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克诚率部进军黑土地

黄克诚率部进军黑土地

刘德荣

2001年第2期 炎黄春秋杂志

  1945年8月,苏联出兵东北,日寇战败投降。当时在向南发展方针的误导下,我新四军三师主力在黄克诚师长的率领下,于8月8日由苏北阜宁地区向南进发,提出了抢占南京的战略方针。三天后,由于蒋日勾结,时局发生变化,部队转向西进安徽。当进军到大洪山地区时,遭到桂系军阀李品仙部的阻击。相峙十余天,接延安总部密电,令我部回师两淮。来回千里“大游行”,一无所获,消耗了体力,更为重要的是耽误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为尔后同国民党军争抢东北增加了困难,付出了代价。


  1945年9月28日,部队从两淮之间的河下镇出发,五天后过陇海路,进入山东郯城。此时适逢陈毅军长从延安参加完党的“七大”归来,在临沂为我们作报告,动员我们去东北。陈毅军长乐观地说:“东北什么都有,武器弹药可以装备几十个师。部队轻装前进,少带或不带武器弹药。”黄师长很谨慎地说:“不带枪还叫什么军队。”遵照指示,我们将重机枪、迫击炮以上的重武器留在山东了。


  半个月后,我们过北宁路,发生了安亭事件,美军企图拦阻我们,感到战斗气氛了。11月16日上午,我部进军到冀东的卢龙,距山海关仅一天行程。前面传来消息:山海关已被国民党十三军夺占。我们抢占山海关,并坚守山海关的任务落空。部队转赴迁安出长城。


  11月17日晨从迁安出发,北风呼啸,灰蒙蒙的天空飘着雪花,走不远就到了冷口关,出长城了!极目远望,见不到村庄,见不到炊烟,我们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下穿着单薄的服装,继续向东北行进。行军速度很慢,第二天很晚才找到一个村庄,叫玲珑塔。从外面看约几十户人家,进村后却找不到人。经了解,群众害怕,都躲到山里去了。屋里的炕是冰冷的,不用说吃饭,就是想喝一口热水的愿望都难以做到。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行军数日,有人见景生情,说起姑苏女孟姜为夫往长城送寒衣的悲惨故事,更使寒意由内心透遍全身。


  11月23日,靠近杨仗子(兴城西)时,根据中央电令,刘震、洪学智副师长召集各旅研究,准备阻敌前进。此时黄师长赶到,神情严峻地说:在这样的条件下不能打!要撤,还不能让敌人咬住。部队撤向锦州、义县、阜新一线。


  某部在兴城地区与敌接战,发现敌火器配置很有层次,火力密度高、且猛烈,同以前的国民党军大不一样,比起日本鬼子的火力还要高出许多。一接战就必有伤亡,如何妥善处理伤员,在无群众、无后方的条件下是最大困难之一。伤员从火线运送下来,只能借用群众的门板抬着,一个伤员需四个人抬,而这四个抬伤员的人的枪支弹药行装,又需两个人背扛。如此,一个伤员就需占用六个人来护送。算上伤员本人就是七个人不能参加战斗,加上天寒地冻,饥饿难熬,部队行军速度很慢。一个连队如有六、七个伤员,全连就变成担架队了。这是黄师长后来在阜新干部会上深情地为我们算的一笔账。


  到阜新休整三天,12月26日师部召开干部会议。黄克诚师长根据一路的观察、调查、思考,在会上讲:我们现在条件很困难,主要是离开了根据地,无地方党组织的帮助,无政府支援,无群众依靠,无后方供应,无粮草,无医药,无御寒衣物,武器差,弹药又少。如此疲惫之师,怎能同强敌作战(当前之敌有国民党的十三军、七十一军、五十二军、新一军,均为美械装备)?只有走发动群众、开辟和创建根据地之路,把我们从苏北来的三万五千人作为三万五千棵种子,撒向松辽大地,生根发芽,作长期艰苦斗争的准备,才能转弱为强,战胜国民党。


  此前,黄师长已有电报给东北局,报告了“七无”困难情况,建议将主力部队划分地区,发动群众创建根据地。并郑重提出:不如此不能改变“七无”困难局面,甚至有可能走西路军失败的道路。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本是毛泽东制定的一条军事原则。兴城地区撤退实践证明完全是必要的、正确的。可是在1959年8月党的庐山会议之后,在全党、全军上下掀起一股批判彭德怀、黄克诚“反党集团”的高潮,说黄克诚在历史上一贯犯有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其中就说到:日本投降后,毛主席命令黄进军东北时,黄克诚提出“七无”,把当时形势说成一团黑暗;又说黄企图“保存实力”、“消极避战”、“畏敌如虎”……,要大家开展批判。我当时在南海舰队司令部办公室工作,指名要我揭发黄克诚,而我认为1945年进军东北初期的形势确实如此,因而也遭到批判和处理。


  阜新干部会议后,我们继续北上,师部与我旅同行。到东北改换装备的希望全落空了,部队士气低沉。我们仍按指示沿西满铁路,向通辽前进。这一地区仍然人烟稀少,天气更加寒冷,“七无困难”毫无改善。部队行进在废铁路线上(无其它道路可走),一步跨一档不好走;跨两档呢?就如跳越了,且难以持续;跨在两档之间呢?脚下全是碎石,脚上穿薄底鞋,鞋底都被磨破了,其困难可想而知。由于天气严寒,部队只要一行动中间就不能停下来休息,即使休息十分钟也不行,因为一旦休息,腿脚就冻僵硬了,再走路就更难了。所以一上路就不停,到晚上才宿营,连续走十几小时。有马的首长也不能乘骑,只能同大家一道步行,因骑马会冻坏腿脚。


  张天云旅长有一匹骏马,红鬃黑毛,在苏北,老百姓都认识它,老远就认出那是张旅长的马。每当部队集合,饲养员把它牵引到队前,此马总是昂首嘶鸣、奋蹄蹬地,展现它的雄姿。在辽西的路上,此马昔日雄姿不见了,集合时,总是无精打采,垂着头,用它的脑袋在饲养员身上磨擦。除了饲料不足这个原因之外,它的主人,整个部队情绪低落,已影响到这匹骏马,有人说,马通人性,有感情啊!


  在辽西的路上,有的战士因无法忍受严寒、冻伤、疲惫的煎熬而自杀。此时,我们深深地怀念苏北根据地,怀念苏北父老乡亲。深深感受到没有根据地,没有地方党支持,没有群众依靠,是何等艰难困苦啊!


  我们指战员大都来自江苏水乡,长期吃惯大米、白面,现突然改为一日两餐,全吃又粗又硬、难以下咽的高粱米,体能的消耗更加入不敷出。在进军东北的著述中,没有一个作家、记者把“饥寒交迫”同能征善战的大军联系在一起的,而这时的我们确实实在在地处于饥寒交迫之中行军作战。


  1月12日,攻占通辽,歼灭由国民党收编的蒙王李守信部两千余人,缴获一批武器弹药和物资,部队御寒衣物有所改善,出冷口关近两个月来,第一次饱了肚子。


  通辽战斗后,曾一度向开鲁开进,进军一天后,发现那里全无人烟,不得不撤回,又沿铁路线,经郑家屯,向开通方向,剿匪开道,计划到洮南过春节。这时又遇大寒潮,寒风凛冽,大雪纷飞,风助寒威,冷倚风势,狂风吹透衣裤,狠毒地掠去人体的热量,直刺肉骨,眉毛胡子上一层白霜,鼻孔出气喷出的是雪花,脸如被刀割、针刺,有传说说撒尿要用棒子敲,这一说法玄乎,但撒了尿后再也没法系上裤带的事例不少见,我自己就遇到过,手冻得不像是自己的,那个艰难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风雪里,人都站不稳,行军实在困难,不得已在一个叫黑水的小车站住下,首长与作战、机要人员都挤在一起,李雪山政委谈起出冷口以来的行军作战情况,说我们虽然很困难,但比不上长征那时艰苦,以此鼓励大家。张天云旅长一向少言寡语,此时却动情地说:“比起长征来也差不了多少。”其他同志又议论起黄师长讲的“七无困难”,参谋长庄林说:“不止七无困难,还有无地图、无情报、无人抬担架……”副旅长胡继成说:“还加上无烟抽。”他的烟瘾大,这时只能靠警卫员帮他弄些大豆叶来过瘾。其他有烟瘾的也只能如此。大家七嘴八舌地罗列“十无”、“二十无”……总之困难重重,政治部主任陈志芳说:“主要困难就是‘七无’,如果‘七有’,其他一切困难都好解决了。”此时李政委说:“只要按照黄师长的指示,创建根据地,有了根据地就能把那么多的‘无’都变成‘有’了。”


  我们司令部的几个青年干部在一起议论,日寇投降时,当初我们不去安徽,直接挺进东北,提早国民党军两个月时间。有两个月时间发动群众、创建根据地、创造战场,再迎战国民党军,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困难局面,形势会是另外一个样了。


  部队在洮南过完春节,继续北进,继续北进齐齐哈尔,沿途有苏军分队驻扎,张天云、李雪山亲自赴白城子苏军指挥部拜访,请其协助我军北进,但收效甚微。国民党通过派俄语翻译向苏军诬指我军为“胡匪”,挑唆苏军对我进行无理拦阻。在大赉、泰来、江桥等处均遇到这种情况。我二十四团一营在昂昂溪铁桥处遇到苏军千余人的坦克、大炮包围。要缴我们的枪,遭到营长张竭诚的坚决拒绝,险些发生军事对抗。


  我们政治干部用长期心血培养起来的部队对苏联红军的崇敬感情,被他们自己用抢运物资、强奸妇女等劣行给抹掉了。对待苏军无理行为,我们用两种办法。一种是政治的,一见苏军,我们就大声高喊“斯大林乌拉”;第二个办法就用烟酒,尤其酒,苏军士兵大多数喜欢喝酒,有了烈性酒,许多事就能按我们想法来办。


  到昂昂溪一带,准备部署剿匪,创建根据地。此时情况又有变化,苏军准备全部撤出东北,国民党立即指派所谓的先遣军(即收编的伪满军、土匪军等)接收城市,而我们只能以战斗行动从这些国民党军手中夺取大中城市。部队又挥师南下,一路扫荡,于4月18日攻占长春,歼敌万余。4月19日接到总部急电,令我们日夜兼程,火速赶至四平街西面之八面城,与兄弟部队一道参加有名的四平保卫战。


  四平保卫战是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条件下进行的。当时国民党东北“剿匪”总司令杜聿明集中了八个正规军,包括新一军、新六军等王牌军,约30万人。均由美国军舰、飞机运来东北。到东北后也是乘汽车、坦克行军,装备精良。他们傲气十足地向四平猛攻,寻找我军主力决战。而我军在四平仅有新四军三师的四个旅,山东部队一、七师(旅)和冀中的保一旅,共约五万余人,分别由苏北、鲁南、冀中地区长途跋涉,又经大小数十次战斗,真可谓精疲力竭,我们的武器弹药就更不能与敌人的美械装备比较了。在如此力量悬殊的条件下,毛主席4月27日电令:“化四平为马德里”,“要打出一个和平来”,部队不懂什么叫“马德里”,李雪山政委就解释说:“四平变为斯大林格勒,死守!”张天云问:“我们有苏联红军那样的条件吗?”可以看出,将领们只是执行命令,并无战胜敌人的信心。正如有些同志说的,四平保卫战,不是我们打敌人,而是挨敌人打。从4月18日起,到5月19日夜止,苦战32天,部队伤亡16000余人。7月间,我在肇东遇见在四平保卫战中负伤的二十一团特务连长李得胜,一见面就摇头叹气的说:“我们团从淮安出发,全团有两千来人,战斗到四平撤退时,只剩下五百来人。”这些都是经过抗日战争锻炼的精英,按黄克诚师长说的,全是种子啊!“马德里”丢掉了,和平也未打出来。有资料记载,在1959年庐山会议期间,7月30日毛泽东找黄克诚谈话,批评黄一贯右倾,举例进军东北初期作战,说“什么七无?有那么多的困难,叫你们打是为了和谈。”黄说:“东北初期有些仗不该打,四平保卫战就不该打嘛。”毛主席说:“那是我决定的。”黄回敬说:“你决定也是错误的。”不难理解,一个说的是权力,一个说的是实践,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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