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台湾一家书店的网站里有《生理学大纲》出售,作者是吴襄和林坤伟。我当年在贵州读研究生时,吴襄和林坤伟都在那教研室里,他们都是我的老师。
我知道吴襄这名字,还可以追溯到更早,早到我文革前在上海第一医学院读书时。二年级开始学生理学了,我到图书馆去找参考书,看到一本半旧的《生理学大纲》,作者就是吴襄。我读了几章,深感大纲脉络分明,纲举目张,叙述又明暸晓畅。后来才知道,吴襄这本书,当初出版时,就深得医学界推崇。吴襄因此还获得了吴大纲的称号。
吴襄是解放初期回国的。那时新中国的成立,确实吸引了一大批海归的学子,他们抱着科技兴国的理想,投身到这新政权的建设中。吴襄回国后,一开始颇得重视,被评为一级教授。
吴襄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开创中国肾脏生理的研究,因为当时这一领域,几乎是一块空白。然而正当他全身心地投入这一工作时,历史的车轮到了一九五七年。那一年,毛泽东发动了大鸣大放,叫大家提意见,帮助党整风。一批一腔忠愤的读书人,一批指点江山惯了的民主人士,一批阅世不深的青年学生,天天在报纸上,在大会小会上针砭时政。然而吴襄没有。他不想当官,也不垂青政治,他只是个搞学问的人,当时只关心那肾小球肾小管是如何调节人体的水盐平衡的。可是他不关心政治,政治却没有忘记他。学院领导几次亲自登门,请他去开会,去帮助党整风。说党对他寄以厚重的期望,当党最想听到逆耳忠言时,你却一言不发,不是太叫党失望了吗。领导说得几乎下了泪,吴襄终于惶恐了,第二天在会上开了口,说生理学教材不应全盘照搬苏联的,不应只谈巴甫洛夫,英美杰出的生理学家的贡献也应介绍。这几句话后来就被作为反苏的辫子,被人家一把揪住,拖到了内定右派的网里,从此不能上讲台,不能作科研,只作为反面教员,养了起来。
这一养就养了二十年,养到邓小平在北京呼唤“科学的春天”的时候,才还了他名誉,还了他地位,还了他尊敬。但还不了的是那二十年的岁月,那七千多个如枯叶一般落在他身边的日子。
记得我考取了研究生,见到吴襄教授时,他已是一头银发。他人慈眉善目,嘴角总带着笑意。他握着我的手,问我多大了,我说: 老了,三十多了。他笑着说:老什么,我刚回国时,都快四十了。我说:我哪能和您比啊。他听了后,想了想,认真地说:这话该我说。我不能和你们比,你们比我有希望。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有张漫画,好像是丰子恺画的,叫头尾汤。画的是一碗鱼汤,鱼头和尾都露在汤面上,那没在汤里的中段,却只有一根脊骨,全然没肉。我这一生,就是这一碗头尾汤,哪能和你们比,你们中段还在,还有希望。
我听后很伤感,但也有点替他担心。好在那时候已是胡耀邦主政,中央有了文件,反右运动总算被认为扩大化了。不然,就凭这几句话,不是又该给他戴上右派的帽子,再养二十年吗。
我读研究生,吴襄教授不是我的导师,但吴襄虽然不是我的导师,仍常常带我们读论文,带我们学英语。五六个人在一间空教室里,围坐在一起,一人读一段,讲一段,像师生,更像朋友。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到我们身上,那情景至今都记得。后来他退休了,去了北京,又去了大连。他在北京通县时,我去看过他。因为顺便在王府井买了两盒茯苓饼送他,被他好生埋怨了一场。现在,吴襄教授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是朋友告诉我的。每想起这位专家,这位老人,我眼前就浮现出他慈祥的面容,和这头尾汤的感慨,心里就感到不平静。愿历史别再重演,愿中国别再折腾。中国的科技振兴,需要的正是有头有尾又有丰硕的中段的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