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我没有参加过一次对他们的批斗会。然而,我还是很留意有关他们的消息。
他们被批斗得很惨,拳打脚踢都用上了。人性真是很奇怪,不管什么单位运动中总有人会跳出来慷慨激昂地批判揭发,甚至动手打人。是投机?是自保?还是天生就有虐待瘾?也许什么可能都有。
阿訇集团的成员全部被隔离禁闭。早上,他们带着脚镣下地劳动,必须完成指定的定额才能收工,因此每天回来都很晚。回来后接受批斗,少不了挨拳头,晚上在禁闭室写检查交代。
我真担心,瘦弱的阿秉如何经得起这般折磨。
揭发批判越来越深入,连阿秉的画也成了反革命罪状。
有一幅静物画,就画屋子里的摆设。桌子上有一只闹钟,闹钟的时针在三点到四点之间,看样子这幅画是阿秉在星期天下午画的。革命觉悟高的又看出了问题。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你们年青人朝气蓬勃,就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个现行反革命偏要画下午三四点钟,恶毒呀!存心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反革命的铁证!”
学毛选学到这份上,我只好自叹弗如,看样子闹钟也应该打成现行反革命。我想起了中世纪关进监狱的伽里略。教会逼他承认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是静止不动的,是太阳围着地球转。伽里略急得跺着脚下的大地喊:
“可它毕竟还是在转哪。”
我们不也回到了中世纪吗?
阿秉的另一幅写生,是画从远处看连队的住房和周围的景色的。房顶上插着一些小红旗,旗帜在迎风飘舞。这又没能躲过革命派锐利的眼睛。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瞧这画上的旗帜飘得乱七八糟。你说说,它表达的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反革命,恶毒呀!”
乱风画法是中国传统绘画基本技法之一。就说自然界吧,小气旋经过的地方,被风带动的布条必然朝什么方向飘的都有。革命派只会背语录,却不了解基本的物理。完全不懂绘画的无知却在台上一本正经地批判绘画功底深厚的画家,这到底是文化大革命,还是大革文化命?
禁闭室的孤独其实比批斗还难受。
寂静,象死一般的寂静折磨着被关押者的神经。渴望被理解的心情却象烈火一般烤得人口干舌燥。没有坚强的毅力是很难幸存的。
深夜,劳累了一天的职工开始进入梦乡。
禁闭室传出了哀求声,
“放我出来吧,我不是反革命。”
这是阿秉的声音。没有人理睬。
哀叫声时断时续,慢慢地变成了拖长的声音,
“我…不…是…反…革…命!…我…不…是…反…革…命!”
黎明前,禁闭室安静了,死一般的静寂。
天亮了,打开禁闭室的门,发现阿秉已经自杀。他用自己的裤带吊在房梁上,结束了自己苦难的一生,结束了无休无止的批斗。
对于阿秉的死,革命领导轻蔑地哼一声,
“反革命,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轻于鸿毛!马疤,把他的尸体拉到沙包里埋了。”
马疤是连队挖柴火的职工,大老粗,没什么文化。
受宠若惊的马疤用一张草席把阿秉的尸体包起,牛车载着阿秉的尸体,吱吱呀呀地在戈壁滩的沙包上颠簸。
中午,知青们围住回来的马疤,问他把阿秉埋在哪里。马疤第一次受到大家的重视,得意得满脸红光,
“我把那反革命的手脚砍下,连身子埋在沙包里了。”
“啊哟,你把他的手脚跺。。。”一位上海女知青失声尖叫。
“这有什么,半道上尸体从草席中滑出,掉到地上。TMD,现行反革命,死了还不老实,不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还行!”马疤唾星四射,十分得意。
一个活生生的知识青年,一个未来的艺术家,就这么从世界上消失了。
我仿佛来到了戈壁滩,看到阿秉背着一大捆干草走来。我仿佛又听到一个声音在回荡,
“阿秉,别泄气。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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