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是上海黄梅雨季中,难得的一个晴天。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酣睡的小荷脸上。小荷嘟囔着翻身向墙,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母亲,空的。母亲早起了,正在和二姨商量,要一起陪外公去附近的静安公园走走,散散心。那里新安装一些进口的电动儿童游艺设施,也可以让小荷开开洋荤。
“妈, 妈。”小荷醒了,爬起来,坐在床上大声叫着。
听到小荷的呼喊,母亲连忙奔过来制止小荷,“别大喊大叫的, 阿公昨晚累了,不要吵醒他。”
二姨跟进屋,接茬道,“昨天,爹爹可能是真累了,平常他总是全家第一个起床的。” 二姨望一眼墙上的钟,“都九点了,我刚上楼看过,爹爹还睡着,胡噜打得山响,看来以后,这酒是坚决不能再喝了。”
母亲正帮小荷穿衣服,听到二姨的话,似乎意识到什么,若有所思地问。
“胡噜?爹爹经常打胡噜吗?”
“蛮经常的,不过今天的声音好像特别大,而且打个不停。”
“不对, 我上去看看。” 说着,母亲丢下小荷,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上二楼……
公元1975年六月的一天 ,小荷八十四岁的外公安详地去世了。外公是死于恶性打鼾诱发的脑血栓。中国有句谚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连孔孟先哲都迈不过去的岁月关口,外公也未能幸免。 生命有时真的就是这样脆弱,套用小沈阳的话:“眼睛一闭,没再睁开,这辈子就过去了。” 所以古人才会有“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感慨。外公一生对儿女们倾心呵护, 殚精竭虑。就连去世,也不愿给儿女们添麻烦,在睡梦中淡然离开。入殓用的寿衣,寿鞋,遗像用的相片以及长眠的墓地,桩桩件件,外公生前均已预先准备妥当。所以丧事进行地非常顺利,顺利地让小荷母亲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恍惚间,外公还在人世,仿佛他才是眼前繁冗丧事的真正操办者。
小荷换上素衣,头上别着棉花做成的白花,静静地跟着母亲,寸步不离。外公的突然离去,让小荷伤心困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残酷和失去亲人的悲凉。母亲将从青岛带来的苹果,每只切成四瓣,供奉在外公的遗像前。外公晚年,牙龈萎缩,满口的牙齿已是所剩无几,绵软香甜的青岛红香蕉苹果,是外公的最爱。身为口腔科医生的母亲此次回上海,原是准备亲自为外公镶一副全口假牙。外公的突然离去,让母亲的这份孝心落了空。母亲做了一辈子的医生,却没有机会为自己的父亲治病解难。为此,母亲自责,母亲后悔,后悔当初离开上海的决定。不然,有做医生的她侍奉床前,外公可以得到更多,更有效的照顾, 也许外公的晚年会更幸福,生命也会更长久。可是世事难料,一如现在的小荷,不知道十年前,自己离开父母亲人,去国离乡来到美国打拼,是否是正确的抉择。
小荷的名字,取意于宋人杨万里的诗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父母是希望小荷的一生可以顺风顺水,一切自然而成。可是现实往往同美好的愿望背道而驰。有时,小荷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家究竟在那里?感觉自己象水中的浮萍,漂来漂去,有根,却扎不进心仪的泥土中。那泥不是太深,深到自己柔弱的根须无法触及; 就是太浅,浅到不能阻挡水流的冲击。随着岁月的沉积,唯有绵绵思乡之情,滴水穿石般地敲打着小荷的心肺,时时在痛。
外公走了,母亲失去了到上海探亲的理由,也彻底打消迁回上海定居的念头。随着小荷一家在青岛的生活稳步地跨入“小康”的门槛,愚园路78弄9号里,那些曾让小荷心驰神往的种种,也在不经意间转化为小荷自家的日常生活。 于是,上海,愚园路78弄9号,在小荷心目中的光环渐渐褪去。只有对亲人们的牵挂,使来自愚园路78弄9号的消息,仍然成为小荷家中茶余饭后,常久不断的话题。
二姨退休后,赋闲在家。怕她一个人孤单,小荷母亲曾想接二姨来青岛同住;三舅和三舅妈也几次张罗着要为她找老伴,都被二姨拒绝, 说是一个人清闲惯了, 不想去迁就别人,也不愿麻烦别人来适应自己。所幸愚园路78弄9号里,人口众多, 几家间的关系较之以往,也更为融洽和谐。平日里,二姨和几位舅妈一起买汰烧,帮着照应各家的第三代,还不时聚在一起搓搓卫生麻将,生活得轻松自在, 想寂寞都难。
舅舅家在东北插队的表哥,表姐们,相继返回了上海,走时一个人,回来便是一家。 户口自然都落在愚园路78弄9号。小荷没见过外公家的户口簿,几十口人的户籍,想来该比得上新华字典的厚度。这样厚度的户口簿,几乎每位住在愚园路的居民家里都有一本。此处人口密度之高,足以使那些垂涎于这块风水宝地的房地产商们,望而却步。出国前,小荷几乎每年都能听到愚园路78弄9号要拆迁的消息, 迁居的地点也在不断变更,从虹口区,到浦东,再到宝山,总之越来越远,又次次落空。“狼来了”的次数多了,小荷早已麻木,反倒希望在二姨的有生之年,能一切维持原样,让二姨免受迁移之苦。十年过去,就在2008年小荷回国探亲的前夕,母亲告诉小荷,“愚园路78弄9号终于真正要拆了,这次是货币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