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玉莲是来自红旗村吗?
半夜,闹钟的指针正刺向明天。
除了小孩,只有一种人能在这个夜晚入睡,那就是又聋又瞎的傻子。凤鸣村并不存在这样的人,每个人在下午都感受到了脚下那片熟悉的沉静的土地在不安分地抖动,每个人都看到了三哥湖里的水如同大海一样骤起波澜,每个人都听说了老赵家的屋子垮了,他卧病在床的老伴被塌下来的砖头砸死了,他家里那条老母猪和刚生下不久的八只猪仔悉数罹难。于是,全村人在惊恐中知道了一个更为惊恐的消息,在川西发生了建国以来震级最高的地震。
七六年的时候嵇铁匠正在唐山当兵,他当然见识过那种灾难的悲惨,第一个向全村乡亲预测这次地震的伤亡人数——少说也有几十万人。梁支书让他不要信口胡说,动摇民心。梁支书的指示没有完毕,上面就来了电话,要梁支书通报受灾情况,我亲耳听梁支书说的:“曲乡长,你放心,我们在地震一发生,就立马组织村民检查了受灾情况,现在统计的是有十一间房屋在地震中裂缝,成了危房,老赵家的房子倒了,压死一头母猪——没有,我们村没有人员伤亡,村委在前几天发现了一些地理异常,就向大家宣传过这几日里要注意防震防灾,人尽量不要呆在屋子里——之所以没有向上级通报,是因为担心我们的判断也不一定有科学依据,否则被冠上妖言惑众的罪名可承受不起——啊?光明村死了三个?建设村死了两个?英雄村的村小还塌了?——他们这些村领导也太那个吧!”梁支书回头对瞪大眼睛瞧着他的村民解释,说谁能担保赵老太不是死了之后才被砖头压上的,她早已卧床两年了,你们看,我们刚刚有些起色的旅游公司怎么办啊,地震死人了还有人敢来吗?
其实旅游公司在嵇铁匠的英明领导下,前后倒还接待了十来批游客。他们的开发的旅游资源颇为独特,譬如摘半熟的桃子吃,城里人吃的都是熟得烂了的桃子,当然对这玩意儿感到新鲜,但他们更为新鲜的是在三哥湖里撒网捕鱼,少不了有三两个旅客跌落湖中,自然有水性不错的摇着船橹的小伙子纵身跃下把他们捞起来,但有游客说,他们最新鲜的不是吃桃花鱼,不是上七姑娘山看奇花异草,而是那个美丽的娇媚的羞涩的导游姑娘嵇桃花,村里的姑娘见桃花一天一套裙子,一天换一副耳环——据说都是客人赠与的,个个羡慕得紧,有的跑到县城去当导游了,有的跑到广东去当导购了,只是没人有份当导演。
唯一有资格当导演的是玉莲,地震发生后她显得比谁都焦躁,当即问我要不要去地震灾区做志愿者。看到我拍拍还不灵便的腿,她才摇了摇头,对着聚在一起的乡亲说:“重灾区那边我没有亲人,但我现在认为受难的同胞都是我的亲人,可惜程先生伤势没有完全好起来,否则我们恨不能插了翅膀,飞到灾区去出一分力,这样吧,希望从乡亲们中选几个青壮劳力,我们付工资,你们就赶到红旗县红旗镇红旗村去,为救灾工作出一分力——秋哥,你没意见吧?”这是她第一次事后才征询我意见的决定,我何尝不会想象到瓦砾中还有多少痛苦的声音在呻吟还有多少痛苦的眼神在黑暗中期待一丝光明,对玉莲的决定表示了赞同,还拍板说我们会把自己的悉数家产捐给灾区。钱老四是第一个站出来响应的人,还说可以开他的三轮汽车去,依次有四五个人站了出来。这些人简单收拾下后就在天黑之际出发了,玉莲亲自前往为他们壮行,回来时也没有心思弄饭,只是一味怨声叹气,坐立不安,抱怨家里没有一台电视,无法了解最新灾情,也不知震中的红旗镇伤亡如何。
纵然是刚才,玉莲依旧痴痴地坐在床头,时而拿起毛线勾几针,时而站起身来推门出去看看,外面皓月当空——即使地球爆炸了,宇宙也不会变样。
我劝慰玉莲这种事情不能干着急,只有心中默默祈祷,为他们祝愿。玉莲说:“秋哥,我怎能不急呢?多少孩子将失去母亲,多少母亲将失去孩子——而我现在也是一个准妈妈,难以设身处地去想象这种痛苦的摧毁性。秋哥,是不是住在山里对于这种灾难的免疫能力更弱呢,如果真的这样,为了孩子,我都不想呆在这里了,你看今天房子就这么摇几下,我们这还是木房子,墙壁的板缝就拉宽了好些。”
说到孩子,我没有理由不去到她身边,像凤美怀着冬瓜时一样,我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傻傻地期望能听到点什么,同时告诉玉莲,木房子是最原始的最安全的房子,我们住这里肯定没事的。但心里倒是有件事儿纳闷开了,疑惑于玉莲态度的反常,犹如是她娘家受灾了一样——我脑子里马上冒出一个念头,玉莲不是住在虚无山下缥缈河畔的,而是红旗县红旗镇红旗村的人。
无论她是哪里的人,对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顾倾城和她都要隐瞒真实住处。
但玉莲的话打消了我的怀疑:“秋哥,你看我今天这么反常,说不定还在揣测我是不是那里的人,老实告诉你吧,我当初和顾倾城四处为家的时候,在那地方小住了一阵子,自然对那地方有些感情——你不要以为我对顾倾城还有什么感情,我说过的,他是同性恋,他不爱女人,我更不会爱同性恋,我和他那时候不像夫妻,更多的是像姐妹。”
“玉莲,你不需要解释的,我只认为你住在一个地方,那就是天堂!那里的草木皆有福气,能每日与你为伴!”
“秋哥,你嘴巴越来越甜了,是不是写东西的缘故?其实这场灾难可以让我们明白很多道理——我读书少,说不出来什么道理,只知道名啊利啊,都是扯淡,你每日里熬夜写这些东西,难道还想像邓勉之那样做不切实际的梦,要写出个明堂来?”
“不,我不是写小说,你一直见我写,又一直没有问——其实我也知道你想问的,明白地说,这不是小说,是悼词——悼词你知道吗,就是人死了之后有好事之人念的那些奉承话,我人没有死,但我的历史死了,我要悼念我的历史,不是有人说什么以史为鉴吗?至于写小说,那是天才和天仙才应该干的事儿,天才可以卖乖,天仙可以卖身。你说的那个邓勉之,倒是常常卖乖弄巧,可惜他不是天才,也不知道他后来是不是还在卖武大郎烧饼,好几年没有见着了。”
“我倒在去年见过一次。那个叫胡同的律师你还记得吗——嗯,对,就是帮你打过官司的那个胡同,我曾见过他和邓勉之在街边聊天——为什么记得那个姓邓的呢,倒不是因为他真是什么自吹的大作家,而是我当时和他们打了招呼转身走时,听到那个邓勉之的声音在说话,让胡同猜猜我是不是你的二奶——这多么恶心的一个词,最恶心的是那人说话时似乎故意放大了音调,一点都不避忌我能听到,也不知胡同小声说了什么,那个邓勉之又大声说:‘我就瞧这女人不顺眼,顾倾城一死就和姓程的勾搭上了’——秋哥,你说这话多难听,好在我当时很快听到有路人在骂那个家伙,喝斥他说话怎么口水横飞,溅到人家衣服上了。——秋哥,我想,我们在一起之后,没有上山之前,其实还有很多非议的,我只不过一直不愿向你抱怨罢了,我知道你会用行动来告诉我,我没有跟错人。既然我能听到这些非议,凤美也一定能听到,你说你写的是悼词,那么你所知道的历史是不完整的,永远不可能完整的,写出来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你如果真写了你的历史,那同时也是春秋集团的历史,无商不奸是古话,相信春秋集团一样存在很多小辫子,一旦你这东西不慎外流,谁都知道南都城里那些官商勾结、黑道白道杂交的事儿,南都城还能有个安宁吗?”
“外流了的后果确实很严重,会导致南都城倾覆,官员没几个保得住位置,恐怕春秋集团也会土崩瓦解,那些买了春秋集团股票的市民,估计也得从春秋集团建的那些大厦跳下来,这样一个案件,会是倾城之案。”
“那万一外泄了呢?”
“只有两个可能,或者是我故意让它外泄,或者是我死了管不着。”
“为什么会故意外泄?”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我想死了!”
“我和孩子都不会允许你想死的!”
“哎呀,你这家伙,每次都让我欲仙欲死,还假装慈悲了呢!哼哼!”
“我没心情说笑话!”
“嗯,早些休息吧,灾区的事儿就别愁了,什么事情都有老天爷在冥冥之中安排的。”
“嗯,我要你抱着我睡!”
“我爱你,玉莲!”
“我爱你,秋哥,程立秋同志,程立秋同学!”
玉莲是在我怀里睡着的,但我还是轻轻地抽出了手臂,爬起来忠实地记录了今天。
当年马盖之死,何尝不像在南都城发生了一场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