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 John Dewey）教育哲学新探（续四）
七 反对形形色色的二元论（一）
前面已经提到，杜威教育哲学的理论创新与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都是受到过生物进化论重要启发而形成的思想体系，只不过发生的时间先后、所处社会的实际环境以及各自实践和思考活动所重点关注的范畴和焦点不同。特别重要的是他们在各自的实践和思考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思维倾向、思维方式以及核心基本观点方面是完全一致的。通观《民主主义与教育》一书的全部重要观点，可以发现自始至终杜威在所论及有关教育的几乎所有问题上都特别强调连续性和一元论，而经常把他所批驳的其它不同观点的错误归结于各种不同表现形式的二元论。用今天更为熟悉的语言来说，众所周知，这正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核心观点——对立统一规律，也正是毛泽东《实践论》《矛盾论》重点论述的基本观点。由于这是杜威在本书中一个贯穿始终的重要指导思想，在大部分章节都直接或间接地涉及到，而且几乎是随时随地反复的强调和批驳，因此以下只能列举一些比较典型的描述，全部列举会占据过大的篇幅。
比如前面已经提到的正规教育和非正规教育，杜威认为“ 教育哲学必须解决的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要在非正规的和正规的、偶然的和有意识的教育形式之间保持恰当的平衡。”对于人们在学校获得的知识和在社会生存环境中获得的知识，他指出：“避免这两种知识之间的割裂，成为发展专门的学校教育的一个越来越难以处理的任务。”又说：“随着正规教学和训练的范围的扩大，在比较直接的联合（共同生活）中所获得的经验和在学校所获得的经验之间，有产生不良的割裂现象的危险。鉴于几个世纪以来知识和专门技能的迅猛发展，这种危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重。”（第一章）应该说，由于文化传统数千年来的积淀所形成的大环境和潜意识，在今天中国的教育思想和教育体制中这种“不良的割裂现象”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危险或威胁，而是触目惊心、积重难返的严峻现实！
关于个人生活与社会环境的统一以及社会环境的教育意义，他认为：“ 社会环境由社会任何一个成员在活动过程中和他结合在一起的所有伙伴的全部活动所组成。个人参与某种共同活动到什么程度，社会环境就有多少真正的教育效果。”“一个人的活动和别人的活动联系起来，他就有一个社会环境。他所做的和所能做的事情，有赖于别人的期望、要求、赞许和谴责。一个和别人有联系的人，如果不考虑别人的活动，就不能完成他自己的活动。” ( 第二章 ) 显而易见，这里完全不像很多人所想象的，产生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只知道强调个人奋斗和个人主义，而是强调个人与社会的统一。本书中杜威还有针对十八世纪欧洲的个人主义理想专门的论述和反思。
由于人类群体社会生活规模和复杂程度的扩大和增加，出现了学校这种特殊的环境，但是学校和社会不能是脱离甚至对立的，杜威认为：“ 如果学校脱离校外环境中有效的教育条件，学校必然用拘泥书本和伪理智的精神替代社会的精神。”“努力求得孤立的知识，和学习的目的是背道而驰的。”“尽管灌输式的教学和被动吸收式的学习普遍受到人们的谴责，但是为什么它们在实践中仍旧那么根深蒂固？教育并不是一件“告诉”和被告知的事情，而是一个主动的和建设性的过程，这个原理几乎在理论上无人不承认，而在实践中又无人不违反。”（第三章）这是强调的是学校这种相对特殊的环境必须和社会的教育职能一致。
又如前面提到的关于经验与思维的统一，精神活动与感官的感受之间的关系时杜威指出：“在学校里，学生往往过分被人看作求取知识的理论的旁观者，他们通过直接的智慧力量占有知识。学生一词，几乎是指直接吸收知识而不从事获得有效经验的人。所谓心智或意识，和活动的身体器官隔离开来。因此，前者被认为是纯粹理智的和认识的因素；后者则被认为是一个不相关的、起干扰作用的物质因素。”并且明确指出：“这种身心二元论所产生的不良后果罄竹难书 … 。”又说：“希腊教育所以取得卓越成就，其主要原因在于希腊教育从来没有被企图把身心分割开来的错误观念引入歧途。”杜威甚至是不厌其烦地强调：“ … 我们再说一遍，任何把身体活动缩小到造成身心分离即身体和认识意义分离开来的方法，都 是 机械的方法。数学的教学，甚至高等数学，如果过分强调计算技术，就有这种弊病；自然科学的教学如果为实验而实验，也会发生这种弊病。”等等。（第十一章）
在谈到学校教育中教材和方法的统一时，杜威指出：“ … 在讨论以前，还是要提请特别注意我们的理论的一个含义，就是教材和方法是相互联系的。有一种思想认为心理和事物及人的世界是两个各自独立的领域，即哲学上所谓的二元论。这种思想的一个结论，就是教学方法和教材是不相关联的事情。这样，教材就变成自然界和人类的种种事实和原理的现成的、有系统的分类。而方法就是考虑这种先行的教材怎样能妥善地介绍给学生，给他们的心智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者考虑学生的心智如何从外部影响教材的方法，以促进教材的掌握。”又说：“方法就是经验材料最有效地和最有成果地发展的途径。因此，方法从观察经验的进程得来，在这种经验中，个人的态度和举止与所学习的教材之间，并无有意识的区别。认为方法是某种孤立的东西，这种设想和心智及自我与事物世界隔离的观念相联系。”（第十三章）
本书中还有一些章节在许多人看来似乎与教育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比如杜威专门辟出章节讨论历史和地理的重要性，历史和地理的互补性，特别论述了历史和当前生活等等。可能直到今天这两门课程都是被看作是讲述资料性的内容。其实今天在笔者看来在下面这些论述中虽然杜威并没有以明确的语言特别指出，实际上他意识到并且专门论述的是时间和空间的统一，过去与现在的连续性和统一。比如他说：“各种活动所包含的意义都关系到自然界和人类。这句话是一个明显的真理，但是把它转用到教育方面，意味着地理和历史为狭隘的个人行动或单纯的专门技能提供材料，使这些行动和技能有了历史的背景、宽阔的视野和理智的观点。随着我们把自己的行动在时间和空间上联系起来的能力的增长，我们的行动获得了有意义的内容。”又说：“‘学习地理’，就是要认识一个普通活动的空间的、 自然的 联系的能力；‘学习历史’主要是获得认识活动和人的联系的能力。”这里可以看出杜威是在强调任何经验、知识的发生和掌握不能脱离时间和空间，离开了具体的时空环境——实际的真实的社会存在，任何经验、知识、理论都是支离破碎的、孤立的，也是不可能被正确理解和把握的。所谓“历史就像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的说法就是割裂历史现象、事件所发生的具体时空环境和实际联系，任凭任何人按照主观的意图和猜想随意对历史进行任意的描述。对于历史和现在杜威反复强调的也是二者的统一和联系：“关于过去的知识是了解现在的钥匙。历史叙述过去，但是这个过去乃是现在的历史。美洲的发现、探险和殖民地化，美国西部的开拓运动，以及移民等等这些问题的有理解的研究，应该就是对今天美国的研究， …… 在事物形成的过程中去研究它，可以使很多太复杂而不能直接理解的东西被人们所理解。”“虽然历史阐明人类的关系，地理阐明自然的联系，但是，这两门学科是同一活生生的整体的两个方面，因为人类的共同生活是在自然界进行的，自然界并不是一个偶然的背景，而是发展的材料和媒介。”（第十六章）
以上不过是杜威在本书中论述连续性和一元论、批驳各种形式二元论观点的很少一部分，诸如此类的论述在本书中几乎随处可见。笔者甚至认为这部论述教育理论和方法的著作几乎可以称作是专门反对形形色色各种形式（而且不仅仅在教育领域）二元论的哲学著作。本书中处处都可以看到辩证法（关于普遍联系的学问）和唯物主义世界观及方法论。在笔者看来杜威应该算是在哲学观点上最接近于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思想体系的教育哲学理论家、实践家，也是最接近于中国文化传统整体论思维倾向的西方哲学家之一。但是与此同时令笔者匪夷所思的恰恰正是在中国，以往多年来研究和论述杜威教育哲学的大量文章和著作，几乎都对他的教育哲学中随处可见的辩证法思想及唯物主义世界观视而不见，却人云亦云众口一词地以实用主义哲学一言以蔽之。美国和其他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先是得益于杜威教育哲学的冲击，因此改革并奠定了先进的教育理论和体制，后来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是出于政治和社会意识形态狂热，出于对马克思主义指导的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仇恨和恐惧，本能的抵制甚至批判杜威的教育哲学，也算情有可原。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阵营却也不分青红皂白轮起大棒对杜威教育哲学猛批一气然后束之高阁几十年，简直是咄咄怪事。
2009/3/18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