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叶 绿枫叶 （十一）

过去一年间，黄颖结婚、生孩子、申请出国，好多以前认为遥不可及的事，一下都完成了。黄颖忙，陈杭也不能闲着。黄颖看不上他，他总得自己找着落。寻觅的过程还未正式开始，汪静芝就找上了门。

汪静芝是陈杭旅行社的同事，平时打交道不多。陈杭带国内团，汪静芝带日本团。陈杭外语水平一般，汪静芝是名牌大学日语系毕业。国内旅行团的生意最近不景气，只能靠低价格抢市场，陈杭挣钱的高峰期已过；汪静芝客源稳定，客人出手大方，她赚得比陈杭多。公司的一次集体活动，让汪静芝和陈杭有了更多的接触，让她认定，陈杭就是那个能给她带来生活激情和阳光的人，名利上的差距，也阻止不了她的一腔热情。他们迅速相爱，同居，并准备结婚。

陈杭张罗婚事的时候，家里出了件大事。经营音像制品商店的哥哥陈京，被查出销售黄色淫秽光盘，商店被查封，还因赶上“严打”而被公安局抓走。陈杭和父母拿出十多万，交罚款找关系，总算把陈京弄了出来。祸不单行，还没想好今后生意该怎么做的陈京，被诊断出癌症。他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公费医疗，也没买大病保险。 但病总得治，命总是要千方百计去保。那么高的医疗费，靠他和父母的积蓄都不够，要靠陈杭。陈杭本来打算，竹竿巷拆迁后，到滨江买两套房，一套给父母，一套自己用，订金都下了，就等新房竣工。陈京的官司和重病，已经掏空了家底，连买一套房都难。治癌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每天给医院的钱，就跟流水似的，成百上千地漂。陈京老婆只有一份微薄的工资，养活自己都难，女儿的生活费学费，也只能靠陈杭。

出了这样的事，陈杭没得选择，只能扛着。陈京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小巷子里没读过什么书，下岗后苦苦维持着生计的一介平民。可是，贫民百姓的命也是命，跟医院头等病房里躺着的富豪高干的命，一样地值钱。他只要活着，就是父母的希望，就是陈杭挚爱的兄长手足。陈杭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人了。他有汪静芝，一个美丽优秀、并承诺非他不嫁的女人，和他共同承担。陈杭家出事后，汪静芝多次把他拥在怀里，认真而坚定地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但是，汪静芝的誓言很快变得苍白无力；接着，她不再向陈杭表达任何承诺；最后，在约定登记结婚的前一天，汪静芝提出了分手。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黄颖问。

陈杭无奈地笑了笑：“你又要出国、又要读书，还要生孩子，忙得那个样子。我跟你讲这些，不是给你添乱吗？我哥那人，死要面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怕别人知道他的事。”

黄颖担心地说：“大家邻居一场，有事也能帮帮忙嘛。”

“长贫难顾，哪能麻烦到你们。你和唐力要出国，外面又不是遍地黄金，以后怎么样都还不知道呢。”连汪静芝都指不上，他还能指望谁？想到汪静芝，他还是放不下：“差一天就要结婚了，她是说走就走，唉！”

黄颖劝道：“现在的女人，谁不为自己打算呢？她无非就是怕以后的日子太难过，也怪不了她。”

“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陈杭有点激动：“我跟她都有工资，有外快，也存了不少钱。我们都还年轻，钱可以再赚。我真是不明白，她跟我好的时候，爱得要死要活的，在床上抱着我的时候，她还说，这辈子都没有人会让她这么快乐。我真不懂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黄颖给陈杭挟两块酱鸭，再给自己盛了碗汤，低头慢慢喝。陈杭不懂汪静芝，黄颖能懂。 摆在汪静芝面前的，无非就是两条路，概率各百分之五十，一是和陈杭共同面对，一是索性退却。第一条路的结果有两种，概率也是各百分之五十，一是心甘情愿地和陈杭捱着苦，受着累，运气好的话，也可能有苦尽甘来的一天；二是不甘心地陈杭过着，和贫穷斗着，彼此耗着，郁郁寡欢一辈子。如此算来，汪静芝和陈杭的幸福生活概率，只有百分之二十五。

汪静芝是个精明人。当她迷上陈杭，迷上爱情的时候，他阳光，他帅气，他有激情，这些都可以弥补两人在金钱前途上的差距。可是，生活现实而残酷，今天的陈杭，只能给她带来对未来的恐惧。当她问自己，能不能甘心和他捱苦受累，而答案是“不”的时候，她的退缩，对自己对陈杭，也许是更明智的选择吧？她不会为了小小的百分之二十五的幸福概率，拿自己和陈杭的一生去赌。

黄颖沉默着。她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陈杭，而且，陈杭提到“汪静芝在床上说的话”，让黄颖有些尴尬。他们之前从来不说这些。陈杭会讲黄色笑话，但从不跟她讲。也许在潜意识中，他们还刻意维持着“青梅竹马”的美好单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黄颖的性幻想对象，都不可能是陈杭。他们曾经住得那么近，对方穿什么内衣裤，都能在紧挨着的阳台看到，没神秘感，就不会有憧憬。哪怕在此时，在被痛苦包围着的陈杭身边，黄颖想给他一个握手，或是一个拥抱，表达几分同情支持，她都做不出来。最后，她用上洗手间为借口，到服务台掏钱买单，再和陈杭一起，去医院看了陈京。

从医院出来，陈杭叫了辆出租车，送黄颖回家。灯火阑珊的夜色间，车子穿过庆春路，转延安路，经过竹竿巷的入口。隔着车窗看两侧如梭的自行车流，他们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肩并肩骑着车，从竹竿巷驶出，在延安路同行，再经小路到西湖边的十四中。他们共同走过了三年。那些寒窗苦读的岁月，因为有每一天清晨黄昏的同行，变得有笑声有期待。此后，他们渐行渐远。忙于追寻平凡的黄颖，甚至遗忘了三年同行的时光。

再过几天，黄颖即将离开杭州，去一个遥远的国度，继续追寻她想要的平凡；陈杭，也将继续在生活的无奈中挣扎。这是他们更为彻底的一次别离。然而，当他们无言地经过竹竿巷，并回味着曾经同行的日夜时，却温暖地感觉到，有些人，注定会鲜活地闪亮于自己的生命之中，从不离开。他们将会从心中祝福彼此，此生不息。

车子到黄颖家楼下。“我下星期五的飞机，从上海走。你家里忙，就不用来送了。”黄颖说着，开门离去。

“我当然不会去送你。我要是去了，你要是在机场舍不得，抱着我不走怎么办？唐力还不得把我给劈了。”陈杭笑着，把车门一关。他们都没有回头，可依然感觉到彼此关切的眼神，一直跟在身后，还将跟在他们未来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