远远地放在一个小玻璃罩后面,反正也看不清,每日成千上万的参观者闪光灯劈劈啪啪,馆员们就站在一边袖手。我再想不起哪家博物馆这么从容大度地让大家对着油画打闪光灯了。是工作人员懈怠或者同情游客么?闭馆赶人的时候他们组织良好,效率极高,用人墙把大家一步步堵出去,很没有人情味儿的。

胡同

对巴黎的记忆似乎清晰,可等到再见的时候,早已经不认识了。想来想去记忆里的到底是什么,原来只是一张粗糙的地图。上次随便订的旅店,结果就在《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的那条小胡同里,Rue de la Huchette,通向圣米歇尔广场,和塞纳河隔着一条街,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本书。那时我也不知道这条小街按计划本应全部拆除——如果不是奥斯曼(Haussmann)被革职,它将和四分之一的巴黎同运命。

拿破伦三世称帝后要重建巴黎,这大概是每一个有雄心的皇帝都梦想的不朽之绩。奥古斯都说,我接手一座砖城留下一座大理石都。尼禄面对罗马的熊熊烈火而狂喜。拿破伦三世任命了奥斯曼全权改造巴黎。城墙拆除修筑环城路。在地图上画出宽阔笔直的大道,大道所经之地建筑夷平,居民搬迁,所向披靡。圣日耳曼大道就是这其中的一条。我倒也没有成心去找谁的咖啡馆,还是撞上了萨特波伏瓦常去的那家。经过巴黎最古老的圣日耳曼教堂,不远处一片热闹的街角,曾是巴黎的菜市口——中世纪的法场。

接着走下去,街心一座铜像,丹东,法国大革命三巨头之一。雕像所在地曾是一排建筑,扩建圣日耳曼大道时全部拆除。再走几十米,站在路边准备过马路,人行道的街角也曾是房子,三巨头的另一位马拉应当就住在这里。记得大卫那幅名画马拉之死吧,刺杀便发生于此地。穿过圣日耳曼大道,横切过马路当初是条小通道,两侧都是房屋商店。小道部分尚在,那妨碍马路的一半拆掉了,包括丹东被送上断头台前最后的住所。马拉的印刷所也曾在这条小道上,而就在它旁边的房子里据说进行过改进断头台的试验。那个提议断头台的吉约坦医生(Guillotin)住在隔壁的一条街里。断头台从此与他同名,吉约坦却其实是反对死刑的,断头台在当时使死刑更加人道。这十几分钟车马喧嚣的路仿佛血光隐隐透射着大革命的种种irony,更令我想像着也似乎看到了奥斯曼之前的巴黎。

再走回圣米歇尔广场,巴黎圣母院在望。根据奥斯曼的计划,西岱岛本应夷为平地重建,只留下圣母院和司法宫。西岱岛是巴黎之始,也蹒跚穿越了两千年,那上面得错落着多少房屋建筑,也不难想像其拥塞。塞纳河中这片弹丸之地曾拥有二十几间大小教堂,如今只还剩两座——无比辉煌的两座——以及一座小教堂的残迹。约一万五千居民被清除出岛,搬去当时巴黎的边缘。奥斯曼从1853年到1870年在任,整个巴黎拆掉了近两万座建筑,新建四万五千座。近十万居民搬迁,中心地带穷人迁出,富人搬入。。。这一切听上去是不是有些熟悉?

奥斯曼的计划未能实施尽竟,西岱岛因此而残留些小胡同和老房屋。巴黎圣母院侧面有一条胡同可以钻进去看到一些。不过大多数房子后来也都重建,十八世纪的尚有一两栋,夹在后建的房子之间,风格虽然不同,也并不突兀。在一个窄小的街角一座房子两面都是玻璃,我趴在玻璃上往里看是一户人家。厨房,过道,客厅,前边一架老钢琴,靠墙一排书架,旁边的一把椅子里原来窝着一个老太太,一手杯子一手书,头整个埋进书里边去。这还真是闹市中间一个安静的角落。

对奥斯曼的巴黎是毁是誉,看一看如今的巴黎又有谁能说它不迷人不美丽。那么时间的裁决就公正么?时间也无非是让人忘却。一百五十年前的巴黎早已落入历史的尘埃。再去看看外围巴黎,后人建构的现代化废墟。我从Rue de la Huchette拐上另一条街Rue de la Harpe,依然青砖铺路,这是奥斯曼之前巴黎南北干道的一段——以今日之标准——名副其实的小胡同。

圣诞

圣诞夜十一点过后我回到巴黎圣母院,想去看看圣诞夜弥撒。结果广场上全是人连队尾都找不到。排着队的人走走停停后来就只停着了。大家都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还给不给进,一边热闹着一边疑惑着。这时候钟就响了,没完没了。人群一阵骚动,我登到旁边一个台子上看看,一阵冷风,赶快又跳下来,还是在人群里呆着暖和。钟敲了总有二十分钟吧,停了,人也不散去。弥撒应当还没有完,但是只有少量人从教堂出来时才又放进一些人去。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等的,就坐上地铁回旅店了。

圣诞节那天到处都关着门,除了教堂和餐馆。我这一路进的教堂已经太多实在是有些烦了。而饭也不能没完没了地吃,何况一个人吃饭又特别地快。我漫无目的地满大街走,然后钻进地铁换一个地方上来再走,一看到好多游客就好像找到了组织。晚上我又按图索骥找去一间教堂小广场上的圣诞市场。其实市场也都大同小异,只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了。结果市场刚刚拆掉,季节的尾声。我就又进了教堂。

外面越来越冷,我索性坐在教堂里,跟了整场的弥撒,还有管风琴听,人不多,在小教堂进行。也听不懂牧师在说什么,还总让站起来,我走了一天很累,可是看老头儿老太太都站着,也不好意思就坐下。前后左右的人开始握手,我才知道弥撒结束了。我没有邻座,前边的两个老者互握完了,都回过头来伸出手。我喜欢陌生人之间的身体接触,握手、拥抱,都传递很多的信息和温度,但是平日里没有理由。可惜我没来得及摘掉手套就把手递了过去。灯在一盏一盏地灭掉,那些柱子显得更高已看不见伸向何处,影影绰绰的有些糁人,在陷入彻底的黑暗之前我离开教堂走进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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