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195年-108年的东北亚人群和族群(续十)
第二次改变,即由"辰"变为"韩",毫无疑问发生在卫氏代箕氏后,箕准逃亡海上,进入半岛西南部,建立箕氏韩政权之时。应该在前195年以后不久,但更准确具体的时点已不可考。前195年是燕王卢绾叛汉,卫满亡入箕氏朝鲜的时间。关于第三次改变,即由"韩"再变回"辰",后汉书中只提到了“准后灭绝,马韩人复自立为辰王”,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但在三国志中,有一些记载,值得研究,原文是这样的:
“侯准既僭号称王,为燕亡人卫满所攻夺,将其左右宫人走入海,居韩地,自号韩王。汉时属乐浪郡,四时朝谒。桓、灵之末,韩濊强盛,郡县不能制,民多流入韩国。建安中,公孙康分屯有县以南荒地为带方郡,遣公孙模、张敞等收集遗民,兴兵伐韩濊,旧民稍出,是后倭韩遂属带方。景初中,明帝密遣带方太守刘昕、乐浪太守鲜于嗣越海定二郡,诸韩国臣智加赐邑君印绶,其次与邑长。其俗好衣帻,下户诣郡朝谒,皆假衣帻,自服印绶衣帻千有馀人。部从事吴林以乐浪本统韩国,分割辰韩八国以与乐浪,吏译转有异同,臣智激韩忿,攻带方郡崎离营。时太守弓遵、乐浪太守刘茂兴兵伐之,遵战死,二郡遂灭韩。”
文献中,“臣智”是半岛南部较大部落首领的称号。文中,“韩,濊,倭”交替出现或连用,暂且不要受干扰,紧抓住韩就好。“辰韩”出现一次,也是暂时笼统理解为半岛南部的某个地区即可。其它文字上的东西都还好理解。
文献中,由于“汉时属乐浪郡,四时朝谒”这句话,紧接着对箕准事件的描述,我们大致可以理解为陈寿在继续描述箕氏的韩政权。如是,则大致可以认为该政权在两汉时代,都属于乐浪郡羁縻。从原文看,尽管箕准对汉天子敬意有加,但可能最终都没有获得正式承认其“韩王”的地位。东汉末年,中原战乱,但公孙氏割据辽东,统治似乎很稳固。东汉献帝(189年-220年在位)建安年间(公元196-220年),公孙氏还新设立带方郡,扩大了“改土归流”的范围,此时“韩”政权又属带方郡羁縻。但曹操灭公孙氏后,辽东和朝鲜半岛上的秩序似乎出了问题,导致曹魏和当地力量不断摩擦,一度还失去了对乐浪和带方郡的控制。
从文献中,我们看到,即便箕氏在贯穿两汉的时间内,还尊为“韩王”,但自东汉桓帝(146年-167年在位)和灵帝(168年-189年在位)之后,箕氏还能不能保持韩王的威信,颇值得怀疑。我们可以看到曹魏明帝(226年-239年在位)时期,带方和乐浪已经在直接册封“诸韩国”君长了。上段文字的最后,还明确提到了乐浪带方二郡曾经有一次针对“韩”的重大军事行动,虽然付出了带方太守弓遵战死的代价,但灭“韩”。这可是个不小的事件。在历史记载中,自从看到箕氏称韩王,建立韩政权后,还是首次看到“灭韩”的纪录。这需要我们认真研究研究。
先看看时间。灭韩和弓遵战死的年代,肯定在曹魏齐王(被司马氏废帝号)正始六年(公元245年)之后,因为该年弓太守还健在,还曾对前面提到过的不耐濊侯用过兵。公元245年,距离发生西晋八王之乱的公元291年,只有不到46年,距离匈奴刘渊攻陷洛阳而导致西晋覆灭和衣冠南渡的公元311年,只有不到70年了。
灭“韩”这个事件,无论是指颠覆了箕氏的韩王地位,还是指对众多已经眼中无王的“韩”部落进行了“残酷”性的打击,都意味着“韩”势力在半岛南部地区相当程度上的衰落,这是当地的小气候。进一步从国际上讲,秦汉帝国所创造的政权,精神和文化上的无限光辉,终于也要夕阳西下了。大陆中原地区对周边地区强有力的羁縻,不可避免的因为长达百余年的内耗,开始分崩离析了,这是国际大气候。在国际和地区大小气候的作用下,如果半岛南部部分人群,选择在这个时间窗口“复自立为辰王”,在时机和政治环境的拿捏上,无疑都是极其聪明的。我推测,第三次改变,即由"韩"再变回"辰",很有可能就发生在这个时间窗口里。接下来,我们看看这个推理和历史演进的规律,其它记载,以及后来的政治事件是否能衔接得上。
1,以西晋为代表的,位处中原的老迈政治势力的灭亡,是当时中国北部周边地区其它新生政治势力崛起的必要条件。这一点毋需赘述,从国人耳熟能祥的所谓“五胡”的成长经历就可以总结出来。所以从历史演进讲,上述推理符合规律。
2,五胡中,鲜卑属于东北亚系统。同属东北亚地区的勾骊,伯济,新罗和伽耶等国家,真正成气候的时间,是在四世纪下半叶或五世纪初以后。所以刚才提到的时间窗口,为后来崛起的政治势力,留下了足够充分的成长期。在这个成长期内,半岛南部存在一个“辰”联盟,和后来伯济,新罗和伽耶的崛起,法理和时间上都不冲突。法理上,我们可以把这段成长期大致理解为类似西周东周时代。初期,联盟的领袖还是有一定权威和实力的,好比西周。中期,联盟的领袖可能只有名义上的威望了,好比春秋,但诸侯们好歹要“尊王”。末期,就进入战国时代了,“辰王”被仍进历史垃圾桶里,台面上只剩下了伯济,新罗和伽耶等撕破脸的好斗强权。
3,“复自立为辰王”这件事,由于王和都城,都产生于半岛西南部,这和后来的百济国在地理上重叠。所以“复自立为辰王”在时间上,主要是要避开百济崛起并称霸半岛西南的时间。当代的史学家,已经将百济建国的历史推进到公元前,而且经常吹捧该国在公元初,就已经有了惊天动地,一统江湖的势头。这些臆测,如果不幸正确的话,无疑大大削弱了“复自立为辰王”发生在公元三世纪的可能性。想想,百济既然如此强盛,怎会让“辰王”这个头衔旁落?如果“辰王”这个帽子戴不到自己头上,又怎会让这个“王”顺利产生?所以百济风光起来的时间,需要考证一下。百济通常被认为是后汉书和三国志中提到的“伯济”国,再bias的学者,对这一点也不会有异议。毕竟能在东亚最早和最系统的信史上留下纪录,是一件荣光的事情,总比传说拿得出台面。三国志作者陈寿,魏略作者鱼豢和后汉书的作者范晔所生活的年代不同。鱼豢是曹魏人,陈寿是蜀汉和西晋人,范晔是南朝宋人。鱼豢陈寿早于范晔。我们从几位大家在描述伯济时的细微差别上,也许可以看出点眉目来。陈寿在《三国志魏书》的乌丸鲜卑东夷传第三十中,列举了马韩(理解为地名,指半岛西南部)五十四国,其中之一为“伯济”,并没有对其青眼有加。而范晔在《后汉书》东夷列传第七十五中,没有列举诸国,但单列了“伯济是其一国焉”。呵呵,这点细微差别,其实已经说明问题。从陈寿(三国西晋)到范晔(南朝宋)的时代,是伯济逐步壮大的时期,而不是其鼎盛时期,所以“复自立为辰王”和伯济的崛起,在时间上是相容的。
4,统一的新辰国,王治据后汉书记载,“都目支国”。根据三国志,“辰王治月支国”。孰对?由于在三国志中,陈寿详细纪录了马韩54国的名字,其中一国恰好名“月支国”,所以陈寿可能是对的,而范晔的“目支”可能是“月支”的讹写。这一点,还有其它论证方法,以后会提到。值得注意的是,陈寿在纪录中,将“月支”和“伯济”作为国是并列的,而“月支”却又是王治,这说明再次恢复“辰”国传统的部落,不是后来鼎鼎有名的“伯济”,而是“月支”。也说明此时“月支”的实力应该在“伯济”之上。伯济国的事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伯济称霸半岛西南部和“尽王三韩之地”的“辰王”在时间上有后有先,并不矛盾。
5,读陈寿的记载,尽管也有一些蛛丝马迹如“辰王治月支国”,表明当代半岛南部可能存在一个“辰”联盟,但他通篇都没有明确的说法。反观范晔,“马韩最大,共立其种为辰王,都目支国,尽王三韩之地”和“准后灭绝,马韩人复自立为辰王”等论断掷地有声,言之凿凿,不容怀疑。所以,陈寿所处的年代,可能属于“辰”联盟的早期阶段,中原学者对这个新生的事物还很朦胧,虽然窥得一鳞半爪,但无法知道来龙去脉。而范晔时代,对“辰”这件事就已经耳熟能祥了。这从侧面也佐证了上述时间窗口的合理性。
6,无论如何,不能排除“复自立为辰王”发生的时间早于上述时间窗口的可能性。例如,后汉书记载“建武二十年,韩人廉斯人苏马諟等,诣乐浪贡献。光武封苏马諟为汉廉斯邑君,使属乐浪郡,四时朝谒”。建武是东汉光武帝的年号,建武二十年是公元44年。我们知道,光武帝刘秀在位期间,发生了众多东夷前来朝贺的事情,以前谈过的有夫余和勾骊都曾到洛阳朝贺。史书上有廉斯人朝贺的纪录,却没有明确提到箕氏朝贺的事情,也颇为蹊跷,可能表明,此时半岛南部的韩政权的控制能力已经下降。建武20年,距离前195年,已经200余年,箕氏的控制力下降,或被真正“韩人”取代韩王的名头,或“辰王”已经复立,也都是有可能的。好在魏略中纪录,新莽(地皇,公元20年-23年)年间,廉斯是辰韩的一个部落(这也是辰韩12部落唯一留下名号的),考虑到辰韩实际上是“辰”,作为“韩王”的对头,辰人积极寻求中央政府的支持,以求提高地位,也是情有可原的。以上所有这些可能都无伤大雅,无法改变“韩”又变成“辰”的事实,差的只是时间上的精确程度。
7,考虑到“韩”这个名字,比“辰”要响亮得多。以至于魏晋以降的史家,皆用“韩”来称呼半岛南部。所以,以箕氏为代表的“韩”政权,即便箕氏失去王位,也应该有其它可以代表“韩”的势力来充当领袖,存在的时间应该长一点。而新的“辰”国,时间则应该短一点,尽可能的接近百济崛起的时间,以便人们逐渐遗忘曾经有这么个无比重要的“辰”匆匆走过。
综上所述,我还是倾向于认为,在半岛南部,以箕氏为代表的“韩”政权,可能是在公元245年之后不久,由于受到带方和乐浪郡的严厉打击,开始向以“马,辰,弁”等辰人为代表的新“辰”政权转变的。这种转变,如果伴随着“韩人”远走他乡的话,那日本列岛在公元三世纪结束弥生时代,开启古坟时代,可能就是“韩人”远徙海外最直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