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龙:境域中的“无限”——《论语》“学而时习之”章析读 (2)

子曰“述而不作” 修行路上明子以学为主 博文多数摘自网络 【明子心路】栏目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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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第二句本身就可解,而且比那些附加的解释更有深意;它所说的是:有朋(或朋友)自远方来这个形势本身就令人。为什么呢?首先, 字表明见到了相交好者,其中有。但为何一定是远方来的朋友呢?因为无论从空间还是时间角度上讲,使得这获得了一种近交所缺少的宏大势态和情境,以致成为近乎纯境域之交,彼与此、过去与现在(乃至未来)在自远方来的朋友出现的时刻同时呈现,交融为一个相应和的饱满境域。这种情境引发的意潮不能归为某一个或某几个因果事件,而是感触繁多,相摩相荡,因而产生了乐(yue4)感或乐 (le4)感。此来得越,则带有越宏富的人生势态和意义空间,这种重逢反复就越是充分地境域化,因而其(此的本义应是 感兴涌发,不一定是狭义的快乐)便越是纯粹生动。正是在这个境域的层次上,而不主要是所学所乐的层次上,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发生了内在的呼应。

  音乐之与快乐感兴之在汉字中相同,这种文化上的巧合也反映在孔子的境界之中。他对音乐的敏锐深刻的感受在古代的大思想家中是罕见的。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7.14) 他所说的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中的字,不仅可训为音乐,而且,结合三月不知肉味的短句,亦可理解为感兴快乐。能够如此长久地沉浸于《韶》乐之中而乐之,不止因为此音乐感官上的,也由于它的境界之;(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3.25))反之亦然。尽美 尽善的乐境最能打动孔子,是他为人和思想的极致。音乐是原发时间的艺术。孔子终生习之、修之并用来教学生的其他五种技艺——《诗》、《礼》、《书》、《春秋》、《易》——也无不具有原本的时间性,或起码可以作时机化的理解和运用。

  孔子居然尝试用语言来描述音乐的境界。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3.23) 他的意思是:音乐开始时,必[让五音或人的各种感受] 同时涌现;展开时,充满了应和,纯净明亮,源源不绝,以此而成就。这不是关于任何对象的叙述,而是对境域感受的纯描写,其中几乎没有实词,只有虚词,比如副词、动词、形容词。而且,可以更进一步地来理解它:乐境需要始作同时涌现(翕如),需要展开纵之)的纯和连绵的意义空间和时间,并因其中阴阳、彼此的充分相交而闪烁出境域本身的意义光彩。大意境由此而被构成。这是孔子一生通过来追求的人生、社会、国家和思想的境界。子 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8.8)人在此境中,不能不乐,因它最合乎人的本性()。学此艺就不能不令人发愤忘食,乐以忘忧。7.19)学习这种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6.20)因为只是知之而不好之、乐之,还只是未真知。有朋自远方来之所以使人 ,也就是因为其中有始作,翁如;从之,纯如;皦如,绎如,令人生的种种感受回荡应和,而不能定于一处。其中既有美感,亦有善端,更有对于 本身的境界的开启。

  第一句和第二句已经打开了理解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语境。能在学而时习之有朋自远方来中得愉悦大乐者,不会对于人不知别人不理解、不赏识我的状态感到怨恨();而这种人也就是孔夫子心目中的君子
  《论语》和以后的儒家传统中,君子小人代表相对而言的两种人,它们主要不是指现实的社会身份或阶层,而是指两种相反的生存方式,即以境域为真实的生存方式和以现成者为真实的生存方式。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1323)这里讲的是境域层次上的,如乐声的应和;则是现成者层次上的,如物与物的特性之相同,人与人私意之混同。要求现成者层次上的不同,如五声与五味,及不同者之间的相交相即,以构生出非现成的的 乐境和美好的滋味。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其含义可推广为:人莫不生存于世间,却鲜能品出其中不同类者相交而发生出的中庸中和至味。君子就意味着那力图去品尝中和境域味道的人生形态。则限于一个层次,只在已有者之间求同存异,因而其人生中无深刻的交构生发。从的角度看,只让过去(已有)呈现于现在,而不能使之与未来相交而构成生动的境域式的当下。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这样一句孔子的话:君子上达,小人下达。14.23意味着超出实项 (reell)内容实在的现成者成境;而则指本源的意境也要下堕和对象化为现成者。这是两种不同趋向的生存方式,将它们各自解释为向上进步通达于仁义,或向下沦丧通达于财利,究其本源,都不错,但还未尽显其纯思想的含义。正因为这种”“之趋向的不同,孔子就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12.19是境域式的,生动机变而感应天意或天气的;则是现成物,有所依附,在一个层次上随风摇摆而无深意可言。此外,孔子曰: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之言。’”16.8)只有君子能感受到天命大人(有道德之 人)圣人言的真实存在,敬之畏之;小人却不能体会这种境域的存在,只会对有形的、可直接产生因果效应(利害)的东西产生畏惧和兴趣。

  这第三句话中的字耐人寻味。它表明君子不对人不己知产生怨恨。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 1874-1928)着意讨论过怨恨Ressentiment)的道德含义。他讲:怨恨是一种有明确的前因后果的心灵自我毒害。这种自我毒害有一种持久的心态,它是因强抑某种情感波动和情绪激动,使其不得发泄而产生的情态;这种强抑的隐忍力通过系统训练而养成。 这里的要点是一种时间上的延迟和蕴酿。一个人受到伤害,立刻反击(比如挨了耳光之后立即回一耳光),就说不上是报复,更不是怨恨怨恨产生的条件只在于:这些情绪既在内心猛烈翻腾,又感到无法发泄出来,只好咬牙强行隐忍 所以,它容易在仆人、被统治者、被冒犯而无力自卫者那里被酿成。当然,绝不止于这些人,任何从形式上符合这么一个结构的生存形态都可能(而不必然)落入其中。舍勒提及残疾人和犹太人。一旦怨恨形成,它会利用人生的各种机遇来滋养自己;时间越长,就越是消耗性地侵入人生的机体,把更多的生命意义攫夺到它的自维持和自衍生的癌机制中来。按照舍勒,它的极端表现形式甚至可以是高尚的和合乎理性的,比如宣扬普遍的爱平等的、客观的价值,等等。但其根底处仍是隐忍和对有势力者的报复。 迄今为止,全部人类历史所包含的人类活动的诸类型中,都存在着巨大的怨恨危险;这一危险对士兵最小,对于祭司一类人最大。 尼采指责基督教的爱和(奴隶)道德是最精巧的怨恨之花从那报复的树干中,从那犹太的仇恨中,从那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最深刻、最极端的、能创造思想、转变价值的仇恨中生长出某种同样无与伦比的东西,一种新的爱,各种爱中最深刻最极端的一种。 舍勒反驳之,认为基督教之爱是自上而下地,有更大的生命力者(高贵者,美好者)俯就贫乏者(低贱者,丑陋者)之爱。但他认为近现代的普遍的人性之爱allgemeine Menschenliebe) 确是植根于怨恨的,表现为世俗的人道主义、劳动价值观、主体化或客观化的价值观、有用价值凌驾于生命价值等。

   依据这种看法,怨恨(朱熹很恰当地将之训为含怒而非简单的)与人的生存样式和道德状态大有关系。它与本身正相对。两者都是一种可自维持的、含有内在无限性的意义机制,而且都与人的生存的、现象学意义上的时间有关,都要求或自发进行着时习之。只是,怨恨从根子上是受制于所怨恨的对象的,或狂妄任性或守规苦行,因而是自闭的、变态苦熬的(尽管可以有满足);而学本身则活在生机的源头涌发处,乘天地之正,因而是 发而中节的,乐在其中的(尽管可以有)。所以,孔子特别强调君子之不愠不怨,(14.35)就是为了避免陷入怨恨的强大机制,而使人生从根本上被定向化和道德规范化(比如墨家、法家)、非境域化,甚至清高退隐也成了怨恨的一种精致表 达。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18.8) 这样,原发境域中的允执其中就都不是奢侈品,而是一个健全的、保存着幸福和天下太平的可能的人生形态所不可缺少者。

  也正是出于这样一些理由,孔子之不愠不能理解为完全不在乎毫无牵挂。作为一个活在自己的生命和思想的追求之中的人,而非一位有天堂可依靠的圣子,他不会无动于自己的济世抱负无法实现的状况。不少章节(17.5,, 17.7等)都表明他对此是很在乎的。当然,这种牵挂既没有现成化为钻营和不择手段,也没有硬化为拒斥隐者二氏(佛家、道家)”的自傲。孔子对真隐者,包括劝讽他的隐者都抱一种深深敬意,(5.2318.518.718.8)对那种生活方式甚至有某种向往,(5.711.2617.19)然而,他实在是不能一隐了之,夫子慨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18.6)正是在这等 牵挂(海德格尔称之为“Sorge”)之处,方透露出(erschliessen)那活在人生原发境域之中的孔子气象、真正的(a-letheia)圣人气象。中国的至圣乃是圣之时者也, 圣之境者也,而非圣之超越者也。

   孔夫子的最大特点就是不可固定化;而且,正是由于这不可固定是那样的彻底,它必要活化为人生的境域式生存,化入时间(历史)境域、语言()境域和艺术境域的原发意义构成之中。所以,当我们读《论语》时,感受到的是一阵阵活泼机变的夫子气象,而不是任何用普遍化的原则可概括的东西。从某个角度看,它给予中国文化以好的影响;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是坏的影响,比如阻碍了科学思想方法的形成,减慢了中国的现代化,等等。我想说的只有一点,无论如何,孔子和《论语》使中国文化有了一个永不会被填死的活眼,人们总可以在那里找到思想的生机。而这,应该正是无限在 境域中的含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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