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岁月 (15)

阳盛则四肢实,实则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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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觉得在东亚系修课有些类似烧钱,但不烧,还不行,不烧不能保持学生身份。以后要转系,现在修的学分都不能转,所以它们除了可以往修身养性上靠,真的跟经事致用无关。我跟金羽商量了好久,决定不管移民局的规定,冒险投机一下,只修两门课,多花时间打工和准备GRE考试。我当然还打算选两门轻松容易的课,只在乎过关,无所谓求知。本来打算去选一门高尔夫球课,蒙混到学分了事,但究竟觉得那太过鸡鸣狗盗,终于没有付诸行动。找了在东亚系读了两年的钱亚丽谈了好一阵,打听了哪些课容易哪些教授要求松给分宽之后,就决定选唐宋文学和亚裔文学。

 

开学前的那几天,我开始在校园里四处寻找工作。往学生职业介绍中心跑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报酬高的。后来看到一个学生食堂招洗碗工的广告,可以选择上班时间,还可以免费吃饭,一小时4.5美元。我寻思了一阵,觉得还是不得已求其次,重回餐馆的老路。我想在美国食堂洗碗跟在中餐馆洗碗肯定不一样。而且我可以骑在马上找马,什么时候看到高枝,什么时候离去攀援。

 

那个学生食堂在埃格门学生公寓内。埃格门高达十二层,所居地势又高,像一个高高的城堡矗立在十街跟联合大道的交叉处,拱卫着校园。一到上课或者吃饭时分,进出的学生就多如过江之鲫。我选择了晚餐那一班,心里打的如意算盘是晚餐丰富,我洗了碗可以吃好一点。我们夫妇俩中午自然还是只能继续吃着花生酱三明治,所以一天里最让人惦记的就是晚餐。我现在可以在学生食堂里海吃了,撑圆了肚皮,就洗碗,权当饭后百步走。干完了,就到图书馆去一直学习到午夜,然后就夫妻双双把家还。我对金羽说,晚上她也不用回家自个笨手笨脚做饭做菜了,就在食堂里买份匹萨饼、汉堡包或者沙拉什么的,好好吃个晚餐。我向往着这个新的生活日程,仿佛自己已经置身在那种紧凑崭新的气息之中。

 

上班那天,我在大图书馆八楼东亚部从早上一直呆到下午五点,做了好几套GRE试题,然后就忍不住去看闲书。看了《匪情研究》,又看了《南阳志》,还翻了翻《道藏》,其间还倒伏在桌子上睡了一觉。从图书馆出来,阳光还强烈着,我沿着十街行色匆匆往东走去,三三两两的的女生穿着紧身运动装,戴着随身听,双手前后挥动得高高的,大步疾走。第一次看到她们如此走路,觉得很夸张很滑稽,当然也很青春,后来知道那叫power walking(爆走),跟徐缓的散步正好相反,是时兴的锻炼方式。我条件反射一样地挥动大臂,迈着虎步往前走去,阳光就在我前面辉映出一个急咻咻的巨大阴影。那时,“我们走在大路上,革命斗志多么昂扬”几乎脱口而出。

 

兴致勃勃到了埃格门,食堂的一个管理人员已经在那里等着,交待我赶快先吃饭。食堂还没有开门,不过食品都已经摆到了柜台上,我有一种享受了贵宾待遇的感觉。拿了一个托盘,然后又拿了盘子刀叉,我挨个在各个食品摊上驻足,把各种叫不出名的食品一一捞点到盘子里。末了,还要了几块菠萝、樱桃大小的西红柿和一串葡萄。把盘子放到餐桌上,我又回头来取了一个汤碗,舀了满满一碗凄厉汤(chili)。又端了一杯橘子汁。这才放心满意回到餐桌边坐下。刚吃了几口,我就后悔不该如此贪婪,把食品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现在,面对着这堆难吃的食品,想不浪费真难。只有那碗凄厉汤倒还好吃,红豆加肉丁,稠而辛辣,这很合我的中国胃。吃尽一碗,再加一碗。盘子里的剩余食品却顾不得了。我把盘子杯子通通放入托盘里,端着走到墙那边,把托盘放在静止的传送带上。

 

进了洗碗间,那里已经有了两个人,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大家就商量着分了工,一个站在传送带输入口,负责把盘子杯子里的剩菜剩饭倒掉,然后分门别类放好盘子和杯子。另一个在洗碗机前,负责把盘子杯子放到架子上,推进洗碗机里洗。最后一个则从洗碗机里拿出洗净的餐具,归类放好。我分到输入口,于是,我就煞有介事站到那里去,就像士兵大战前,到壕沟里自己的战斗位置就位一样。传送带沿着墙根绕了一面墙,又绕到了另外一面墙后,才从中间打个折,直达洗碗机。这种规模当然非中餐馆的可以一比。不过,我对将要出现的境况并不十分了然,所以也不十分在乎。

 

一会儿,终于开工了。传送带在轰轰轰的声响中不停歇地动起来,外面装满杯盘的托盘沿着传送带次第窜到我的跟前。我立即迅速地抓过一个托盘,用海绵把杯盘里的食品很快一擦,然后把杯盘分开放在传送带上,把托盘拿出。很快我才体会到了流水线加给劳动者的超强负荷。一个动作如果飞快地只做一次、两次,并非难事。但如果要在几个小时内重复,那就太难了。周围都是轰轰烈烈的声响,有传送带的,有洗碗机的,声音大得来让人晕眩。更糟糕的是,动作稍一迟缓,一个两个托盘就如同漏网之鱼逃过我的处理,当我奋力往前赶去把这些漏网之鱼抓回时,新的托盘却又前仆后继涌来。面对着源源不断而来的托盘,企图处之泰然只有把局面搞得更糟糕。我被传送带弄得几乎发疯,却还是不可能将它止住。我发现我整个被传送带控制了,我成了传送带的玩物,手忙脚乱,死而后已。

 

好像一直到我绝望的时候,传送带才倏然停住。食堂关门了。这时候,破罐子破摔也才成为可能,我终于可以稍稍按着我的节奏来工作了。

 

在埃格门才工作了三天,我就辞了工,不是我吃不了苦,而是我真的像当初想像的那样如意觅到了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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