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悲剧
有人说“人”字的造型非常科学,它由两部分组成,一撇是男人,一捺是女人。男人那一笔总是粗壮高大,女人那一笔却是纤细矮小的。男人压在女人头上,女人在和男人共同支撑起这个世界的同时,还要承受来自男人的压力。
从远古的母系社会、父系社会到今天,女性的社会地位几经峰谷波折,终于有所提高,并得以巩固,可以从男性手中分得半壁江山。我曾听一位男性朋友讲:“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哪里只是半边天,我看女人们都可以一手遮天了。”虽是戏言,也不难听出其中的妒意。
然而,社会地位归社会地位,女人的社会属性和角色更重要。就象“人”字的构架,女人就被定位在男人之下,永远无法改变。男人们也许永远意识不到,女人,就仅仅因为她们是女人,那份冲不破的局限性,在某些时候,不仅没有地位,甚至都没有了尊严。
医院是个上演人生旅程的小剧场,人的一生:生、老、病、死的悲喜剧就在医院这个小小的舞台上轮番登场。人之初,呱呱坠地的婴儿就从这里展开他的人生之旅;也是在这里收到一纸死亡证书,走到生命的终极。我有幸在这个舞台上扮演白衣天使,得天独厚地看到常人难以一见的一幕《女人悲剧》。
不孕症门诊
我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安排我们医学系的学生到市内各大医院进行临床见习。见习,顾名思义就是看,跟着带教医生尽可能地看各种各样的病例,增加见闻,广博知识,为来年的实习和日后的工作打基础。我见习的第一科是妇产科门诊,妇产科门诊包括妇科门诊和产科门诊,我先轮转到妇科。
妇科门诊有一个普通门诊和一个专家门诊。专家门诊挂号费是普通门诊的十倍,即便如此,专家门诊依然是人满为患。专家每天只看半天门诊,所以有人为了能挂到她的号,半夜就睡在挂号处外的长椅上。也许是因为专家忙,也许是院方希望我能有机会见到各种疑难杂症,我就被安排在专家手下。看了一天门诊我才从病人那里知道,她是本市乃至全国闻名的不孕症专家,来这儿看病的很多是闻名而来的外地人。我在不孕症专家门诊待了一个星期,见到近三百个病例,每个不孕的妇女都有其痛苦的经历和辛酸的故事,其中有一起病例,让我至今难忘。
张XX,26岁,安徽省人。五年前到浙江打工,与当地一富裕农民结婚,婚后五年不孕,看过很多医生,治不孕的偏方、验方吃了无数,吃得她常年胃里不舒服,连药锅都用坏了两个,仍是无效,听亲戚说我们医科大学的附院有个治不孕症的专家,专程从浙江赶来看病。
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脸色有些苍白,眼睑浮肿。我一直记得她充满乞求的目光,焦灼、苦闷的表情。她见到专家,就如见到神明,虔诚地跪了下来,求专家一定要治好她的病。因为她的丈夫已经说了:鸡不下蛋就该杀,女人不生仔就得休。如果这样被休回安徽老家,她就无法活下去了。
专家要为张金凤做全面查体,我带她到检查床上躺下,专家先为她做阴道、子宫检查,我们惊奇地发现她的处女膜只是轻微破裂,并没有完全破损,这在结婚五年、夫妻生活正常的妇女是不可能的。检查结果,她的身体健康,发育正常。专家告诉张金凤,不孕的原因可能不在她身上,希望能见一下她的丈夫。
张XX的丈夫40多岁,身材矮小。专家要求他去男科做检查,因为不孕可以是男女双方任何一方造成的,而且经检查,似乎不是女方的毛病。那个小男人竟勃然大怒,他说专家侮辱他,还说没听说过母鸡不下蛋要查公鸡的。他起初还用南方普通话说,后来就说开了家乡话,谁也听不懂,但可想而知那不是什么好话。还是他的亲戚说服了他,去男科做了检查。
他的阴茎短小,发育不良,根本无法深入女性阴道;他的精子数量不足正常人的千分之一,而且大多发育不正常。专家解释了检查结果,证明不孕的原因是男人性无能,而非女方的原因。
男人愤然冲出门诊。我以为张XX会嚎啕大哭,或者干脆追出去痛痛快快地骂一骂那嚣张跋扈的小男人,出一出心头的怨气。五年了,她一定忍了不少委屈,受了不少的罪!抑或是兴奋得热泪盈眶,毕竟得知自己是健康、健全的。可是她却没有我预料的任何一种表现,出乎预料的安静,默默地坐在诊室的椅子上,脸上木然没有表情,双眼无神,呆呆地坐了良久。
我忙着看病人,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闲下来时,我悄悄地对那位老专家说:“我真不理解她怎么能这么安静,多冤啊,我都想替她哭一场。”
专家从老花镜上缘瞟了我一眼,继续写她的病历。见她半晌不出声,我猜她看了大半辈子病人,在诊治不孕症方面都成了专家,也许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了。这时她忽然抬起头,将病历合上,摘下眼镜看着我说:“孩子,你听过‘欲哭无泪’这个词吧?唉,女人啊!”
人工流产门诊
结束了妇科门诊的见习,我来到隔壁的产科门诊,确切地说是产科━━人工流产(人流)门诊手术室。这里虽然也象妇科那个专家门诊一样人群拥塞,但就诊的理由却截然相反。我去手术室第一天,在候诊室与一男子擦肩而过,听到他抱怨道:“这不邪行,你都碰不得了,你怎么这么容易怀孕?”
做“人流”的妇女,如果是已婚,已生过一胎,因做“人流”是响应国家计划生育的号召,除了会被教育如何避孕以外,待遇还算不错,有单位证明和医院证明,手术后可以在家休假。如果已婚,但没有生育过,就会遭到盘查,一定要有丈夫签字同意才可以手术。这一则是为了杜绝婚外孕,也是怕若手术造成不孕而引发医患官司。难堪的是怀孕的老年人和多次连续坠胎的人,而未婚先孕则是要被刁难和凌辱的。
“人流”一般都是年长的女护士操作,在这个只有女人的小小空间里,坐着的要比躺着的地位高许多。我在那里见到过九例未婚先孕的手术,最小的一位病患只有十五岁。
她叫胡梅,高中一年级学生。她长得清秀、美丽,脸上还是一团稚气。执行手术的护士看到她的名字,笑道:“怨不得她小小年纪,毫无廉耻,她父母给她起的名字有问题,胡梅--狐媚,就是个小狐狸精嘛!”这就是我为什么至今还记得她的名字的原因。
她能获准做“人流”,是因为她男朋友的父母托了医院里的熟人,她的父母签了字。不过就是有熟人,未婚先孕,而且只有15岁,在有着传统道德观念的老护士们眼里,也是大逆不道、寡廉鲜耻的事。胡梅大约是想讨好护士,护士让她上床做检查,她冲护士甜甜地笑了笑。
“怎么还有脸笑呀?你这孩子脸皮是真够厚的。”胡梅的笑尴尬地僵在脸上。“把裤子脱下来。”护士命令道。
胡梅看了看我和另外两个实习生,她大约是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裸下体有些羞涩。
“你还怵头脱裤子呀?当着男人脱都脱了,这儿都是女的,你倒不好意思了?你懂不好意思吗?”
胡梅迅速地脱了裤子,躺在手术床上,紧紧地闭上了眼。那一瞬我觉得胡梅的心里一定好孤独,好凄苦,没有亲人在她身边,面对着一帮陌生人受凌辱。虽然她的作为也是我从小所受的道德规范教育里所不能容忍的,但我心里很同情她,就上前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说:“别怕,放松些。”
护士下窥器时手很轻,她们都有极高的技术和娴熟的手法。即便是这样,那粗大的窥器对于十五岁的少女来说也是难以容忍的,胡梅躲闪着,尖叫了一声。
“别动,还做不做啦?”护士喝斥道。
“疼。”胡梅颤声答道。
“现在知道疼了,早干什么去了,多漂亮的孩子,不好好学习,干那种下流事儿,你知道吗,你才十五岁呀,以后你还怎么做人?家大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护士手不停,嘴也不停,象家长一样严厉地训斥着。
手术后的胡梅,脸色苍白,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流淌,她捂着肚子坐在手术床上。
“你出去吧,叫下一号。”护士吩咐着。
见她行走吃力,我主动上前扶着她出去。
“你男朋友在哪儿?”我很想找到她的男朋友,替胡梅打抱不平。他是肇事者,至少是参与者,可是受罪、受侮辱、承受一切罪责的只有胡梅一人,这实在不公平。
“他上学去了。”
“他没来,谁陪你来的?” 我问。
“他父母陪我来的。”
“那他爸妈呢?” 我环顾四周。
“别找了,他们说嫌丢人,不愿待在这里等我,可能在医院门口的车里。”
她的脸色很难看,看上去很虚弱。我的同学出来叫我进去看引产手术。我有些不放心她自己走到医院大门口,问道:“你自己走行吗?”
她勉强对我笑了笑说:“没事儿,不行也得行呀,我下午还得去上课呢。”
“那怎么行?你爸妈同意吗?”
“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怎么敢让他们知道!”
“难道手术同意书不是他们签的?”
胡梅有些惊慌的看了看我和我的同学,没再吱声,象逃跑一样地疾步走了。
“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这是《圣经》里记载的夏娃被蛇诱惑,偷食了伊甸园的禁果后,上帝对她的诅咒,从此就有了对女人明文规定的惩罚,就象在劫难逃。可是身为女人的苦难又何止怀胎和生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