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预约(十四)

           14,
    这时,穿褐色夹克的叶津发现,离他们不远的河沿上出现了一个穿紫色毛料套裙,头发有点花白的女人,背对着他们,就轻轻拽大家一下,“这位又是谁?是老干部还是台胞?”

梁永泉注视着她,突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他沿着河滩走到她后面,那女人依旧眺望前方,没有转身搭理他。她虽然不年轻了,但从背影来看,身材基本上还不臃肿,紫色丝巾上绣着几片白色小花。

梁永泉语气平稳地说:“小姐,请恕我冒昧,我这杂牌表停了,想跟您打听一下时间。”

那女人浑身一颤,随后她缓缓地抬起右手看了看手表,语气比较缓慢:“现在是标准时间十一点十八分。”

“噢?”梁永泉接着说:“您的表不会有差错吗?”

“当然不会,我的表是瑞士名表。”那女人突然转过身,梁永泉看见一张戴着茶色眼镜、精心保养的脸,虽然饱经风霜,但椭圆形的脸型基本没变。这个上衣佩带金质胸针的女人从梁永泉的中山装穿戴看出他是中共老干部,她眼睛湿润了,嘴角颤动起来,“这个接头暗号已经尘封五十年了,是谁告诉你的?”

“是罗政委生前说的,”梁永泉高兴地眼睛放光,“虽然他不在了,可是别的同志还是能根据他的话知道是冯滔同志的又一位蜂蜜和红颜知己回来了。噢,他还说,冯滔在白区的时候,跟徐励、金玉淑和你都有联系,但你们三个是互不联系的。解放战争初期,徐励和你都送过相同的情报。后来政委发现敌人开始怀疑徐励,就指示她停止收集情报,故意摆出什么事都想问的样子,把敌人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以便掩护你的工作。”

梁永泉说到这里,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她也把手伸出来,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梁永泉轻声说:“陈书香同志!”

陈书香下意识地扫了四周一眼,热泪盈眶,她也轻声缓缓地说:“同——志!”

梁永泉嘴角也颤动起来,“同志,我是当年黄淮海人民解放军第一师一团一连一班班长梁永泉。你还记得吗?银塘市解放那天,是冯营长带着我还有其他几个同志把你从地下交通站接到罗政委那里的。当时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随后按照罗政委的安排,你和徐励以及女俘虏刘雁借机逃跑时,我、我还误伤了你!哎,你、你终于回来了!”

陈书香淡淡地一笑,“总算回来了。回来以后,罗政委代表党组织希望我继续以台胞身份做些力所能及的对台工作。在外人看来,我现在只是回大陆定居的台胞。”

她随后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当年冯滔在重庆演戏时,我是国民党军委会电讯局第二电讯干部训练班学员。有一次,我看了他演的话剧《秦少游和苏小妹》后,给他写信,向他提了一些意见。两星期后,他给我回信了。”

 

训练班宿舍,穿黄色国民党军服的陈书香坐在靠窗台的椅子上,正在看信,“先生钧鉴:惠书收到,承先生赐教,受益匪浅,鄙人不胜感激。为聊表寸心,弟决计在竹林街大发饭店略备薄酒,恳求先生驾临。先生如有闲暇,敬请星期六晚上六点屈尊赴宴,弟当于饭店门口恭候。”看着冯滔的笔迹,她白皙的脸蛋上涌起一片红云。

星期六黄昏,大发饭店门口,穿灰色凡尔丁西装的冯滔正低头背着手在溜达,扎两条辫子、穿白色夏布旗袍的陈书香走过来,问:“先生,我就是陈墨风,您是不是在等我呢?”

冯滔惊讶地张大嘴巴,他还以为陈墨风是个大男人,可眼前分明是个秀丽的清纯少女。“你、你怎么叫个男人名字?”

陈书香咯咯笑了,“我叫陈书香,因为是书香门第,家父就给我起名书香。上高中的时候,看见好多同学都给自己起个字,我也就起了墨风的字。”

冯滔也笑了,“噢,陈书香,陈墨风,唔,好名字。嘿嘿,我收到你这署名陈墨风的信,还以为你是陈墨山将军的弟弟呢。噢,小姐,您请。”

饭店雅座,陈书香和冯滔坐在餐桌对面,她一边吃菜一边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先生,你我素昧平生,您怎么想起来请我呢?”

冯滔笑了,“小姐,你在信里说我演秦少游是风流有余,才子不足。建议我在戏里适当吟诵一下秦少游的诗词,还在信里抄了几首他的作品。我接受了你的意见,此后演出,果然反响特别强烈。我一向讲义气,小姐对我有恩,我理应回报。”停顿一下,他眼睛发亮, 小姐不仅学识渊博,容貌也美丽动人,结识你这美丽才女,真是冯某莫大的荣幸呀。”

陈书香脸一红,“不敢当,您的众多蜂蜜里比我出色的大有人在吧。”

冯滔不屑地摆摆手,“她们基本上是漂亮有余,才艺不足,其中有的人还以为苏轼和苏东坡是两个人呢。”他呷了一口香槟酒,感叹道,“我想小姐也听说了吧,有的评论家对我在抗战时期还一个劲地演三角恋爱戏十分反感,在报纸上骂我戏子不知亡国恨,隔江大做鸳鸯梦。其实,我何尝不忧国忧民呢?义演、捐钱、慰问抗日将士和难民,我哪一样没参加了?说我不知亡国恨,真是不凭良心呀!”见陈书香点头,他又无奈地叹气,“下个星期我要演西厢记了,其实我也不想老演这种纯粹的爱情戏,可眼下又没有好本子。小姐,您说我该咋办?”

陈书香想了想,“我看你不妨把戏里张生进京赶考改成投笔从戎,奔赴疆场,如何呀?”

冯滔高兴地端起酒杯,“好!小姐真是我的良师益友呀。来,干杯。”

两人碰杯后,喝下,吃菜。突然,窗外响起嗡嗡的空袭警报声。冯滔慌忙拉起陈书香,“不好,日本鬼子飞机又来捣乱了,前面有座石桥,咱们到桥洞下躲一躲。快走。”

两人跑出饭店,躲到干涸的石桥桥洞下面。不一会,远处响起爆炸声,窜起火光。

望着火光,冯滔的眼睛也在喷火,“狗强盗!欺负我们空军飞机少,到处撒野。”停顿片刻,他又跺跺脚,“一提到飞机,我就想骂人。为了帮助我们中国空军打鬼子,我把一个月的演出收入都捐出来了。有人做过统计,全国人民的捐款,以及华侨捐款,足够买五千架飞机!可咱们中国的飞机在哪?买飞机的捐款又在哪?还不都让国民党的达官显贵贪污了?权贵不知亡国恨,过江大卖后庭花!”

这时,他突然急刹车,“噢,对不起,小姐,我忘了您是吃国军军粮的。”

陈书香愤愤地点了点头,“我理解冯先生的心情,其实,我也痛恨那些吃国家俸禄却不想报效国家并且还大发国难财的豪门权贵!”

突然,一颗炸弹在前面不远处爆炸,陈书香本能地往冯滔怀里一靠。过一会,她突然感觉不妥,慌忙离开冯滔。在离开他的一瞬间,陈书香望着冯滔,又把身体靠到他怀里。演惯爱情戏的冯滔没有拒绝,两人紧紧地依偎着……

 几个月以后,陈书香经冯滔介绍入党,这年她十七岁。冯滔离开白区以后,他俩暂时分别。直到银塘解放,两人才有机会再见面。

 

银塘城外一个村子东头的一间屋子里,身穿美式咔叽布军服的陈书香站在窗前,瞅着坐在对面圈椅上的冯滔,手里扬着冯滔的情书,声音发颤,“当我收到你的来信,特别是昨天我看见你来接我,心里高兴死了。可是,现在又得分别。我这次再回敌营,也许很快就能回来,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

“别这么说!”穿灰布军服的冯滔刷地站起来,脸色发红,“革命很快就会胜利了,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我要等着你回来。”

陈书香笑了,她收起情书,深情地望着冯滔,“你太吸引人了,听罗政委说,不光女俘虏,就是这边有几个女同志也很喜欢你。”说到这,她突然脸色一沉,“我要走了,临别前,能不能让我这个蜂蜜也吻你一下呢?”

冯滔轻轻地点了点头,陈书香一下扑到他怀里,一边吻他一边轻声抽泣。冯滔也流泪了,他抱着陈书香,轻轻吻着。谁能想到,这次分别竟会那么的漫长呢?

陈书香感觉冯滔上衣口袋有东西,就伸手去掏,掏出一个绣有南天竹花瓣的手帕和一张对折的纸,打开纸条见是自己写的情书,笑了。“这还都是我送给你的呢。”她把情书放进冯滔衣袋,拿着手帕擦擦自己的眼泪,又给冯滔擦擦眼泪。随后,两人又一次接吻……

 

陈书香从提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梁永泉,梁永泉发现纸的颜色早已发黄,但冯滔的笔迹还很清晰。看着那早已发黑的字迹,梁永泉心里如同波涛激荡,这么多年来,冯滔一直在“为汝憔悴”,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他最终也没能等到莺歌燕舞的那一天!

陈书香收起情书后长吁了一口气,“我从少女时代投身革命,一生都献给我信仰的共产主义。现在,我没有亲人,没有家庭,没有多余财产,甚至都没有知心朋友。我回来后才知道,冯滔在1969年去世了!他等了我一辈子,我,也等了他一辈子!”

梁永泉听见这话顿时感到一阵凄凉,但是这会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安慰陈书香。望了一眼饱经风霜的陈书香,梁永泉沉重地低下头,默然不语。

陈书香停顿一会后又掏出两张信纸递给梁永泉,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这是冯滔生前最后两封信,是冯滔妹妹送给我的。”

梁永泉接过已经发黄的信纸,老营长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小妹:你寄来的袖珍合订本《毛选》和袖珍本《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已经收到,今后我一定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努力改正自己的严重错误,深刻改造自己的反动世界观,争取早日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去。另外,我有一封写给过去的战友莫枫同志的信托你代为保管,莫枫同志因为正在参加一项光荣的革命工作,暂时不能取信。不过你放心,终有一天,莫枫同志会主动来找你,到那时,请你把信交给莫枫。冯滔196971日于东风五七干校。”

梁永泉拿开第一张信纸,接着看第二张。“莫枫同志: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解放后由于我没能继续改造自己世界观,现在站错了队,暂时不能为党工作,心里十分沉痛。现在我只有努力改造自己,争取早日重返革命队伍。我希望在我重新为党工作的时候,能够和你携手共事,并肩战斗。我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致以革命的战斗敬礼!冯滔196971日于东风五七干校。”

看完信后,梁永泉感觉内心在强烈震荡,他万万没想到,老营长在身处逆境时依旧盘算着如何跟遥远的恋人预约浪漫!把信还给陈书香后,他无法抑制心灵的酸楚,泪水唰唰涌出眼眶。他赶紧掏出手帕擦擦眼泪。就在冯滔的信寄出一个多月后,干校方面宣布他“畏罪自杀”。粱永泉是在文革结束后才得知这一噩耗的。他当然不相信一向乐观开朗的老营长会自杀,和冯滔一起被“专政”的原干校学员也不相信,于是大家一起联名写信给上级党组织,要求彻底查请冯滔的死亡真相。然而,由于有关冯滔死亡的原始证据早就遭到破坏,调查最后不了了之。现在看到冯滔这两封信以后,梁永泉更加确信自己的怀疑了,一个一生都在盘算着和遥远的恋人预约浪漫的人,怎么可能想不开了呢?梁永泉这会抬头瞅了陈书香一眼,看来她还不知道冯滔的死亡内情,算了,保持沉默吧,别再让她伤心了。

看见梁永泉落泪,陈书香还以为自己和冯滔半个世纪的浪漫预约感动了这个老干部,她欣慰地笑了。她笑得很甜、很甜。“我和冯滔没有朝夕相处的亲密和甜美,但是我们有天长地久的相思和浪漫。他离开白区后,他的代号就由我接着使用。”说到这里,她脸色一沉,“唉,我回来不久,刘雁和罗政委先后离开了!徐励在我回来前也走了!她一直当我的替身,却一直不知道我的底细。鲁文才将军曾经说过我们三个不能再照合影像,这话竟不幸言中了!另外唐将军、鲁将军、杜将军、张营长也都走了!为了怀念过去地下生活,我常穿戴有接头标志的服饰,只是没人注意。如今,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了!”陈书香说着,鼻子一酸,晶莹的泪珠涌出眼眶,顺着脸颊簌簌地流淌。

梁永泉感到这时不能再沉默了,赶紧微笑着宽慰她,“别这样,你看,我不是还认识你吗?还有其他同志,你并不孤单。”他随后向毛福海他们招呼道:“同志们,这是我党隐蔽战线的真正明星陈书香同志,代号南天竹!”

大家一愣,纷纷过来,蒋孝天惊讶地瞪大眼睛,“南天竹不是徐励吗?罗政委生前不是多次说过了吗?而且徐励自己也承认了。”

梁永泉眨眨眼珠子,意味深长地笑了,“是呀,政委生前多次讲过徐励是隐蔽战线的优秀战士,可政委什么时候说过徐励就是南天竹呢?至于徐励说她扮演南天竹,请注意‘扮演’两字,古月同志扮演毛主席,能不能就说古月同志是毛主席呢?至于我为什么说陈书香是真正的南天竹,请看,她的丝巾上有花心带红点的白色天竹花,她的胸针也是天竹花,这正是罗政委当年约定的南天竹专用接头标志。”

众人恍然,纷纷跟陈书香握手,热情地说:“你好呀,南天竹同志!”

陈书香跟大家一一握手,然后掏出绣着南天竹花瓣的手帕擦擦眼泪,见大家还是“同志”、“同志”的喊着,突然冒出一句,“喂,先生们,你们别这样,我可不是同志。”

大家一愣,“唔?”一起目不转睛地瞅她,颇有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的感觉。

陈书香这会挤了挤眼睛,脸上露出笑容,笑的是那么自然,那么顽皮,“同性恋才是同志呢。”

“啊?哈哈哈!”大家一起爽朗地大笑起来,这笑声化作声波飞上蓝天,碰到云彩后反射到地面上,再反射上去,如此循环反射,似乎永不终结。

 

作者附记:冯滔的形象是以著名演员冯原型加工出来的,当然,冯滔的戎马生涯,和恋人预约浪漫则是笔者虚构的。归来台胞有没有地下党员,笔者没有考证也不便考证,当年电影《保密局的枪声》结尾提到了地下党人跟随国民党军队去台湾一事,现在笔者平添一个地下党人悄然归来的情节似乎也符合艺术高于生活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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