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梦魇 2009


醒来时窗外的路面湿湿的,不知道何时下的雨。又倦回床上,还是可以赖一小时的。夏天似乎不是适合睡眠的季节,睡去和醒来都如此艰难。

最近,睡眠实在很差。我说过我从来都是无梦的人,可当我大汗淋漓疲惫不堪的睁眼,我知道我是做了梦的。蒙蒙蕫蕫地总觉得脑中曾经有过念头,却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只有枕边泪的痕迹提醒我,在我试图麻痹自己时,思维却没有半刻停歇。

清晨半梦半醒时的念头,跟窗外还没有完全退尽前的黝暗一样,多多少少也沾染了朦胧的色调,隐晦地提醒着我无以名状的思绪的存在。当我起身查看当天的日历,看见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排列,便似乎看见一团团膨胀的空气冲进我有限的脑隙,把那些个念头从我的鼻孔慢慢的挤走。

是的,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是不能把梦魇很具体的描述出来,还是在俗务耗尽我的精力和体力后,把曾经的热情和理想抛之脑后,去活自我的日子。

我从来就不是疯狂的人。史书和父辈的政治磨难更是让我远离政治。就是这样一个人还是会被激怒。在看到绝食的同学虚脱的脸,和官方不知如何对答的蠢笨冷酷,我放下了手头的论文答辩,跟所有的同学走上了街头,参加了那次浩浩荡荡的环路游行……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北京,包括正在读本科的堂妹。我藏起自己的恐惧,从男友那里拿来相机,带她去天安门走了一趟。问她:你如果不想参加静坐,就请马上回去。如果想趁机游览北京,请以后再来。不想你死在这里。然后,把她强行送到火车站。人为自己的信仰而死,死得其所。否则,胡里胡涂,死岂不是不值。

我一边完成论文的结尾工作,一边默默的注视着新闻动向。5月的北京,夜间尚有些凉意,我惦记着那些在天安门静坐的校友,有时会为他们送去换洗的衣物,却不知道如何劝回他们。当对立炽热化,更多的学生虚弱倒下,校园里再次愤怒,更多的学生几度冲出校门去声援同胞,抗议政府的冷酷,都被流泪的校长阻挡下来。空气中正弥漫着血腥气,他们不想自己的学生受损……

本来,事情可以好好地解决,学生初始愿望不过是“反腐败”。我一直把失败的原因归之为官方的无能愚蠢,归之为学生不能适度地掌握进退的尺度。但我听到那个老头在中央党校一口一个‘老子如何如何’地大方噘词,我便知道这个政权是他们的,不是人民的。手无寸铁的秀才们,在历史上都是被蔑视的角色,地位不对等,这次也一样。

父母一直劝我回家去住,因为答辩日期未定,所以就拖了下去。后来的结果是楼下传达室的电话也断了,无法联系。公车系统也完全瘫痪。大我两届已经工作了的男友,上完班便会骑着车来校园里陪我。无法静下心来读书,对时局的关心和焦虑,反而促成了我们心的连接。

这天,没有一丝征兆。天安门前很脏乱,这并不是我愿意看到的。高高在上的政府或者没有谈判的技巧,或者根本就是冷笑以对……。看完同学,我跟男友沿着天安门墙根准备回去,刚走到天安门观礼台前面,忽然一阵枪声,跟随着坦克后面的是戴着钢盔全副武装的士兵和武警。到处烟雾腾腾,在附近散步的人仓惶逃窜。我们赶紧退到观礼台下,男友把我托出铁拦门,自己却被武警重重的击打了一下臀部。事后,我一直认为是这个武警托助了他一下,否则在如此紧张的时刻,爬过那并不矮的铁栅门怎会如此容易? 当然,男友并不承认,认为是自己身手敏捷之故。

我依畏在男友旁边瑟瑟发抖,举步维艰,似乎刚逃出一场生死劫。担心着广场学生的命运,我们一直守望在临近的胡同。

坦克轰鸣在长安街。掷向坦克的燃烧瓶、路障根本阻止不住这些庞然大物,子弹在飞……。起初我不过以为那是橡皮子弹,意在吓退还在坚持固守的学生,却发现有人倒下,有穿白大褂的救护人员不顾危险把他们抬上担架。红色,在这时候变得非常可怕,从此我杜绝任何红色的衣服上身。白色更加成了我喜爱的颜色,因为它是我父母的颜色,它代表: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救死扶伤。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冰冷僵硬,却仍然死死地抓着男友。原来潜意识里我是怕他冲出去的。能在这里目睹一切也是因为我不能失去他,让他单独遭遇意外。胆小如我能如此勇敢,也是吃定他必先顾我。

很久很久,学生们终于撤出广场……

黎明前,不敢去取自行车,只好徒步往回走。学校的大门已锁,是断然回不去的了。只好走回阜城门他的住处。手一直握着,麻木机械地走,没有任何交谈,脑中也空白一片。走到精疲力竭,一个三轮车夫让我们搭了一程他的车。他说他一直在送这些徒步回去的学生,口中满是叹息。这场运动,民心所向,可见一斑。

北京市民那一夜也是无眠的。平日里该是寂静无声的街道,这个时候人群鼎沸。军队向学生开枪,流弹击中市民,震惊之后,便是愤怒了。我又目睹了一场20年来愧疚于心的事件,在阜城门桥上……

我们正准备走过桥,过桥不远就快到家了。桥上围了一堆人,我已经累得无心过问。永远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男友却走过去,然后看他在不停地劝着什么。十分种、二十分钟,终于他无奈的走向我,然后一起离开。他说一个穿着军装的人正被围攻,他试图平息人群的愤怒未果。他显然在担心那个战士的命运……

第二天,一则新闻:一伙‘暴徒’在阜城门桥上吊死战士。

男友一再说他应该留在那里劝住民众,军人脱下军装也是百姓啊!这个永远阳光灿烂的大男孩儿脸上出现了少有的落寂和沉思。人在失去理智时,大概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回到学校,我被检举那晚彻夜未归。走进办公室时,系党委书记正背着门向窗外看着什么。他只一句:那天晚上你在哪里?我回答:我在男友那里。他沉默地盯向我的眼睛,终于说:你可以走了。

周围的同学没有一个人被深究。每个人象征性地写了纸面行踪汇报和感想,都是抄抄报纸。然后等待毕业。交通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处于瘫痪状态。我们那时已经不再统一安排工作,系主任怕我一个女孩在街上乱跑遭遇危险,手书一封推荐信给那家著名出版社的副总编,于是我成了一名编译。西方名著经我手,又开始鼓吹‘民主、自由’。

男友在街头荷枪实弹的戒严中,护卫我回家,得到母亲热烈的拥抱,那是感激和释然。那一年,我毕业、我结婚、我成为一名鼓吹西方哲学的编辑。

失意后,留学潮鼎盛。LG埋头复习考试联系学校,拼命赚钱,利用海外关系逃掉用金钱设置的障碍(学生出国必须交纳培养金),辗转来到美国。两个月后,我跟随,在异国它乡奋斗。

今年六四的前夜,他说明天是……。我又忆起了那一夜不曾分离、时刻相握的手。从此,许多年的风雨后,手依然一直相握,惺惺相惜。


写于2009年6月4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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