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三十七)

如果您喜欢看小说,大概就来对了地方。因为我会在这个空间里贴篇小说。 《奔月》是一篇有点穿越的小说,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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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听到常广寒自杀的消息,我记得,那是在校门口不远处盛荣街上,喧嚣泥泞的、积雪融
融欲消的早春,修鞋的、修自行车的、卖烤地瓜的、卖煎饼果子的、修眼镜的小摊一家
家比邻接踵,廉价书店里的索尼卡式音响里在播放《你看你看月亮的脸》,一条稀脏的
无毛棕皮小狗小心翼翼绕过仍在冒烟的烟头,寻找着可能的被女生丢掷的地瓜皮和地瓜
根。学生们川流不息地在街上走过,笑谈,唱歌,吃喝,买书,打情骂俏。我的自行车
扎了带,放在一家温州人开的摊子上修着,自己则拐进书店,摘下手套,慢慢踱着,没
有目的地想挑一本看得上眼的人文类书来消磨时间。

这一天是周六,新学期开学不过两周。我看着街边的残雪,唏嘘地想,再等一个学期,
等雪化了,树叶绿起来,树上的知了叫起来,只要再等一个学期……那时我将毕业,有
一份工作,也许在公司的最底层、忙得不可开交还挣不了几个钱,但我将不再是学生了
,最重要的,不再是她的学生了。我可以返回学校,假装不经意地与她相逢,请她吃顿
饭,或看个电影,或送束花,老套地开始我的追求。

然而她要结婚了,明日,她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我的遐想嘎然而止,因为黄四闯进店来,他一把上前揪住我:“王齐,快走!出事了!”

剩下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也许是不愿记得。我只记得那辆自行车没有取回,一个星期
后回去找,连摊子都不见了——温州人常常是满世界流动、居无定所的。

没有遗书,没有迹象,但事后的鉴定很清楚,是吞安眠药死的;尚之圣被警察叫去问询
过,很快也不明所以然地放出来了。他虽然名誉欠佳,有些这样那样的绯闻,但对这桩
婚事没听说有要反悔的意思。系里有跟尚之圣不和的老古董,也未免咕哝两句什么“不
是1984年那会儿喽!”——1984年有校工偷了一只简易投影仪就被判20年的——但除了
说声晦气,人人都道不出什么来。

她没有明显的敌人,没有其他的情人,没有合不来的同事和领导,虽然早些时候受过一
个处分,也已经时过境迁了,系里本来还打算送她去上海进修的。

“为什么呢?”我摇晃着常广寒的肩膀。“你告诉我!”

“你,记得付严吗?”她慢慢垂下捂着面孔的手。

“谁?”一时间,我的思维短路。

“军训的时候。”

“哦,你打伤的那人。”

“那个事故以后,他退伍,到我们那个城市来了。”

“那是个意外嘛,怎么?”我忽然想起来,“对,我还在系里撞见他一次。”

“他来还钱。赔偿金。3000块,一分不少,都带来了。”她苦笑着说,“其实赔偿金从
我的工资里扣除,是学校打到他单位的帐上,再发给他,并不是两个人直接交付。当时
还没有付清呢,但他一股脑把整数都还给我了。”

“他后来如何了?”

“又从那个单位出来,下海了。后来在生意刚刚有点起色的时候,又来见过我一次。”

“什么生意?”

“小生意,五金。他退伍后进的厂是做五金的。从那里攒了点人脉。”

“发财否?”

“并不发财,但是上了路。又不是大奸,又不是大智,大财怎么可能?不过运气还好,
南巡后旺了一批人,要时间踩在点上,做什么都会赚些的。”

“不太了解他。你知道,军训我去得晚。不过听大家讲起——好人呐,又善良又懂事,
还内秀,读过不少书呢,从那么苦的家境里出来。长得样子很寻常,丢人堆儿里就找不
出来那种。”

常广寒不作声。

我有点明白了。

“他受伤后,我常常去看他。就是部队附近那家小医院,你们也去过的。”

是的,我记得,医院很小,就是一座老教堂改建的二层楼(军训地虽非通邑大都,却是
约一个世纪前德国路德宗传教的地方),麻雀般五藏俱全,好像连妇科牙科都有。门诊
和病房连在一起,很幽静,几乎没有病人,付严住单间,我和同学们去时的时候,是事
故后的第二天,他刚刚做过手术,还在麻醉中,我们把水果篮放在桌上,看了一眼在床
边守着的、如死囚般脸色凝重呆滞的常老师,跟她打了个招呼,就撤了。

“受伤后的第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去看他。就是带着肇事者那种心情去的。有一天晚上
,我给他喂过晚饭,守他到九点左右;营房九点半关门,我必须回去的。但是那天晚上
,他手臂疼得很厉害,于是我把当值的护士叫来,要求给他打了一针杜冷丁。护士去找
了一下,说杜冷丁已经用完了,即使需要也只能明天才有库存补充,她给他服了两片止
痛药片,建议他保存体力,闭目好好休息。护士让我在一边坐着,讲话来分散他的注意
力以减轻疼痛。临走,她把病房的灯给关了,只留下走廊里一盏小灯,说是这样可以使
他放松。

“我在黑暗中静悄悄坐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人,从我们军训来到部队,
跟我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他受伤后我几乎天天去看他,他一直都不怎么讲话,我以为
他是伤口痛加心情不好,况且对我有意见,不想理我。我告诉他,我要回去了,太晚营
房要关门了。这时候他忽然开口了。他说,晚一会儿再走。请你,晚一会儿再走。

“他的声音非常虚弱,我知道他一定在挨着巨大的疼痛。于是我坐在床前,握住他没有
受伤的右手,他的手背上都是冷汗。他抓我抓得很紧。我伸出手去,抚摸他的额头,摸
到的也都是冷汗……可是那一刹那间,他忽然平静下来,一种紧张得令人牙疼般的气氛
消失了,代之以另一种……另一种东西,像火焰,沙漠,旱地,枯萎的树苗,三天没有
喝水的行人……像全世界所有的饥渴……形容不出来…….他……他用右手再次抓住我
的手,慢慢放在前胸,再慢慢滑落下去,月光从窗子里透进来,照着他的脸,很清楚,
那是一张——恳求的脸。”

许久,我叹息一声。这声叹息如同一颗小小沙砾般、被大漠里无声的风刮入了沉默的沙
丘。

“不,不是像你想像的……他带着那么重的伤……我只是,只是……安慰了他……”她
的声音低下去,“说不上是歉疚,说不上是爱情,甚至也不是欲望,只是…..他渴,我
有水,于是给他喝了水……就这样简单。” 

“唷,像《少女小渔》上的情节似的。”

常广寒停顿下来,陷入沉默。那种沉默使我觉得这件事对她的意义不寻常。

“我说,你不至于因此而有什么严重的心理负担吧?特殊事件,特殊对待而已。”我宽
慰她说。

即使考虑到她特殊的出身,我也不能相信她未曾遭到过性方面的索求,以她的美貌。即
使她此前只有过尚之圣一位男友——而我们都知道尚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你不明白,我……我以前……从来没有那样做过,即使对尚……严格意义上说,
我没有跟任何人真正发生过关系。”她自嘲地摇摇头,嗤儿一声笑了,“这话别扭,怎
么跟某总统的证词似的。”

我忍不住一乐。

“真的?”我不能置信。

“真的。何必对你扯谎呢,已经是时过境迁的事了。当时,毕竟已经90年代了,我和尚
之圣后来当了教师,但也是从学生过来的嘛。我想,我的问题,大概是一种精神障碍吧
——是姑婆临终的嘱咐像咒语一样悬在我头上,对未婚性关系有种生理式的反感。不能
成功,即使想做也做不成功。何况心里毕竟有挣扎。”

“他呢?”

“起初苦恼,后来就释然了,有了别人,日子不觉得难过。”

“可不是,很多人天生有这种本事,能把情和欲清清楚楚地分开。” 我不以为然地、
几乎带几分赌气地说,“但你跟老尚是一笔糊涂账,好没意思。就是为了不打破你对姑
婆的誓言,你对尚某保持着处子身,作为补偿,又一直允许他在外花花,不就是这样吗
?常小姐,你脑筋有问题,就算退回到10年前,也不是西厢记听琴赠诗始乱终弃的年代
,你惧怕什么,你想维持什么,你又躲避什么?我要把我的同情,转赠给尚之圣先生,
原来我们都冤枉了他——我靠,听他这名儿起的,一个高尚的圣人。”

转念一想,不对,这个故事没有终结呢。于是我又重新回去讯问她:“后来呢?”

“差不多你也都知道了。付严退了伍,去了地方,后来下海。”

“他一回去就找过你吗?”

“除了送钱那次,没有。再见面差不多又是一年多以后了。”

“那么,他是在等待过上体面日子之后,阶级和经济上差不多能配上你了,才再去见你
的——离开了PLA,还带着PLA的尊严,难得的人呀。”

“我也这么认为。”

“你爱他吗——呃,喜欢吗?有过倾心的感觉吗?”

常广寒脸红了。

我感慨地说,“和平年代,要不是你打了他一枪,像你这样的象牙塔居民和他那样的军
人怎么可能生活有交集!付严读旧俄和苏联小说,他没跟你打过保尔•柯察金和
冬妮娅的比方?然而我们无产阶级的柯察金为了追求资产阶级小姐也下海了!——有过
交往吗,你们?”

“正式的?没有。要说了解,还是他在医院的那两个星期。直到军训结束前,我一直都
去看望他的。在那天晚上之后,我们逐渐能说上些话了。”

“呵呵,是吗,聊些什么呢?——柯察金和冬妮娅之间?”

“喂,他的偶像不是柯察金,而是苏联红军的殂击手瓦西里。按照苏联的宣传,此人击
毙德军四百多人。”

“啊,我还以为是徐良什么的。”说完我就觉得造次,而且轻浮,军人跟大学生是不一
样,不过,也不是说就穿着四个兜制服的人就不配有梦想。我也想告诉她,瓦西里的故
事后来拍成了电影,名叫《兵临城下》,其爱情主线就是他和一个美貌的、受过良好教
育的犹太姑娘的故事。但付严当时应该是不知道这些的吧,不管怎么说,这冥冥中有点
天意的意思了。

但是常广寒似乎没有介意,她只是说下去,很感慨,“…….很聪明,内敛的那种。多
数时候,问一句才答一句…..是家境、坎坷和部队加在一起,训练出来的本能吧……如
果有机会进大学一定是拿全优的——因为自己做过老师,知道这种学生特别难得。知识
不是常识性的,这一点非常让我惊讶,也惊喜。二战史和军史都了如指掌,通晓无线电
,会下围棋。”

“算恋爱吗?”

“不,他后来再没有任何亲昵的动作,也没有表白过。直到我离开,一直客气。我当然
也不便说什么。有时我回想起来,简直怀疑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为真。但是我知道,我
来,他心里是喜欢的。只是天生害羞,自卑吧。”

“你呢?”

“回去后给他写过信,没有回复。”

“我是说,你喜欢他吗?”

常广寒拨拨头发,半响,说:“我长大的环境里,女孩子主动喜欢一个人是丢人的事。
――在我,是有姑婆的原因,但不全是,那个年代是那样的。”

“慢热,矜持,骄傲,不敢直视自己的愿望,怕人闲言碎语,不是城墙厚脸皮根本休想
跟你们七零女靠近…..这个问题我问第三遍了,你,喜欢他吗?”

“是,喜欢。”她终于轻轻承认了,“离开部队后慢慢感觉到的。”

“为什么不再主动点?”

“说过了,写了一封信,没有回音。”

“七零女,”我几乎是鄙夷地说,“该说你们笨还是该说你们矫情。再爱一个人,你们
还是更爱自己的身份自尊。”

“还有顾虑…..”

“阶级。对,这就是你的顾虑。这也是就他当时所感到的,”我轻轻喟叹道。“可是,
毕竟,他还是回来找你了。虽然隔了那么久。”

“可是我已经快结婚了。”

“跟你那位到处乱睡就不跟你睡的柏拉图未婚夫?”我翻翻白眼,“你图他什么呢?当
年大学里的穷教师,也许都没有小开付严有钱吧?拖了好几年才结婚,就是因为在学校
排队等房子吧?对了,你与尚是走常规程序过来的,你,看中他什么呢?”

“常规,这个词用得准确。嗯,常规的校园罗曼斯,联谊宿舍认识的,他帮我在自习室
占座,我帮他打菜打饭,周末一起去看电影。也聊得来,能一起规划今日和未来……也
有拥抱,亲吻,在我,并不讨厌,也不享受…..再进一步就不行了,不是矫情,只是生
理上非常厌恶,喘不上气来,几乎要吐的感觉……至于他这个人,其他的方面,是聪明
好学上进的,当时还没有后来的油滑,也没有跟别的女人随便上床的德行,已经是学生
干部……面面俱光,唔,情商很高的那种。”

“哦。”

“已有的婚约,舆论,责任……”她大概感觉我语气里的嘲讽,加重了语气,“还有,
我的忧虑。不了解的人,真正深入认识我之后,谁能够忍受我呢,那方面?如果一直不
行,至少尚之圣已经习惯,他也有他的办法。我们以后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

“大概还有学历、职业……”我加上去,“恕我直言,这是典型的中国70后女性的心态
。顺便说一句,如今的80后早已经抛弃这一套了。虽然付严读旧俄小说,上过军校,后
来甚至发了点财,作为浙大毕业的你仍然难以接受他。我们理想的爱情框架是青梅竹马
地在校园里长大,专业爱好相似,男人事业上要比女人成功一步,但最好也不要高出去
太多,年龄大一到三岁,身高高出10到15厘米,收入高出30%至100%左右——两倍以上
又太有包二奶的危险了,来自同一城市,门当户对……咦,尚兄这个函数大致可以代入
你的方程式括号里,所以你,有权衡吧?”我说完,捶着自己的大头,啐,还说别人呢
,当年我何尝不也是顾虑重重,怕人笑话自己是杨过。

常广寒被我数落得不能出声。

“你有没有想过,你跟尚之圣没有深入的肌肤之亲,并不是出于姑婆的嘱咐或者生理的
厌恶,而是你——从来没有爱过他。”

常广寒一怔,“可是,姑婆去世后,是他让我觉得有所依托。而且——”

“——而且你们外在上确实是般配的一对。”我微笑给她续上去。“这一点上,你做得
还不如你姐姐,喏,就是嫦娥姑娘。有时候她直白世俗到可笑的地步,但她是敢爱敢恨
的一个人。”我犹豫了一下,说下去,“即使让我这样的江湖医来诊断,也只能说,你
最多是有轻微的未婚性恐惧和性冷淡而已——出于家庭和历史的原因。要是碰到一个你
爱、也爱你的人,轻易可以克服的。至不济,也可以看医生解决。可惜,有若干关键字
总横亘在你心上,你放不下。是以可能的幸福从手边溜走了。”

“什么关键字?”

“般配,外貌,学历,工作,舆论,处女,从一而终。等等。”我说着,也笑了起来,
“我不是丈八灯台啊,下面我列举我的关键字。”

“说。

“年龄,师生,姐弟恋。”我清清嗓子,望着她,“嗳,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但坦白说,确实没有多想过。这么说有点老气横秋的,但我们70后那一代人是
那样的,心中有阶级,有辈分,有社会定位观,把很多如今看得很轻的事情看的很重…
….”

我加上一句,“对金钱倒是比今人看得稍淡——还没被经济大潮彻底洗脑的缘故。”

她莞尔一笑,“不见得是好事。总之,在我心中,咱们就像两代人,虽然你只比我小两
岁。我看你,始终是一个学生,小弟。”

“明白啦。”我怅然叹道,但同时也伴生出一丝释然,“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压倒
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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