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第二句本身就可解,而且比那些附加的解释更有深意;它所说的是:“有朋(或朋友)自远方来”这个形势本身就令人“乐”。为什么呢?首先,“朋” 字表明见到了“相交好者”,其中有“交”。但为何一定是“远方来”的朋友呢?因为无论从空间还是时间角度上讲,“远”使得这“交”获得了一种“近交”所缺少的宏大势态和情境,以致成为近乎纯境域之交,彼与此、过去与现在(乃至未来)在自远方来的朋友出现的时刻同时呈现,交融为一个相应和的饱满境域。这种情境引发的意潮不能归为某一个或某几个因果事件,而是感触繁多,相摩相荡,因而产生了乐(yue4)感或乐 (le4)感。此“朋”来得越“远”,则带有越宏富的人生势态和意义空间,这种“重逢”或“反复”就越是充分地境域化,因而其“乐”(此“乐”的本义应是 感兴涌发,不一定是狭义的“快乐”)便越是纯粹生动。正是在这个境域的层次上,而不主要是“所学”和“所乐”的层次上,“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发生了内在的呼应。
音乐之“乐”与快乐感兴之“乐”在汉字中相同,这种文化上的“巧合”也反映在孔子的境界之中。他对音乐的敏锐深刻的感受在古代的大思想家中是罕见的。“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7.14) 他所说的“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中的“乐”字,不仅可训为“音乐”,而且,结合“三月不知肉味”的短句,亦可理解为“感兴快乐”。能够如此长久地沉浸于《韶》乐之中而乐之,不止因为此音乐感官上的“美”,也由于它的境界之“善”;(“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3.25))反之亦然。“尽美 尽善”的乐境最能打动孔子,是他为人和思想的极致。音乐是原发时间的艺术。孔子终生习之、修之并用来教学生的其他五种技艺——《诗》、《礼》、《书》、《春秋》、《易》——也无不具有原本的时间性,或起码可以作时机化的理解和运用。
孔子居然尝试用语言来描述音乐的境界。“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3.23) 他的意思是:音乐开始时,必[让五音或人的各种感受] 同时涌现;展开时,充满了应和,纯净明亮,源源不绝,以此而成就。这不是关于任何对象的叙述,而是对“境域”感受的纯描写,其中几乎没有实词,只有虚词,比如副词、动词、形容词。而且,可以更进一步地来理解它:乐境需要“始作”之“同时涌现”(翕如),需要“展开”(“纵之”)的纯和连绵的意义空间和时间,并因其中阴阳、彼此的充分相交而闪烁出境域本身的意义光彩。大意境由此而被构成。这是孔子一生通过“艺”来追求的人生、社会、国家和思想的境界。“子 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8.8)人在此境中,不能不乐,因它最合乎人的本性(“仁”)。学此艺就不能不令人“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7.19)学习这种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6.20)因为只是知之而不好之、乐之,还只是未真知。“有朋自远方来”之所以使人 “乐”,也就是因为其中有“始作,翁如;从之,纯如;皦如,绎如”,令人生的种种感受回荡应和,而不能定于一处。其中既有美感,亦有善端,更有对于“学” 本身的境界的开启。
三
第一句和第二句已经打开了理解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语境。能在“学而时习之”和“有朋自远方来”中得愉悦大乐者,不会对于“人不知”或“别人不理解、不赏识我”的状态感到怨恨(“愠 ”);而这种人也就是孔夫子心目中的“君子”。
《论语》和以后的儒家传统中,“君子”与“小人”代表相对而言的两种人,它们主要不是指现实的社会身份或阶层,而是指两种相反的生存方式,即以境域为真实的生存方式和以现成者为真实的生存方式。“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13,23)这里讲的“和”是境域层次上的,如乐声的应和;“同”则是现成者层次上的,如物与物的特性之相同,人与人私意之混同。“和”要求现成者层次上的不同,如五声与五味,及不同者之间的相交相即,以构生出非现成的“和”的 乐境和美好的滋味。“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其含义可推广为:人莫不生存于世间,却鲜能品出其中不同类者相交而发生出的“中庸”或“中和”至味。“君子”就意味着那力图去品尝中和境域味道的人生形态。“同”则限于一个层次,只在已有者之间求同存异,因而其人生中无深刻的交构生发。从“时”的角度看,“同”只让过去(已有)呈现于现在,而不能使之与未来相交而构成生动的境域式的“当下”。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这样一句孔子的话:“君子上达,小人下达。”(14.23)“上”意味着超出“实项 (reell)内容”和“实在的现成者”而“成境”;而“下”则指本源的意境也要下堕和对象化为现成者。这是两种不同趋向的生存方式,将它们各自解释为“向上进步”、“通达于仁义”,或“向下沦丧”、“通达于财利”,究其本源,都不错,但还未尽显其纯思想的含义。正因为这种“上”“下”之趋向的不同,孔子就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12.19)“风”是境域式的,生动机变而感应天意或“天气”的;“草”则是现成物,有所依附,在一个层次上随风摇摆而无深意可言。此外,“孔子曰: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之言。’”(16.8)只有君子能感受到“天命”、“大人(有道德之 人)”、“圣人言”的真实存在,敬之畏之;小人却不能体会这种境域的存在,只会对有形的、可直接产生因果效应(“利害”)的东西产生畏惧和兴趣。
这第三句话中的“愠 ”字耐人寻味。它表明君子不对“人不己知”产生怨恨。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 1874-1928)着意讨论过“怨恨”(Ressentiment)的道德含义。他讲:“怨恨是一种有明确的前因后果的心灵自我毒害。这种自我毒害有一种持久的心态,它是因强抑某种情感波动和情绪激动,使其不得发泄而产生的情态;这种‘强抑’的隐忍力通过系统训练而养成。” 这里的要点是一种时间上的延迟和蕴酿。一个人受到伤害,立刻反击(比如挨了耳光之后立即回一耳光),就说不上是“报复”,更不是“怨恨”。“怨恨产生的条件只在于:这些情绪既在内心猛烈翻腾,又感到无法发泄出来,只好‘咬牙强行隐忍’。” 所以,它容易在仆人、被统治者、被冒犯而无力自卫者那里被酿成。当然,绝不止于这些人,任何从“形式”上符合这么一个结构的生存形态都可能(而不必然)落入其中。舍勒提及残疾人和犹太人。一旦怨恨形成,它会利用人生的各种机遇来滋养自己;时间越长,就越是消耗性地侵入人生的机体,把更多的生命意义攫夺到它的自维持和自衍生的癌机制中来。按照舍勒,它的极端表现形式甚至可以是高尚的和合乎理性的,比如宣扬“普遍的爱”或“平等的、客观的价值”,等等。但其根底处仍是隐忍和对有势力者的报复。 “迄今为止,全部人类历史所包含的人类活动的诸类型中,都存在着巨大的怨恨危险;这一危险对士兵最小,对于祭司一类人最大。” 尼采指责基督教的爱和(奴隶)道德是最精巧的“怨恨之花”。“从那报复的树干中,从那犹太的仇恨中,从那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最深刻、最极端的、能创造思想、转变价值的仇恨中生长出某种同样无与伦比的东西,一种新的爱,各种爱中最深刻最极端的一种。” 舍勒反驳之,认为基督教之爱是自上而下地,有更大的生命力者(高贵者,美好者)俯就贫乏者(低贱者,丑陋者)之爱。但他认为近现代的“普遍的人性之爱”(allgemeine Menschenliebe) 确是“植根于怨恨”的,表现为世俗的人道主义、劳动价值观、主体化或客观化的价值观、有用价值凌驾于生命价值等。
依据这种看法,“怨恨”或“愠”(朱熹很恰当地将之训为“含怒”而非简单的“怒”)与人的生存样式和道德状态大有关系。它与“学”本身正相对。两者都是一种可自维持的、含有“内在无限性”的意义机制,而且都与人的生存的、现象学意义上的时间有关,都要求或自发进行着“时习之”。只是,怨恨从根子上是受制于所怨恨的对象的,或狂妄任性或守规苦行,因而是自闭的、变态苦熬的(尽管可以有“满足”);而学本身则活在生机的源头涌发处,“乘天地之正”,因而是 “发而中节”的,乐在其中的(尽管可以有“贫”、“苦”、“穷”、“哀”)。所以,孔子特别强调君子之“不愠”、“不怨”,(14.35)就是为了避免陷入怨恨的强大机制,而使人生从根本上被定向化和道德规范化(比如墨家、法家)、非境域化,甚至“清高”和“退隐”也成了怨恨的一种精致表 达。“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18.8) 这样,原发境域中的“乐”、“学”、“允执其中”就都不是奢侈品,而是一个健全的、保存着幸福和“天下太平”的可能的人生形态所不可缺少者。
也正是出于这样一些理由,孔子之“不愠”不能理解为“完全不在乎”、“毫无牵挂”。作为一个活在自己的生命和思想的追求之中的人,而非一位有“天堂”可依靠的“圣子”,他不会无动于自己的济世抱负无法实现的状况。不少章节(17.5,, 17.7等)都表明他对此是很在乎的。当然,这种“牵挂”既没有现成化为钻营和不择手段,也没有硬化为拒斥“隐者”和“二氏(佛家、道家)”的自傲。孔子对真隐者,包括劝讽他的隐者都抱一种深深敬意,(5.23,18.5,18.7,18.8)对那种生活方式甚至有某种向往,(5.7,11.26, 17.19)然而,他实在是不能一隐了之,“夫子慨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18.6)正是在这等 “牵挂”(海德格尔称之为“Sorge”)之处,方透露出(erschliessen)那活在人生原发境域之中的孔子气象、真正的(a-letheia)圣人气象。中国的至圣乃是“圣之时者也”, 圣之境者也,而非圣之超越者也。
孔夫子的最大特点就是“不可固定化”;而且,正是由于这“不可固定”是那样的彻底,它必要活化为人生的境域式生存,化入时间(历史)境域、语言(“文”)境域和艺术境域的原发意义构成之中。所以,当我们读《论语》时,感受到的是一阵阵活泼机变的“夫子气象”,而不是任何用普遍化的原则可概括的东西。从某个角度看,它给予中国文化以“好的影响”;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是“坏的影响”,比如阻碍了“科学思想方法”的形成,减慢了中国的“现代化”,等等。我想说的只有一点,无论如何,孔子和《论语》使中国文化有了一个永不会被填死的“活眼”,人们总可以在那里找到思想的生机。而这,应该正是“无限”在 境域中的含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