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百年了,我在西湖这个储满伤心的地方,流连着不能离去。
八百年,根本算不得什么。对一个冷血的生命来说, 时间不是概念,特别是当这个生命被打上了不死的标记。
八百年前, 那时候我很年轻,我只有五百岁。
如果我没吃那个该死的七情六欲丸,又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呢?
西湖还会这样的著名和嘈杂吗?我和雷峰塔下的姐姐,是不是还会冬来长眠夏来漫游?
我们的洞府天地会不会依然默然幽暗?在风雨交集的晚上,会不会仍然有裸露的腰肢模仿两条蛇偶然翻动时的风情?
而两条蛇的扭动和鳞片相互磨擦发出的阴森森的声音,是否还会在无风无雨的湖面荡一点点涟漪?
那时的西湖是平常又美丽的。
西湖从来都是平常又美丽的。
那时候的西湖,有一种古朴的繁华,高轿大马画舫水榭,为世人不能容纳,却被文人墨客倾心爱慕的名妓们在粉墙上写下文明,大道上随处可见的驴马遗留下粪便肥沃着这片土地。
富庶开明的盛唐过去了, 战乱连连的宋元明清也成了过眼云烟。
如今柏油路已经不需要肥沃了,尘土和飞奔的大小汽车制造的烟尘,迷蒙着西湖的天——同样的凄迷浪漫啊,原来,垃圾永远都是这样乔装着混迹于美丽。
所以,西湖的岸便一日日变得拥挤和肮脏——人们称之为文明。
只是,这一切早就和我无关了。在看过,经历过一场空前绝后的爱恋以后,回到一条蛇的外形,却再也回不到一条蛇的心境了的我和姐姐。在西湖,在雷峰塔的近旁心无旁顾的修炼。只为一日 “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 。
姐姐在水淹金山的时候,压上了全部的赌注。那是一千年的道行, 是我在那个时候无限崇拜的年限。
现在想起来,一千年或者五百年,都是微不足道的,如果你注定不死,年,就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反反复复的长眠和游荡。
据说这样反复的结果不过是为了能直立起来,不再用背脊朝天。
可是,当我不再背脊朝天以后,才发现,头顶朝天的时候,原来是会有很多的心事的。
多么可笑啊,一条因为不能死去的蛇,只为了能摆动一条性感妖媚的腰,硬要直起身来行走。从此,为了不能去死,我们不是人也再也做不了蛇了。
如果说有心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那么,你可以想象,为一个不解的心事,苦苦思索八百年,是一个什么样的酷刑吗?
没有人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是人,他们大不了还可以去死。
如果可以选择,可不可以选择不要我这一千三百年的生命?
原来,死亡也是不可求的。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或南山的净慈寺。
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扰乱我的清梦了。 在姐姐终于回来远离了八百年的洞穴,在我完成了那个愿望,那个在八百年前就希望给他的一个血色黄昏的愿望以后,我们的世界已经就不再有扇,有伞,有伤感了。(二)
八百年,有多少男人成群的来到这个世上,又有多少男人在一天天的死去?他们潮水般的涌来又退去,可是,他们无法潮水般的冲刷我的记忆。
一个蛇,应该是健忘的,可是,我已经没办法做回一条平常的蛇了。
在那个霞光万丈的黄昏,在那个我挥剑飘向许仙划出的那个美艳绝伦的寒光中,在那个血色飞溅的落日把一切都改变了颜色的瞬间。法海的一个咒语,就轻易的改变了我这八百年的生命。
如果不死的灵魂也能称为生命的话。
他闭目,合十: “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 那么,那些温柔话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雨丝和眼泪,那些 “ 爱情 ” 呢?原来也是有的吧?不过与你无缘。 所以你妒忌吧?所以,你以 “ 卫道 ” 的理由要毁灭它吧?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里面闪过一道惶惑。 是的,我分明看到了他的惶惑。“原来,法海, 你也是血肉之躯,修炼多少年都没有用。”我挑衅的看着他,我等着看,他到底要把一条不会死的蛇怎么样。
我反正是不想活了。
而死,是不可求的,是不可期待的。
我的嘴角慢慢地挂上一抹笑意。你能想象一条蛇妖艳邪毒的笑吗?那是真正可以蛊惑世人的毒药。
“情海无涯,情苦无边;许仙再世,青蛇超生”
他不看我,手里的禅杖一挥,我便被囚于一个情字之下。
姐姐说: “ 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 ”法海偏偏用这一个情字,就轻易的囚住了我。
一个雷峰塔, 镇着一个心如死灰的姐姐,一个情字,罩住一个满怀仇恨的我。
我还是输了,输得无力挽回。
对一个你不能爱也不能恨的人,你能怎么样?而你竟然无处可逃!
一个情字,就是一个无形的囚笼。姐姐在雷峰塔下, 无日无月不知今夕是何年。 而我,在万丈红尘里,一个情字当头便永世不得翻身。
“雷峰塔倒,白蛇出世。”“许仙再世,青蛇超生”。
何其相似的际遇。
其实,所谓情深情浅, 一生一世,不过是我们自欺和男人欺心的谎言罢了。
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到底为了什么我们非要搅入这样的恩恩怨怨还要搭上八百年的孤单幽暗的岁月?
两条蛇的岁月单调却不会孤单的。可我们却偏偏要扭动着还很柔软的腰肢,来到这个柳如烟夜如水的西湖。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那种叫做“男人”的动物。
千错万错, 我们就不该遇上这样的动物,这样的看似温柔,实则可以消耗你所有的热情的生灵。
现在,法海用个看似仁慈的咒语,便囚了我八百年。而许仙,这个叫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男人的家伙,却成了我这八百年来最期待相遇的人!
“曾经是爱过的吗?”在姐姐终于回到我们的洞府的时候,我希望给这八百年的疑问找到答案。
“是的,很真实的爱过”。这是姐姐的答案。
那么,许仙,你也真是的爱过吗?还有法海,你心里曾经有过爱吗?
男人,你们真的会爱吗?像你们口里说的那样?
(三)
又是阳春,花开了又谢,西湖水浊了又清,雷峰塔倒了又修,可我们无法落入轮回,所以就要没休没止的看这些没有意义的反反复复起起落落。
当然,我们现在有了新的营生——除了修炼,我们还必须等待。
其实,等待不是一条蛇需要的生活。我们已经等得太多了,等待一个未知的末日就已经太费神了。蛇的世界应该是简单慵懒的,应该是阴冷清静的。而等待,不属于这样的生活。
八百年前,我一直在费神去想,为什么我偏偏不死?为什么我非得修炼?现在,如果能回到从前,我宁可什么也不去想,我只要简简单单的,一条蛇的生活。
可是,从来就没有回得去的从前。如果可以,我们就不会不死了。不是说,一死万事休吗?我们没有死的权利,所以也没有解脱的机会。
雷峰塔倒了,西湖岸边,也找不到任何没有被翻动过的石头了。那些在曾经在法海面前苦苦哀求, 可是仍然被无情地镇压的大大小小的不死的灵魂,依然漂浮在西湖不再纯净的夜里。
我抬起头,看看笼罩了我八百年的咒语,想起了他,法海。
和尚也应该是人吧?就算是得道的高僧也不过是一个把轮回因果看的比较清楚的人。一个脱离不了轮回的凡体肉胎。
所以他要和我们, 他口里所说的妖孽作对。
所以他要替天行道。
可是,天道是什么?法海他真的明了吗?他说: “ 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 ‘ 法 ’ ,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其实,他不过是想逃离生死轮回,想和我们一样长生不死。做不到,所以就期待另一种的永生,那就是世俗的“流芳百世”。他念念不忘:“我佛慈悲。”可是,他从来就不是慈悲的,所以,他永远了成不了佛,所以,他永远摆脱不了他心中的魔。
我曾经几乎以为我已经明白了我们的不死的背后隐含的意义了,在姐姐的无怨无悔的爱恋里面,我几乎认定,修炼的最终目的就是能够成为一个有七情六欲,有生老病死的平凡女子。
那么,法海,和我们这些他所痛恨的灵魂之间,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至少,并不比我们高明。
不是吗?就在八百年前,我们不也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么?那场至今依然想起来就会痛彻心腑的生离死别啊,难道是每个人都可以有机会见识的吗?然而法海的“法”并没有让他脱离生死轮回。
我还在等待, 既然法海的所有囚笼都会最终被打破,那么,这个一直禁锢我的情也会被勘破。 所以我等待。
雷峰塔倒掉的时候,姐姐几乎忘记了岁月,可是,她忘不了的,是许仙,那个变化不定,生死关头摇摆不定的男人。那个让她在暗无天日的塔底苦苦等待了八百年的男人。
“我们还有一世的缘分。”姐姐说的时候,无限向往的眼神叫我不忍心反对她。
我知道,姐姐等待的是,许仙的又一世的轮回。
我知道,我也还有一些没有完成的心愿。
如果你是一个妖孽,你就注定会坠落,一旦坠落,你就必须完成整个坠落的过程。
我是一条蛇,一条不死的蛇,一条为情所困的蛇妖。
所以我注定要坠落,注定要在坠落中解脱,在坠落中勘破情缘。
我的坠落,需要你,法海的成全,所以我等,等待你的又一次的轮回。
(四)
人生百年, “谁知百年身后事”?
百年后又是一生。
而我们没有来世,没有死亡就没有再生。所以, 无论怎样的一生一世, 白头到老, 在我们的世界里都是无边无涯的煎熬, 都是有去无回的付出, 都是可望不可及的美梦。
值得吗?就算早就明白这样的不平衡, 我们还是不能改变的沉落在男人的“一生一世”的誓言里, 年复一年。
男人的誓言是不可靠的, 甚至不需要等到奈何桥, 不需要等到孟婆婆的汤。
而一条不会死的蛇是永远也爬不到奈何桥的。我们也不喝汤, 所以我们没有办法为自己的遗忘寻找理由。
所以我们注定不懂得遗忘。
而男人, 改变誓言需要的, 只是另一份柔情。或者只是他们以为的,将会属于他们的另一个温情。
用八百年等一个一生的相遇,等待一个曾经的辜负。 本来就是够伤感的了, 可是姐姐说她不在乎,她甚至等不及他的又一次投胎转世, 就要匆匆的去他转世的江边, 做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
“可是, 我们用这八百年苦修得来的阳寿有限。”我知道, 姐姐是那么的期待一个真正的白头到老。
如果, 蛇也可以喝汤多好!我会用尽所有的道行换取那怕一小口孟婆汤。就像当初我们盗取灵芝一样, 一小口能让他还魂, 一小口一样可以令我们超生。
可是我们不能。 姐姐忘不了, 我又何曾有一天忘记过我心里的疑惑?
我们是岁月的指缝不经意滑落的沙砾,脱离了岁月, 逃离了生死,却落入了永远的情劫。
所有和岁月有关的承诺和遗忘,轮回和生死都与我们无缘了。
“可是, 他已经到了蛇山了, 你就不想去看他吗?”
想, 我等了八百年, 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错过这次机会, 我们大概永远没有解脱的机会了。
到底要多少情海的苦水, 才能消化那两个小小的七情六欲丸?
“可是, 你要答应我, 我走以后, 你不可以太早就去等他。” 姐姐只有二十多年的机会。
万事是缘, 妖也是物, 也要随缘。
八百年前的一场生死, 已经消耗了姐姐大半的缘分。如果不是道行深厚, 二十年的缘也是不可求的。
姐姐要的不多:“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经历了一场那样的惊天动地, 仍然没有人能改变得了她。
而我, 只是为了困惑。为了证明,一个以妖孽为敌的法海,一个高高在上的得道高僧, 是不是真的没有人的感情。
姐姐还是没听我的话,她提前两年就去了他的江边。
“他喝过忘情水, 我要去找到他,不然他会迷路”
其实情路是不会谜的, 只有在被辜负的时候,才会迷失。只是不自知罢了。我们迷失了八百年,不知道会不会再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