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嗛 xián 古同“衔”,用嘴含。怀恨:“太后由此嗛嫣。” 嗛 qiàn 不足:“满则虑嗛。” 歉收:“一谷不升谓之嗛。” 嗛 qiè 满足。 快意。 】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这一大段也讲一个问题。以现在二十世纪最现代化的人的眼光看这段文章,你看这段文章讲的是甚么问题。庄子〈齐物论〉的主要目标在哪里呢?只要你知道它的主要目标、方向,它每一段都环绕这个目标转。
「此之谓天府」,「此之谓葆光」,这是这一大段的最后结论。这与前面所说的「莫若以明」意思一样。庄子都是环绕一个论点往前进。前面从「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那个观点往前进。再往前讲「彼是莫得其偶。」从是非二分法往里进。那么,这里这一大段文章从甚么地方讲呢?你看出来没有呢?他一段一段往里进,每一段总有一个论点,总有他讨论的东西。
首先是是非、善恶、美丑的问题,这是〈齐物论〉的主文,所谓「齐」就是要平齐这些东西嘛。这是一个论点。还有从「有」、「无」这里讲,「有」、「无」的问题是谈世界的根源,世界有没有开始,从哪里开始呢?是从「有」开始呢?还是从「无」开始呢?这也是一个论点。庄子怎样表示他的态度呢?庄子的态度是「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这是很了不起的很高的哲学智慧。那么,你们再看这一大段,看庄子又用一个甚么论点。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甚么叫做「封」?甚么叫做「常」?你如何把这两句话讲出来?这两句话是这一大段的开端,这两句话明白了,下文都可以了解了。
「封」就是界线。前面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这个「封」字根据「隐」来。一隐就有封。 「封」就是封闭于界线,你说到这个地方,那个地方就忘掉了,偏废了。你说到那,这就没有了。这就有界线。
我们现实世界里面,科学世界里面,一切语言不管是逻辑的语言、数学的语言,还是自然科学的语言,那都有一定的范围的。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范围。但是,道本身不是一个一定的概念。当我们说逻辑、数学、自然科学,那都有一定范围,在特定范围之内,每一个概念都指一定的意义。一定的范围就是有封。逻辑概念就是逻辑概念,逻辑概念跟数学概念不一样。数学概念就是数学概念,跟自然科学的概念不一样呀。我们现实世界、人生中,我们一般的语言都要有封。假定没有封,乱七八糟的,那怎么行呢?有封,才能说清楚。
但是,道本身就是不可说。这是庄子的最高境界。道本来是无往而不可的嘛,道无往而不存,道无所不在嘛。道无所不在,哪有封域呢?哪有界线呢?假定说这个道只存在于香港,不存在于大陆,这个道不可靠嘛。道无所不在就没有封域。但是,我们平常说一句话,哪有无往而不存的呢?哪有这种话呢?现在讲庄子就是要你随时注意到你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怎么样的时代。我们所处的是科学的时代。科学的时代不一定就是坏呀,这个时代对于科学知识范围之内的概念、意义都非常明确,这是以前所没有的。以前的人在这方面很不行的,但圣人在另一方面行。现在的人在这方面愈行,在另一方面就愈不行。所以,在这个时代讲〈齐物论〉的时候,你要有切感。
如果说现在的人也有好处,以前古人、圣人所注意的也有好处,那么,这两个好处冲突不冲突呢?你如何能使它谐和起来呢?这就是哲学问题。假如你读这些文献不能与这个时代取得一个对照比看,你这个人就是没感觉的人。
「言未始有常」,「常」就是前面所说:「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前面这一句意思很显豁。中国人说「常」是恒常不变,是好的意思。庄子这个地方所说「常」不是那个意思。这点你们要会了解。
言本来是无存而不可的,怎么说都可以。怎么说都可以的「言」不是科学的语言,那是《道德经》所说:「名可名,非常名」中的常名,不可名之名。
「名可名,非常名」中「常」字的意思与「言未始有常」的「常」字不一样。「言未始有常」这个「常」不是好的意思,这表示我们平常的话没有一定。「常」就是一定的意思。「言未始有常」就是说一般的语言没有一定的。为甚么呢?因为是按照一定的标准来的,都是按照主观的标准而来的嘛。
《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那是向往一个「常道」、「常名」,那个「常」是好的意思,是恒常不变,至高无尚的意思。「常道」是不可道;「常名」是不可名。假定可道、可名,一定不是常道、常名;那是变道,是没有一定的名。《道德经》那里所说的「非常道」、「非常名」就是庄子这里说的「有封」之道,「无常」之言。无常之言就是无定之言。
《道德经》所说的「常道」是恒常不变、至高无尚的道。「常」字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至高无尚的意思,常者,尚也。还有一个是恒常不变的意思。这是《道德经》的意思。恒常不变是形而上的意义,指道讲。这不是数学的常,数学的道理也是恒常不变,那是另一回事。现在的人要注意这个区别,因为现在是科学的时代。
数学命题「2+2=4」也是恒常不变。那么,这个恒常不变之道是甚么道嘛,这个恒常不变与老子所说的恒常不变之道是不是一样呢?当然不一样。老子没有注意这个问题呀,因为他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嘛。就是说,对于数学的了解,对于逻辑的了解,对于自然科学的了解,他还没有注意到。他光是向往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但是,现在的人就注意这个,把数学看得了不起,尤其是西方人,视数学为一切科学之母。数学的根据是逻辑。在这个时代,这个也是了不起呀。那么,你要知道这个恒常不变不是老子所说的那个恒常不变。
老子所说「常道」是形而上的道,不是数学,数学不是形而上嘛。这个很容易分别开。你处在这个时代,马上就要分别开,要不然造成词语混乱。老子《道德经》有可名之名,有不可名之名。不可名与不可道之道一样,是一个东西。在庄子这个地方,那个不可道之道就是庄子所说的「道恶乎往而不存」的那个道。那个不可名之名就是庄子所说的「言恶乎存而不可」的那个言。
照《道德经》的词语讲,「言恶乎存而不可」的那个「言」就是怎么说、怎么有道理的「言」,就是至高无尚、恒常不变的那个「言」。哪里有这种「言」呢?有没有这个观念?我们怎样了解这个观念呢?这是瞎想,根本是一个虚妄的东西嘛。有没有这个观念,就靠你怎么了解嘛。我们当初怎么样讲这种「言」呢?这种「言」怎么说怎么可以。我们科学的语言怎么能怎么说都对呢?「2+2=4」对,「2+2=5」就不对。这是一定的。那么,这个数学命题就不是老子所说的不可名之名,也不是庄子所说的「恶乎存而不可」的言。
那么,庄子说:「夫道未始有封」,道本来没有封域。「言未始有常」这个「言」是我们现实中的语言,不是老子所说的不可名之名。我们现实里面所用的语言都是没有一定的。现实中的语言就是经验世界的语言,科学世界的语言。
科学世界的语言本来说是一定的嘛,通过科学验证不就是真理了吗?数学真理也不需要试验,但它是一定的。那么,你为甚么说它不一定呢?照庄子讲,经验范围之内,科学世界范围之内的语言就不一定。不管是经验范围之内的语言,或是自然科学、数学的语言,至少这些语言都不是「恶乎存而不可」嘛。不是怎么说怎么有道理嘛。
「恶乎存而不可」的这种语言不需要经验的证明,也不需要特定的条件来解释,不需要像我们了解「2+2=4」那样按照矛盾律来了解。那就表示说,「恶乎存而不可」的「言」与「2+2=4」不是一类的,与「今天下雨」这样的经验命题也不一样。经验命题,数学真理不能是「恶乎存而不可」,那就是说没有一定的。
照庄子看,不管是「今天下雨」这一类的,还是「2+2=4」这一类,都有是非可讲的,就是有对与不对。那就不是「恶乎存而不可」。那么,对不对的标准从哪里来呢?从「成心」来。成心的标准有没有一定呢?没有。虽然庄子这是做文章,不像现代人这么有系统地说。其实庄子是很有系统的。
「成心」是主观的标准,都是按照一个一定的标准而来的。「2+2=4」这种数学命题为甚么叫做tautology呢?为甚么是分析命题,必然真呢?那是按照逻辑定义,不这样讲就是自相矛盾嘛,那是按照矛盾律来的,定义是这样规定的。譬如,「方的圆」这话为甚么不对呢?因为按照几何学对于方、圆的定义,这是相冲突的,自相矛盾的。
「今天下雨」这种命题按照甚么标准来的呢?就是按照经验作标准,要看一看。都是有条件的,换一换条件就不同了。经验变了,标准也变了,这就叫做「言未始有常」。庄子是向往一种常的言,就是老子所说的那种至高无尚、恒常不变,怎么说怎么可以的那种言。古人都向往这种言。你读《道德经》、《庄子.齐物论》,不是叫你背文章,你要有所了解,了解每一句话是甚么意义。这在以前的人不需要了解的,因为他有这个生命上的向往。现在的人不同,非得有这些思考,把你引导到那里去。要不然你就没有办法了解这些古典文献。
「为是而有畛也」。「是」是指示代名词,代「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这两句话所表示的道理。「为」是因为的意思。「畛」,封畛、界域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立个标准,使其有封畛、界域。这就是「为是而有畛也」。
道本来没有封,我们一般的语言本来没有定。就因为这个缘故,要靠有一个标准。道没有封,言没有定,那怎么办呢?所以,我们要使它有封、有定嘛。你设一个标准,它就定了嘛。你按照逻辑的标准、形式的真理,那么,「2+2=4」就定了嘛。你按照经验的标准,那么,「今天下雨」或是「今天不下雨」也就定了嘛。
「请言其畛」,甚么是畛呢?下文列举「八德」:「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这是随便举说的,这是做文章。这个也够了,也可以把这个意思表示出来。为甚么说庄子这是随便举说的呢?还有没有不是随便举说的呢?照康德讲,时间、空间、十二范畴。这就不是随便说,这是一定的。这是学究的说法。时间、空间是感性的形式,范畴是知性的概念。这些才是真正的标准,这是使经验可能,使知识可能的条件。
庄子说「八德」是随便举说的,十六德也可以,可以列举很多,无穷无尽。庄子不能当专业哲学家看,庄子是thinker。「八德」不是儒家所说的八德,儒家所说的德是virtue。庄子这里的「八德」是八种标志(characteristic),八种普遍的征相。海德格尔就说,亚里士多德讲十范畴,亚里士多德所用的那些概念都是普遍的征相。质性、量性、关系性等等都是自然对象的一些征相,了解自然世界的对象,了解自然现象要有这些普遍性的特性。「普遍的征相」是普通的讲法,就像庄子说「八德」,那是随便举说的。亚里士多德讲category,那就成了专有名词。后来康德也讲category,十二范畴是一定的。
一旦定下标准就有封畛,封畛就是有界线,每一个词语都有一定的界线、一定的范围、一定的level。道德是道德,知识是知识,美学是美学。这不是一定的范围吗?有一定的范围,那就是说,那一范围就说那一范围的话。经济是经济,政治是政治,知识是知识,道德是道德。既有可说的范围,也有不可说的范围。所以,这就有分别了。故云:「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有封畛、界线才有「六合之外」、「六合之内」嘛,「六合之外」就不能说了嘛。
「六合」就是四方上下。「六合」就是现实的宇宙。「六合」就是actual universe。我们只能就这个现实的宇宙说话,现实宇宙以外的就不能说了。所以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照平常的说法,论就有议,论与议没有分别。但庄子这个地方说「论而不议」,那么,论与议就有分别。就其分别了解,怎么了解「论」、「议」呢?怎么了解论与议的分别呢?这就是讲古典,诉诸你的中文程度。
下面还有一句,「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那么,依庄子,论、议、辩各有不同。这些字在训诂上都有一定的意义,我们先得了解其训诂的意义嘛。并且你自己总要有一些生活上的体验。
你们看「论」字在造字上是如何造成的。「论」字是「言」加上「仑」。造字上有「仑」的至少有「论」、「纶」、「伦」三个字。不管是言论的「论」,丝纶的「纶」,人伦的「伦」。甚么叫做「人伦」呢?就是人与人的关系。「伦」代表一种order、relation,它是一定的,可以摆下来,平铺下来的。假定说「天伦」,那就是categorical relation,定然的。「纶」就是丝纶,丝纶就是条理、次序,是一定的。「议」就没有这个意思。凡是关系,不管是道德的关系、科学知识的关系、 natural order、因果关系,那都是可以摆下来的。摆下来才能成为现象存在之间的一个次序。所以,次序这个观念很重要。次序就是
order、relation。「论」字就要从这个地方了解。
《周易.系辞上传》云:「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纶」就是丝纶。有条理、有脉络。这叫做丝纶。丝纶有经有纬。
「论」就是我们说话有条理,一句一句跟着来的。这就是名言之间的关系,这种言就是逻辑命题。逻辑命题是一定的,摆在这里的。按照字本身说,「论」字就是这个意思。不是我们平常说「讨论」(discussion),discussion正好就是议。「议」还没有一定嘛,还没有摆下来嘛。
「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为甚么「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呢?因为圣人既往不咎。「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篇》)「圣人论而不议。」就是圣人对于既成的事实只有加以论述,而不议论。「议」就是议论它为甚么这样。
自然科学的命题就是论而不议。你对于自然现象能不能加以议论呢?譬如,你可以问这个人为甚么长这个样,为什么长得那么丑吗?这个问题不能问的。这是既成事实,自然现象摆在这里。所以,自然科学的命题只属于描述的,科学命题都是这样。你不能问:你为什么长这样?这是上帝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呢?这个就是论而不议。照自然科学说,这最容易了解。
「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就历史讲,社会上有一些事是可以议的,但圣人「议而不辩」。可见「论」、「议」、「辩」三个字是不同的。对于既定的事实只能够论述,而不能议。对于夏商周先王的那些记载,圣人可以议其事而不辩。「志」,志记也。就是历史的记载。「议」与「辩」之间也有一点分别。这个分别不太好说,不比刚才说「论」与「议」之间的分别那么容易。
甚么叫做「圣人议而不辩」呢?虽然是过去的历史事实,但圣人可以议。可以议论这个历史事实有道理,还是没有道理。但不能辩。你议论以后,这个历史事实还是这样嘛。可以讨论其是非,而不能够再争辩。这就是「议而不辩」。历史都是如此。历史可以讨论,秦始皇的事情过去了,我可以讨论,你焚书坑儒,你就是混蛋。
读到「圣人议而不辩」这个地方,我常常有所感触。我最讨厌唐宋八大家那种史论文章,那种文章没有存在的实感,没有艰难困苦的感受,不知道历史的艰难。做八股文章,假定你怎么样、怎么样。历史不能随便用「if」,历史是最现实的,一个逼一个的。假定你不如此,那就好了吗?这种「假定」毫无价值。用「if」(假定)就是辩。所以,黑格尔站在辩证法的立场讲,历史有必然性呀。这是有实感的。历史的那个必然性没有逻辑的必然性呀,因为没有逻辑的必然性,你用「if」是可以的,你用「if」,不会说你不合逻辑。
讲历史重视辩证的必然性,这个必然性不是逻辑的。但对于历史不要随便用则论式的文章,不要轻易说「如果怎么样,则怎么样。」这种话没有意义的。要有存在的实感,你身在其中,你怎么办?所以,平常要仔细考虑,要注意道德的是非、知识的是非。到时候没办法做,辩也没有用呀!那些「if」都用不上的。我这样讲,可以见出「议」与「辩」的分别,这样讲比较顺适。
「议」是讨论它的是非的,这是可以的。「辩」就要用「if」,假定你不如此,则怎么样、怎么样。历史不能随便如此,也不能随便不如此呀,都不很容易的。不能不相信历史的艰难、历史的必然性。现在没有人了解历史,那些念社会的科学的人把历史当作科学、社会学来了解,甚么也不懂。这是浅薄无聊的科学,使人头脑浅薄,不懂历史。所以,以前的人不管甚么行动,最后要看智慧,看圣人。他一定要向往一个最高的境界。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分之中有不分,辩之中有不辩。辩的范围之内都是很有限的,辩都是在半途中问为甚么这样。凡是问why,都是半途中的,这个「why」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到处都可以问。到最后的地方你不能问why,你问是你不对,人家不能答复。这不是人家不行,最后的地方不属于why的问题,不要以为一问why,就有答复。有时候没有答复的,这种没有答复也不是独断,不是蛮不讲理。就是这个时候不能再问。你们生活上有没有一点体会呢?
不是到处都可以辩的,凡是辩说的道理都是半途中的道理。最高的地方不能辩,最低的地方也不能辩。庄子这个地方说:「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这里的「不分」、「不辩」是从最高的地方讲。一问一答不是到处可以应用的,到最后的地方不能问为甚么,这个地方是最后的真理。那是从最高说的。从最低说为甚么也是「不辩」呢?为甚么也不在这个一问一答里面呢?因为凡辩说总有一个起点,那个起点从哪里来呢?不能再问嘛。若永远再问,就永远没有起点。就科学知识讲、就经验知识讲,最低起于甚么呢?起于sensation,这个地方不能再问了嘛。所以,英国的经验主义就讲起于sensation,休谟、洛克就是这样的。康德说起于感性直觉(sensible intuition),就是直接觉到,直接觉到就是没有理由,就从这里开始,这个地方不能再问。其它的辩说都从这里开始。
所以说,凡是辩说都在半途中,也可以说都在过程中。在半途中就是在过程中。凡是辩说的地方都有推理的过程,有推理的过程当然有一个理由,都有根据嘛。都是「因为……,所以……」,这个叫做reasoning process,在这个推理过程中都有理由可说的。也就是有一问一答,而这个process都是半途的,不能永远无限地拉长。所以,到最后没有理由,不能再问why。所以承认有最后的真理(final truth)、终极的真理(ultimate truth)。西方人最后问到上帝就停止了,不能再问上帝从哪里来。你这样问是不通的。不能再问就是不能辩。
照康德的系统,一切从感性直觉开始,到有understanding的活动才有辩说。知识的辩说、推理过程,从sensibility起,通过 imagination,我们的understanding可以辩呀,辩一大堆,一层一层往上上,上到最高的地方不能再辩了。知解理性与实践理性都可辩, reason是可辩说的,要不然怎么能成理性呢?不管是theoretical reason,或是practical reason,最后到甚么地方可以停止呢?属于practical reason的,到free will停止,不能辩了。属于theoretical reason的,到物自身、上帝、灵魂不灭,就是属于noumna的那些东西都不可辩,那些就是属于theoretical reason可以推到最后,到这个地方就不能追问了。
依照西方人的传统,到上帝那里就不能问了,上帝就是最后一个嘛。为甚么需要上帝呢?需要上帝就是为的说明存在嘛。所以,上帝属于 speculative reason中的一个idea。灵魂不灭也是这样。信教的人都相信灵魂不灭,死后上天堂。总是向往有最后的,西方人是相信上帝、灵魂不灭。依中国传统,甚么是最后的呢?道家的道是最后的。儒家的天道、本心、良知、性善的性,这是最后的。到这里停止,不能再问了。这就是「有不分也」、「有不辩也」,这是从高处讲。
从高处讲,或是从低处讲,都有「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这是确定地告诉你,甚么是「可分」,甚么是「不可分」;甚么是「可辩」,甚么是「不可辩」。「辩」都是在半途中,「分」也是一样。「分」就是分析。对一个道理进行分析都是在半途中,在半途中才可以分析呀。有分析的,就有不能再分析的。「有不分也」与「有不辩也」是一样的。
我明确地告诉你「可分」、「可辩」;「不可分」、「不可辩」这些概念。训练哲学思考就要训练这个。我们讲《庄子.齐物论》不是光读文章,是讲哲学。中文系讲《庄子》就是读文章。这是两个头脑,不一样的。中文系的老师《庄子》读得很熟,他也懂得一点,他懂得它的气氛。那不叫做哲学地讲。像苏东坡那种文学家都有一种谈玄的气氛,但他不负责任的,他的话不能算数。尽管他讲得很漂亮。他作文章算数,作文章诗词有法度,不乱来的,那个好就是好,那是算数的。我们有时候也写一些漂亮文章,也写一两首漂亮的诗,但不算数的,我们不是文学家,不是诗人。他们谈玄也不算数,那叫做文人谈学问,不算数的。文人只能作文章,不能谈学问。文章与学问的分别就在这。这也是明确地告诉你。
所以说,「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 」圣人可以达到最后的真理,他从生活上就可以达到。所以,他知道有不可辩的。到不可辩的地方他就不说话。「众人辩之以相示也。」就是不管是可说的、不可说的,他都告诉你。譬如,我告诉你「辩」是在半途,我也告诉你「不可辩」是最后的,最初的起点也是不可辩的。
圣人在最高点那里就不说了,这是从实践上讲的。他们体验到这个地方。「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有辩的地方,就是你有见到的地方,也有见不到的地方。要是通通见到了,那就用不着辩了嘛。凡是可辩的都是在相对的一定的范围之内,reasoning process就是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完全无所见也不能辩,完全无所见就是漆黑一团,那就是大浑沌。有见有不见才能辩。全部见到了也不辩了,「圣人怀之」就是圣人全部都见到了,还辩甚么呢?
浑沌的坏的意思就是漆黑一团,就是全无所见。但是,有时候「浑沌」也可以象征好的意义,道家就喜欢讲这种意义的「浑沌」。庄子说:「七窍凿而浑沌死。」人不开窍不行,开窍太多了也不好。一般人浑沌是漆黑一团,一点聪明也没有,这不好。人太聪明了也很麻烦。这就是道家的智慧,所以才有说「浑沌」象征好的意义,就是这个道理,它就是遮拨你的聪明。这个聪明与浑沌是相冲突的。
假定这个浑沌与聪明不是相冲突的,那就是「圣人怀之。」「圣人怀之」也是浑沌呀!在佛教就是「无分别智」。这些观念、道理在以前的古典里面都有,一般人不懂,光会做文章,没有了解。
所以说:「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把这个意思讲到懂得了,那么,我们怎么样从「分」达到「不可分」,从「辩」达到「不可辩」呢?庄子也有一个理路。我刚才讲的那些叫做「众人辩之以相示也」。「辩之以相示」是分解的表示,把道理分解地说出来。但还有一种不用分解的方式表示,也可以使你了解辩中有不可辩者存焉。
如何从辩达到不辩呢?还有一种方式,那个方式不用分解的方式讲。这就是下面一大段文章所讲的,这大段文章最难了解,这里面的义理需要念哲学的人思考。前面分解的说法告诉你要根据「八德」,那是分别地讲,从那个地方告诉你甚么叫做「分」。「分」就是在相对的范围之内,那一定不是最后的,所以,一定有「不分」、「不辩」。告诉你「分」与「不分」,「辩」与「不辩」,这是分解地表示,是分解的方法。还有一种不用这个方法。道家两种方法都可以用,但它所喜欢的不是分解的方法。
譬如说,「有有也者,有无也者,……」等等,那是分解地讲,以分解的方式告诉你这个问题:我们怎么样得到这个宇宙的最后的根源?一步一步往后追问嘛。这是一个方式。庄子不采取这个方式,他采取另一种方式,那另一种方式不是分解的方式。庄子说:「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这种文章就不是用分解的方式告诉你。这几句话不是说宇宙没有开头,不是怀疑主义。不是说你说有也不对,说无也不对,根本无所谓有、无。庄子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以非分解的方式把有、无这种相对的观念化掉,化掉了马上就见最后的根源。「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就是把有、无相对化掉了。因为你在有、无相对之中找最后的根源,你永远找不到的。这是庄子的意思。庄子不是说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意义。
所以,庄子说「天籁」。他并不是说没有「天籁」。「地籁」是众窍,「人籁」是比竹,「天籁」指不出来。但不是没有「天籁」,他说你不能离开「地籁」而了解「天籁」。他不是说「地籁」就是「天籁」,他是说「天籁」不能离开众窍的自然义来了解。所以,这个很玄。「天籁」是甚么东西呢?「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他从这个疑问处暗示「天籁」。现在的人落到现实上讲相对主义,那不是庄子的意思。二十世纪有这种相对主义的思想,你找本体找不到的,根本不要本体算了,这种思想不对的。庄子这几句话表示在分解的方式以外,另采取一个方式,那个方式就是非分解的方式。
「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就从这地方把有、无相对化掉,直接见最后根源。这就是见道家所说的那个「道」、那个「逍遥」。甚么是道呢?逍遥就是道嘛。「道法自然」呀!这就是那个「天籁」,就是佛教所谓「如」。
我们平常说「辩」,要辩就要说话,哪有辩而不说话呢?为甚么辩而不言是不行呢?因为辩与说话是分析关系,辩而不说话是不可能的。这个不可能以「自相矛盾」来规定。这是分解的方式讲。庄子说:「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这种是诡辞(paradox),也叫做诡论。我们人类的思考一般有两种方式,第一步先用分解的方式。分解的方式就要遵守逻辑、数学,科学。除了分解的方式以外,还有诡论的方式。这是两种理境。大部分的理境,是第一步先以分解的方式讲。以分解的方式讲了以后,再进到第二步用诡论的方式来达到不可辩、不可说的境地。
道家开始的时候也可以告诉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个说法就是告诉你甚么叫做可道,甚么叫做不可道,这是用分解的方式表示。庄子说:「夫大道不称,大言不辩。」是吊诡的方式,这就是所谓dialectical paradox。这个「辩证」是黑格尔意义的辩证,表面看是矛盾,但是,它要通过这个矛盾往前进一步。这种意义的辩证法是黑格尔首先发现的。这种方式中国人最容易懂,这种意义的辩证法道家、佛教表现得最好,比黑格尔都好。黑格尔那一套容易出毛病。
黑格尔意义的辩证法不是唯物辩证法,唯物辩证法这个词不通的。这个辩证的诡论有一定的用法,而且在某种道理上才可以如此表现,不是到处可以应用的。唯物辩证法不是诡词。黑格尔意义的辩证法才是真正的辩证法,那一定是诡词。唯物辩证法视阴阳电子也是辩证法,那是胡说八道。阴阳电子为甚么一定冲突、斗争呢?男女也不一定冲突嘛,男女可以冲突,也可以不冲突,光说冲突就不能结婚了。两个不同的东西可以冲突,也可以不冲突,没有一定的。男女、阴阳电子都是落在物质上讲,这就是他们所讲的唯物辩证法。这不通的。
「大道不称」就是不可名之名,不可道之道。
「大辩不言」,在「大辩」的层次上讲,是用不辩之辩,不言之言。「不言之辩」此谓之大辩。这个时候,「不言」与「辩」的冲突没有了。这就是通过这个表面的矛盾达到一个更高的境地。
「大仁不仁」。通常「仁」就要表现仁爱嘛。哪有不仁之仁呢?「大仁不仁」的时候,可以称作不仁之仁。「不仁之仁」是矛盾呀!庄子是要通过这个矛盾达到一个高的境界,超过我们平常所表现的仁爱方式。这就是曲线的智能。凡是这种诡论都是曲线的智能。这是道家喜欢讲的,这就叫做dialectic,就是用诡辞的方式,通过一个表面上看起来矛盾而实不矛盾,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把两个相冲突的东西协调。这才叫做辩证法。用这种方法表现的道理属于甚么样的道理呢?决不是属于阴阳电子、阴阳变化。阴阳变化是属于物理的,没有人说物理、化学的变化是辩证的。现实世界里面,阴阳、物理、化学那些冲突,两种力量相冲突而引起斗争,那不是辩证的。讲这种东西的人名之「唯物辩证」,视黑格尔意义的辩证是唯心。这种讲法没有价值的,而且最庸俗的,对于哲学上一点贡献也没有。凡是现实上的当然都有两两相冲突嘛,也不一定永远冲突嘛,这个算甚么辩证法呢?没有人这样讲辩证法的。
「大廉不嗛」。我们平常所说的「廉」就是廉洁,就是香港廉政公署的那个「廉」。那是一般意义的「廉」。「廉」是甚么意思呢?就是一张桌子四个脚嘛,「廉」就是方方正正。「廉」与方方正正是分析的关系。「不嗛」就是没有那四个脚。
「大廉」为甚么就一定要显出自己是廉呢?这种生活上的道理中国人体会很深。「大廉不嗛」就是「大方无隅。」大方没有四个角落。我们平常所说的方都是有隅的,「方有隅」是分析命题。在「大方无隅」这个层次上,「方」与「无隅」的冲突化掉了。本来「方而无隅」是自相矛盾,但是,在这个层次上就要有无隅的那个「方」。「方」与「无隅」的冲突没有了的那个「方」叫做「大方」。「大方」高一层。中国人早知道「大方无隅」,这才是真正的辩证法。
「大方无隅」、「大廉不嗛」这种辩证法是甚么意思呢?就是不管你做甚么样的好事情,你不要露相。你廉就要把廉相化掉,你不要把廉这个观念放在你的脑子里面。那么,这个时候,你的廉是最成熟的,到了化的地步。这个一定要通过辩证的方式才能达到。
我们人在现实上做好事,开始第一步要勉强,勉强就显相。这个是需要有的,因为我们人有感性往下堕嘛,在超拔感性的这个层次上说要勉强。勉强就是有意了。但有意不是一个最高的境界呀。到无意的时候就不显相、不露相了,无意就是化。到化境的时候,你这个「廉」、「仁」就达到最高的境界。要达到最高的境界,一定要通过这个辩证。这不表示人可以不勉强,开始需要勉强。但庄子告诉你,勉强不是最高的境界。通过勉强久了,最后一定要把勉强化掉,那么,这就成圣人的境界了。这里所说勉强是「有意」的意思。
「有意」有时候是坏的意思。譬如,「我今天对你做好事,你不要忘掉我呀。」这种「有意」就是坏的意思。我刚才说的「有意」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勉强的意思,那个「有意」是好的。即使是好的,但也不是最高的境界。中国有两句成语:「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就是曲线的智能。「施恩图报」那种「有意」就是坏的。
「大仁不仁」也是通过一个辩证的方式,把「有意为善」否定掉。那个好的意思的「有意」要化掉,坏的意思的「有意」更要化掉。「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就是你的存心不好,你的为善是假的。儒家的经典《书经》里说「无有作好,无有作恶。」这就是要把「有心为善」的那个「有意」去掉。
人要有好恶,没有好恶不行。没有好恶就没有是非。儒家肯定好恶呀,就是道家也不反对好恶呀。道家重视的是你以甚么方式表现这个好恶最好,儒家也讲这个意思。《书经》说「无有作好,无有作恶。」就是这个意思。「作」是造作的意思。你不要有意造作表现好,也不要有意造作表现恶。恶恶是应当的,但不能丧德。「恶恶丧德」,丧德比恶更坏。所以,孔夫子说:「唯仁者能好人恶人」一般人好恶不当。
「大勇不忮。」平常所谓「勇敢」就是表现出来很有劲度的样子。这是匹夫之勇。「大勇」看起来一点不勇,但「虽千万人吾往矣」。
「夫大道不称,大言不辩,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这是从正面讲。下文:「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这是从反面讲。
「大道不称」,「道昭而不道」。「称」,称说。「昭」,昭明。大道不能称说。假若你通过称说去昭明它,那就不是道。因为「昭」就只是明一个point,通过一个概念只能明白一面。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接着就说:「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有人说这个「园」字有训诂的问题。也有人照「园」字讲。照「园」字讲,「园」是圆满、圆融的意思,就好像后来佛教讲圆教一样。
「道」与「不称」,「言」与「不辩」,「廉」与「不嗛」,「勇」与「不忮」,「仁」与「不仁」,这五个方面表面上都两两相反。这五个方面能圆通起来,这就差不多了。这是照「五者园而几向方矣。」的字面讲,「五者园」就是把那个辩证的表面的矛盾冲突圆满起来,把它化掉。这是就辩证的诡辞来了解。这也可以。
但是,「五者园这个「园」字是不是作「圆」讲呢?有人怀疑。因为这个地方原来是个残缺字,所以不清楚,划一个口在那里。有人就说这一句当该是「五者无而其向方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可以叫做「天府」,也可以叫做「葆光」。这与前文所说「此之谓以明」。「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莫若以明」。都是一样的意思。都想从相对达到绝对。通过辩证化掉有、无相对而达到绝对,这种用辩证的诡辞达致绝对的方式是实践的。
分解地讲,那是思辩的speculative。凡是dialectical一定是实践的practical。凡是有诡辞的,那都是实践上的问题,完全就个人实践所达致的境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