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那辆只花五百美金买来的老车没有跑上几天,就出现了故障。但凡一刹车,那车就要抽风死去。我问李黄浦,他说这症状像是发动机出了问题。如果是自行车,我还可以琢磨一下。但现在是汽车,而且还是关键部位,我就没有金刚钻了。于是,就只好把车开到一家修车行去修理。人家一检查,说是油路不畅,需要把发动机拆开了清洗。我问多少钱,人家答道,至少要花四个小时,一个小时的人工费要收四十美金,再加上配件,可能要花三百元钱。三百元就是买车钱的百分之六十了,我一边忿忿地骂着卖车的那女人不老实,一边不得不四处寻找一家收价便宜的修车行。后来还是徐九虎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是从其他人那里打听来的。那是一个开黑店的个体修车户。我打电话去讲明了车的状况,他说可能要花一早上。问他怎么收费,他说一百美金,零部件实算。我一听,要便宜至少六十美元,就马上敲定了这笔交易。
那个星期六的早晨,我就和妻一道把那辆破车拉去修理,按修车人在电话里的指示,他的家是郊外的一个角落。我们七转八转,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他家。?
这是我赴美以后看到的第一栋破烂和肮脏都非常不堪的房子,所以吃惊不已。金羽在门口小心地唤了几声,出来一个老妇人。我们说明了来意,她说修车人是他的儿子,还在床上,要我们等着。于是,我们便借等待之机,细细打量这栋房子与四周的环境。?
房子的色彩早已斑驳不清,门廊偏斜欲坠,台阶岌岌可危,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倏地坍塌,窗户用塑料纸勉强糊着。门前一处角落有一堆堆年深日久的垃圾,业经日晒雨淋,已经板结起来。房子前面是一片荒凉的空地,没有美利坚司空见惯的绿色植被,所以便有了大风起兮尘飞扬的壮观。在门前不远处有一棵枝叶稀疏的树,树下有几根随意搭起来权充凳子的木板。我们走过去坐下来,立即就有成群结队的蚊子飞来,我们顿时就遭受了它们的凶猛袭击。?
记得乘飞机经日本越太平洋赴美时,在日本上空居然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黄土地,那时方知陕北的黄土高坡并非盖世一绝。现在目睹这一户人家的存在,才真切悟到,在灿烂的工业文明后面,也并存着阴郁灰暗的冷色调。我以为我是赤贫,真正的赤贫却可能就在眼前。宗教人士宣称,人类永远不能解决人间的苦难,只有上帝降临,建立起他的王国,人类的苦难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可是上帝在哪里呢?他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影子。
正在思考宇宙人生时,修车人出现了。他高约两米,身躯肥硕无比,通常的裤子已经包裹不下他牛高马大的身躯。所以他的裤子是拆开了裤缝,再加进一块布的特制品。他行走一步一挪,步步艰难。要是乐山大佛真能行走,许是这般模样了。我和金羽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还眨了眨眼,彼此一下就明白了我们共同的惊叹。他身体虽然如此出奇的巨大和臃肿,双手倒有织女的灵巧。不一会儿工夫,他便在其长子的协助下,利利落落地把汽缸拆卸成了一堆零件。?
看了一会儿他们的工作,终觉无趣,我就转而把目光投向他的几个小孩。小孩们都穿着并不破烂却很肮脏的衣服,一个个小脸蛋上淤积下一块块的积垢,和着夏日里绵绵不绝的汗水,就形成了无数的沟沟壑壑。他们的瘦弱与一般美国小孩的茁壮大相径庭。走近他们,还分明能嗅到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异味。小孩们都很友善,不一会儿便与我们成了朋友。从攀谈中我才知道,修车人不过35岁,却竟有6个小孩子。这个事实让我兀自诧异了许久。中国贫困地区的人口恶性繁衍并不孤立,美国的这个家庭虽然远隔着一个大洋,却呈现着一样的图景。
车子要动大手术,必须把汽缸重新装修,所需配件,修车人还得到城里去拿。临走之前,他问道:“你们是给现金,还是支票?”“支票,”金羽答道。“那现在就给我,我好到银行去换现金。”于是,我就给他开了支票。心里却在嘀咕,难道这家人已揭不开锅,竟至于等这笔钱?
他的长子13岁了,瘦削的脸庞上泛出些许菜黄色,牙齿参差不齐地挤满了整个口腔。在父亲的指令下,他拿这拿那,俨然是父亲不可缺的左右手。我问他“上几年级了”,他答“没上学了,在家干活”。我对金羽说道:“中国的希望工程其实不仅适用于中国这个最大的发展中国家,而且也适用于美国这个最大的发达国家。中国向美国出口熊猫、太极拳,何尝不可以也出口希望工程?中国搞希望工程,经验有余,成绩卓著,实在也可以给美国人送去希望工程。”金羽说:“按照美国的法律,孩子上学必须上到高中。他们这样做,已经违法了。唯一的例外是阿米什人。他们的孩子上到八年级,就可以不再上学了。”我问:“为什么阿米什人可以有这个例外?”她答道:“阿米什人就在他们的部落里呆一辈子,所需要的技能就是耕种、养殖、木匠、工艺这些技能,阿米什人从童年时代就开始接受这些技能教育了。至于书本知识,从实用的角度讲,八年级以上的确就是奢侈了。曾经有人对阿米什人的这种做法提出异议,结果最高法院还就此进行了一场辩论。最终判定阿米什人不违法。因为他们强调技能的训练和教育,所以他们的八年教育等于事实上的十年教育。”我于是就得意地反驳道:“这家美国人跟阿米什人其实很相似嘛。人家还不是重视技能教育。所以,要是上了法庭,怕也是有理的呢。”金羽对我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跟你简直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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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说不清,金羽就把她带来的谭恩美的《喜福会》从包里拿出来,走到树下,坐在条凳上读起来。我提醒她:“当心蚊子!”她就把香水拿出来对着自己的手脚和脖子都喷了喷。我走过去跟小孩们玩成了一堆。不达半个时辰,我就与小孩们水乳交融了。他们教我玩橄榄球,又给我表演车技,一个个骑车从斜坡上全无惧色地直冲而下。心中正在为他们的勇敢而叫好之时,又禁不住为他们而担忧起来。他们大约是不会有医疗保险的了,因为据说约二成的美国人买不起医疗保险,而他们应该不会是另外那幸运的八成美国人吧。倘若不幸受伤,该如何是好?所幸,我的担忧只是过虑而已。他们大汗淋漓地站在我的面前,结束了表演,脸上透露出几分得意。对我的迭声夸耀,他们自是认为受之无愧了。
我忍不住童心大发,居然也想在他们面前露一手,于是,我把儿时玩过的一种游戏介绍给他们。这是一种用硬币玩的游戏,我把身边带的几个25分的硬币发给了3个小孩,他们便依我的指点兴味盎然地玩了起来。大家玩得正起劲,车子却经过一上午的劳作,修理好了。我告诉小孩们,我该走了,并试图把他们手中的硬币收回。然而他们都攥得紧紧的,毫无归还之意,眼睛里闪烁着珍爱、乞求的神色。只一刹那,我便悟出了他们的意思,他们当然不是在追求一件钟爱的玩具,而是在争取一份财富的实质性占有。我动了怜悯之心,答应了他们,身体随之荡起了一丝施舍的快意。?
临走时,小孩们说的“Bye!Bye!”尤其诚恳,尤其动人。
车子开出了好一会,我跟金羽都没有说话。金羽问我:“在想什么呢?”我答道:“还在想刚才这家人呢。今天算是接受了一次教育。”她又问:“什么教育?”我答:“知道了我们并不是最苦的。嘿嘿。我们再含辛茹苦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了不起。”她说:“是啊,而且我们还有未来。”我说:“对,对,我们的现在只是暂时,他们的现在却好像已经成了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