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我中学时代最喜欢的诗句。
我十几岁的时候才知道,亲姥爷是文革的时候去世的。我只知道他当时是清华大学的教授,被批斗,后来就没了。后姥爷也是做学术的,年过八十还在做化学制药方面的翻译,在我小时候又手把手教我书法。他看到了香港回归,看到了新的千年,可是没有看到我上大学。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去世的时候,是一个五一,老邻居打来电话可是父母都出去逛街了。我一个人接了电话,傻了。然后就跑到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很久很久,眼泪终于掉下来。
而对于我的亲姥爷,我却一无所知。也不敢问,怕家人伤心。直到今年的新年前夕。姥姥的姐姐/姨婆突然跟我讲起。
姥爷本来是清华大学的教授,研究汽车的,我母亲出生在长春,姥爷当时也是长春第一汽车总厂的元老。他是个很廉洁的人,国家公费送他去法国留学,回来的时候给我妈妈跟舅舅带了两双袜子,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带。文革开始以后,知识分子多遭迫害,对作教授的人个个审查。当时让姥爷读报。姥爷很紧张,竟然把打倒刘少奇读成了打倒毛**,一下子就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成为重点批斗对象,抓入了监狱。他们让姥爷承认自己是走资派是反革命,可是一向廉洁一心作学术的姥爷不知道如何招供,也不知道如何撒谎。后来他们就说,如果你今天再不招供,明天就把你老婆跟孩子一起拿来批斗示众。姥爷说不能连累了家人,一时想不开,当晚就上吊自杀了。。。
当时他们已经回到了四川老家,得知此噩耗,姨婆跟姨妈去看姥姥和妈妈,我妈妈一直哭一直哭,当时她才小学三四年级。姨婆跟姨妈要走的时候,妈妈拼命挽留。姨婆觉得妈妈心里一定是太苦闷了,就真的让姨妈留了下来。过了一段时间,姨妈要从四川到湖南回到姨婆那里去,兵荒马乱的时代,姨婆一家六口(她有四个孩子)被分散到全国六处地方,而她愣是让姨妈自己坐船,然后坐长途车回去。姨妈那时候也才小学三四年级,一个人背着书包就上路了。姨婆说姨妈后来差一点下错站,想来如果错过,人生地不熟,那时候又根本没有电话,真不知道再如何找这个人了。
姨婆的大儿子(我大舅)前几年已经得了癌症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再痛苦不过。我二舅跟我父亲同岁,高考恢复的时候,他也正好24岁。当时上山下乡,他也是白天在工厂工作晚上读书,跟我父亲一样。他只上到过初二,高中都没有读过,那时候也没有人念书。后来工厂有推荐保送的的机会,每次他的名字都被送上去,每次他的名字都被驳回来。他们说,这个孩子不能让他上大学。他父母都已经是大学毕业生了,现在我们要给工农兵们机会,怎么能还让他这种人上大学呢!
可是二舅的成绩很好,一直没有放弃读书。高考恢复那一年,虽然是个突然袭击,可是并不难,他考的很不错。他的志愿就是清华,只有清华。可是大榜出来却没有他的名字。大家都说是搞错了,可是头一年的高考很混乱,拿错卷纸的事情不计其数,无处说理。还好后来工厂的一位评卷老师,竟然发现了他的卷纸还没有评分,而成绩又那么好,于是找到姨婆跟二舅,想劝说他来化工学院上大学。当时大学的录取工作已经结束,化工学院是唯一的选择。二舅不甘心啊,想明年再考,可是人家都说政策不知道怎么变呢,也许明年的年龄限制就正好卡在24岁,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二舅想上学,真得想上学,后来是留着泪决定上了化工学院。
几年以后,他被国家送出国了。只有一年的期限,公费一个月几百美元的生活费。一年以后,二舅不仅拿到了学校的奖学金,一个月变成了一千多,而且还把自己的妹妹接了过来。再后来他们的家人都陆续来了,拿了绿卡,成为了移民。我父亲在我小学到初中的时候做了三年的访问学者,后来还是回国了。我一直觉得父亲在沈阳是太屈才了,我一直觉得父亲最起码也要去北京最好的大学去做个教授的。可是父亲说北京污染严重,没有沈阳舒服。到现在我才知道,父亲当初没有选择留在美国也是因为身体原因(父亲癌症动过手术,还好手术非常成功),美国的医疗费用是高的惊人的,父亲怕身体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好办。
以前每次圣诞节去姨妈家里,她总是恨铁不成钢的冲家里的孩子嚷,督促他们念书等等。也许我是习惯了,但是我一直以为教育的根本是尊重孩子们的兴趣。可是那天我突然明白了我们父母这一代人对孩子的期望。有些人不屑地说,父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用我们去实现他们未完成的理想是完全是自私的表现。可是面对历史,面对在他们身上发生的那些不堪往事,面对他们曾经的坚持与梦想,我们这些每天听着iPod, 看着Hollywood, 周末在pub里面悠然自得的喝着vodka的孩子们,难道心理没有些许的惭愧么?姨婆说为什么中国的父母那么要求孩子好好读书上大学,因为那是从文革结束以后就有的情愫啊,上大学了,生活才会好起来,一切才有希望。
到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可是如果没有我的父亲母亲对我的抚育,我真的没有今天。想到他们曾经的苦难,想到他们曾经对我的责怪甚至谩骂,我终于感激不尽。曾经我也是一个叛逆的孩子,我从来不是一个乖乖女,我在学校也不是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到后来我上了几乎最好的大学,也曾经因为种种原因让父母有各种担心,我真得很惭愧。头几年,父亲除了教书,都没有接太多的项目,总推说的身体原因,我心里知道,他是费了太多精神在我身上。后来有一天我对父亲说了,爸,我真的长大了。我懂了。我要好好做自己的事情,你也要好好做你的事情!后来爸爸真的听我的话了,他现在负责一个法国的交换项目,参加了很多国际会议,还给606所(飞机制造的)的学生讲专业英语。我真得很为他开心。
这些年在美国,我想我变了,我承认。曾经我感觉我挣扎在美国与中国的文化之间,在开放与保守之间周旋,很累。现在我终于明白,我到底是怎样的,很小的时候原来就已经定型了。星像书上说11月19日出生的人是追求正义,有理想,有革命精神的人。我想,真的没错吧。也许我会去party, 也许我学会了在哀伤时微笑,也许我明白了选择就是放弃,也许我选择了快乐。可是我真得很开心自己还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善良的人。我受到过很多诱惑,各种各样的,可是我可以说不。我可以昂首挺胸地说不。到今天我终于觉得,单纯正直的姥爷的血液,是在我身体里流淌的。虽然如果换作是我,我应该不会做同样的选择。可是老一辈人当时的选择,是真的含了血与泪的选择啊,我又如何能去做评说。
已经2009了。我感谢那些在钟声敲响的时候能在我身边的人,我也感谢那些一直默默关注我的人。你们的好我都懂,我都记得。
人,总是要有点什么信仰才能有力量走下去的吧。我们这代人,不管身在何方,也总要有点什么梦想吧,想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吧,想为身边那些我们珍惜的人改变一些什么吧。
有时候我会想,等我们这代人到了现在父母这个年纪,我们的孩子们会记住我们些什么。我们留给他们的,又到底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无论怎样,日子都会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我希望我们一起努力。
——2009年元旦,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