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乘务员走了,嘴角上是一丝占了上风的得意,——浅薄的微笑,让她年轻的脸庞更加活色生香。
惹不起就躲,低不成就高吧,——我想了想,由端头的梯子爬到了上铺,然后关了灯,用灰白的被单全身一蒙。——有一种自闭叫装睡。
在被子里闷了半天,却不见什么动静,抵抗外强侵入的心理逐渐开始动摇。——何苦呢,旅伴又不是伴侣,同行不同心,咫尺而天涯,犯得上这样郁闷吗?!
进而又想,若来人是个女的,说不定可以凑在一起闲扯八卦,流长蜚短,用及时的消遣打发着沉重的心情;要是个男的,说不定可以不动声色地胡吹乱侃,把自己假扮成个富二代阔家女什么的,用高雅的谈吐,狂野的思想,外加些林黛玉的酸、薛宝钗的冷、王熙凤的辣等等等等,来随机应变地打击一下这个来者不善之人的嚣张气焰。
我这么劝了自己之后,心情就爽快多了。我用手把脸旁的被角掀起了一条缝,就有一股清新的空气漏进来,——我贪恋地呼吸着,仿佛要气吞山河。
可就在这时,包厢的拉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不回答,闭起眼睛做熟睡状,想暗中观察一下来者再说。
再一次的敲门声。——我仍不作声,心里却想,来者会在可以不敲门的地方敲敲门,算是个懂礼貌的人。
门后来就被轻轻地拉开了,接着又被轻轻地关上。——“旅伴儿”进来后,没有开灯,也没有拉箱子拽行李什么的,也不说话,——房间里除了火车偶尔的咣咣当当外,剩下的就是无人般的寂静。
几分钟过后,情况仍无改观。——我在被子底下圆睁着双眼,却无从知道进来的人所在的位置,是男是女,此刻正在干什么,——我有点儿发毛,随即又想起了最近翻过的一本小说,叫《火车上的幽灵》。
我就忽地坐起来,抬手按开了床头灯。——一束清光打了过去,我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不禁大吃一惊,——欧正站在地中央,倚在窗前的小桌上,双手插兜,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上去是在守株待兔。
“你,——怎么是你?”——我怯懦地问着,更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是我?——怎么就不能是我?!——有的人出走是为了别离,而有的人上路是为了相聚。”—— 他出语沉静,看来早就知道躺在上面的是我。
我听了,眼珠就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地转了两圈,然后吐了口气,平静了下来。我说你说的没错,——分别也好,团聚也好,都在这一程,——欢迎你,新旅伴儿!——我说完,就坐在那儿举起胳膊,朝他轻松地挥了挥手。
他就笑了,说你刚才挥手的样子,很有徐志摩的派头,看上去会是“不带走一片云彩”,——下来吧,挥手这会儿还太早,我要有话跟你说。
折好了被子,我从梯子上下来,穿上旅游鞋,又拽了拽短袖的连襟牛仔裙,然后让双手进了衣服前面的袋鼠兜里,返身靠在了门上,——那是这个窄小的包厢里,唯一的一处进退有余的根据地。
他仍旧倚在那里,不错眼神地看着我。——西裤、白衫和银灰色的马甲上,没有外套,——这让我感觉到他既不是刚刚上车,也不是没地方睡,而是有备而来,因为我才来这里补这个卧铺。
“嗯,真不错,——很高兴有你做旅伴,与我一路同行。”——我捋了捋刚刚在床上滚乱的头发,大咧咧地把手递了过去,——随后又大咧咧地抽了回来,仿佛对他那只要紧握住我的左手,丝毫没有感觉。
他见了,就怆然一笑,目光却不肯离开,细细密密地打量着我,——几秒钟后,他几乎跟我同时开口,说的也是同一句话——“你瘦多了。”
然后,两个人就忽然咯咯咯地对笑起来,——虽然笑的时候,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隐隐的泪光。
我顶不住他灼热的眼睛,就找词儿降温,说来吧,新旅伴儿您好像有话要说,欢迎你来致词,我洗耳恭听。
他想了想,就说辛露啊,“旅伴儿”不大好听,叫“室友”吧,“室友”怎么样?——因为说真的,成为旅伴儿很容易,只要上了这列火车就差不多了;但为了做你的室友,我曾经很用心很努力,从昨天晚上一直忙到刚才,才争取到了这个机会,——这当然要首先感谢你的二叔,还有就是,他介绍给我认识的本次列车的车长……”
“哦?——你见到我二叔了?”——我惊讶地打断了他。
他就笑着点点头,说没想到吧,他昨晚把你送到省城的“站前酒店”后,回到小镇里刚到家门口,就碰到了终于肯带我一起去他家拜访他的王镇长,——当然,王伯的身后,还有我。
“听我说要他赏个面子吃个饭,你二叔就说,饭可以吃,但面子想赏也晚了,因为辛露已经不在小镇上,明早就要坐车离开东北了。——我当时听了那话,忧喜参半,忧的是你已经离开了小城,不能马上见面;喜的是你毕竟还没有离开省城,我还有时间追赶。”
“所以后来呢,你是怎样拿钱买动了二叔,知道我在这列火车上的?”——我毫不吃惊地扬起了脸。
他说辛露啊,看低你二叔了不是?——不是买动,是打动。——王大叔听我说要去找个地方喝个痛快,害怕自己年纪大了顶不住,就让我们把他送回了家。之后,我便跟你二叔进了一家酒馆,就着两瓶老白干推心置腹地谈了一个晚上,——没想到的是,这个看上去艮得刀枪不入的二仔,原来是个性情耿直的人,当我推心置腹地对他讲了那恩恩怨怨的一切后,他听得流了泪……”
“恩恩怨怨的一切?——包括纪英英跟我爸之间的故事,南希和我爸爸的关系,还有我跟你的事情?”——想到二叔知道了一切,我有点儿沉不住气。
他点点头。
“你昨日能告诉他,为什么从前就不能告诉我?——你本来早就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对不对?!”——我憋不住了,终于开始质问他。
他听了就叹了口气,说当然不是“本来”就知道,而最初知道的,也不是“一切”。——他说到这里就停下,然后左手习惯性地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盒烟,再抬起戴着黑手套的右手,用看上去不大灵光的食指和中指,费力地把一颗烟从烟盒里夹出来,放在手背上蹾了蹾,——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淡淡地一笑,说我忘了这节车厢里不能抽烟了,然后又将它费力地放了回去。
一分钟,车厢里虽然没有青烟袅袅,却有着云雾一般的如烟往事。——人生的苦旅,何尝不像眼前这不可回归的单程一样,几度惊喜,几度伤悲。
——
南希两岁那年,因英英的父亲生病去世,瘫痪在床上的母亲没有照料,所以身为独子的英英,不得不从美国回到了柳州的家乡,去全心照顾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南希不是我的女儿。——我一直相信英英的说法,以为南希是我在兵团里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应邀到她处饮酒庆祝后,与之偷吃禁果的结果。——虽然谈不上爱她,但为了自己的骨肉,我不但娶了英英,还于我伤好后跟外公要了钱,在美国为她补办了西式的婚礼。
南希出生后,小毛桃似的圆圆粉粉,着实可爱。英英和我整天把她抱在怀里,轮番对她百般呵护,——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快满周岁时,她却接连发生了两次癫痫,心疼得我们愁肠百结,手足无措。
根据一个医生朋友的建议,我便想带着孩子老婆一家三口,到医院做个基因检查,看是不是有什么家族性的遗传病,通过基因带给了孩子。——纪英英听了,百般阻挠,说小孩子因为神经器官还没有发育完全,临时性抽搐是成长过程中的常见现象。她劝我不要担心,等孩子长大发育完成后,就会好了。
英英回国前,我和我外公曾双双要求把南希留下,让她在美国读书受教育,可英英却不同意,说孩子的那个病根儿让她担心,坚持要把南希带在身边。我和我外公虽然十分不舍,但想到十月怀胎,母女连心,拆开她们实在过于残忍,也就不再作难。
那时候,我外公已是九十来岁的人,唯一的儿子,——即我年长的舅父,正拖家带口地在东南亚做生意,没法儿抛开妻儿老小回到他身边。外公那时不但身体上需要人照顾,名下所创办的两家保险公司,也因当时美国经济的萎靡低谷,而濒于破产,于是,他在事业和生活上,都缺不了我这个他唯一信任的亲人和助手。
——所以,尽管舍不得南希,我还是不得不与老婆孩子忍痛分离,——于机场的安检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南希被妈妈抱上了自动扶梯。
以后的几年里,我同英英天各一方,劳燕两飞,聚少离多。——那期间,外公因为日益病重,几次在病床上叨念着南希的名字,催促我把孩子接回来给他看看,可每次跟英英提起此事时,她都以“孩子离开我犯病了怎么办”为由,婉言地进行拒绝。
星移斗转,光阴荏苒,南希终于上了一年级,——而时间也在抽丝拔茧的剥离中,揭开了事实的真相,撕裂着我的心。
不久后的期考中,南希因为算术没能过关,被英英责骂后受了刺激,当场倒地抽搐,再度犯了病。英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就带她到当地的大医院里进行仔细检查,——却未想到那里的医生很较真儿,说为了能结合南希以往的身体状况来作综合诊断,非得要她在美国的病史不可,——纪英英在慌乱中给我打了电话,要我在美帮忙调档,——却忘了她在离美前于南希两岁的时候,所单独为她做过的那次基因检查结果,有可能也在孩子的病史里。
我接到她的求助电话后,忍着心中的难过,立刻到相关医院里去找医生,调孩子的病例,——却怎么也没想到,一周后,当我接到医院寄发来的信件时,却意外地得到了一份由纪英英签字的、有关南希的血型分析和DNA基因的检验报告,——我在久久不能平静的震动中,明白了七八分。
两周后,与我有私交的那位医生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杰,你上周来我这里做的DNA检验出来了,经我请来的几个专家对照鉴定后,孩子不是你的骨肉。——杰,对不起给你这个结论,但作为医生,我必须以诚相待,照实说事。
为了英英能给孩子专心治病,我在以后的电话中,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然而在感情上,我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那时候,我外公已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我望着他风烛一般生迹飘渺的模样,知道心里再苦,也不能跟他说这事。——事实上,外公是自打我十岁起,父母在兵团的一次山林伐木中因山火而被双双夺走了生命后,唯一的一位亲人。——当时国门未开,他回不了国,我也出不去,彼此互通有无的方式,基本上是靠着我的那位在东南亚做生意的舅舅,来回传递。
后来,一直到改革开放国门打开后,外公才被准允回来找我,——可命运捉弄人的却是,我第一次带给他老人家的见面礼,是我那次被卷进机器受伤后,血葫芦一样的身体……
——从南希出生的那天起,老人就一直娇宠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不是自己的重孙女,——尽管他常常捏着她的翘鼻子,说你这小脸,怎么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我们欧、余两家的人?
为了有一天能让她顺利继承他的财产,他甚至让我和南希同时改了姓,从我父亲的“余”,改成了他的“欧”,——直到离世前的弥留之际,他还握着我的手说,我这辈子最最遗憾的,是死的时候,没能见到我的重孙女——欧南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