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思忖(上)
黛玉站在玉阶下,望向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后,恍惚间仿佛看到自己的外祖母,又听她说着和外祖母一样的话,心中忽而酸楚,忽而又亲切起来。这位以天下养的皇太后,正是自己身边丈夫的外祖母,他却与当年自己在荣府里的身份相同,皇帝是他的舅舅,但自己并未真正见过此人。想当年自己在贾府里,一年里也难得见到两位舅舅,都是和外祖母、舅妈们一起,规矩如此。舅舅们虽不亲切,但外祖母是疼爱自己的,舅妈、嫂子、姐妹们整日价厮混着,更兼着宝玉也在我们队里----却再也见不到了,终究算什么呢?当初只知道园子里风雨如晦,岂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园外更是如此。这皇家、这高高在上的皇帝,便是死了的大表姐元春的依靠。想当初舅舅家的荣耀,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不也是依靠着这位以一己而主宰天下的人么?其实,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若不是水溶相救,自己也要荼毒了----
那皇帝也定睛望向黛玉。这女子,便是当年贾妃的那位林氏表妹了。早听说有赵飞燕那样的美貌和体质,果然不错,且写的这样的诗词。似乎先前有传入宫里的几篇,有一首叫做什么《葬花词》,新奇是新奇些,但不免有些忧伤颓丧了。她的眉目神态和贾妃绝然不同,贾妃是丰满圆润的,低眉垂首,总是谦逊过度。眼前这个女子,蒲柳之姿,却有着傲人的竹韵兰香。想那贾妃,家世虽显,系宁荣二国公之后,但后代子孙,却未见有多少出息的。她父亲贾政那人还有些品质,余者皆是酒囊饭袋。贾氏元春那时还是个选进来的凤藻宫侍书女,一日临幸了她,一时没给她什么,那贾女亦未作声。
第二天上朝,正有兰台寺左都御史奏报江浙盐政需察。翻看兰台寺名簿,恰看到贾妃的姑丈、兰台寺大夫林如海之名,便钦点了林如海做了盐政。那林如海是前朝探花,颇有些才华,先祖是列侯,先皇那时还宽恩让他家又袭了一代,终究这代还是颓败下来。眼前这个女子,想来便是林家唯一嫡传的女儿了。当年并不知林如海有何亲人,只知道他和贾家的姻亲关系。原来这女子是这样的风流婉转,简直和仙女下凡没有两样,却又是在铲倒了的贾家长大的,如今更进了自己姐姐的家门,扶正做了外甥媳妇。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八方有太极,此话不虚。只不过,便是普天下都是我的,也有些不能够。且是命博长久,方可享飨无尽,偏是天道难为的-----
此刻北静王水溶亦是感到困窘难捱。看黛玉的样子,分明是没把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舅舅放在尊贵位子上,自然还是为了她自己舅舅被抄家、全族皆除的缘故。今日不该设法请皇帝来,因为清泰太子庆诞,这些日子以来,朝中暗流涌动,似乎对太子不利。请皇上来,便是为了堵住口舌乱嚼,反倒让皇上当了众人的面训斥了清泰,已属不妥当,这会子黛玉这样,更不妥当。可是也没有法子现想的出来-----正思忖间,忽听得有人低语,抬眼一望,正是招在宫里与皇帝同修的黄道师傅,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从东宫后门外走进来。大家一看,不禁都有些奇怪,太子庆诞,这道人如何来得?一时都面面相觑。
二十四、思忖(下)
那黄道师傅入宫几年,但并无人真正识得他。皇帝命宫内侍奉此人如己,平日饭食和皇帝都是一样的。这皇帝求长生之念甚是炙热,便把人间俗务及应尽己责看的寻常了些,并不修德建政。以致于一起术士方家前来热络,日日在宫内做作,高谈长生,焚烧炼丹,那皇帝倒看的如宝一般。
这方士自称为道家张果老十代弟子,亦称姓张,名子善。言语怪诞,形迹奇盾。他还有一个同门师弟名曰为善,说是道行较彼要少些,为善常随之其后。这二位一来,大家纷纷低语起来。北静王太妃已经看出了蹊跷,便径直到太后身后悄声道:“母后,这是否妥当?既有了这道士在这里,不如让我们女人们都挪入后堂,让皇帝、诸王孙和他们爷儿们做这些子法术去吧。”皇太后心里也有了些怒气,但在脸上还没有看出来,见女儿这样说,知道是怕她儿子儿媳站在前面受挂累,嘴刚张开,叫了声:“皇帝”。只见皇帝早已经站起身,对着那张子善恭敬地两手一拱。那道士不说话,他身后的为善拿出一套光亮夺目的大氅,哗地一声抖开来,轻轻披在那道士身上了。这正是皇帝亲赏的法明紫衣,并亦称这张子善为银青光禄大士,赐号浑通大夫。
那道士对皇帝低身行了礼,转身对着大家闭着眼睛低声咕咕唧唧念了些子谁也听不懂的话。因北静王夫妇离他们近,看见那道士脑后渐渐升起一团淡淡地红雾来。不一会儿大家都看到了,嗡嗡地声音大了起来,有几个信道的皇家贵族就跪了下来,那忠顺王爷也是信的,便由他起头。正这时,忽然间那道士从手中变出一只镏金嵌宝的圆镜子,他口中念念有词,用手掌在镜子前晃来晃去,似乎在发什么力道。过了没有半刻钟,忽然间就往下一照,正照在黛玉面前。直闪了黛玉的眼睛,黛玉立刻回身躲避。
北静王水溶见状大惊,不由得挥手就去抓那镜子。道士早已料到他会这么做,身子一晃,镜子就不见了。那道士嘎嘎笑道:“王爷,何必这样慌张,老道怎能伤了尊夫人贵体?不过是让老道看上一看,若无灵异,老道自是明白该如何做的。”
黛玉心中顿然明了,正恼怒间,又忽然觉得好笑起来。这些日子以来的风言风语,空穴回声都在这里了。转脸看到北静王的又惊又悲,神色诧异,一时不由得感动异常,便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水溶定睛看她,见黛玉对他摇摇头,示意不必急躁。他便也摇摇头,眼睛里说道:你并不知其中利害,我怎可袖手旁观?
转眼间那道士又擎出那把小圆镜来,这时黛玉便笑起来,自己走前一步,迎上那镜子去。水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夫妇俩正执扯间,只见那道士已收回镜子,叫声:“着!”退后一步,大袖一闪,那镜子似乎变了模样,镜子中间,正现出一张雪白的尖嘴狐脸来。
就听得忠顺王失声叫道:“皇上请看,果然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