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天下午,正出门去上班,我发现我们那栋公寓后面的垃圾箱旁边有好几个八成新的席梦思床垫,还有好些衣物鞋帽,显见得是人家丢弃的。就赶快回家给徐九虎打电话,告诉了他。有次在他家打扑克,听他说老婆就要从国内来了,他想买一个二手床垫。徐九虎听到了这个消息,兴奋得连连叮嘱我,要我看住,不要让人拣走了。我再下去的时候,果然看到有几个人在那堆衣物上拾荒。我大步赶过去,把一个垫子拉到了一边,表明那垫子已经有主了。五分钟的功夫,徐九虎一干人就到了。我笑道:“啊,比医院急救车的速度还快。”他们把所有的床垫都席卷一空,垫子虽然不重,面积却大,放不到车里去。他们就把垫子放到小车的顶上。临走时,徐九虎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多谢你的情报,省了我和兄弟们多少钱啊。嘿,周六晚上到我那里来吃卤猪蹄,还有二锅头呢,我们不醉不散。”
等到我跑步到了梨园的时候,陈老板沉着脸,指着墙上的钟,忿忿说道:“你看几点钟了。”我一看,正好五点,就心安了些,坦然地答:“五点啊。”他斥责道:“不是叫你提前一刻钟到的吗?下次再来晚,就干脆不要来了。”我不再吭声,赶紧系了围兜,迅速干起来。一边干,一边就想,不合理一旦成了规定,就有了合理的权威,几千年中大部分时间里,人类其实都是这样来立法的。想着,洗着碗,我愁肠郁结。
跟我相反,那天晚上,郑圆圆笑声不断,高兴的心情心里装不下,止不住外泄出来。我去打扫卫生间的时候,听到她对着电话筒嘻嘻笑道:“找大的,还是找小的。”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她笑得更加张狂,捧着肚子弯下腰去,吃饭的客人都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她。她这才止住了,到厨房去喊老板娘来接电话。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问郑圆圆:“今天怎么如此高兴?”她神秘兮兮地低声告诉我:“你猜,今天早上,我碰见谁了。”我说:“老情人?”她嘴一瘪,说:“没有想象力。”我说:“难道是校长,或者是市长?”她笑道:“有点接近了。继续。”我哀求起来,说道:“得了,我哪里猜得到,就不要卖关子了,好不好!爽爽快快说了吧。不然,我就不听了。”她这才告诉我。她早起跑步,在公寓门外正好碰到了一群喇嘛,其中一个是鼎鼎大名的达赖喇嘛。她也大方,居然上前去问达赖喇嘛:“你是达赖喇嘛?”达赖喇嘛作了肯定的答复。她就主动伸出手去跟他握了手,达赖还像接受信众膜拜时那样,在她的头上摸了摸。我说:“那又有什么值得骄傲和幸运的呢?”她象看着白痴一样看着我,说道:“还不骄傲,还不幸运?你知道藏人如果有了这样的机会的话,就等于当初红卫兵跟毛主席握手了。幸福得可以当场晕厥过去的呢。”我不屑地说:“反正我不会。”话锋一转,问她:“刚才接电话时,是什么事这样好笑?”她忍不住又要笑得喷饭。我双手掩住盘子,对她正色道:“哎,先到卫生间去笑完了,再来吃饭好不好。”她这才平息下来,告诉了我刚才的事情。原来,那电话是陈老板打来的,他中间出去采买去了,大约是打电话回来向老婆请示。郑圆圆问他:“找谁?”他说:“找我老婆。”郑圆圆就贫嘴道:“找大的,还是找小的?”不想陈老板顺手推舟,笑道:“先找大的,再找小的。”我听完后,眨眼对郑圆圆说道:“大的自然是老板娘了,那么小的是谁呢?”郑圆圆立刻红了脸,气愤地对我说:“你讨厌。”我哧地一笑,道:“哈,看你笑得前仰后合的,好象还很得意呢。我还不是为你好,吃了亏,还觉得占了便宜。这也太二…”我支吾起来,把“百五”咽了进去。她这下倒是很聪明,明白我要说什么,就一下生了气,闷头吃了饭,就自己到柜台那里干活去了。
要回家的时候,郑圆圆没有象往常一样打个招呼,就跟来接她的先生先走了。我出了梨园的门,外面雪花象深秋的叶片在眼前乱舞。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踏雪回家,街上偶尔有一辆车子缓慢碾过,积雪发出嚓嚓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格外刺耳。回去后,照程序先洗了淋浴,身上顿时就轻快了许多,进了家门,无论如何就钻到金羽已经捂热的被子里,跟着她一起看HBO。好象从在梨园打工开始,我们就不由自主地改变了我们的起居时间,晚上逮着HBO就看,一直看到深夜一二点。HBO上演的电影没有广告穿插,又多有前卫之作。现在想起来,当初半躺着在我们的大床上看HBO真是日子里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晚都看了什么,现在记得已经不很分明,好象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想着第二天一大早,可以不管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不管是柏林墙倒了,还是苏联崩溃了,还是中东的战火就要燃起,我可以搂着老婆直睡到日上三杆,我心里就涌起了满足的心情。一份美好的寄托原来可以如此平常而又如此实在如此可操作。得罪了郑圆圆,侵蚀不了我当下现在的心情,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后天上班时想必她又谈笑风生了,谁还会把芝麻大一点事记挂心上。她要是还耿耿于怀,向她赔个不是也就摆平了。
第二天早上10点,我们还赖在床上,电话铃像犯了癫痫症一样响起来。妻子接了电话,听了之后,马上就递给了我。话筒里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她问我今天可不可以顶老李的班。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看起来,我是答应了她的请求,救了她的急,其实,我深层的动机只是想多赚钱。
下午上班,没有见到郑圆圆,而我知道她那天该上班的。我心里犯了嘀咕,生怕是前一天晚上真的把她得罪了。偷空问了问王道颍,她告诉我,刚才郑圆圆的先生送她来上班,路上雪深路滑,遇到红灯时,刹车了,却没有来得及停下,跟另一条路上的来车相撞了。他们那辆丰田车完全撞坏了,郑圆圆手臂还被碰碎的玻璃划伤了,所幸还没有大碍,但今天是不能来上班了。
正弯腰洗着碗,老板娘过来对我说,我妻子打了电话来,要我去接。我有些奇怪,因为知道陈老板夫妇的苛刻,妻子从来不在我上班的时候打电话来的。那么,这时候打电话来,肯定是有急事了。我到了柜台那里,沉着声音问她有什么事。她哭了起来,说她是从医院打电话给我。她骑车回家的路上,下三街那个大坡时,因为路实在太滑,她从车上摔了下来,下巴磕在了地面上,门牙当时就摔断了一颗。她一边诉说,一边嘤嘤地哭着,我安慰她:“断了一个牙,补上就好了,应该感到幸运才是。你想,伤势完全可能更严重的,比如摔破头,比如摔瞎了眼…”说罢,又告诉她我马上就到医院去。
我回到厨房,一边解围兜,一边对着老板娘说:“我太太摔伤了,我得赶快去看她。”那边陈老板说:“你走了,这堆工作谁干?可以加紧做完了再走,不好吗?”我嘴上说:“我太太现在在医院,十万火急,我得马上走。”在心里却在骂道:“你他妈的,还有点人情味没有!?”老板娘在一边不开腔,陈老板接着说:“那今天晚上的工资不能全拿的呵。”我丢下一句:“随便你扣!”把围兜三下两下从身上扯下,往案板上一丢,就匆匆出了门。
外面北方吹得正紧,拂过脸上,就象刮胡子时用了钝刀,火焦火燎。我在积雪的路上几乎一路跑到医院,中间摔跤一次,踉跄两次。见到金羽,她又哭了起来,很委屈的样子。我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拉起她的手,安慰着她:“不哭了,谁不摔跤啊,我刚才还摔跤了呢。按照我们老家的说法,不摔跤长不大呢。”她笑了,我却没有笑出来。看到她本来姣好的脸上,因了嘴唇的肿,变得灵气全无。曾经印下我多少吻的这张脸庞,现在看起来富有嘲讽意味。那时候,就想起了鲁迅那句著名的话:“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她看着我,尴尬十足地问我:“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象猪八戒?”我这才笑了起来:“嘿嘿,象猪八戒的婆娘。”她指着我,破涕为笑,说道:“是你说的,你是猪八戒哈。”我笑道:“就算是,我们是猪爸爸猪妈妈,就是没有猪孩子。嘿嘿。”一个年老的护士走了过来,对着妻子说道:“甜心,等会儿你就可以回家了。”我结结巴巴地问护士:“她的伤没有什么关系吗?”她生怕我听不懂,以缓慢的语速回答道:“回去养几天,就好了,然后找牙医看看,补补牙齿。现在科学技术非常发达,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孙儿去年也摔断了两颗牙齿,后来修补了,比原先的还好,简直就像艺术品一样。”
我给徐九虎打了电话,叫他来接我们回家。他倒是很仗义,仍旧象那天拣席梦思床垫一样,以急救车的速度,很快就到了医院。一路上,大家不免又感叹了一下生活的艰辛,我自然提起了梨园老板的苛酷。他一听,就说:“巧了,我送外卖的那个餐馆装修过后,重新开张,正需要洗碗的呢,老板娘还让我帮她找人。那里钱付得少些,一个小时3.75美元。不过一点也不辛苦,他们管得很松懈。”我一听,就马上请他帮忙,要他帮我揽下这个活。他说:“好的,哪天可以上班?”我说:“我在家陪金羽两天吧,三天后就可以上班了。对了,星期六我们就不来你那里吃饭了。她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我们大家都不由一笑。
我家的电炒锅就是金羽在家养伤的时候买的。家里就一辆自行车,妻子不骑了,我就骑上它去超市采买。买了蔬菜、猪肉、鸡胸、牛奶和橘子汁。路过卖海鲜的柜台那里,没有多想,就买了一整条鱼和一磅虾。回去后,一边兴高采烈地一一向金羽禀报买回的东西,一边从塑料袋里把这些食品拿出往那个小冰箱里放。我拿着鱼,问她:“嘿,我还买了鱼呢,海鲜对伤口愈合特别好。想吃什么鱼,是清蒸还是红烧?”她说:“就清蒸吧。”我悻悻说道:“哎,可是好久都没有吃到豆瓣鱼了。”她笑着,警惕地问道:“这鱼好象是为你买的吧。”我赶快说:“哪里,哪里,指天发誓,千真万确是为你买的。知道你们江浙人不吃辣的,就吃本味。我不过说说而已,过过嘴瘾。”要做饭的时候,我看到那台微波炉,心里犯难起来,凭着这微波炉如何烧菜啊。就试探着问她:“我们是不是可以买个电炒锅啊。这微波炉根本不能炒菜。我是烹调有术,展示无门啊。”她回答:“有什么办法。等什么时候,钱多了,就到学校去租房子,那时就随你施展了。人家这里有规矩的,没有厨房,也不能炒菜。不过房租也便宜啊。”我说:“我看我们还是买个电炒锅,小心用就是了。你说呢?”她不再说话,我就理解为是默认了,对她说了一声:“我再出去一下,就回来。”
电炒锅买回来,我激动无比,就好象要进行一场伟大的科学试验。我在菜板上又切又剁,那种久违的节拍跟音乐一样优美,我得意地对金羽炫耀道:“不是吹牛,我的刀工可是一流。”说罢,手下切得更加细密紧凑。金羽真就夸起我来:“别说,这流畅跟打击乐还真的可以一比。”我就对她说:“嘿嘿嘿,何不唱一曲呢。”她问:“就怕牙齿不关风,不过也不是上舞台,我也不怕出丑了。唱什么?”我就说:“当然唱你的拿手好戏-‘半个月亮爬上来‘”她就唱了起来。一曲唱罢,她提议:“来,我们一起唱谢莉斯、王洁实那首。”她指的是《红河谷》,在国内时,我们经常在朋友的聚会上唱这首,那是我们的保留节目。一旦唱了起来,那是很煽情的,看着大家那种屏息静听的神情,我能告诉他们心中的感动。这样我们就唱了起来。这时候,听众就是我们自己,我能感到我的心跳在加速,我从来没有象今天如此这般被这首男女声二重唱所打动。她唱:“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我立刻适时赶上,跟她合起来,唱道:“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这样一首一首唱着,我就把清蒸鱼、油焖大虾、金酱肉丝、醋溜莲白外加一个菠菜蛋汤端上了桌。金羽看着一桌的饭菜,感叹道:“哇,真是不可思议。我们还能吃上这样丰盛的晚餐。”我显摆道:“嘿,这才是开始呢。以后搬到学校公寓里去,我们还可以举办宴会呢。”
那天的晚餐具有空前的意义,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们才有了居家的感觉,野营的气氛从此从这个房间里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