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出国多年,脑子已经被西化得差不多,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迟迟不肯结婚安定下来,生儿育女。他能理解何葭的寂寞,即使他并不知道她跟沈远征的那一段不可言说的往事。即使他不喜欢赵丰,他对于堂妹跟赵丰目前的这种搭伙过日子的关系也无可奈何,就算她是他的亲妹妹他也无能为力,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她只是他的堂妹。
同时他也不准备把堂妹目前的这种状况向家里的任何人汇报,除非何葭决定要嫁给赵丰。
然而如果何葭真的要嫁给赵丰,他肯定会大力阻止,哪怕得罪这位未来的妹夫也在所不惜。
只要何葭一日没做这种让他摇头的决定,他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多管。他对她说:“结婚一定要慎重。你挑选的结婚对象,一定要能承担一个男人的责任,养家,呵护妻儿,做你的好丈夫,做你孩子的好父亲,做你父亲的好女婿,在你失意的时候永远站在你身后支持你,缺一样都不可以。”
何葭睁着明亮的眼睛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在心里。她轻声说:“我一定经过你的批准再结婚。”接着她莞尔一笑,问,“这些年你都不结婚,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不到这几点?”
何伟笑着回答:“是啊。如果我做不到,何苦去祸害一个女人?”顿了顿他又说,“我这些年也没能找到一个女人,能够承担一个妻子的责任,做一个好妻子,做我孩子的好母亲,做我父母的好媳妇,在我失意的时候永远无条件地支持我——哪怕只是精神上的支持。现在的男人女人都现实而急功近利,都想要得到,不想付出。”
感情是双向的,如果这条街是单行道,那么邻近的一条街一定是相反方向的单行道。不给回程的单行道永远表示着一句话——此路不通。
何伟对这个远离父亲的堂妹千叮咛万嘱咐,汇总成一句话就是“结婚要慎重”,然后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开车回美国。关于何葭在异乡的生存状况他对中国的家人只字未提,怕他们接受不了。堂妹已经成年,完全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用不着他这个做大哥的格是格非。
自然他对沈远征也只字未提,说起何葭,只是说她很好,学业有些辛苦,她还能对付。
何伟走后,赵丰对何葭的堂兄表哥产生强烈的兴趣,对着她问东问西。他拿着她床头的照片细看,评价说:“你们真是一家子吗?怎么长得一点都不象?”
何葭虽然给他问得有些不耐烦,还是耐着性子回答:“这有什么稀奇?何伟虽然姓何,长得象我大伯母,不象我大伯伯;远征哥长得象我姑父,不象我姑妈。”
赵丰不识趣,饶有兴味地接过话问:“那么你象谁?你象你妈妈还是你爸爸?不至于你们何家就你一个女孩子长得象姓何的人吧?”
何葭倒是被问住。她象谁?有些人长得上相,有些人长得不上相。她知道她妈妈是个不上相的人,家里所有的亲戚也都这么说。他们都说何葭妈妈实际上比照片漂亮很多,何葭印象中的妈妈也是如此——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不象一个真实的女人,倒像天上下凡的仙女。何葭自认为没有妈妈那么漂亮。爸爸年轻的时候虽然不丑,可是也没英俊到能够做电影演员的程度,走在大街上立刻被人群淹没。
何葭呢?当然何家的人,包括姑妈都众口一词地说葭葭很漂亮,葭葭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囡囡,何葭小时候不觉得什么,长大了也明白那是自家人带着感情色彩的赞誉,所谓瘌痢头儿子自己爱。
当然她比癞痢头儿子要强许多倍。
想到这里她有一霎那的失神——沈远征当年真的爱她吗?他爱她什么?也许他一开始就爱陆小雅而不自知。
不,她不能否定他当初的爱,她心中只剩下这么点美好,不能再让这点美好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何葭当下说:“遗传这个东西谁说得清楚?也许我象奶奶年轻时候的样子,也许我象外公外婆。”
她埋头看书,不欲再讨论这个话题。
改日赵丰发现,她床头三兄妹的照片被收了起来,只留下父亲母亲抱着两岁的她的全家福合影。
相处的时间稍长,何葭发现赵丰跟 钱仲明有些相似之处。他们都勤奋刻苦,做人俭朴务实,没有什么花架子。他们对于自己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惹是非,性格有些内向,不善言辞,说话很少带形容词,就事论事。
也许钱仲明本科毕业后就在社会上闯荡,他比赵丰更知道些变通。赵丰似乎从一个校园走到另外一个校园,对于社会的理解完全不到位,说出的话有时候让何葭啼笑皆非,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说起自己的专业头头是道,但是涉及到专业知识在产业里的应用,又所知有限,似乎也没有兴趣了解。
单线思维,没有发散的放射力。
何葭觉得,没有在社会上历练过的男人,总是缺了点什么东西。但是究竟缺了点什么东西,她又说不上来。她只知道,这样的人,无论作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完整。
学生时代的恋情,两个人都是温室里的嫩芽,相爱了,一起抵抗外界的风雨,一起成长,变得茁壮。两个人中,若有一个人经历过风雨,另一个还那么幼稚,思想上不在一个水平,就像一个腿脚不灵便的人,无法走得平坦。
她慢慢有些明白为什么何伟告诫她结婚要慎重,要考虑清楚。
虽然她的心灵已经感觉到一些杂音,但是日子还是惯性地过下去。他们都忙,他忙着实验,忙着论文,她忙着功课,忙着读堆积如山的材料,忙着讨论演示小组作业,一天也就那么一点点交流的时间,大部分用来做爱,接着是累得睡过去,根本没有时间来整理思绪。
生活走入一种程序。有一段时间,小赵特别忙,每晚加班到九、十点钟,于是何葭自然而然地把做饭的重任接过去。她每天多做一些,第二天给他带饭。这个习惯延续下来,就变成小赵天天七点钟以后回来,何葭天天做饭。赶上何葭考试的时候,她就省点事,要么下点饺子,要么煮点面条,做汉堡给他当午饭。
她做得汉堡货真价实,大块的肉饼配着生菜叶和番茄片,涂上色拉酱,营养也好,热量也好,应该足够,包着锡纸放进饭盒,他在办公室用烤箱烤一烤即可入口,方便而卫生。
她自己甚至都没有烤箱和微波炉可以用,就着热咖啡入口,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有一日赵丰口出怨言:“整天吃的是什么?我要吃饭!”
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对何葭以这种态度说过话,她啧啧称奇:“你吃的不是饭是什么?”
他若态度好些,她也愿意跟她友好交流。可是他这种态度,她自然也不会主动温柔。
赵丰说:“面条汉堡怎么能叫饭?米饭才是饭 ! ”
何葭抵触地反问:“饭字怎么写?米字旁?是食字旁。也就是说,凡是能入口的东西都可以当饭。”
赵丰怪叫:“我辛苦一天,你就给我吃这个?”
何葭反唇相讥:“你辛苦一天,难道我闲坐一天?吃这个怎么啦?这里面有菜有肉还有碳水化合物,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我能吃,你就不能吃?明天有考试的是我不是你。我没功夫跟你吵,还要复习功课。”
说着她转身走入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赵丰似一拳打在空气里,有劲使不上,心中更是窝火,也自顾回房生气。
第二天放学回来,看到碗筷都堆在水池里,何葭冷笑一声,自己烧了开水,冲了一碗紫菜虾皮汤,做了一个三明治吃下,回房看电视。赵丰回来看见一切照旧,并且连面条都没有了,心中更气,跑到外面去吃了一顿汉堡。回来路上自己想想也不对——为了汉堡发脾气,结果出来还是吃汉堡,而且花了这许多银子,真是太不上算。
这么一路想着,气消了大半,回来后跑到厨房主动把碗洗了,炉灶擦干净,走到何葭房门敲门,低声道歉。何葭啪的一声关灯睡觉,对他不理不睬。
她生起气来对着沈远征说发脾气就发脾气,赵丰是什么人,她有什么理由给他好脸色看?
翌日下课,何葭跟香港女孩安妮去逛街,拼命称赞她买的衣服好看,借着替朋友花钱发泄自己心中的郁闷。她回家时已经晚了,放下课本到厨房下面条。赵丰全副武装在厨房做饭,看见她讨好地说:“哎,你先休息休息,吃饭的时候我叫你。”
何葭把面条往抽屉里一扔,转身回房。过了一会儿小赵进来,说:“小姐,饭好了,请上座。”
何葭转身向里躺着,对他不理不睬。
赵丰头一次感觉到,这个上海女孩发起脾气来吓死人。他在对付女孩子上面没有什么经验,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脾气,或者只有上海女孩子才这么难伺候。
他的生命中有限的对女人的认识中,只有自己的妈妈姨妈姑妈姐姐和表姐妹,而她们都宠着他让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