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慧济不济
我们极力忍受着饥渴和疲劳,到了慧济寺,总以为“只要一说是朝普陀山的——吃的,喝的,住的都没有问题啦”,谁料想得到,到了慧济寺,又差一丁点被拒诸山门之外呢?唉!这真所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迎头风”!
我们到了慧济寺,正是日头刚刚落山的时分。可是,慧济寺的山门已紧紧地关上了!我在门上敲了几下,里面毫无反应;又叫了几声,也没有动静。于是我对父亲和海超说:“寺里的人可能正在吃晚饭,或是做晚课,我们放下行李来,休息休息再说吧!”就这样,我们放下行李,坐在月光之下,眼望着那些“刚被太阳收拾去,却叫明月送将来”的树影出神!
好像过了很久,突然听到门里有脚步声。我不禁一喜,一边低声对我父亲和海超说:“有人来开门了!”一边急忙背起行李,准备门一打开就走进去,好赶快解决“吃的,喝的,住的问题。”
可是,当我眼巴巴地站在那儿等着开门时,我听到脚步声停了一下,似乎又走了回去,门却仍关得紧紧的。我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举起拳头来不顾一切地,在门上砰砰砰敲着,并大声喊道:“请开门呀!我们是朝普陀山的,路过贵地天黑啦,特来打扰常住挂一单。”
我这么一敲一喊,果然生效了!就听门里人问道:“侬啥人?”
于是,我又把前面的话说了一遍。又听门里人说:“这儿没办法咯!侬去穿山吧。”
接着我又敲了两下门说:“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吗?我们已行一天的脚了,又饿又累,实在走不动啦!请您把门开开,让我们挂一单吧!”
我讲过了这么几句可怜的话,终于打动了门里人的慈愍心,门“呀”地一声开啦,因为开门的人是站在门里,又没有灯火,我们也没有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即向他合个掌走了进去。
我们走到大殿门前,放下行李,礼过佛,转身向四面看看,房子里都黑洞洞的,阒若无人,很自然地使人生起一种“荒凉”之感!但为了想先解决吃的问题,我仍一再地向那位给我们开门的同道说好话,希望他设法给我们弄点食物,填填“空空如也”的肚皮,而他却一声不响,只是摇头,也不知道他是表示拒绝?抑是表示没有办法?后来他到大殿里点着一枝小蜡烛,把我们送到一间堆满了杂物的房子里,声音老气横秋地说道:“外面有稻草,你们去拿些来,铺在地上睡好啦!”说过,他放下蜡烛就走了!
我同海超到外面抱了几把稻草铺在地上,把行李打开取出棉被来,先请我父亲坐在上面休息,然后我拿着蜡烛同海超摸到厨房里,打算打点热水洗洗脚,就睡觉了。可是,到厨房一看,地上放着堆红芋干子,又看到茶橱里还有些剩饭残羹,不禁饥火又烧了起来。心想:“出家无有家,庙上就是家,得吃且吃,吃了再说。”主意既定,一边叫海超去点火烧锅,一边自己拿些红芋干子洗了洗放在锅里,又把剩饭菜倒进去,然后又悄悄地把我父亲请来,即准备同享这顿“丰富”的晚餐了!就在这时候,给我们开门的那位同道,和另外两位突然跑了进来,直嚷着说:“这饭菜是我们留着明早上吃的,你们怎么可以……。”没有让他们把话说完,我即迎上去笑笑说:“老菩萨慈悲慈悲吧!俗语说:一个罗汉一份斋,罗汉不来斋不来。我们吃了你们的一份,护法诸天会送你们两份的,不要怕!”他们听我这么一说,就没有加以阻止我们的行动;不过,他们心里可能在这样想:“既然都遇到了这样一个‘老皮参’,就随他去吧!”
八诸天罗嗦
在慧济寺勉勉强强混了一顿晚饭,将将就就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即辞别了寺主去穿山码头了。
当时浙东一带的情况原是很平静的,但有些人因为受了谣传的影响,好像也弄得惶惶不安了!因此,我们到了既偏僻又窄小的穿山码头时,已经熙熙攘攘到处是人。看其惊慌的情形,与我以前在苏州火车站看到的似乎差不多。使人更感到焦急的不是人多,而是从穿山开往沈家门的船只太少了!少得一天仅有两班,一班仅有一只又旧又小的客船,这只小船充其量仅能载五六十人。码头上虽然不时出现些来兜生意的渔船,因为讨价太高,成交的却很少,总计才不过有六块袁大头的我和我父亲以及海超三人,当然更是不敢问津的了!
说来也真难以使人相信;我们正一筹莫展地在码头上徘徊着,突然有一个渔夫模样的中年汉子向我们走来,他先看看我们的行李,然后又把我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问我们是不是去朝普陀山的?我们以为他是来兜生意的,只是不经意地向他点点头却没有答腔。而他却好像看透了我们的心事,便用手指着靠在岸边的一只小船,对我们说:“请上船吧,我送你们到沈家门,不要钱!”我听他这样一说,真有点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心想:“在这正好敲竹杠的当儿,哪有这样好的人?”
然而,事实说明了一切,那位渔夫模样的中年汉子,他说过之后就跃上了小船,一边摇橹,一边向我们招手喊道:“上来吧,这就开船!”
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谁能说这不是感应呢?
我们乘上那只长不过两丈,宽仅数尺的渔船,离开了码头,一看那茫茫无际的大海,我们不禁又后悔起来了!父亲低声对我说:“风这么大,浪这么高,船这么小,坐在上面好危险!”
我说:“没有关系,一心念观世音菩萨好啦!”其实,当我看到小船在高大的海浪上忽高忽低,忽前忽后,像一片树叶飘荡时,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但为了安慰老人家的心,只好强作镇定,劝老人家一心念观世音菩萨圣号,减轻内心的恐怖。好在那位渔夫模样的汉子,是一位航海老手,船又是靠着海边航行,虽是受了三四个小时的虚惊,下午一点多钟便平平安安地到了沈家门。在沈家门一打听当天已无去普陀山的船只,我们向那位好心的渔夫模样的中年汉子致谢以后,便到了诸天庙。
诸天庙的“诸”字,是此“诸”还是彼“朱”,我也弄不清楚了;但我仍记得它是一座充满外道气息的神庙。庙上住的不是僧也不是道,是一位信奉理教的在家人,都称他为“庙祝”。那位庙祝老先生约有七十来岁的年纪,慈眉善眼,雪白的胡子飘在胸前,颇像有三分“仙气”的样子。客堂里挂着许多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葫芦,他见我们开门见山就说:“刚才有两位从上海来的出家人,到街上去买米买菜啦,你们如果想住在这儿,就赶快去买吧,因为我们只供水火,不供米菜(其实,他不说我们也知道诸天庙只挂水火单了)。”正说着,果然看见两位同道从外面走进来;他们手里提拉搭挂地拿着许多东西,及至他们知道我们还没有吃午饭(早饭何尝吃了),其中的一个即对我说:“你们不要去买菜啦,我们买得很多,这一顿你们吃我们的,明天早饭我们再吃你们的好啦!”说过,不由分说,老朋友也似地拉着我就往厨房里跑。于是乎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烧锅的烧锅,大家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子,居然弄了四菜一汤,及一锅子香气四溢的白米饭。这饭,这菜,这汤,对于两天仅吃了两顿稀饭的我和父亲以及海超来说,简直是在过年了!
吃过了饭,我叫海超去街上买次日的米菜等物,我则同我的父亲以及从上海来的两位同道,走进了客堂与那位庙祝老先生闲聊。理门是最讲究吃茶的,所以到了客,庙祝老先生一面跟我们谈着,一面沏了一磁壶茶,给我们各人斟了一杯放在面前。
我一向是个欢喜与人闲谈,而却没有谈话技巧的人。因此在闲聊时,多是从上海来的两位同道同那位庙祝老先生问答,我和父亲静坐着当他们的听众,有时候也抬头看看墙壁上挂的各式各样的葫芦。
他们聊着聊着,突然聊到六祖坛经上去了!就听那位庙祝老先生念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犹如寻兔角!”
然后他问:“你们四位懂不懂这首偈子中的含义?”
我们一致地摇摇头,表示不懂。
他冷然地笑了笑说:“我想你们也不会懂,否则也就不会出家了!”
我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大吃一惊,遂问他道:“你老先生这话说得好奇怪!我们的出家与懂不懂这首偈子,有什么关系呢?”
他颇为得意地又笑笑说:“怎么能没有关系呢?我告诉你们吧:‘佛法在世间’的‘世间’二字的意思就是‘家’;‘不离世间觉’的‘不离世间’四字的意思就是‘不离家’;‘离世觅菩提’的‘离世’二字的意思就是‘出家’;这四句整个的意思就是说:‘佛法已落在在家人身上了!唯有不离世间的在家人修行,才有获得正等正觉的希望;如果放弃了在家人的身份而出家去寻觅菩提大道的话,就如同寻求兔角一样,永无获得的可能!’试问:你们如果懂得这个意思,还会出家吗?”
他这番“解释”,听得我啼笑皆非!我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正想驳斥他,可是,从上海来的两位同道中的一个,却抢先接了上去,他问庙祝道:“照你老先生这么一解释,出家人修行是没有希望的了?”
庙祝用手捋着他的白胡子,点了点头。
又问:“那么,我倒要请教你老先生了,惠能大师的这首偈子:是为在家人说的,抑或是为出家人说的?是以在家人身份说的,抑是以出家人身份说的?”
庙祝说:“六祖的这首偈子是为出家人说的,亦是以出家人身份说的。”
那位同道又问:“六祖既然以出家人身份为出家人说法,他的当机众就应该是出家人,可见你老先生这种解释是不合情理了!”
那位老庙祝一听说他解释得“不合情理”。气得胡子直往上翘,但一时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显得很忸怩!
于是,上海来的另一位同道说:“好啦,好啦,大家不要再罗嗦啦!佛法是平等的,除邪见的人,不论出家人或是在家人,只要能够如法修行,都可以达到他自己所希求的境界的。”
说过,大家就不欢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