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夏天,国航991班机几乎贴着太平洋两侧大陆架飞行,我站在舱尾左舷紧急出口处解乏,那里空间敞亮。我的身体一时遮蔽了窗外直射而入的光,惹她回头瞧了一眼。她没有说话,弯腰从雪柜里取出一罐红色可乐,伸直胳膊将易拉罐递到我手里。
“喂,先喝杯饮料吧,喝完了,我带您做做机舱操。”她对我说道。
我们就这么聊了起来,聊得时间很长,话题很杂,先从此次飞行目的地温哥华聊起。开头几句话几乎是彼此的互问和反问──
她问:“温哥华的三镇,是不是武汉三镇那样的概念?”
我问:“什么三镇?是哪三镇?”
她反问:“您连耶鲁镇、煤气镇、铁道镇都不知道?”
我也反问:“噢!这你都没去过?每回落地那么多天,天天睡大觉倒时差了?岂不是白来了?”
她再反问:“您从哪儿听说我们每回落地停那么多天的?”
我告诉她很久以前听她们公司的空姐谈过,后来,还有空姐告诉我,飞纽约的每次在京停三天,在NYC停七到十天。她说那早就是农历老皇历了。
昨夏贴过一篇人气旺的“临近旺季,聊聊国航”,贴出后头一天里每秒钟被戳一次。其实,帖子里面的很多真知灼见就是她在这次飞行中告诉我的。她向我介绍了公司愈演愈烈的运营方针,打乱主支线和各线之间互不相干的独立调度方式,改为全球混编签派,不让飞机在任何停机坪连续停顿超过1位小时数,采取机身无休的战略战术。她说:“过去北京飞哈尔滨的机组,羡慕飞上海飞广州的,现在可没这事儿了。干支线上的飞机全打乱,我们甚至会在俩仨小时前才接通知,临时签派,临时拼凑,谁也不认识谁。”
听到这里,我顺手指了指在她身后蹲着忙活什么的一位空少:“那你也不认识他?”她坚定地点点头,马上又彻底地摇摇头,还笑。嗬,难怪我和她这么穷聊,那空少也丝毫不显露醋酸相呢,他顶多比我早认识她俩小时,兴许他们之间还没来得及说过一句话。
“你比如说,有国际线飞行经验的资深空姐,随身携带护照的话,飞完广州可能就改飞澳洲,飞温州的下一班说不定就改飞温哥华去了。我们没人知道第二天会去哪儿,无论飞机还是机组,都是临时组合,而有些签派人员水平又不是很高,经常搞得很乱。前几年我在一分部的时候,听同事说过,飞温哥华的每次的确要停5天,可我们现在,哼,24小时后就得拎包儿往回折,困得眼睛睁不开。”
一分部?又是一分部!我的耳膜一阵鼓噪。听其言,观其龄,当年她们不是学姐学妹,也有可能是前后脚的师姐师妹吧。我不愿意在这种情形下提起永恒的话题,怕扰了轻松闲聊的心情。
“可也没看见谁眼睛眯成缝啊。”我敷衍着。
“职业习惯吧。”她应付着。
她这一席话让我想起出国前那个秋天在天安门西中山公园门口约见过的那位飞广州的紫荆空姐,和她在前门肯德基告诉我要晋升国际线时的自豪的表情。那时,不同航线的空姐可是代表又红又专的评级和相差甚远的补助待遇,国际线的空姐找对象时,对对方的要求,至少得是独资的外企。
“既然停留时间这么短,只好每次选一个地方走马观花了。”我开始给她介绍温哥华三镇的走法:“最容易的走法呢,是从机场乘公交,或者乘又小又旧又破的机场班车,往城里方向,途中过一座桥,看到河对面像前三门儿大街火柴盒儿似的楼群,就是耶鲁镇。过桥往城里扎到头,见一红房子,下车右拐,走几步便可见街上一群骨瘦如柴的模特儿们,男女都有,男的多些,那里就是煤气镇了。如果从红房子地下上天车,就能到铁道镇。”
天车?望着她探问的神情,我给她拼出skytrain八个字母,没等念呢,她就冲我连连颌首,说:“知道知道,会念会念,四季[skii]春么。”
我说:“思开[skai]春。”
她说:“司机蠢。”
我说:“慢点儿,这么着,咱们拉长点儿念──私改~吹音。”
“死寂[skii]~~炊饮。”她很执拗。
过后品味她的念法,觉得也是充满道理值得玩味的:四季春、司机蠢、死寂炊饮……不正是对大温哥华地区生活气象的抽丝拨茧的写照么?
和她闲聊,得知她见多识广,哪儿都飞过,从西欧到东南亚,喜欢靠旅游来消磨时光。这个兴趣上的共同点,让我有足够的耐心听她聊杜塞尔多夫的鬼影憧憧,聊巴塞罗那的浮光掠影,聊她5月去意大利各地转悠一个月的话题。她说意大利各地城区相当破旧,罗马除了游客最多的古竞技场一带有人经常打扫还不错以外,其他城区比着看谁比谁更脏。至于小偷窃贼之多,从偷护照到找护照到拿钱来换回护照一条龙服务等等,去过的没人不知道。
听我夸她阅历丰富了不起,她就转换口气说:“了不起?您别以为现在空姐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是什么呀?我们不就是空中餐厅里端盘子的服务员儿嘛!”她这个“员儿”拽出十足的东城区老坐地户的味儿。她对职业的评价与后来一位读者写过的Coffee? Tea?的trolly dolly简直是异曲同工。
这时,有个男乘客从厕所里出来,一路咳回到座位。她说要进厕所整理一下。
待她出来,我问她:“洗手池里是不是还残留着洗手液的泡沫?”
她说:“这算什么,没几个乘客会有意识用水冲掉泡沫的,我是担心他会有粘痰堵塞下水孔,这种事情发生过,尤其在北方冬季,有些北方乘客有这种没事儿咳痰的毛病。”
“为什么?”
“您想想呀,北方的冬天屋里十几度,屋外零下十几度,里外里差出三十几度,支气管儿没毛病的能有几个呢。” 我说:“你们也可以学学人家加航嘛,那才叫狠呢,机组人员用铁丝箍住厕所里的水龙头,在镜子上贴张大白纸,纸上奋笔疾书几个大大的韩咕噜○├仝……”
她说:“肯定是不让用水的意思呗,有韩国乘客在里面洗过头了吧?哈哈。”
她不管我手中可乐喝没喝完,又从雪柜里拿出一罐递给我,继续不依不饶地评说自己的职业:“您瞧,我们其实连地面餐厅服务员儿还不如呢,人家递道菜还分两个人往餐桌上传呢,我们连端饭带打扫厕所,全都得一人儿忙活。”
我说她:“不至于这么自谦吧?十年前,国航招空姐只要高中毕业就成,这两年听说都提到大专以上了,咱中革军委的二航校不也早在八十年代就改成学院了吗?”
“您说天津那个?”她显然知道,八九不离十也在那里培训过。“嗨呀,又改名啦,就在头两个月前,中国民航大学,一线大本了。现在的大专生,比不上过去重点高中的高中生了吧?你也知道,高考扩招得比高中应届毕业生人数还多似的,能不鱼龙混杂呀。”
她人长得粗线条,眉浓眼大,年龄看着有三十几。后来,她教我在舱尾做操,双手交扣,双臂平伸,双腿一下下弯曲成小罗圈的样子,再并直。我一边跟她做操,一边试探她:“你地球都差不多绕腾完了,属于空姐老前辈了,能有二十八九了吧?”她放大瞳孔扑嗤一声大笑起来:“您忒让我高兴了,我组长都干过好多年啦,虚岁都三十五啦,哈哈哈哈。”笑声比银铃粗狂,近似铜铃。
没有乘客提出异议,我们就聊了这么久,直到飞机越过外岛上空,引擎轰鸣减弱,襟翼像鱼尾般开始频繁地呼扇,机身顺下风的第三边徐徐降低高度,她用眼睛告诉我她该巡视去了。我问她以后能否到菲沙河畔来找我,聊聊其它的事,一分部的事,她连说好的,好的。
由老哥XD张贴 @ 2010-04-09 13:44:13 (被阅读9000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