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奶奶
1. 葬礼
八十九岁那年,瘦骨嶙峋的老姑奶奶,终于大彻大悟,撒手人寰。
连日阴雨霏霏,葬礼一拖再拖。都三天过去了,转眼就是头七,虽然是上寿,但毕竟不能停尸太久,左右邻居们,老人孩子的,恐有人忌讳,怕人家闲话。好不容易挨到一个发丧的大宜日子,天公却又动容起来,淅淅沥沥的雨,紧一阵慢一阵的寒风,没多久,就飘洒起雪花来,起先还是稀散而细的雪粒,继而雪片越来越密越来越大,转眼间就白霭霭铺天盖地满世界。
“你大哥呢?”问话的是大姐姐,也就是姑奶奶的大女儿。七十岁的人了,依然眉清目秀的,衣著淡雅又得体。女儿象娘,老姑奶奶当年自然是长相体面的。因为是老姑奶奶前夫所生,与后面的几个同地不同天,故而平时走动的不多。老母亲的丧事,既然通知到了,不便不到。既然来了,当然得查问家里的长子和独子,因为传统上来讲,披麻戴孝的,应该是家里的男丁。
“他没脸面来!”小妹快人快语,公认是妈妈的嫡传。其实,他们姐妹几个一致作出决定,坚决不容许忘恩负义的哥哥出席妈妈的葬礼,当然,还有那个平时她们称为大嫂的女人。
“大姐你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吗?”大妹拿手帕揉一揉酒糟鼻子,眼睛红的象烂桃子,不紧不慢过来插话。
“妈妈就死在他的手上!”二妹恨恨地抢话头,“那天刮大风,妈妈心中惦记着哥哥,迷迷蒙蒙的就上了街,去找哥哥。也没带雨伞,半道上泊瓢大雨,妈妈立时就懵了,迷了路,淋得里外里通心湿透,冻得浑身直打哆嗦。”
大姐分别给几个妹妹理了理胸前的白花,一声不吭听着妹妹们的吐诉。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老姑奶奶心血来潮,非要去看她那宝贝儿子,小女儿怎么也拦不住,刚好自己男人住院,得送饭去。还得接放学的女儿,顾大顾小顾不了老,分身无术,实在无法,只好由着老姑奶奶的性子,听她去找宝贝儿子。谁知道寒冬腊月里,风雨交加。老太婆迷了路,一只不大不小的落汤鸡,卷巴个瘦骨嶙嶙的身子,就尖着屁股半蹲半坐在路牙子上。
一个学生模样的过路人,用雨伞给老人遮雨。
“去儿子家……”老姑奶奶上牙合不拢下牙,口齿不清,但思路很清楚,她告诉热心的小伙子,儿子住在……
“顺大路,往左拐,穿两条巷子,再往右,再往……”
老太太冻得直打哆嗦,上下嘴唇拢不住牙齿,口齿不清,思维更是混乱,怎么也说不清。
“我都给你说乱了。有地址吗?”学生模样的不免着急,抢白了一句,语气难免焦躁。
老姑奶奶雌巴个嘴,一对失魂落魄的死鱼般的眼睛瞪着那好事的小伙子,头一撇,骨朵个嘴,再也不吱声。雨一个劲地下,路面上泛起一层层白雾。行人愈见其少,偶尔一辆出租车‘吱溜’一声驶过去,拉开路面上一道水帘,泼了他们一身。
“老人家,您有地址吗?”小伙子强忍下烦躁,耐下性子,语气中透露出低三下四的寒酸。
老人扭过头来,白了小伙子一眼,含糊不清的应道:“我亲家叫赵主席,儿子住在媳妇家。”说完又扭个头去,仿佛极不情愿同这好事的小青年搭腔。
赵主席,当年是地方上的文胆,文章做的好,一手毛笔字,圆通遒劲,大家气概。文革时站错了队,瞧不起那军管会的时政委,对他那欺男霸女,伤风败俗的一干恶行忿忿不平,口出怨言。那个时政委,乌龟爬在磨盘上,自恃几分斤两,螳螂自大,目中无人。玩弄女人成性的人,往往矫情,装腔做势,故作风雅,‘扫四旧’故纸堆里,掏弄来几本线装书,齐齐整整码在案头。转身一个电话,要老赵送几幅字轴来。万万没料到,平日里呼风唤雨姑娘媳妇即兴挑的时政委,在老赵那儿碰了钉子。为此,赵毛笔遭了十五年牢狱之灾,罪名是‘历史反革命兼现行反革命’,折了一条腿,打断了两根肋骨。老赵是块硬骨头,老赵是个好样的,老赵在当地,是家喻户晓。
出租车停在了县政协赵主席家的大门口,老姑奶奶颤巍巍的下得车,伸手在口袋里捣鼓了老半天,那车,载着那好心的小伙子,早就没了影儿了。
“好人……”老太太含糊嘟哝着。张开双手抹去面颊上的雨水,下意识地拢了拢头上那屈指可数的白头发。那几根头发,淋湿了雨,早就服服帖帖地匍匐在头皮上,哪里还用得着梳拢。
一道闪电凭空劈来,眼前的小独院亮得晃眼,门前那两颗银杏古树,突兀的立在眼前,树干上斑驳的伤痕,是若干年前,屡屡遭人刀劈斧圻,落下的印记,算得上这座小院的主人遭难之时的见证。
儿子刚好就在家里,媳妇刚好也在家里。眼见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老母亲,儿子毫无思想准备的走出门来,还下意识的回头朝屋里张望了一眼,忙不迭的打口袋里掏出几个零钱,应声招呼了一出租车,扶着老母亲上了车,雨地里,就看见他斜巴个身子,向老母亲挥着手。儿子太没思想准备了,一着急,就压根儿忘了,本应该把母亲让进屋,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因为,年近九旬的老人,风风雨雨,苦撑苦挨了一辈子,羸弱的身躯,是再也经受不起这枯风凄雨的无情揉捏。儿子更没料到,他那雨地里一挥手,是真正给老母亲送行,自此母子阴阳两隔,自此慈亲不在,自此尽孝无人!
老姑奶奶是典型的大家出身。那是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后院西厢房就传来婴儿啼哭声,府上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出世了。是个女丁,老财主捧着水烟袋,象菩萨一般端坐在火炉边。东家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人丁兴旺之家。他不发愁,今后少不了儿孙满堂。眼下他牵肠挂肚的,是前院东厢房里。果然没让他失望,二更时分,嘈杂的脚步声打前院传来。东家在五十六岁光景,喜得千斤!女儿同孙女儿同日出世,这在当地一时传为佳话。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吃香的喝辣的。府上老姑娘出落的人前一枝花。但凡赶集收租,邻里婚丧嫁娶,诸般应酬,东家身边,总立着那花枝招展的老姑娘。还特地为她延了私塾先生。总之,但凡一应好事儿,府上老姑娘总占个先。
七十三年前,老姑娘出了阁,夫婿也是大户人家。再过三年,就生下了大姐姐。世道开始不好。先是犯人瘟,接着闹蝗虫,日本人跟着就杀了过来。可怜天下苍生,遭灾呀,血光之灾。
一家人起先随着人流,顺着长江落荒而逃,‘跑反’,又叫‘跑鬼子反’,实际上是颠沛流离,离乡背井,躲避战乱。一家老小拖儿带女的,辗转到了湖南地界,一路上,民国政府倒还是尽心竭力,供吃供喝的,对难民们悉心照料。可是,难民们象蝗虫一般,铺天盖地,政府捉襟见肘,应接不暇。吃喝难以为续,日子就没办法过下去。
家乡捎过话来,日本人除了强征暴敛,其他倒还相安无事。况且,乡亲们自有对付小鬼子的妙招,缴出去的麦子稻谷里,大量搀杂沙子土灰,糊弄日本鬼子。民间如今还有‘你在糊日本鬼子’的说法,指责敷衍塞责的人和事。
一家老小转了一个大圈,还是回到了老家。
江南兴新四军,小股部队也流窜到了江北。为的是发动百姓,壮大人民武装。叵耐那些一干老百姓,觉悟太低,除了顾及那一干两稀的灶头小日子,成天津津乐道搀泥沙‘糊日本鬼子’,耍小聪明,全没把抗日救国大业放在心上。
抗日部队,其实也不好同日本兵硬碰硬,这是战略。可他们在战术上,那是相当有一套。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岗楼里四个日本兵脑袋搬了家。第二天,鬼子发现,尸首横七竖八摞在温家套村的大塘埂上。温家套是个有几千人口的大村落,地处巢湖东侧,历年风调雨顺,盛产菱藕瓜果,是个远近闻名鱼米之乡。因为富庶,群众工作很难做,招兵买马的局面一直推展不开。把鬼子尸首放在温家套,也是战术上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
日本人找着了尸体,就在温家套!日本人血洗了温家套,那天所有在家里没有外出的人,都给堵在门洞口枪杀掉。在地里劳作的人,听得枪声大作,见得村子里烟火顿起,顾命要紧,翻过巢湖圩埂,躲得远远的,保存了好多家血脉。村里头也有死里逃生的。说起来同老姑奶奶的男人沾亲带故。那天他刚好闹肚子上茅厕,听到枪声大作,鸡飞狗跳,探出半个脑袋朝外一看,见得日本鬼子进村杀人放火,一急一怕,腿肚子发软,一个‘吱溜’,就跌落进茅厕里,屎克郎遇见打鸣的鸡,伸头缩头都是屎,索性卷巴个身子,隈在茅厕里大气不出,还真就躲过了这一劫。
火还在烧,烟还没灭,村里村外四处见红,血腥味逼人。死里逃生的汉子瞅着恶贯满盈的鬼子离了村,趁着天黑,踉踉跄跄的,跨过屋里屋外的冤死鬼们,不敢哭,也来不及去哭,连正道也不敢走,挨着水稻棉花地,慌不择路,猫着腰跑开三五里地,瞅见田头一个水塘,一头窜进水里,洗涮身上的蛆壳粪渣,也顾不得浑身上下的污秽之气,一路小颠跑,就来投奔老姑爷。
人还没进门,扑面的臭气就呛得老姑奶奶眼泪鼻子一大把。老姑爷为人沉稳厚道,忙叫家里长工点亮一盏‘三沿灯’,也就是用洋油的那种风灯,招呼落难的表弟屋外说话。
话还没开口,就大洋桥那儿的碉堡里横扫过来一梭子重机枪弹,先是打灭了姑爷手中的风灯,接着姑爷就应声倒在地上,有气无力的他,风灯还在手上,“我中枪了,日本鬼子……”姑爷话没说完,就断了气。
浑身臭气熏天的小表弟,堪堪就是命大。摸摸大表哥的鼻头,冷冷地说了声,“就是这盏风灯坏的事,招惹了鬼子。”转身面对着楞在门槛边的姑奶奶,说了声,“我这就去当兵!我要报仇!”夜色中,表弟气昂昂地走了,带着满身的臭气。在返身找部队扛枪报仇的路上,细心的他,纠集起温家套和附近村落好几十号男丁,都是同日本鬼子有血海深仇的良民百姓,苦大仇深,一同参加了新四军。表弟没几天就当上了连长,一路高升,做了将军。这是后话。
温家套人,用几百号男男女女的鲜活的性命,唤醒了老百姓沉睡的抗日救亡的激情。从此,新四军的队伍,在江北发展壮大起来。
“灯闹的鬼?人惹的鬼?千刀万剐的鬼!鬼,鬼,都是鬼!”姑奶奶搂着刚会呀呀学语的大姑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整天哆哆囔囔就这么几句。
乡亲们说是中了魔靥,能使唤的法子试了个遍,全不见功效。自此落下个病根,整日里嘴巴闲不住,张家山前李家屋后,前盘古后五帝,三里洼有人三十岁过天花,五里庵新媳妇过门五十天就寻短见。全都打她那张嘴巴里播弄出来,小道消息,包打听。反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三皇五帝时候的事,自然是无法考证;至于那前村后店的趣闻轶事,人们也就姑且一听,从来没去当真。也是,有谁吃饱饭没事干,有那份闲心,专门跑个十儿八里地的,去考证老姑奶奶的随口胡捏。
老姑奶奶整天嘴巴里哆哆囔囔闲不住。哆哆囔囔之中,她改嫁给了一个小本生意人;嗣后便生了她那宝贝独子,嗣后又先后添了三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