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莲心经:那一斧的风情-三十五

人非草木,孰能无好,有则加勉,无则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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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玉莲又去土庙拜神了
  
  谁都不知道我现在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势在写,包括玉莲。
  
  在前天的时候,自己也不曾想到现在会躺在床上,半边动弹不得,还是玉莲出门去抓药前,我让她把这黑皮本子拿到身边来,说要看看自己写的内容来打发时光。她反复叮嘱我不要起床下地,伤筋动骨得一百天,看书可以,写书可不成。
  
  如果这半年来我有违背她意思的一件事,那就是现在拿起了笔——我现在将玉莲的枕头也塞到了背后,尝试着半坐的身姿,用上了木板的左臂压住黑皮本子,右手在上面艰难地写字。
  
  这种姿势让我最难受的不是摔脱臼的左臂,而是差点摔裂的屁股——华医生说是伤了坐骨神经。
  
  玉莲当时听到华医生的判断,吓得面无人色,嗫嚅着问会不会遗下什么残疾。华医生摸着那几根稀疏的胡子,只说尽人力,听天命。待华医生走了,玉莲就蹲在床前,握着我的手呜呜地哭,一边埋怨自己的不是,一边说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好好服侍我一辈子的。——这话在前来探望的村民中,还有一个人说过,那就是桃花。
  
  当时我受伤的消息在半天之类传遍了全村,来探望的乡亲很多,在梁支书和李艾走了之后,桃花和她爹稽铁匠一起来的。玉莲并不在家,因为李艾告诉她,乡亲们开始议论是不是这小木屋又开始闹鬼了,便建议她去土庙里拜拜神,杜隶逮了他家的大公鸡过来,说是拿去土庙杀了拜神,请钟道士一起去土庙请神来小木屋驱鬼。见了玉莲的惶急之情,我也只好由得她去行这不是办法的办法。
  
  稽铁匠一进门就说路上撞见玉莲他们一行人往土庙去,接着重复了一遍梁支书的口吻,他以副村长的名义代表全体村民对我表示慰问,继而才以遗憾的语气表示后天旅游公司的开业典礼少了我的出席就少了份量。一直没说话的桃花才劝他爹少说两句,说她照顾我一阵子,等玉莲回来就好了,问他爹是不是还要去忙旅游公司的筹备事宜。稽铁匠一拍脑门,说是要去督促鲁木匠把摆在大门前的关二爷像刻好,先行去了。桃花过去掩了门,方才坐到我床沿,眼泪扑簌簌地落,盯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倒让我忘记自己的疼痛,心疼起她来,习惯性地准备去给她擦试眼泪,拉动伤口又是一阵疼痛,她才摁了我的手,撩起自己的衣衫擦试眼泪,想来她认为和我有了肌肤之亲,也没有顾忌撩起衣服时露得半个身子,饶是我身受重伤,竟也有些看得呆了,她警觉过来时红了脸,低声问我疼不疼,我自是摇头说不疼,她便叹了一口气道:“村里已经有人传言你要瘫痪了——秋哥,你不知道我刚听到你从树上摔下来的消息是怎样害怕,当时我正在湖边担水——当然,我当然能担水,虽然那对木桶也有二十斤,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一担水回到家的时候,荡得剩的不足一半,我爸见了我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嘿嘿冷笑,问我要不要马上来看望你——秋哥,你不知道我爸,你在村委里支持他来经营旅游公司之后,他就认为你是欺负了我之后才肯帮他忙的,所以我当时就赌气说不急着呢,虽然我口里说你摔死也与我无关——秋哥,你要真摔个三长两短出来,我这辈子又怎么得安稳呢——不,秋哥,我要说——虽然那次你没有真正欺负我,但我认定是你的人了——你生气了?我知道玉莲姐怀了孩子,但我觉得她身为妻子,怎么会让你三十多岁的人还去爬树呢,这下子这样就是她的错——好,我不说了,秋哥,无论你的伤好不好,我都愿意服侍你一辈子的。秋哥,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去爬树呢?这么大的人了。”
  
  我并没有告诉桃花为什么爬树,因为不愿在她面前提起玉莲,如同在玉莲面前不会提起桃花一样——很简单,我只爱玉莲,即使桃花比玉莲年轻,甚至比玉莲漂亮。
  
  我清楚地记得,有十五年没有爬树了,上一次爬树还是在张蓉家后面那根榆树上,想看看住在二楼的张蓉躺在床上是什么样子,因为在学校里的时候,同桌那小子说他看到过胡老二老婆躺在床上时光条条的夹根萝卜。结果我没看到张蓉,却被她看到了,那时她从屋子里扔了一个土豆出来,砸中了我环抱榆树的手,害得吃疼不住,滑溜溜地掉下了榆树,裤裆也被树杈挂破了,张蓉第二天教训我,好在那晚她哥不在家,否则我会被打得半死,如果我以后还那么下流,她再也不理睬我——我当时对她发了第二个誓言,再不爬树了。
  
  哦,我记错了,我应该是三年没有爬树了,上一次爬树是在顾倾城去世后,我去他家里看玉莲,爬上了那棵挂着秋千的大榕树,同时也爬上了玉莲的身体——前天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玉莲笑骂我蓄谋已久,我不承认,举出两个例子用以证明我们早就是眉来眼去。第一个例子是我有次在她家做客时,趁顾倾城上厕所之际,我拿起桌子上玉莲吃过一半的西红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当时她只是吃吃地笑,并没有在顾倾城面前把这个笑话讲出来。第二个例子是我们一起在一朋友家吃饭时,顾倾城喝醉了酒,玉莲说去把车开到楼下来接他,我说担心她害怕外面的夜深人静,执意陪她去取车,由于是低层复式楼,需要走楼梯,偏偏那天走廊的灯坏了,行到三楼时,我把她横腰抱起,一直到大门才放下来,她当时生气地问我为什么对她这般不礼貌,我说她穿了高跟鞋怕她的脚崴了,这事她也没有向顾倾城汇报。玉莲对这两个例子都供认不讳,问我有什么惩罚,于是开始讨论还可不可以爬一下她身子的问题,她刚要作势打我,就是一阵干呕,待得缓过神,才说三个月不能动她,要爬,就去爬树,铁桥旁边那棵李子树的李子应该熟了。我说肯定还酸,李子没有熟了才摘的,都是酸的焖熟的。她笑道,人家就是要吃酸的嘛。我才猛然醒起这是女人害喜——顾倾城总结过:女人不但有做母亲和做媒两个基本欲望,还有害羞和害喜两个基本特征。
  
  据说铁桥边的李子树是全村最高大的,结的李子也是全村最好的。我当时扯过一顶草帽就拉了还系着围裙的玉莲跑过去,开始试图用手摇树,看能否天上掉下一个个李子,结果纹丝不动,反过来对玉莲说,看来真要爬树才能体现诚意。她一边叮嘱我小心,一边又雀跃不已,说我在上面摘了扔下来就成,她用围裙兜着。上去倒还容易,足足上到两丈高,才有分枝,眼见得脚下空了,不免腿有些发颤,想到难得上来一趟,自然要挑选色泽和形状最好的果子,先扔了一个给玉莲,让她尝尝,她说好吃,一点都不酸,我便自己也咬了一个,虽然果子甚大,却哪里有什么好吃的份儿,又酸又涩,直对玉莲吐舌头。继续寻那好的果子扔到地上的草帽里,一扔一个准,玉莲乐得直拍掌,我抓住树枝的手陡然觉得一阵火辣的痛,凝神去看时,才发现叶子下有条大毛毛虫,惊得松了手,顿时失去重心,朝地上横摔了下去——玉莲站在铁桥上哭着喊杜家的人过来帮忙,杜老头过来说,好在不是倒栽下来,否则肯定送了命——因为没有送命,他又背着双手回去酿酒了。杜隶和梨花倒是和玉莲一样焦急,梨花一边安慰玉莲,一边说自己去请华医生来,杜隶见我疼得脸色煞白,又不敢动我,怕碰了伤处,玉莲蹲在我面前泪如泉涌,竟哭不出声来,只是用力地握着我尚能动弹的右手,直到我过得好一会儿开口说左手断了和屁股裂了,人死不了,她的紧张才从万分中减少一分。
  
  好在左手只是脱臼,屁股没有破裂,我现在才能勉力写字。
  
  其实我已经有些不想写下去了,原因在于确定玉莲有了身孕后,我脑子里淡忘了冯素贞、林慧珊、马凤美,遑论那什么马盖什么马凤林之类的人,我脑子里只有爱,爱玉莲,爱未来的孩子,无论是程美丽还是程英雄。
  
  我不知道要写给谁看了。
  
  玉莲认识的字并不太多,她看不懂,她也不会看——她说理解我的自由万岁,她说自由就是独立,要给我独立的空间,给我独立的思维。我相信她没有翻开过这本《黑皮书》——这是她起的名字,我说叫《玉莲心经》,我这一本书的份量总比顾倾城一首诗的份量重。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本来你比任何人的份量都重,好比一辈子去比较一年,你说这《黑皮书》如果给以后的孩子看到又如何?我知道是你的自传,也许是你的猎艳史,也许是你的英雄史,但我不希望孩子知道我们的过去,他只需要一个光明的平静的未来。”
  
  也许我最怕的不是让孩子看到,而是流落出去,整个南都城将会被这本书倾覆。
  
  我不知道是否要继续写这本倾城之书了。
  
  但我想起了顾倾城给我讲过的一个人,那人好像叫作普鲁斯特,也是像我现在这样卧病在床的时候写了一本好像叫作《追忆似水年华》的小说,据说那书还挺出名的,可惜我没有看过。顾倾城提那个人的目的,是要问我一些叫作普鲁斯特问卷的问题。
  
  他问的第一个普鲁斯特问卷问题是:“你认为最完美的快乐是怎样的?”
  
  我想了想回答道:“不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快乐!”当时凤美和玉莲都在旁边鼓掌,唯有康冬至在冷笑。
  
  他问的第二个普鲁斯特问卷问题是:“还在世的人中你最钦佩的是谁?”
  
  我回答道:“张云帆。”除了凤美,其余的人都不熟悉他,我便解释说:“那个张云帆才死两个月,也许你们十年后知道他是中国最出名的画家,但你们不知道他的传奇故事,他生命中的女人我就不说了,反正都是些奇女子。就说他最后的死吧,他抛弃数亿身家去云南,为的是寻找已亡弟弟的未婚妻李青青,却不知道多年深交的一个朋友竟然是天下第一女毒枭——据说那女毒枭是疆独组织老大的女儿,贩毒就是为了筹备分裂活动的经费,而李青青就是被那女毒枭手下的人当年绑架去云南的,张云帆去到云南时,李青青已经是江湖中闻名的三姑娘,是女毒枭手下第三号人物,但这一切张都不知情,他还冒死救了女毒枭,而就是李青青造反要杀女毒枭,无奈女毒枭本领太大,成功俘获李青青,杀李青青的时候,被张云帆挡了枪子,原来那女毒枭多年来暗恋张云帆,自己悔恨不已,据说在张的尸体旁抚了一整晚的古琴,而张的箫声已经不在,有人说女毒枭心脉自断,有人说女毒枭削发为尼,有人说女毒枭远走异域,也有人说女毒枭被警察逮住了,即使是那李青青,结局也是让人扼腕叹息,据说她当年南下打工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在渡口摆船的养父建一座石拱桥,经过这么多年,她的桥建好了,但她的未婚夫当初为了救她已经客死他乡,结果那烈女子竟然从自己建的那座桥上跳了下去。唉——你们是不是像看武侠小说啊?我说的可是真的。张云帆以前和我生意上往来比较多,更何况他和张蓉曾经因为是老乡结拜过兄妹。”
  
  顾倾城问的第三个普鲁斯特问卷问题是:“你希望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我回答道:“意外死亡!——因为我不想老死,老比死更可怕。”
  凤美立即抗议顾倾城的问题。
  
  顾倾城继续问了第四个普鲁斯特问卷问题:“你的座右铭是什么?”
  
  “虚伪是一种美德”这个问题是凤美他们异口同声帮我回答的,玉莲当时也有参合,其形摇头晃脑,其声悠悠扬扬,仿佛教堂里唱的赞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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