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情与义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异数,近半数公民赞成独立,年轻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国庆节” ,只要你到亚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们要求独立的狂热气氛,”魁北克万岁!”的口号一呼百应。魁北克人还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开的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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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情与义

计算着日期,我们的行李明天可到沧州。现在急需与村里交涉,解决两大问题,一是请大队派车去帮我们拉行李,二是请大队尽快给我们安排住处。篮子家如此可怜,我们实在不忍多住一天。在这儿办“外交”,只能由宗和出面,这里毕竟是她的本乡本土,好歹是老姑娘回了娘家,村里总会有点儿看顾。我既是外来人,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牛鬼蛇神”身份,是不便出头露面的。

宗和去交涉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明天由第五生产队派大车随我去沧州拉行李,不过要我们付出车费,每天10元,从我们的安家费里扣除。遣返时青岛出了一笔安家费,这笔钱不交给我们,而是交给骆屯大队,由大队监管使用。那是解决我们的住房和购买差不多一年的口粮的费用。现在已过秋收,我们要等到明年的秋收才能参加生产队的分配,所以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仍给我们供应商品粮。安家费总共不过200元。出车费每天10元,相当于六七十斤玉米的价款,这简直是“天价”!从肃宁到沧州180里,往返一般需要23天的时间,就要支付二三十元的出车费,占去安家费的十分之一以上,我们如何能支付得起?

至于住房,大队已经通知了张士桢,借他院里的一间南房暂住。

篮子家的一听就急了,忿忿地说:“咋就没有一点情面?村里答应收留人家,就该管到底,出车拉行李还用付车费?村里管不起,当初就不该答应收留。如果当初不答应,三姐和姐夫他们也用不着来受这份罪!出车有什么花销?牲口上路不上路都得喂草料,定出这么高的价来,不是明摆着敲竹杠吗?”篮子接口说:“这是看着三姐他们有一笔安家费眼红!”篮子家的说:“再说,大队占了人家那么多的房子,闲着锁着,干啥不腾出几间来?还得借张士桢家的南屋!阴南房,咋住?还不是也欺负张士桢是富农,要是别人,能借给他?”宗和叹息着说:“我倒不敢想望住东院的房子,我是出嫁的闺女,人家也不能承认那房子有我的份儿。大队占了,就是大队的了。南屋就南屋,只要有个安身之处就行了。随遇而安嘛!”篮子说:“是这么个理儿,该忍就得忍,免得烦恼。”篮子家的问:“三姐,你没听说五队派谁使车?”宗和说:“说是一个叫张兴隆的。”篮子家的说:“唔,我猜就是大隆叔,这人挺老实,姐夫一路上和他多套套近乎,奉承奉承,叫他把车赶快点儿,辛苦辛苦,能不住店就不住店,连夜往回赶,兴许一天一夜就能回来。明儿我早点儿给大隆叔备好饭,早早去叫他,早吃早套车。”

第二天一大早,篮子家的备好早饭,亲自到西南庄上把那位车把式张兴隆请来了。张兴隆50多岁,中等身材,粗壮结实,老实庄稼人模样,少言寡语,略显矜持。我们按照篮子家的嘱咐,连忙迎出去叫“大隆叔!”道了辛苦。篮子家的一边请他上炕,一边连声赞道:“大隆叔可是好人呐,肯帮人忙。我一听说是大隆叔使车,就给三姐和姐夫说,再好不过了,大隆叔心眼儿好,为人厚道。这次大隆叔帮了大忙了,可得让大隆叔辛苦辛苦了……”她一句话两头叫着“大隆叔”,叫得亲切,说得真诚,还不断地夸“大隆叔是大好人!”说得张兴隆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才冒出一句:“好啥呀,现在是坏人喽!”

目前他也是专政对象之一,说他有汉奸嫌疑,篮子说:“查无实据,不明不白。”

吃过早饭,张兴隆叫着我一块儿到五队场上的牲口棚套了一辆胶轮大马车,我们就出发了。我按照篮子家的嘱咐,陪了一路小心。在河间城关打尖,我特意把他请到饭馆里为他叫了一碗杂烩菜和烧饼。他有点儿过意不去,说:“咱俩一块儿吃嘛。”我说:“这就够慢待了,请你别嫌弃。”我借着这个话茬儿,向他诉说了我当前的困难,请他体谅我的苦衷,帮帮忙,把车赶快点儿,若能连夜赶回来,我就感激不尽了。他被我的话打动了,答应“尽量赶赶看。”

这一趟张兴隆确实帮了大忙,车赶得飞快。冬日昼短,黄昏时分到达沧州,直奔火车站货场,我交上行李单,提出行李,箱柜包裹七八大件,张兴隆帮着扛抬出来,装上车,已经是灯火通明的晚间了。装好车才在车站附近的小饭铺里吃了晚饭,喂了马,接着就往回赶,中途在一个小镇甸的饭铺里吃了夜宵,喂马饮马,接着就赶路,赶到日出进了骆屯村。

这样赶路,对于张兴隆来说是很大的损失。当时的农村普遍贫困,骆屯则属于河北平原上最贫困的村庄之一,多数人家挣扎在饥饿线上,常常过年也见不到白面,像饭馆里有肉的烩菜和白面烧饼,那是一般社员不敢奢望能尝到的高贵食品。如果他不快马加鞭地赶路,像平日出车一样从容不迫,信马由缰,则我要多招待他几顿那样的美餐,而且不费力、不辛苦、不熬夜,还能多挣工分。这是一次难得的美差,出车一天记10分工,在队里干一天只挣8分工,现在是冬闲时节,队里没活儿,蹲在家里不挣工。这笔帐是每个社员都算得很精的,张兴隆心知肚明,他竟能为了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外来人,肯如此辛苦,付出如此的代价,真可谓情深义重了。后来张兴隆还因此而受到大队干部们的抱怨,使大队减少了收入。

 

从十字街北去到后街口的第一个砖砌大门就是张士桢家。大门不显古旧,一个不大的标准四合院,南北房各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张士桢已是古稀老人了,老伴早已过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凤歧50岁左右,一向在天津行医卖药,近期因病返乡,没有家小,与老父共居一室。二儿子凤瑞40多岁,有妻有女,全家共5口人。张士桢慈眉善目,极和气,按乡亲辈分,宗和与他同辈,因此凤歧兄弟和凤瑞媳妇都叫宗和“三姑”,态度都很谦恭而热情,礼貌周全。

他们已将南屋的外间和东里间腾出来了。凤瑞两口子领着我们看了房子。入住之前的第一件事就是盘炕。篮子已经替我们买下了凤瑞家暂时不用的一架土坯。我问:“上哪儿请盘炕的师傅?”篮子家的笑道:“自己盘呗,用不着叫人,姐夫就放心吧!”宗和也笑着说:“她篮妗子是能人,早就说了她当把式。”我吃惊地看着这位弟妹,她怎么事事能呢?我很佩服,不过也有点儿怀疑,在榆林盘炕,有专门的技术工,连一般的泥瓦匠都不会盘炕,因为炕盘不好,火烧不旺,屋里倒烟没法住人。

第二天吃过早饭,篮子家的就理络了瓦刀泥板等工具,装在背筐里背着去盘炕。由篮子和泥,我们一家3口搬运土坯。篮子家的先垒炕墙,然后码烟道,层次分明,有条不紊地盘起炕来。这时来了一群姑娘,她们都喜欢小滢,从我们到骆屯的第一天,她们就3人一帮两人一伙地陆续来找小滢玩儿,在一起唱彼此都熟悉的革命歌曲,要求小滢教她们城市里流行的歌曲。因此小滢已经融入她们之中了。姑娘们都背着筐,一见我们搬坯,立刻插手用筐背土坯,又快又利落。那种见忙就帮的自觉和热情,显得那样自然真挚随意,仿佛是给自己家里干活一样,不拘行迹。

不到半天的时间,炕盘好了,外间屋有现成的锅台,篮子家的立刻点了一把柴火伸进灶膛里去,火苗直扑烟道,吸力很强,炕盘得十分成功。我的怀疑尽释,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我才知道,这里几乎是人人都会盘炕,原因是炕每年要拆一次,被柴火烟熏烤了一年的炕坯子是最好的肥料,要拆出炕坯来施到地里去。每年拆炕,每年都要盘炕,就把人们都训练成把式了。以后我家的炕先是宗和盘,后来是小潜盘,其实我和小滢也都已不是外行了。榆林的情况则完全不同,是盖房时盘就的一劳永逸的砖炕,盘炕就是专门技术了。

搬进张家南屋,最大的困难是缺柴火。城市里供应生活用煤,农村不供应。做饭连带着烧炕都是烧柴火——庄稼的秸秆。秋收时,队里把柴火统一按人口分配给各家各户了,现在已是地光场净的冬天,无处拾柴打草,各家的柴火都不富裕,没有人出卖,我们也不能依靠别人的接济,只能自己设法解决这一难题。我们已经买了背筐和搂柴火的竹筢子,也学着背起筐来。

背筐是用红柳条编成半圆形的筐头,在筐头平直的一侧安上2尺高的核桃粗的树枝弯成的提梁。背筐实际上是挎筐,像城市里女士们挎皮包一样,把提梁挂在肩头,背重筐时要用胯抵住筐头以分担重量,因此背起筐来都是一个姿势,哈着腰,撅着屁股,还要耸起肩以免提梁滑落。

我背起筐,拿着竹筢子,村里村外转悠着找柴火。到处都光净得像舔过了一样,不要说庄稼秸秆一类的硬柴火难觅,就连庄稼叶片之类的软柴火,也要到沟沟坎坎的枯草丛中去搜寻。公路边的树叶都被搂干净了,只能找到稀稀拉拉的树掉儿,即叶柄,像松针一样细。我用筢子像刮地皮似地收揽着,常常是转悠半天也装不满筐头。这光净的情况,可以看出当地柴火的紧张和奇缺,也反映了庄稼长势不佳。庄稼不茂盛、不高大、不壮实,不仅粮食产量低,秸秆当然也不丰富。

有一天我在村里转,看见三队的一群女社员给队里背柴火,人多,柴火多,一路上一颠一碰,不断有散碎柴火撒落,于是我跟在后边捡。我正在低头捡拾的时候,听见前边噼里啪啦地乱响,抬头一看,许多女社员从自己背的柴火中抽出一根一根的玉米秸往地上扔,有的还回头向我示意,这是同情、怜悯,是援助、馈赠。我向她们频频点头以示感谢,这一次我是大大地丰收了。

我在拾柴火途中,也常常会遇见乡亲们把他们拾得的一把柴火,不声不响地捺在我的筐头里。尽管柴火不值什么,其情意却使我感动。

 

一天晚间,篮子来我家,交给宗和一封信和50元钱,说是北京二哥寄来的。宗和看完信后,连忙把信和钱退还篮子说:“这是二哥给你的,我不能收。”篮子坚决不收说:“二哥的信当然只能那样写,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不能说明接济你们。事情明摆着的,你们新来乍到,困难重重,事事要花钱,这钱就是给你们的,我决不能收。”宗和说:“你的日子够艰难的了,我们这一来,给你们添了多少麻烦,增加了多少困难,二哥是替我们补报你。二哥的信写得明白,不是给我们的。”两人各执一词,互相推让,谁也不肯收。我帮着宗和劝篮子,他说不过我俩,干脆扔下钱跑了。宗和拿着钱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他家,把钱塞给了弟妹,结果篮子家的又把钱送了回来。

篮子家虽不能说是骆屯最穷的人家,也属于困难户之列。夫妻俩加上二女儿,3个不强的劳动力,全年出工挣得的工分总值和分得的粮食总值,有的年份是两相抵消,没有盈余,就没有现金收入了。有的年份略有盈余,能分得的现金也不过四五拾元,这就是全年的现金收入。口粮往往吃不到年终,还要花钱买粮来补充。那四五拾元就成为不敢动用的保命钱了。日常必须购买的日用品,如盐、火柴、灯油和孩子们上学的用度,就要靠养猪、养鸡来支应了。当地流行一句话:“从鸡屁股里抠钱使。”就是养几只母鸡下蛋卖钱花。养猪也只能养壳郎猪(即架子猪),春天买一只小猪崽来放养,而不是圈养。放养就是撒出去让它满街跑,自行觅食,无非是走街串巷去找一泡孩子的巴巴吃。不能圈养,因为家里只能喂点泔水、猪草、烂菜帮子之类,是养不活猪的。放养到夏天养成壳郎猪就赶紧卖掉。骆屯没有一家能养得起肥猪,养肥猪要喂粮食,人尚且吃不饱,哪儿还有粮食喂猪?

篮子家过的就是这样惨淡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对可怜的贫苦农民,在利与义的抉择上却是重义而轻利的,能不令人感佩?

 

©郭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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