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岁月 (16)

阳盛则四肢实,实则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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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金羽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消息,说校园里那些兄弟会姐妹会的食堂报酬高。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却就当了真。校园里这些标有希腊字母的建筑物很多,那些建筑物就是这些兄弟会姐妹会的会所。有天下午,我就拿着电话号码簿找了这些兄弟会姐妹会的电话,挨个打去。打到一个叫阿发阿ΑΦΑ(Alpha Phi Alpha)的姐妹会时,接电话的人说,他们需要一个洗碗的。我一听了,喜不自胜,就马上赶去面试。

 

北校园里乔丹那条街上都是这些兄弟会姐妹会的会所,我挨着找过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ΑΦΑ。ΑΦΑ的前面有一颗花红树,树下落了一地的花红,看得我嘴馋。花红属于苹果一类,比苹果小很多,却比苹果更香甜,在家乡非常稀罕。有一次,军分区的女同学向苏金显摆地告诉我,有个人来她家请求她父亲帮忙妻子调动的事,送的礼就是一挎包花红。

 

来之前,我被告知,我应该从后门的厨房那里进去,所以,我就绕着这栋红楼走了半圈。厨房的门还没有寻着,却见十来个穿着比基尼的姑娘一字排开,躺在草坪上晒太阳,都戴着墨镜,都一动不动,穿着的比基尼五彩纷呈、光艳夺目。我被这幅春意四溢的画面逼得下意识地低了头,却蓦然见到厨房凹下地面去的隐蔽出口。

 

我顺着石级下去,在铁门上敲了敲,没有反应。再重重地锤了两下,又等着。没有几秒钟,门就像阿里巴巴的山洞一样开了。出来的是一个年轻人,脸庞圆圆的,眼睛放着异彩。他跟我握了握手,握得很有力,然后说他叫克里斯。把我迎进去后,他说:“走,我带你去见妈姆。”我心里问自己:“他妈是这里管事的?”却不好说出来向他澄清。我跟他穿过厨房,开了通向过道的门,克里斯就在过道对面的那道门上“咚”、“咚”、“咚”、敲了敲,等了好一阵,门才开了。一个老妇人站在面前,穿着厚实的睡衣,脸色白皙,双颚干瘪,就像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不过她的头发却是黑的,眼睑上竟然还有长长的睫毛。那时候,一条白色的哈巴狗也在她脚下汪汪直叫起来,声音嫩嫩的,像婴儿啼哭一样让人可怜也让人心烦。她没有问我诸如是否有工作许可这些问题,就返身回到黑暗之中,我从她幽灵一般的身后,看到一台落地电视上正有一个黑白老影片在上演。再回头的时候,她枯柴一样的手里夹了一张表格,我接了过来。她说:“把这张表格填了,明天就来上班吧。”我料不到得到这份工作如此容易,却还是壮着胆子问道:“How about the pay(怎样付钱)?她答道:“一小时5.5美元。”我心里顿时一喜,急忙充满感情色彩地说了:“非常谢谢!”握了握她的枯柴,却不敢用劲。

 

回到厨房里,我问克里斯在这里做什么,他说,他是厨师。我问他是不是唯一的厨师。他说还有另外两个厨师,是女的。我又问:“有几个洗碗工呢?”他说:“就只有你了。干得下来吗?”我说:“当然可以。”他说:“周末就是我们两个干,你做我的助手。不过,周末很轻松的。” 言谈之间,克里斯已经以上司自居了,我心里闪过一丝卑微却又不服的情绪。但立刻就平复了。他是厨师,我是洗碗工,本来就有等级上的区别。临走的时候,克里斯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明天是rush的第一天,你九点就得来。一天12个派对呢。”然后,就在我肩上拍了几下。我很高兴,觉得自己一下就受到了重用。路过花红树那里,我做得随意的样子,躬身在地下挑了好多新鲜个大的花红,揣到裤包里。想像着等会儿金羽吃了美滋滋的样子,我就有了些成就感。我今天真想感谢上苍,除了找了份好工作,还外带在美国这个商品社会里平白检到如此好吃的东西。我沿着乔丹路回家,一路步履轻捷,犹如驭风而行。

 

Rush就是招募会的意思。姐妹会和兄弟会每到新的学期开始,都会举办这样的活动,让感兴趣的大二大三学生来参加招募活动,从中选择合适的会员。成为姐妹会兄弟会会员之后,就住进会馆里,周末就可以参加各种派对。虽然住进会馆,要交比一般学生宿舍更高的住宿和伙食费,但申请加入的人还是爆满。印第安那大学曾经荣登全美的派对校园榜之前茅。所以,Rush这个星期里,各个姐妹会和兄弟会门口都排上了应募者的长龙。这时候,在乔丹路的会馆区,树上都挂满了白色的纸带,一束一束的气球在门前随风乱窜,四处可见人头攒动。

 

我八点五十五就到了阿发阿,克里斯已经到了那里。另外两个厨师也到了。克里斯给我介绍了她们。一个叫琼,另外一个叫朱丽叶。琼约莫四十,两道眉毛倒竖,看去有些凶恶。朱丽叶才叫我倒了胃口。怪只怪我只认得《柔密欧与朱丽叶》中的那个绝色美人朱丽叶,就误以为天地下的其它女人都不能叫朱丽叶了。现在,这个朱丽叶站在了我的面前,阔嘴,厚腮,双下巴,脸上还有横肉一条一条。她看去接近五十出头,却也干精火旺。

 

琼手里倒举着一瓶红色的饮料往一个大玻璃器皿里倒,她正把好几种饮料勾兑在一起。朱丽叶对我咧开嘴笑了一下,然后埋头把烤好的饼干从烤盘里取出来,在白色的塑料盘子上码好。克里斯让我跟他一起干,用大勺把在平锅里炸得焦黄的无把蘑菇取出来,然后,用小勺把制好的奶酪舀一点填充到蘑菇盖里去。他说,这道食品是他发明的,很受姑娘们欢迎。不一会,他把烤箱打开,里面是一盘一盘的烤肉串和蘑菇。他戴着棉手套,把它们拿出来。然后又把一盘一盘新的肉串和蘑菇放进去。关好门,他对我说:“尝一个。”说罢,就用手拿了一个蘑菇,送入口中。我学着样,挑了一个瘦小的放进了嘴里,有些犹豫地嚼了嚼,油炸的蘑菇倒是好吃的,那不知加了什么成分的奶酪却有些怪异。他看着我,问:“怎么样?”我赶快说:“很好吃。”

 

一会儿,厨房跟餐厅相接的门打开了,一个姑娘就卡在门那里问:“可以把吃的拿出去了吗?”这时候,餐厅传来了似歌似吟的齐颂:“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舵手了吗?一个引导光和爱的舵手。我听到了你的自白了吗?阿发阿就是世界上的最好。来吧,来吧,请到我们之中来

 

每隔半小时,一个派对就要开张,我们就送走一批饮料和零食。门关着的时候,可以听到餐厅那里一阵一阵喝采声、歌唱声,但隐约而遥远。等到门一开的间隙,激情的歌吟就像月夜下的海潮涌来,一下就统治了周遭的气氛。每一次门一打开,就像舞台上的幕布开启之后,会有不同的节目呈现在眼前。我仔细聆听着,试图去享受那些歌吟的艺术旨趣。我听着一首一首歌吟,又在心里悄悄翻译成中文,仿佛厨房里的劳作都变成了艺术创造的过程。有一次开门,我听到了这首:“鲜花绽放,鲜花绽放,阿发阿呈现在眼前,姑娘快乐而漂亮;鲜花绽放,鲜花绽放,阿发阿呈现在眼前,它是校园里的最棒”下一次开门,又听到了这首:“嘿,看着我们,我们是阿发阿,这里有友情,这里有欢乐”还有好些我就听不太懂了,于是就问克里斯,克里斯开始还很认真地复述给我听,后来就恶作剧,乱说一气起来。说什么:“一群猴子蹦蹦跳跳,都因为阿发阿的姑娘美丽又苗条。”我觉得有些不对,就质疑道:“真的?”他就大笑起来。我这才知道受了骗。

 

我殷勤地帮着做这做那,就是没有干多少洗碗工份内的工作。派对用的盘子和杯子都是一次性使用的纸质和塑料杯子,我要洗的只是锅碗瓢盆而已。操作洗碗机的时候,克里斯还自告奋勇地要向我演示,我说,我都在好几个餐馆里干过洗碗工了,也算是熟练工人了。他就在一边将信将疑地看,我熟门熟路地操作起来后,他方信了,就走到中间的大桌子边坐下跟人聊天休息。

 

妈姆今天穿得很光鲜,头发用心梳理了,穿上了黑色的毛衣,上面缀着许许多多闪亮的金属片,像黑夜里眨眼的星宿。她走近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脸上施了一层厚厚的粉,好比一场冬雪覆盖在朽木上,白是白了,装点的却还是老朽。她进了厨房,大桌子边顿时就停止了说笑,大家齐齐地向她行着注目礼。等她走近了,朱丽叶就带头说道:“妈姆,你今天看起来真精神。”妈姆就掩不住笑了。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拣好听的话恭维着她。琼一脸杀气,居然温柔地夸妈姆,道:“你漂亮极了。”我却一句好话都没有说出来,只是跟着大家傻笑。奉承其实是美国社会里的一种习俗,从幼儿园就开始进行了100句表扬话的教育。当她消失在通向餐厅的门的时候,我悄悄扭头问克里斯:“怎么大家都叫她妈姆。”克里斯笑道:“姐妹会里都这样称呼管事的女人的。”

 

派对说是十二个,听起来烦不胜烦,其实对于我们来说,每一个派对需要的就是一些饮料和零食。那些女孩无休无止的吟唱和活动才是派对的核心,而那跟我们是不相关的。我们在厨房里看起来干得很忙碌,其实离极限差得老远。干一会,坐一会,坐一会,聊一会。在阿发阿干了一整天,我一身轻松地回了家。梨园、紫禁城、金殿、满月红、夜莺还有埃格门打工的一幕幕像腥风血雨一样,在记忆的天空里嗖嗖吹过、哗哗而落。我那时觉得阿发阿就是我长久跋涉后见到的绿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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