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不能承受—纪念舒曼诞生200周年

仿佛我的生命注定陷于苦海；
悲痛和忧郁阻塞了我的进路；
仿佛我的生命永远失去欢娱，
忧郁和创伤折磨着我的胸怀……
                                              ——叶赛宁

一. 崩溃
1850年朋友建议舒曼（1810-1856）担任杜塞尔多夫音乐总监之职，于是他去查看介绍杜塞尔多夫的地理书，他写道；“结果赫然发现三间修道院和一间疯人院，对前者我并无异议，但后者却令我不安。我得提防自己陷入沮丧之中，当生活的悲哀丑陋暴露面前，对我们的伤害更大，至少对我这样胡思乱想的人是如此。”
1853年，舒曼的健康恶化，先是中风，后又出现言语障碍，他原有的沮丧和失眠进一步加重。不久他养成了敲桌臆想的病态嗜好，他写信给他的朋友：“在幻想中，我考桌子C小调交响乐前两小节的节奏，它犹豫再三，终于回答了…起先较慢，但当我说：速度该快一点，亲爱的桌子。它就立即敲对了速度…我们沉浸在喜悦中,四周充满了惊奇。”
该年10月27日是他在杜塞尔多夫指挥的最后一场音乐会，在当天的彩排中一片混乱，有一次他叫长号手停下来，重练之后，他说这样好多了，其实长号手根本没吹一个音。
1854年初，舒曼写信给约阿西姆：“我要停笔了，日暮将至。”
崩溃前的16天，舒曼开始持续听到一个单音，痛苦异常。崩溃前9天，他写下了人生最后一个音乐主题，声称是天使所赐。他的妻子克拉拉写道：“他好几次说，如果再不停止，他会发疯…如今他脑海中不断出现交响乐，一首接着一首，永不停歇。”
1854年2月26日，黑暗的崩溃终于来临，舒曼先乞求克拉拉把他送往疯人院，经医生劝服后而回卧室休息，谁料在妻子同医生商量他的病情时，不顾穿上雨衣雨靴，冲出大门，消失在滂沱大雨中。克拉拉在日记中写道：“舒曼起身，苦不堪言，倘若我碰他，他就说：哦，克拉拉，我不配…贝尔莎突然大哭，说他走了。我心情简直难以形容，我的心跳几乎停止…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去找他，却没找到。一小时后，两个陌生人带他回来。”原来舒曼跳进莱茵河，投河自尽，幸被渔夫所救。
我们不知道当时舒曼的所思所想，但同样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英国女作家维吉尼亚伍尔芙( Virginia Woolf 1882-1941) ，在投河自杀前，给丈夫留下一封遗书：“我感到我一定又要发狂了。我觉得我们无法再一次经受那种可怕的时刻。而且这一次我也不会再痊愈。我开始听见种种幻声，我的心神无法集中。因此我就要采取那种看来算是最恰当的行动…我无力再奋斗下去了。我知道我是在糟蹋你的生命；没有我，你才能工作…”奥斯卡获奖影片《时时刻刻》（The Hours）开始处重现了维吉尼亚伍尔芙把石头装进口袋，沉入湍急河流的一幕，我一直觉得她的遗书也同样反映了舒曼自尽时的内心感受，同样的幻听，同样的挣扎，同样的为了心爱的另一半...
舒曼从此被关进了疯人院，再也没有回过家，病情时好时坏。1855年9月医生通知克拉拉，舒曼已完全疯狂，分不清嗅觉和味觉，毫无康复的希望。1856年7月27日克拉拉最后一次在医院见到舒曼，她写道：“他微笑，艰难伸开双臂拥抱我，因为他已无法控制四肢，这一刻我永难忘怀。世上一切珍宝都比不上他的拥抱，我的舒曼，我们竟在如此情况下重逢！该如何捕捉你往日的神采？多么悲凉的一幕。”
1856年7月29日舒曼离开人世。

二. 其人
舒曼生活在浪漫主义时代的狂飙漩涡之中，适逢其时成为音乐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
舒曼天生具有诗人敏感脆弱的神经，性格内向忧郁寡欢。受热衷文学的父亲影响，年少时对诗歌的爱好更胜于音乐，13岁时就自编诗集。德国浪漫主义作家让保罗对其影响巨大，尤以他的小说《妄自尊大时期》（flegeljahre）为甚，该小说刻画一对双胞胎的相反个性，以营造理想与现实的不同理念。这种双重性格暗合舒曼的天性，以致影响了他的音乐评论和音乐创作。他在音乐评论上就有两个笔名：弗洛伦斯坦代表他热情直率冲动的一面，尤塞比乌斯代表他冷静深思幻想的一面。
1826年他十九岁的姐姐因皮肤感染并发严重的忧郁症，在一次斑疹病发中投河自尽。几周后他长期精神失调的父亲受此打击，撒手人寰。从此舒曼对死亡和葬礼极度恐惧。
1836年，舒曼与他钢琴老师维拉的女儿克拉拉热恋，当时克拉拉已是享誉欧洲的青年钢琴家，更是他父亲精心雕凿的美玉，一生的希望，不甘让她落入当时还默默无名的舒曼的樊笼中，因此维拉无所不用竭力反对，经过一波三折，舒曼终于娶得佳人归。
在克拉拉二十一岁的生日前夕，两人举办了婚礼，她写道；“我热烈祈求，让我拥有他久一点，再久一点。真的，只是一想到有一天会失去他，我就痛苦欲狂。上帝保佑我免受此劫吧，我将无法承受。”
婚后的幸福生活激发出舒曼的巨大的创作能量，但最初两年的疯狂作曲，也使得他身心俱惫，神经紧张，随后经历一个灵感枯竭期。婚姻并非完美无缺，两人的矛盾开始显露山水，克拉拉抱怨为了配合舒曼的作曲，每天的练琴时间过少，以致其技巧一落千丈。而当克拉拉被邀外出表演，舒曼陪伴一旁时，又总感到妻子远比他受欢迎，便愈感压力。特别在1844年，舒曼伴随克拉拉远访俄罗斯做巡回演出，加剧了他的自卑厌世心理，性格愈发自闭，他认为克拉拉只关心自己的事业，从此便一步步滑向悲剧的终点，婚姻儿女显然已不能阻止他偏离正常的轨迹。
他的一生在理智与狂热中徘徊挣扎，最终走向崩溃和毁灭。不幸的是他的一个儿子也患有精神疾病，长期被关在疯人院里。

三.音乐
午后的阳光伴着舒曼的钢琴曲，舒缓地流入了心田，它的旋律可能没有一鸣惊人，可是却久久地叩开了你的心门，其浪漫之魂源自灵魂的深处，并散发出长久的魅力。
“有一种艺术家永远鄙视流行艺术，他永远面向自己的心灵吟唱，不理会众人的需求…舒曼的音乐是一个文人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的纯粹表露。”
舒曼在标题钢琴套曲的成就，奠定了他在音乐史上的地位。他热衷于从文学作品中吸取素材，概括成一个总标题运用在他的系列音乐小品中，又赋予每段一个小标题。李斯特曾经说过：“在他（舒曼）以前谁也没有发现过这么多标题完全符合内容的作品。”一方面舒曼通过标题把音乐的内容提示给听众，另一方面又在作品中参入暗示，体现个人的经历和情绪的回忆，有时会令人感到神秘深奥，不知所云，但这也真是他的独特之处。
舒曼对比的性格交错溶入在他的音乐中，从而突出了人性的痛苦和热情，唤起人们心灵的共鸣，不由得引人入胜。他主张音乐诗化，因此他的音乐恍若梦幻的呓语，诗意的森林。

舒曼的钢琴套曲《童年情景》由十三首小品组成，是舒曼写给他热恋中的克拉拉.的情书，小品记录着舒曼最初与克拉拉相识时的生活片段，那时克拉拉还是只有9岁的小女孩。。第七首《梦幻曲》如同摇篮曲一般恬静安详，充满了梦幻般的迷离，是舒曼最脍炙人口的作品。霍洛维茨离开故乡六十年后，在重返莫斯科的独奏会上，当弹到梦幻曲时，台下有的听众已是两眼湿润，不胜嘘唏。


舒曼在创作C大调幻想曲 Op.17时，克拉拉的父亲强硬破坏他与克拉拉的恋情，这一苦恼也在乐曲中被发泄出来。舒曼在给克拉拉的信中写着：“对于这个幻想曲，只要你想起来我再也无法接近你，而不得不把你忘怀的1836年的不幸的夏天，你就可以理解的。” “第一乐章可能是我以往所作的最热情的乐曲－－因你而起的深沉的悲歌。”


1850年完成的大提琴协奏曲是舒曼最后的重要作品，这部协奏曲在舒曼过世四年后首演，如今已是同类题材中的经典之作。舒曼和妻子克拉拉从德累斯顿移居到杜塞尔多夫。他们两人对新的环境满心欢喜，舒曼在此种心境下展开了内心的情怀，迅速地完成了作曲，在1854年精神濒于崩溃之时，舒曼还在对该曲做修订工作，一定程度上对他起了安慰的作用。整部作品清新明快，雅致动人，夹杂一丝淡淡的哀愁。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1770-1843）在患精神分裂症后，度过了36年的精神失常的岁月，其间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诗作，以下这首《散步》便是其中之一，它又何尝不是舒曼一生的心灵写照。

你们那边美丽的树林啊，
如画般描绘在坡地上，
我来回地向你们走来，
却为这甜蜜的宁静付出
心灵的每一次刺痛，
当意识对于我只是黑暗，
那为艺术和意识的只有痛苦
从一开始它就在为此付出。
……
神祗友好地引导我们，
先以蓝色
然后以云层准备好
构建起穹窿形的灰色的天空，
再以灼热的闪电和滚滚的
雷声，以天堂的诱惑
以那天然的图画的源泉中
涌出的美丽。



有关舒曼的生平摘自《伟大的西方音乐家传记丛书 舒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