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彤:男人底线

  峰会只要一结束,他就会被打回原形——虽然说起来,他是省交通厅的办公室主任,算中层干部,正处级,但那主任的权力含量极其有限,基本上属于运动会上的安慰奖,到岁数了,大家都是主任,你也该是主任,如此而已。
  再过两个月,魏海烽就四十岁了。四十岁的男人,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你能给人家女孩子什么——给人家“爱”吗?别开玩笑了。
  刘冬儿可以说“爱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爱就爱了”,因为她才二十一岁;但魏海烽不能也这么说。有的话二十岁的时候说,是天真浪漫,但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还说,那不是心智不全就是居心叵测了。魏海烽知道刘冬儿之所以对自己一见钟情如火如荼,不过是特定时间特定场合的特定反应。如果刘冬儿是在自己经常买菜的自由市场遇到自己,还会正眼瞧他吗?那时但凡他魏海烽有点旁的想法,肯定会被人家脆生生地骂作“神经病”。是呀,作为一个一事无成的中年有妇之夫,魏海烽要真以为是自己的魅力征服了对方,那他就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当然,这不是说魏海烽认为自己毫无魅力,只是他觉得这种魅力对他而言没什么实质意义——最多不过是虚假繁荣罢了。一个像他这样的已婚男人,十几年如一日地在机关上班,月月就那么几个死钱,上有多病的母亲,下有读书的孩子,老婆陶爱华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结婚十几年,最贵的衣服没有超过一百元一件的——只要一想到这些,魏海烽就英雄气短,再也提不起精神。爱与浪漫,跟他是无关的。就算是人家刘冬儿主动,那是她糊涂,但你魏海烽不能也跟着糊涂。年轻姑娘头脑一热,那叫冲动,那叫单纯,情有可原,可你魏海烽人到中年,那头脑能随便热吗?你骗得了别人,你骗得了自己吗?你好意思真就半推半就顺水推舟趁人家姑娘涉世未深跟人家来一场轰轰烈烈糊里糊涂的忘年之爱吗?魏海烽做不出来。一个人可以真糊涂,但不能装糊涂,魏海烽有这点自尊。
  刘冬儿是在一个特殊的场合遇到魏海烽的。
  青田国际会议一共五天,从第一天起,海烽就成了峰会的最大亮点。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冲他点头,和他换名片,而他则客客气气地对每个人,无论人家是向他请教问题,还只是借请教问题跟他套近乎。海烽心里清楚,这中间必定包含了主办方的努力——单凭他“魏海烽”这三个字是不会有如此效果的。那些人知道他魏海烽是谁?还不是人敬人高!
  本来魏海烽是最厌恶逢场作戏吹吹打打的,但他不是一个不为别人考虑的人,他清楚主办方的心思,既然请了你魏海烽,就要用足你的身份,要不,何必要请你呢?真要请专家,大学里的教授不是有的是吗?所以,当他开始听到人家把他介绍为“官员中的学者,学者中的官员”时,他还有些不自然,但听到后面,人家以摆事实讲道理的方式,历数他曾写过的报告,发过的论文,他也就慢慢地自然了。他觉得被人捧其实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只要捧的人掌握分寸,实事求是。
  魏海烽的专业和口才是没得说的,他在讲台上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视觉中心。刘冬儿坐在角落里,虽然坐得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但她的眼睛已经不安分了。在她还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眼睛里,像魏海烽这样的,就算得上是成功男人了。
  但魏海烽心里跟明镜似的,峰会只要一结束,他就会被打回原形——虽然说起来,他是省交通厅的办公室主任,算中层干部,正处级,但那主任的权力含量极其有限,基本上属于运动会上的安慰奖,到岁数了,大家都是主任,你也该是主任,如此而已。在他们厅,有的科室一个正主任,两个副主任,一共仨人,全是头儿,没兵。魏海烽只要一想到这一层,他就兴味索然。他现在既没浪漫的心情,也没浪漫的需求,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呢,哪有心思接刘冬儿的小飞眼儿?
  不过顾及着刘冬儿是个女孩子,所以,魏海烽不好明说,只能躲。他躲的方式很特别,不是把自己藏起来,而是把自己直接暴露到大庭广众之下,结果没有想到,人家刘冬儿越是困难越向前,压力面前,毫无惧色,反而是把魏海烽逼得面红耳赤弄巧成拙里外不是人。比如刘冬儿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后面一下子捂住魏海烽的眼睛,然后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按道理说,二十一岁的女孩年纪也不算小了,如果出席校园舞会,基本上已经属于师奶一级。但放到社会上,二十一岁还是非常非常年轻,年轻得像刚出锅的馒头,雪白雪白的,冒着热气儿,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其实,刘冬儿在同龄女孩子中不算太打眼,但是现在,她是穿梭于一群西服革履的中年人中间——她的皮肤薄薄的,透亮的;眼睛细细的,弯弯的;她爱笑,一笑,露出半口漂亮的牙,那牙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带过牙箍,是那种矫正过的整齐,像城市绿化带。
  刘冬儿活泼得像一只小松鼠,在一群中老年男人的目光中跳来跳去——往往一个场合只要有她,就充满欢声笑语,就连最拘谨的专家也变得幽默起来。她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尊贵——在校园里,只有校花系花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她在这里享受到了。在同龄人中,青春是不值钱的,尤其在学校里,每年都有更年轻的一批入校,每年到新生注册的时候,全校男生就会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他们自告奋勇去报名接站,往往面孔漂亮眉目新颖的女生面前会站一个排的义务兵,争着帮她提行李,拥着她浩浩荡荡去宿舍。刘冬儿记得很清楚,她当年和一个漂亮得要死要活的女孩子一起出站,人家尊贵得跟个公主似的,被一群男生包围着,自己只象征性地拎一个最小的手提包上了校车,而她则守着一床被子两箱行李听老师紧着对那批“公主护卫队”喊:“你们男同学,过来几个这边……”
  她并不是不好看,只是普通了一点点,但在年轻的男孩子眼中,那一点点就不是一点点,而是天壤之别。也不是没有男生追她,但是那些追她的男生,她并不太上心。她既不说不,也不说是,她就那么拿捏着,既不让他们迅速撤退,也不让他们轻易得手。她想——你们只不过是自己条件不好,不敢追自己喜欢的,想拿我将就。做梦吧!
  刘冬儿对魏海烽确实有很多幻想,但这些幻想里从来不包括嫁给他——她才二十一岁,嫁什么人这个问题,还不是当前的首要问题。她面临毕业,如果一切顺利,毕业以后应该能投入老先生王友善门下,那样她就是魏海烽正儿八经的同门师妹了。她已经感觉到,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了——老先生松了口,几次有意无意地暗示她,只要外语过了线,就一定要她。外语过线还不容易吗?现在研究生又要读三年,刘冬儿根本懒得想三年以后的事儿,她现在最想的就是能和魏海烽在一起,只是简简单单地在一起,没有承诺没有未来,只要在一起就可以。她不是没看出魏海烽躲她,但是她就喜欢他的躲——刘冬儿的思维模式和魏海烽的不一样。刘冬儿想,他之所以躲,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他自卑,他害怕承担责任,如果我能让他明白,我并不在乎他这一点呢?
  她开始变本加厉,加大追求力度。
  这天中午,刘冬儿忽然就疯疯癫癫披头散发地跑进餐厅,她绕过好几张桌子,冲着魏海烽直扑过来——她把纤纤玉指一伸伸到魏海烽的眼皮底下,对魏海烽说“我疼”,说得娇滴滴的,还配合着一张嘟着的嘴和轻轻扭了几扭的小腰。
  这次魏海烽是躲不掉了——他替她拔了刺,当着所有人的面。
  刘冬儿的头发垂下来,不长不短,只要海烽稍一发力,那头发就会在他脸上轻轻一扫,似有还无,和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一样。海烽当然明白,她为什么要专找他拔刺,而且不止海烽明白,这个岁数的人了,谁看不明白?不过,大家都是厚道的人,不看就是了。
  一张圆桌,刺拔完了,人全散了,就剩下他们俩。刘冬儿把手含在嘴里,对魏海烽嫣然一笑,魏海烽再坐怀不乱,这个时候心也乱了那么几下子。刘冬儿看在眼里,乘胜追击,对魏海烽说:“下午自由活动,陪我游泳去?”
  海烽忙说:“不行不行,我得给老婆孩子买点东西带回去。”他故意提老婆孩子,其实他本来是计划下午去游泳的。老夫老妻了,带什么带?即便是带了,陶爱华也会埋怨他乱花钱。
  刘冬儿听了,也还是一笑。她说:“看不出来,模范丈夫啊。我陪你去吧,一来我给你参谋参谋,二来我自己也要买,正好抓你当个力工。”
  当然,魏海烽还是可以当场拒绝,但是他性格上不是那么一个赶尽杀绝的人。他愣了愣,还没等他找到词,刘冬儿就爽快地跟他敲定:“那就这样说好了。我一会儿去你房间找你。”说完,刘冬儿飘然而去。
  一起上街,魏海烽觉得自己特傻——虽然刘冬儿并不要他买什么,但是没一会儿工夫,他手上就替她提了一件外套、一双靴子,还有一身套装。魏海烽汗如雨下,刘冬儿蓬勃旺盛的购物欲使他的身心遭到双重打击。虽然刘冬儿跟他毫无关系,他从来没想到要和刘冬儿怎么样,但他还是有点难过——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失败得不如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大学生。刘冬儿居然买了两条同一样式只是花色略有差别的披肩,她的理由是:“都买了吧,免得以后想起来后悔。”她这样随心所欲,想要什么就买什么的劲儿,让魏海烽觉得自己活得很委屈。他不是一个看重物质的人,但是他讨厌自己现在的这种状态,一个没有钱又没有权而且也看不出有什么前途的男人,在家里,连老婆都看不起,话里话外的意思总是围绕着自己嫁给他这么一个窝囊废,没指望了,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陶爱华说的下一代就是魏陶,但陶爱华教育魏陶的方式比较特别,并不采取正面引导,而是习惯使用反面教材,她以为这样做,能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既达到教育儿子的目的,又起到鞭策丈夫的作用。比如魏陶小时候,练毛笔字,海烽凑趣,过去写了四个字——“淡泊名利”,儿子问什么意思,还没等海烽解释,陶爱华在一边就已经“哼”了一声,接着就听见她淡淡地说:“像你爸这样,见人家有名有利有房有车自己啥都没有还不着急,这就叫淡泊名利。”
  魏海烽忍一口气,不接老婆的话茬,自顾自对儿子说:“淡泊名利是一种很高尚的品质。”
  陶爱华冷笑,她故意大幅度起身,一面收毛衣针,一面顺手甩过去一句更重的话:“对,就是常言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魏海烽被噎得眼泪差点出来。陶爱华中专毕业,虽然没有念过多少书,但“痛打落水狗”的能力并不比念过书的人差。有一阵,魏海烽简直怕她开口,只要她一张嘴,那飞出来的话,就像劈手扇过来的耳光,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带着速度和爆发力,直奔海烽面门而来。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但陶爱华认为,骂人就要揭短,打人就要打脸,否则就失去了打和骂的意义。
  魏海烽最开始也是奋起还击的,但很快就彻底放弃了——“好男不跟女斗”。在家庭战斗的不断实践中,魏海烽终于明白,女人之所以跟男人“斗”,是因为她觉得她跟了你委屈,如果一个男人没有能力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那么他就不要跟她“斗”,唯有不斗,才能勉强维持体面和自尊。“斗”是没有好结果的,穷急饿吵,发展才是硬道理,如果家庭经济始终徘徊在温饱的边缘,那么只能越斗越穷,越穷越斗,斗来斗去,男人的脸就彻底斗没了——你看哪个有能耐的男人天天窝在家里和女人吵?女人巴结他们还来不及呢。
  终于刘冬儿购物告一段落,招呼魏海烽一起进星巴克坐坐。魏海烽左右手都被购物袋占满了,但他仍然用嘴坚持,一定要由他来请。刘冬儿斜斜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应允了,仿佛让魏海烽买单是对他的奖赏似的。海烽接过这一眼,忽然身上就冒出汗来,他觉得自己这个年纪,还像个杂役似的,跟在刘冬儿屁股后面,大包小包的进星巴克,确实太不着调了。
  两个人找地方坐下。刘冬儿很体恤地要了最便宜的红茶,可以免费续杯的那种。海烽得了小姐的指令去排队。前前后后,都是成双成对的红男绿女,莺莺燕燕卿卿我我,要奶茶,要卡布其诺,要蓝山;轮到魏海烽了,他说两杯红茶。售货员重复:“两杯红茶?”用的是疑问句,很显然认为他要得太少了,他赶紧补充,再加一盒点心。售货员让他在花花绿绿的点心中挑一款,他拿不定主意,索性要了两款——共计97元!
  魏海烽想如果陶爱华知道他花了97元,就喝了两杯袋泡茶吃了两片小饼干加两块指甲盖大的蛋糕,一定要和他大闹一场。不过这个念头只一闪,就被魏海烽赶跑了。97元,他还是花得起的,而且他觉得也应该自己花,他是男人,他觉得这是他的义务。要他跟一个女人AA制,他张不开口。他还没落魄到那个程度。如果他真落魄到这个程度,他就不会跟女人出去。
  刘冬儿仿佛很冷似的,用两只手捧着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边喝边从杯子上面抬起眼看魏海烽,对魏海烽说:“王老师常常跟我说起你。”王老师就是王友善,十六年前,王友善是魏海烽的研究生导师。
  魏海烽笑笑,说:“不会吧?说我什么?”
  刘冬儿拿眼挖他一下,故意卖个关子:“求求我。”
  魏海烽本来想说:“你不想说算了。”但是话到嘴边,还是给生生咽下去,他不想和刘冬儿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有打情骂俏的嫌疑。既然不打算跟人家怎么样,何必要痛快嘴呢?反正明天峰会就结束了,没必要节外生枝。这么一想,魏海烽就大度地说:“王老师是不是骂我了?”
  刘冬儿“嗤”的一笑,说:“你倒有自知之明。我问你,如果不是王老师亲自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就不来了?你谱儿还真大。”
  魏海烽一愣,没想到刘冬儿这个时候会说这个,他一时还真接不上话。本来像这种青田道路发展国际峰会,魏海烽是绝不会来的——他知道那些人冲着的是什么,有几个是冲他?还不是冲他的位子?虽然他的位子在交通厅就那么回事儿,但在外面看来,开个研讨会,弄个学术交流,把他请去也算是和政府有了关系。有了他这个关系,主办方就可以跟不明就里的与会代表要钱要赞助。大家都是冲着“政府”的面子花钱捧场,尤其是那些与会代表,多数是行业晚辈,特别渴望靠近政府,他们总是把靠近政府理解为靠近政府里的某一个位子。魏海峰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之所以不爱抛头露脸,就是因为他觉得没意思。有什么意思呢?就是认识了,递了名片,又怎么样?他对别人的利用价值几乎为零。虽然人和人的交往并不只是利用和相互利用的关系,但男人和男人之间,有的时候,就是这么残酷。他请了你,下次他有事找你,你要是办不了,你就对不起他了——当然,假如魏海烽不那么敏感,或者自尊程度稍微低一点,也是无所谓的:你请我去,我就去;你说我是交通厅的实权派,我就微笑;你说我是道路权威,我就说哪里哪里;你拉我充门面,我就给你装装门面。在各种场合混个脸熟,你好我好大家好,又不违法乱纪,有什么关系呢?何必那么认真?但魏海烽不是这样的男人,如果他是这样的男人,他就跟刘冬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了,反正是你主动追的我,我又没有骗你。
  刘冬儿见魏海烽脸上的表情倏忽间涛走云飞,赶紧往回找补:“行了,王老师没说你什么,就说你还是那么傲。”
  魏海烽也感到刚才自己有些失态,他调整情绪,对刘冬儿笑笑:“是吗?王老师还批评我什么了?”
  刘冬儿歪着脑袋想想,说:“王老师说,在他所有的学生里,他最看重的就是你。”
  魏海烽眼睛有些湿润。这么多年了,只有他的导师知道他。
  王友善是一个好老头,虽然一辈子待在大学里,但并不是一个迂腐的书呆子。他挑选弟子的标准很奇怪,属于那种看上去毫无章法,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蛮有道理的那种。当年,在魏海烽和赵通达之间,他选了魏海烽,而魏海烽在总分上还比赵通达少两分。系里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就喜欢带分数低的学生,压力小,考得太好的学生我带不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呀。
  大家哈哈一笑,笑过之后,赵通达就归了系主任带。但私下里,大家都认为魏海烽应该比赵通达更有前途。哪里想到,弹指一挥间,现在的赵通达似乎混得比魏海烽要好很多,至少在同学们老师们的眼里,是这样的。甚至有老师说,王老头聪明一世,居然也看走眼一回。明摆着,现在的赵通达比魏海烽那强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交通厅基建处处长,副厅长许明亮跟前的红人,厅长周山川说话就要退了,最多再熬一年,许明亮就可以直接从副厅长位置上扶正,只要许明亮接班,赵通达就肯定能提为副厅长,到时候就是他魏海烽的顶头上司。
  魏海烽只要一想到这一层,就不舒服。他并不担心赵通达,他担心自己。他虽然和赵通达在一个宿舍里住了七年,但喝过的啤酒不超过七瓶,他们之间虽然从没有交恶,但也没有交情。他相信即使赵通达有朝一日大权在握,虽不至于怎么为难自己,甚至还可能给自己一点情理之中的照顾,但他魏海烽凭什么要让赵通达照顾呢?在赵通达手下讨碗饭吃,虽说没什么,但他魏海烽断然是不肯的。即使他肯,他那颗骄傲了四十年的心,也是不肯的。再说,在一个位置上原地踏步六年——即使没有赵通达,即使赵通达一年以后做不成副厅长,他魏海烽也干够了,干得够够的。他早就想走了,只是往哪里走的问题,这不是小问题,而是何去何从的大问题。
  鲁迅先生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对于魏海烽而言,是地上到处都是路,但因为每条路上,都挤满了人,所以真正能轮到他魏海烽走的,并不多。海烽在心里仔细分析过自己的优势劣势——虽然是硕士毕业,但现在到处是博士,硕士算什么?去大学教书都不够资格。搞研究,学问浅了;下海,专业废了,他其实是没有路的。他的痛苦,导师王友善看得清清楚楚,毕竟曾经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所以老头子一直在替魏海烽留着心。他知道魏海烽是一把锋利的锥子,但他不会自己找一个布袋,当众把布袋扎漏了,以显示自己的锋芒,魏海烽需要别人给他把布袋准备好了——他太骄傲。
  其实,魏海烽并不知道,这次青田峰会,原本青田方面是打算邀请赵通达的,但赵通达的妻子宋雅琴得了癌,要动手术,去不了。这样,王友善就给人家推荐了魏海烽。没想到,等人家青田来请魏海烽,魏海烽还推三拖四地不去,弄得人家主办方十分恼火,最后还是王老师亲自给海烽打电话,双方这才都下了台阶。
  王老头的这个电话打得很有水平。他既没有拿导师的身份压魏海烽,也没有反过来求他,大家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不必那么累。魏海烽接到电话,导师头一句就是:“海烽,你在交通厅做主任也做了有五六年了吧?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啊?”
  这话直扎魏海烽痛处——下一步?他想真是什么都瞒不了老爷子。他哪有下一步啊?他要是有下一步,他还待在这儿干什么?
  魏海烽对着话筒一通含糊其辞支支吾吾,而导师则话里有话地敲打他:“海烽,你这个年纪不可能再自己骑着自行车满大街求职了,你需要一个平台,展示你自己,否则,你再有实力,但人家看不到,怎么会来请你?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有些地方,赵通达比你强啊。”
  导师的话很有分寸,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但魏海烽还是被戳痛了。当年大家在一条起跑线上的时候,赵通达算什么?默默无闻嘛!而他魏海烽是谁?从运动会上的名次,到成绩单上的分数,从高校文艺汇演到学生会主席竞选,只要有他,别人就只有做陪衬的份儿,而赵通达当年连做陪衬都不够格儿!魏海烽终于体会到为什么常言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如果你现在什么都不是,那么你的“当年勇”对你就是一种耻辱,不如不提,提了,就是刺激和伤害。
  王老头之所以要故意提他魏海烽的“当年勇”,是有自己的考虑的,海烽果然放下电话以后就答应了青田方面。虽然王老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但魏海烽响鼓不用重捶,他醒过梦来——在机关这种地方,谁不是人才?大家都是人才。在人才堆里,你怎么能让人家赏识你?你不下点功夫,可能吗?
  在魏海烽那届学生中,海烽算是分配得最好的,一毕业就到了交通厅,还有什么可说的?赵通达还是先在基层锻炼了半年才调过来的。但有的事情,就是这么难说,魏海烽先来的,反而没有占到先机——王友善对魏海烽说,海烽,你有才华,但你太古典。你总觉得领导们应该各个火眼金睛慧眼识人,把你从人堆里给捡出来,虚位以待委以重任。假如让你去竞聘,哇啦哇啦地当着一帮人,说我要当什么什么,我能当什么什么,如果我当了什么什么,我就怎么着怎么着,你受不了!你觉得什么东西,要这么争取过来,就特别没意思。可是,如果你总那么绷着自己,你的机会就少多了。现在当头儿的事儿都多,哪有功夫三顾茅庐?再说,人才遍地是,实在不行,组织培养,还非要上你们家请你去?谁求谁啊?
  魏海烽只要一想到这一层,就不舒服。他并不担心赵通达,他担心自己。他虽然和赵通达在一个宿舍里住了七年,但喝过的啤酒不超过七瓶,他们之间虽然从没有交恶,但也没有交情。他相信即使赵通达有朝一日大权在握,虽不至于怎么为难自己,甚至还可能给自己一点情理之中的照顾,但他魏海烽凭什么要让赵通达照顾呢?在赵通达手下讨碗饭吃,虽说没什么,但他魏海烽断然是不肯的。即使他肯,他那颗骄傲了四十年的心,也是不肯的。再说,在一个位置上原地踏步六年——即使没有赵通达,即使赵通达一年以后做不成副厅长,他魏海烽也干够了,干得够够的。他早就想走了,只是往哪里走的问题,这不是小问题,而是何去何从的大问题。
  鲁迅先生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对于魏海烽而言,是地上到处都是路,但因为每条路上,都挤满了人,所以真正能轮到他魏海烽走的,并不多。海烽在心里仔细分析过自己的优势劣势——虽然是硕士毕业,但现在到处是博士,硕士算什么?去大学教书都不够资格。搞研究,学问浅了;下海,专业废了,他其实是没有路的。他的痛苦,导师王友善看得清清楚楚,毕竟曾经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所以老头子一直在替魏海烽留着心。他知道魏海烽是一把锋利的锥子,但他不会自己找一个布袋,当众把布袋扎漏了,以显示自己的锋芒,魏海烽需要别人给他把布袋准备好了——他太骄傲。
  其实,魏海烽并不知道,这次青田峰会,原本青田方面是打算邀请赵通达的,但赵通达的妻子宋雅琴得了癌,要动手术,去不了。这样,王友善就给人家推荐了魏海烽。没想到,等人家青田来请魏海烽,魏海烽还推三拖四地不去,弄得人家主办方十分恼火,最后还是王老师亲自给海烽打电话,双方这才都下了台阶。
  王老头的这个电话打得很有水平。他既没有拿导师的身份压魏海烽,也没有反过来求他,大家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不必那么累。魏海烽接到电话,导师头一句就是:“海烽,你在交通厅做主任也做了有五六年了吧?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啊?”
  这话直扎魏海烽痛处——下一步?他想真是什么都瞒不了老爷子。他哪有下一步啊?他要是有下一步,他还待在这儿干什么?
  魏海烽对着话筒一通含糊其辞支支吾吾,而导师则话里有话地敲打他:“海烽,你这个年纪不可能再自己骑着自行车满大街求职了,你需要一个平台,展示你自己,否则,你再有实力,但人家看不到,怎么会来请你?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有些地方,赵通达比你强啊。”
  导师的话很有分寸,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但魏海烽还是被戳痛了。当年大家在一条起跑线上的时候,赵通达算什么?默默无闻嘛!而他魏海烽是谁?从运动会上的名次,到成绩单上的分数,从高校文艺汇演到学生会主席竞选,只要有他,别人就只有做陪衬的份儿,而赵通达当年连做陪衬都不够格儿!魏海烽终于体会到为什么常言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如果你现在什么都不是,那么你的“当年勇”对你就是一种耻辱,不如不提,提了,就是刺激和伤害。
  王老头之所以要故意提他魏海烽的“当年勇”,是有自己的考虑的,海烽果然放下电话以后就答应了青田方面。虽然王老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但魏海烽响鼓不用重捶,他醒过梦来——在机关这种地方,谁不是人才?大家都是人才。在人才堆里,你怎么能让人家赏识你?你不下点功夫,可能吗?
  在魏海烽那届学生中,海烽算是分配得最好的,一毕业就到了交通厅,还有什么可说的?赵通达还是先在基层锻炼了半年才调过来的。但有的事情,就是这么难说,魏海烽先来的,反而没有占到先机——王友善对魏海烽说,海烽,你有才华,但你太古典。你总觉得领导们应该各个火眼金睛慧眼识人,把你从人堆里给捡出来,虚位以待委以重任。假如让你去竞聘,哇啦哇啦地当着一帮人,说我要当什么什么,我能当什么什么,如果我当了什么什么,我就怎么着怎么着,你受不了!你觉得什么东西,要这么争取过来,就特别没意思。可是,如果你总那么绷着自己,你的机会就少多了。现在当头儿的事儿都多,哪有功夫三顾茅庐?再说,人才遍地是,实在不行,组织培养,还非要上你们家请你去?谁求谁啊?
  半球型的包间,家具一律是维多利亚复古样式,丝质的绣花餐巾,银制餐具,水晶酒杯,花枝吊灯。王友善一见魏海烽和刘冬儿,忙站起来招呼他们:“没走错,就是这儿。今天丁总请客。”
  被称为丁总的男人五十岁左右,一张扑克脸,看不出喜怒哀乐。他对魏海烽和刘冬儿点点头,算是欢迎。一个海大的包间,一共八个人,魏海烽和刘冬儿坐在下首,丁总和王友善是上首,左边两个一个被称为孙行长,一个被称为范局长;右边两个,一个眉眼和丁总相似的年轻人,叫丁小飞,是丁总的亲儿子,坐在右侧的下首,上首是一个将军肚隆起像个小课桌的中年人。从始至终,魏海烽不知道这个“将军肚”是干什么的,后来隐隐绰绰地根据席间的只言片语,魏海烽猜到,这个“将军肚”可能是某一任中央首长的某一届秘书的大姑爷,他那做派,好像既怕人家不知道他的岳父干过什么,但又不愿意人家太把他和他的岳父联在一起。比如他要强调岳父是岳父,他是他,他每次去看老爷子,老爷子从来不问他在干什么,言下之意,似乎老爷子超脱世外,根本不管儿女的事。但全桌的人都听明白了,他和老爷子的关系非同一般,老爷子不管他的事儿,是他没什么事儿要老爷子管,如果有,老爷子不会不管。
  魏海烽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将军肚”,他也不喜欢这种饭局,整个过程就像在唱堂会,每个人都要就着锣鼓点,拼命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唱念做打一点马虎不得。魏海烽在这个饭局上,就是一个跑龙套的,但显然他这个龙套的水平很一般,比起刘冬儿差远了。刘冬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一趟洗手间,等她再回来,已经是满园春色关不住,旧貌换了新颜。魏海烽看得出来,刘冬儿是去补了妆,着重突出了眼睛和嘴,还特意上了睫毛膏,使每根睫毛看上去都像阳澄湖大闸蟹的腿毛,根根竖立,精神抖擞,弯弯的密密的,像两把小刷子。
  她不再银铃般地笑,而是抿着嘴一笑,笑得无声而层层递进,先是从眼睛里露出笑,然后蔓延到整个面部,最后才露出牙,整整齐齐惊鸿一瞥的那种露法。魏海烽内心诧异,刘冬儿这种笑容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训练的?如果是训练出来的,那么需要多少个学时?如果是需要很多学时的勤学苦练,那么刘冬儿是断然不肯常常这样笑的——她必须要面对这样一群人,在这样一个场合,才肯这样笑。
  魏海烽注意到,刘冬儿整个一顿饭,几乎没有吃,她一直像海绵吸水一样,吸着在座的每个人的每句话每个字甚至每个停顿。魏海烽几乎有点可怜她——但转过念来想,自己哪有资格可怜人家?对,刘冬儿是在巴结,无论谁说话,她的眼睛就转向谁,目光炯炯,饶有兴致。魏海烽在内心深处不无悲哀地想,这顿饭吃完了,对自己兴许就是真的完了,但对刘冬儿则不一定。魏海烽头一次意识到,刘冬儿是这样一种女孩子,只要她想让你喜欢她,她总有办法。
  吃过饭,丁小飞提出洗个桑拿,大家欣然雀跃,刘冬儿脸红了一红,跟一群男人去洗澡,她显然是不合适的,何况这之中还夹着自己未来的导师。对这种事儿,刘冬儿几乎不用权衡,就知道孰轻孰重。她找了个得体的理由,说是要回去整理行李。小飞挽留,刘冬儿拿眼睛看王老头,她不能因小失大,小飞再好,跟她太远,但王友善则决定她未来三年的命运。果然王老师和蔼地开口了:“就让冬儿先回去吧,还有些资料需要整理,青田这边催得很,要出一本会刊。”
  魏海烽及时看出本次桑拿的目标对象不是自己,所以他趁乱赶紧找了个借口,说是和老婆约好要打一个电话。王老头的脸不自觉地阴了阴,但随即通情达理地说:“也好,你陪冬儿一起回去。”他管刘冬儿叫冬儿,而不是连名带姓地叫,这让魏海烽感觉有点异样。
  其实,刘冬儿本名叫刘冬,冬天出生的,父母就叫了她刘冬。她上大学以后,做了两件事:第一件,她箍了牙,整整两年,不吃肉末肉丝以及一切带壳带皮的东西,比如螃蟹比如瓜子,这需要很大决心,但刘冬儿做到了,只要她想做的事情,她一定能做到,她不是一点点苦都吃不了的女孩子,虽然有的时候从表面看,她好像很需要人照顾似的,实际上,只要计算清楚,她是不怕委屈自己的;再一件,就是自己的名字,她嫌“刘冬”这个名字太普通,但又不愿意改动太大,那样显得太刻意,最后,她决定在“冬”字后面添加一个“儿”。刘冬儿为了说服户籍警给自己改身份证,特意钻研了“符号学”。她跟人家说,名字就是人的符号,“刘冬”和“刘冬儿”这两个符号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却传递出了完全不同的含义。但可惜,人家派出所的人根本没兴趣听她讲“符号学”,人家跟她说,你说的“符号学”是西方哲学,我们中国人连中国哲学都没搞明白,去赶那时髦干什么?刘冬儿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她不过是要改个名字,何必要绕那么大弯子?于是,她跟人家讲道理,说“我的名字”为什么“我”不能随便改?人家说你改可以,但户籍管理是有制度的,没有正当理由,名字是不能改的。
  “什么叫正当理由?”刘冬儿咄咄逼人。
  户籍警慢条斯理地说:“反正嫌自己名字太土,不好听,不是正当理由。”
  刘冬儿为加这么个“儿”字折腾了一年多,托了无数关系,找了无数人,甚至还闹上报纸,将改名字的问题上升到姓名权和人权的高度,最后终于如愿以偿。这件小事足以说明刘冬儿的性格,只要她想办的事,谁也别拦她。
  丁小飞奉父亲之命送魏海烽和刘冬儿到电梯间,一边走还一边劝说他们:“洗个桑拿能耽误多长时间?要我说还是一起吧。”魏海烽微笑着推辞,他知道丁小飞并不是真的要挽留他,不过是没话找话。人贵有自知之明,魏海烽明白如果自己的数量级足够,那么就不会是丁小飞送他去电梯,而一定是丁总亲自送,而且绝不仅仅是送到电梯。但现在却是丁总陪王友善、“将军肚”他们去洗桑拿。魏海烽虽然不在乎这种表面文章,但他并不是不懂这之间的差别。
  总算电梯来得及时,魏海烽一脚迈进电梯,恨不能电梯门立即关上,他连多一分钟的敷衍都觉得累。但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的自作多情,人家丁小飞根本没有注意他魏海烽,丁小飞的目光越过魏海烽直接奔向他身后的刘冬儿。魏海烽自觉地闪到一边,但又情不自禁地观察刘冬儿。她的小手举在胸前,幅度很小的摆动,嘴里说着“拜拜”,很可爱的样子。脸上的笑容,跟电梯关门的进度完全成反比,电梯门徐徐关上,刘冬儿的笑容层层绽放。但接下来的事情,则完全出乎海烽意料。电梯门刚一关上,刘冬儿就英姿飒爽一把抓住魏海烽,张牙舞爪地冲他叫着:“陪我去吃碗面,我饿死了。”
  魏海烽笑了。他本来想揶揄刘冬儿几句,但毕竟两个人关系没到那个份儿上,所以他只厚道地笑了笑,没有说别的。刘冬儿对他是怎样都可以,不必小心翼翼地矜持,也不必刻意地扮单纯扮无知或笑得那么春意盎然循序渐进。
  夜风习习,两个人坐在露天大排档,刘冬儿要了啤酒、麻辣烫,她边“吸溜吸溜”地吃,吃得兴高采烈、津津有味,边“呜鲁呜鲁”地说,说得劲头十足、眉飞色舞。
  她问魏海烽:“你猜现在导师之间比什么?”
  魏海烽西服革履地坐在夜市上,觉得自己傻得没边儿。他只盼着刘冬儿赶紧吃完好走,所以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比什么?比谁的学生发表了多少论文,做了多大学问……”
  刘冬儿喝下一大口啤酒,说:“那是以前,现在导师比的是,谁带出的学生做的官儿大!”
  魏海烽心底轻轻一震,脸上没有表情。毕竟是老机关了,喜怒不形于色,这点基本功,魏海烽还是具备的。刘冬儿伸过酒瓶给他倒酒,她倒得慢,啤酒沫一点一点沿着杯壁上升。魏海烽忽然之间感到一种落魄中年的尴尬。一瞬间,他几乎有点恨自己,他想起王友善好像暗示过自己,要给他介绍一些有上层关系的人物。可是,机会来了,他的表现却连刘冬儿都不如。王友善在学校是以不爱带学生闻名的,他每年招研究生,最多只招一名。在魏海烽之后,王老头歇了几年,一个学生都不带,直到刘冬儿这一年。学校纷纷传言,王老头之所以打算重出江湖,除了因为刘冬儿激发起了老人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心气儿,还因为魏海烽不争气,如果让魏海烽做老爷子的关门弟子,那老爷子就太没有脸面了,等于这个门没关住。魏海烽只要一想这些事儿,就无比懊恼。
  “你怎么了?是不是吃醋了?”刘冬儿的脸上已经有了两朵红云。
  “吃什么醋?谁的醋?”魏海烽一时间没明白刘冬儿的意思,但不待刘冬儿回复,他就明白了刘冬儿的意思。他只是有些生自己的闷气,但并没有吃刘冬儿的醋,刘冬儿怎样对丁小飞他们,是刘冬儿的事儿,跟他是无关的,他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太自作多情。他本来预备了很多话,想要解释给刘冬儿听,比如他已经有了老婆孩子,他要对自己的家庭负责等等;再比如,他不能接受刘冬儿,因为她只比自己的儿子大五岁,她对他来说还是个孩子。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刘冬儿占了绝对优势,她居高临下,让他那些话根本说不出口,他根本没机会做一个高尚的纯粹的没有私心杂念的男人。
  “在交通厅有意思吗?”刘冬儿转移话题。说到底她是一个善解人意与人为善的姑娘。魏海烽在那一刻有了倾诉的愿望,他本来只想敷衍几句,类似“还行”或者“就那么回事”,但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当了官就有意思,没当官就没意思。”
  “那你现在算当了官还算没当官?”刘冬儿单刀直入。
  “也可以算当了官,一个说了不算的官。”
  刘冬儿“哦”了一声,然后问:“那你为什么还待在那儿?”
  魏海烽的冷幽默有了用武之地:“小姐,我岳父又没伺候过中央首长,我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吗?”
  刘冬儿哈哈大笑,魏海烽在她的笑声中也笑了起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在机关,就是笑也要讲个分寸时机,既不能笑在众人前面,也不能笑在众人后面。你笑得太响,会有出风头的嫌疑;笑得太轻,又难免让人腹诽,认为你是在敷衍。
  俩人笑过之后,魏海烽买了单,然后一路走回酒店,气氛好得不得了。最后的最后,魏海烽原先预备的话,全让刘冬儿说了。刘冬儿对魏海烽说:“我知道你老婆是个护士长,没什么文化,脾气还特别不好;我还知道你有个儿子,比我小不了多少。但我不在乎,我又不要求你离婚,也不在乎你有钱没钱,我只要你肯陪我,陪我说说话,聊聊天,像今天这样,吃吃夜宵喝喝啤酒,就行……”
  刘冬儿仗着喝了点酒,一边走一边把头枕在魏海烽的肩上。魏海烽隐忍着——他相信刘冬儿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但他断然不肯做这样的男人。他不需要也不喜欢这样的暧昧,这种暧昧对他而言,不只是一种负担,而且还是一种侮辱。刘冬儿太年轻,她还不懂得,掌握一个男人,首先要懂得尊重他的自尊心,尤其是对魏海烽这样的男人。你凭什么就认定他一定肯陪你?在你寂寞的时候,孤独的时候,需要一个人陪着说说笑笑的时候,他会像救火队员一样出现在你的身边?
  刘冬儿边走边摇晃魏海烽的胳膊,她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个权力,而恰恰是这样的得寸进尺,使魏海烽忍无可忍,他感到自己像刘冬儿手心里的一样玩具。他站住,直到刘冬儿放开他,他才说话,语气虽然很温和,但话说得完全不留余地。魏海烽说:“我不会哄女孩子,也不爱哄女孩子,我喜欢独处。陪你聊天说话逛街这些事,我不合适,也没兴趣。”
  说过这话,魏海烽发现刘冬儿的眼睛里有了泪光,但他并不安慰她。他想那不过是一个年轻女子自尊受了伤害之后的正常反应,如果他安慰了她,他和她就有了缠扯,缠来扯去就有了恩怨,然后他的生活就会和她的揪在一起。他不想要这些麻烦。他没有说谎,他的确不爱哄女孩子;如果他爱哄女孩子,他当初的婚姻就不会是和陶爱华。
  那时候魏海烽是大三,那时候的交大因为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所以女生即使长得像只大肥鸭,也被男生当天鹅宠,肤色白一点的是白天鹅,肤色黑一点的是黑天鹅。魏海烽很少主动追女生,他在男生堆里太扎眼了,所以总是有女生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找他,最常见的是找他借书,或者约他听讲座;高级一点的是请他听演唱会,或者看话剧。后者他一般都拒绝,不是他不喜欢这些活动,而是他囊中羞涩,一想到母亲节衣缩食供自己读书,自己却跟女孩子听歌看戏,他心里就有罪恶感。魏海烽属于那种知道自己很优秀所以更加珍重自己的类型,他绝不肯随随便便就和谁堕入爱河。
  不过那时他确实暗暗地喜欢一个女生,那女生是校话剧团的,他为了她,参加了学生剧团的干部竞选,然后一上任,就利用职权排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他是罗密欧,她是朱丽叶,连演十场,场场爆满。他想她是知道他的心思的——寒假之前,她问他假期去哪儿,他连想都没想,说回家。她问他家在哪儿,魏海烽犹豫了一分钟,还是告诉了她。
  冬季的校园,白雪茫茫,他们沿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魏海烽说,她听。魏海烽头一次跟一个女生说自己的家——他的家在一个小县城,父亲原先是县医院的医生,在弟弟出生的那年出车祸死了。弟弟比他小十岁,叫魏海洋,在母亲教书的小学读书。母亲做了一辈子小学老师,教过自然、常识、语文、算术,可能有一阵子还带过音乐和体育。等魏海烽全说完了,他的朱丽叶还是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他们又走了一阵子,那一阵子,魏海烽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了,只有他和她。最后最后,魏海烽拉住她的手,对她说,他想和她这样走一辈子。她听了,并没有像魏海烽期待的那样,激动地扑到海烽的怀里,相反,她更安静了。又过了很久,她开始说她自己的故事——她的父亲的父亲解放前是上海一个大资本家,后来跑到美国去了,她父亲是教授,母亲是演员,现在他们全家要移民美国,如果快的话,可能寒假就走。魏海烽拉着她的手一下子松了,他感觉自己正在结冰,从头到脚,被冻成一根冰柱,连口热气都哈不出来。他的朱丽叶低着头,似乎是在等他把她的脸轻轻捧起,但他被冻住了,他僵在那里,一句话没有。他们就这样结束了,还没开始就完了。后来他说了一些言不由衷的祝福的话,然后把她送回了宿舍。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操场走到后半夜,第二天就因为肺炎住进了医院,然后碰到刚从护校毕业的陶爱华。那个时候陶爱华十八岁,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那一年他二十一岁吧,他在她面前那么不好意思,倒是她大大方方的。魏海烽曾经仔细回想他和陶爱华的每个细节,他认定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是被动的,只不过在外人看来,似乎他是主动的一方。
  刘冬儿到底冰雪聪明,她见魏海烽并没有要哄自己的意思,不但不恼羞成怒,反而干脆利索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这一点让魏海烽开了眼界,敢情现在的女孩子已经能这样游刃有余了。刘冬儿眼光里还是有泪,但似乎是笑出来的眼泪,她笑得咯咯咯的,让魏海烽莫名其妙,以为她神经不正常了。刘冬儿边笑边说:“你以为我在勾引你啊?我是逗你玩呐!‘三不男人’!”
  魏海烽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什么什么“三不”?哪“三不”啊?
  “不离婚,不拒绝,不主动啊。不离婚是因为离婚成本太高,不拒绝是还有一颗不死的心,不主动是怕承担责任。”刘冬儿说话的腔调像一个调皮的小姑娘,但魏海烽知道她是装出来的无所谓。这样也好,他既不为自己辩驳,也不点穿她。回到酒店,洗过澡躺床上,魏海烽想起陶爱华平常总挂在嘴上的一句话:“现在的女孩子,比起我们那个时候,不知道强多少倍。”
  海烽想,真是这样。他原本以为刘冬儿怎么着也得跟他哭哭啼啼一阵子,哪里想到竟然就这样完事了,海烽在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有几分失落。
  魏海烽不胜其烦,不仅是烦陶爱华的絮叨,还烦这些烂事儿——他感到自己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全充斥着这些鸡零狗碎的烂事儿。魏海烽做不到完全不闻不问,但闻和问,不仅要搭时间搭精力绞尽脑汁,有的时候还要搭进心情,弄不好还会惹火上身。
  第二部: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但对于魏海烽和陶爱华来说,这条规律完全不适用。
  魏海烽一进家门,就见陶爱华阴沉着个脸,见到他连个笑模样也没有。陶爱华在省人民医院做护士长,干干瘦瘦,整天板着一张脸,动不动就训人,新来的小护士脸皮稍微薄点的,轻轻松松就能被她训哭。其实,陶爱华并不喜欢训人,把人家训哭了,她心里比哭的人更难受。但陶爱华要强惯了,不仅自己做事情半点懒不肯偷,而且也容不得别人有丝毫的马虎。
  据说陶爱华年轻的时候也算是医院的“五朵金花”,漂亮得能给男病人当止痛药使,那时候她脾气也好,说话轻声细语的,常常脸红,哪儿像现在?陶爱华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科里那些小护士背后说她什么,有说她有病的,也有说她长得就跟“三查七对”似的。可陶爱华没办法,她是护士长,她不“三查七对”谁“三查七对”?
  魏海烽放下行李,在心里沉重地叹了口气。陶爱华最烦他出门,他不出门,还能买菜做饭搭把手,陶爱华下班还可以吃个现成;他一出门,里里外外一摊子事就都落在陶爱华头上,也是奔四十的女人了,生活的重担扑面而来,不是不勇于承担,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魏海烽不是不体谅陶爱华这一点,但一进门就见她冰着一张脸,心里的那点体谅瞬间就演变成了不满。两口子过日子,谁欠谁的?他最恨别人给他脸色看。但他忍了。
  这几年,魏海烽的家庭地位连年下跌,他自己也知道,不能全怨陶爱华。陶爱华并不是一个势利的女人,但她过得不痛快,一个过得不痛快的女人,你能要求她每天高兴得跟个哈巴狗似的吗?再说,陶爱华是自己老婆,又不是宾馆服务员,不能因为人家没有给你笑脸,你就投诉;更何况,在一个家里,你要投诉,上哪儿投诉去?
  飞机晚点,魏海烽是坐机场大巴到市里,然后又换乘公共汽车才到的家。他这个级别,跟单位要车不是不行,但他不愿意没事找事。公家的便宜不是随便占得的。单位那些小车司机,一个比一个势利。魏海烽要车,他们要是不想来,几句就给他搪塞了。你一个办公室主任,能有什么急事儿?过来接你,你得领情,不来接,你也说不出什么来,就是说出什么来又怎么样?他们是司机,又不是机关干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魏海烽得注意影响,人家根本就没什么影响需要注意。更何况,司机班一向跟厅领导近水楼台,背后给你扎一针,顺手得很。
  早几年,有一次魏海烽去省里开会,他打电话的时候,司机班说有车,可等他坐了电梯下去,司机班说车已经让赵通达要走了。魏海烽勃然大怒,也是年轻气盛,拢不住火,跟司机班吵了起来。事情闹到副厅长许明亮那里,许明亮轻描淡写地说,派车要根据工作需要,而不是根据先来后到,工作有轻重缓急嘛。一句话,魏海烽就成了“轻”“缓”,而赵通达则成了“重”“急”。
  后来赵通达为车的事儿专门来跟魏海烽解释过。赵通达说他要知道那车魏海烽已经要了,他说什么也不会上车就走,他当时到司机班要车,司机班说车就在院里停着呢,他连想都没想开车门就上去了。赵通达一真诚,魏海烽就哑了。他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意思。人家本来是又“重”又“急”,结果还跟你这个既“轻”且“缓”的人解释,人家那肚量,人家那姿态,魏海烽要是再掰扯就太没劲了。但他还是生气。如果这事儿换过来,那车本来是等赵通达的,他魏海烽是后来的,司机班可能这么不负责任地让魏海烽上车吗?不可能。他们有眉眼高低着呢。说到底,是魏海烽混得不好,既不善于跟领导肝胆相照,也不善于跟群众打成一片,上下都没人,当然吃不开。
  魏海烽脱了外套,换了拖鞋,他想先去洗个澡,然后靠在沙发上看看报纸,但他知道,他只能这么想想,不能真这么做。结了婚,就不能只顾自己了。他如果不迅速出现在厨房,陶爱华马上就会大声嚷嚷出来:“我也上了一天班,我不累啊?我还刚把一死尸送到了太平间呢!”
  陶爱华并不是不讲理,在她眼里,她的工作,就辛苦程度上来说,要比魏海烽的强许多倍。魏海烽住在单位的房子里,只要步行十分钟就可以到办公室,上班的主要姿势是坐着,接接电话开开会,读读文件听传达。但陶爱华就不一样,她骑自行车上下班,每天扔在路上的时间差不多一个小时,在医院一分钟也不得闲,这个要水,那个排尿,这事儿那事儿,忙得团团乱转,稍微一个不小心,怠慢了病人,遇到犯浑的家属,直接大嘴巴招呼。医院里,护士挨打的事儿可不是传说。
  魏海烽站在厨房门口,看陶爱华下面条,这是他的义务。他可以不动手,但不能不在场;可是光在场不说话,陶爱华也是不会满意的。上一天班,冲锋陷阵似的,回到家,还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再要求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能吗?陶爱华说话,就是一台电脑,老这么使,也得死机。现在陶爱华是因为待机时间过长而黑了屏,并不是真的死机。如果真死机,更麻烦。
  魏海烽调整心态,趁陶爱华回身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正大光明的笑容,并及时追上一句:“雅琴怎么样了?”
  雅琴就是赵通达的爱人,姓宋,跟魏海烽也算校友,在学校的时候没说过几句话,后来嫁了赵通达,就更没什么话说。现在癌症晚期,住在陶爱华他们科,用陶爱华的话说,死马当活马医,没几天了。魏海烽本来也就是随便找一话茬跟陶爱华搭讪,哪里想到,这话不问还好,一问,陶爱华瞬间“系统激活”,脸上不“黑屏”了,可嘴又开始叨唠,像一只漏水的马桶,滴嗒嗒,滴嗒嗒,说过来说过去,就是那么几句,魏海烽忍住烦,耐着性子往下听。一边听还一边想起许明亮的一句名言——领导讲话就像老婆讲话,你就是不爱听,不想听,听烦了,你也不能表现出来。魏海烽这时想,领导讲话,你不专心,最多是升不上官,但老婆讲话,你不耐烦,那你就别想过了。
  关于“雅琴住院”这一专题,陶爱华已经来来回回说了七八个回合,正叙、倒叙、插叙,意识流,蒙太奇,闪回,经典回放,反反复复颠来倒去,每一回合的结束语都是:“你们的赵通达,简直当官当得没人味,老婆都病成这样,他该忙什么还忙什么。说工作忙,谁工作不忙?”然后,在这句话之后,立刻从头开始,再说一遍,每一遍都补充一点上一遍没有的内容,但大多数章节段落是完全重复的。
  陶爱华越说越气,魏海烽本来心里是想劝陶爱华别为别人家的事儿生气,可话一说出口,就像在为赵通达辩护:“通达肯定也是身不由己。”
  陶爱华“嗤”的一声,笑了。“什么叫身不由己?纯属官迷心窍。我在电视上都看见了,他跟着你们许厅去考察梅海大桥,就站在许明亮后面。我就不信,凭他跟许明亮的交情,他要说老婆病了,许明亮能逼着他上电视?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魏海烽不做声了。他看出来陶爱华的一腔怒火不是没来由的。
  果然陶爱华忍了又忍,没忍住,还是说了——“昨天一大早,赵通达到医院跟雅琴照了一面,然后就跑到我那儿,给我留了5000块钱,说自己要出个短差,一天半,有什么事儿让我先照应。结果赵通达前脚走,后脚医院就给雅琴开了3000块钱的自费药。我当时没多想,替雅琴交了钱。今天我越琢磨越不对劲,自费药是不能报销的,万一到时候,赵通达心里不乐意,怎么办?”
  魏海烽皱皱眉头,没说话。
  “你说等我见了赵通达,跟他说这药他要是同意自费,那就退他2000块钱,要是他不同意,那这药算是我送给雅琴的,退他5000块钱……”陶爱华边吸溜着面条边问魏海烽。其实,以前她不这样吃,但现在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完全不考虑现场有没有观众,或许,她不认为魏海烽是观众。有一次陶爱华“嘎吱嘎吱”地吃苹果,魏海烽说她,她连脸都没红一下,一边继续“嘎吱嘎吱”一边“呜鲁呜鲁”:“我这是在自己家里,在自己家里,吃个苹果还要注意形象,累不累啊?”
  魏海烽忍耐着,夫妻吃面条,应该怎么吃?有规范吗?为这些小破事儿拌嘴,不值当。
  “想什么呐?快说啊,别跟个没事儿人似的。”陶爱华用胳膊碰了碰魏海烽。
  “没想什么,就是觉得你要真这么跟赵通达说,肯定把他得罪了。你想啊,什么叫他要是不同意,这药算是你送给雅琴的?”魏海烽说。
  “那你说怎么办?”陶爱华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八度,还配合着骤然放下的碗筷,“嗵”的一声,蹾在桌子上。
  一直到吃过饭,俩人上床,陶爱华还在嘀嘀咕咕这3000元的自费药。
  魏海烽不胜其烦,不仅是烦陶爱华的絮叨,还烦这些烂事儿——他感到自己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全充斥着这些鸡零狗碎的烂事儿。魏海烽做不到完全不闻不问,但闻和问,不仅要搭时间搭精力绞尽脑汁,有的时候还要搭进心情,弄不好还会惹火上身。比如这3000元自费药,凭魏海烽对赵通达的了解,如果当时赵通达在场,那么他不至于就舍不得为自己老婆花这个钱,毕竟是亲夫妻;但现在是陶爱华替他花的,那么赵通达心里可能多少会有点不舒服。赵通达心缝儿小,好猜忌,说得重一点,赵通达可能真会猜忌陶爱华从中得了什么好处,医护人员借给病人开贵重药拿回扣的事,天天上报纸;说得轻一点,他虽然不会怀疑到陶爱华的人品,但内心里可能会觉得陶爱华拿他的钱不当钱,不管什么药,说买就买了,连问也不问一声。
  如果这不是3000元,而是300元多好啊?如果是300元,魏海烽就当心意人情送给他赵通达了,但偏偏是3000元,他即使肯送,赵通达也未必肯收。
  “你倒是说呀?赵通达明天肯定上医院来,我见他怎么说啊?”陶爱华推魏海烽一把,没等魏海烽回话,就又自顾自说下去:“他那种人,我就不明白他上病房干什么来了,一来手机就响,永远站在走廊接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接,等接得差不多了,就回去了,日理万机也没他那么理的……”陶爱华满腔怒火,对赵通达的新一轮声讨已经是箭在弦上。
  魏海烽赶紧刹住陶爱华,即使陶爱华声讨的是赵通达,即使赵通达跟自己毫无关系,但总在自己耳边声讨,一晚上了,换谁谁也受不了。魏海烽说:“这事儿,你当时为什么不问问雅琴的意思,她说要,你再付钱也不晚啊……”
  “你这叫马后炮。我还不应该接他赵通达的钱呢。我是医院的护士长,又不是他们家的护士长,我管得着他老婆的事吗?噢,把老婆往医院一扔,自己就跑了,你工作再重要,还有老婆的命重要吗?我算看透你们这些男的了。”陶爱华火了。
  魏海烽也急了,回手就杀了陶爱华一回马枪:“是赵通达把他老婆扔在医院,不是我魏海烽。我就不明白,你这会儿这么能说,当时干什么去了?你当时怎么不冲着他赵通达说,你走了,你老婆万一有点事儿,我们医院负不起这个责任。”
  “我告诉你,要是换个人,我能说得比这还难听呢!这不是赵通达吗?我不得为你考虑考虑?我骂了他,给了他难看,他说话就要当你顶头上司,到时候谁受罪?谁难受?我无所谓,我跟他没关系,你可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定,到时候还得天天跟人家低眉顺眼地早请示晚汇报呢!”陶爱华回过来的是窝心脚,魏海烽被窝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耳边嗡嗡的,像被一大群苍蝇蚊子包围着。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魏海烽夹起被子去了书房,陶爱华跳下床,直接从里面把门插上。魏海烽气得发呆,在书房坐了一阵,没头没脑地写起了“离婚协议书”。不过,才写了一个开头,就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离婚?是想离就能离的吗?离了以后,他住哪儿去?如果还住在一起,那跟现在这样有什么区别?再说,陶爱华又不是头一次这么闹,去年这个时候,不是闹得更厉害?她就是这么个人,大炮筒子,直肠子,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计后果。年轻的时候,谈恋爱的时候,魏海烽喜欢她也就是喜欢这点,直来直去,爱憎分明,不藏着掖着,不拐弯抹角。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全都干干净净写在脸上,不像他暗恋的“朱丽叶”,总是低着头,从来不用肯定句或否定句,永远是雾里看花,永远是美人涓涓隔秋水,总是走很远很远以后,回头看一眼待在原地的魏海烽,但就那么一眼,很吝啬很文艺的一眼。不像陶爱华,大大方方,一双天然妙目,看你就是看你,不会把视线“刷”地移开,又轻盈盈地飞回来,可就在你要用你的目光去接应的时候,那视线又移开了,仿佛你刚才做了一个梦,或者是一种幻觉,人家根本就没有看你,是你一直在看她了。陶爱华从来不那样,她一直是个干脆利索的人,就像她扎头皮针,一针进去,绝不拖泥带水。
  魏海烽扔了笔,把写了个开头的“离婚协议书”扔到抽屉里,上了床。生气归生气,但他确实困了。
  这是一张单人床,设这张床的原始目的并不是为分居方便,而是为了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他以前常常到魏海烽这儿蹭吃蹭喝,最近几年来得少了,兄弟俩虽然在一个城市住着,但一年反而见不到几面。魏海烽心里隐隐觉得这和自己这几年比较落魄有关系。兄弟俩,渐渐变得没什么话说,说什么呢?魏海洋在光达管理学院当讲师,谈笑皆权贵,往来无白丁,说着说着,就会说到谁升了官,谁发了财,都是身边的人,也不是故意刺激魏海烽。但魏海烽并没有修炼到八风不动,每每听到这些,表面上“噢”一声敷衍过去,但心里不是没想法的。魏海洋也提出过替他约许明亮,一起坐坐啊什么的,但魏海烽都拒绝了——一个单位的上下级,有什么话非要在下面坐坐的时候说吗?再说,魏海烽知道,许明亮绝对不是一个谁跟他坐坐,就能坐出名堂的人。领导喜欢什么人,有的时候跟家长喜欢哪个儿女一样,是没道理可讲的。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和肉还不一样呢,总有心头肉和滚刀肉的区别。实事求是地说,许明亮从来没有亏待过魏海烽,但显然他真正重用和欣赏的是赵通达。这也难怪,人家赵通达命好点正。多年以前,赵通达还只是交通厅下属公司的一个工程师的时候,许明亮恰巧是这个公司的总工,俩人在一个项目上摸爬滚打,知己知彼。所以,日后随着许明亮的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赵通达芝麻开花节节高也在情理之中。这种关系你不能说他不正常,就像木匠喜欢用自己顺手的旧工具一样,领导喜欢自己的老部下,无可指责。相对“忘本”而言,“念旧”总是美德。许明亮念旧,你魏海烽能说什么?再说,赵通达也是研究生毕业,而且和你魏海烽是同一个学校出来的,只能重用一个的时候,人家凭什么非得舍近求远?子曰:仁者爱人,爱有差等。什么叫差等,就是亲疏远近。作为一个领导同志,如果对所有的下属都一视同仁,那就没有权威了。你总得器重其中的一些,让这些受器重的得到荣誉和利益,这样才会使其余的人受到鼓舞,所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这个方面,周山川就不如许明亮。尽管周山川是一把手,但在交通厅这么多年,他一直强调,干部就是人民的公仆,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而且越是他器重的干部,他越要求严格。分房,他出面做工作,叫人家让给普通群众;评职称,他亲自上人家家,带着礼物劝人家高风亮节。一来二去,没有人愿意受他器重,甚至有人公开说,当干部要这么个当法,还有什么意思?混来混去,就混一个“俯首甘为孺子牛”?我要真想当“孺子牛”,我戴一袖箍站街上协管交通好不好?
  但人们说不出周山川什么,他以身作则两袖清风,一辆破自行车骑了大半辈子,你能说人家什么?直到后来有人实在看不过去,对周山川说:“您是厅长,您带头骑车,让下面的人怎么办?都跟着您骑自行车?骑一辈子自行车?”
  这事儿是周山川自己没想明白,你廉正是廉正了,可是你得清楚,别人跟着你干,给你拼死拼活,人家图什么?图个一辈子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在这一点上,许明亮就比周山川想得明白——当领导怎么才有凝聚力?你不给下面的人好处,光让人家无私奉献,人家缺心眼啊?
  机关人有一句口头语,跟着许明亮,年年有进步;跟着周山川,年年犯错误。这话的意思是说,许明亮重视解决部下的实际需要,一有机会,就给人家一个提拔;但周山川则不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周山川极其重视干部队伍中的“蚁穴”,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周山川就会要求他分管的几个部门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要不就去基层听取意见。现在这年月,人家都在表扬与自我表扬,全社会都提倡激励机制,谁还爱自找罪受?周山川虽然平易近人,但在机关,人气儿上比许明亮差多了。当年基建处处长位置空缺,周山川提魏海烽,许明亮提赵通达,几个回合下来,赵通达胜出。但机关的人说,这不是赵通达的胜利,这是许明亮的胜利。半年以后,魏海烽被调到办公室做主任,虽说都是处级,但处和处是不一样的。魏海烽知道,提拔他,有一半是为着给周山川一个面子,毕竟人家是一把手,虽然快到退休年龄了。
  从心底里说,魏海烽并不热爱厅办公室主任这份差事,这不是说这份差事不重要,而是不符合他的职业理想。他喜欢决策性强的工作,而办公室主任的工作,就像庸俗电视剧一样,琐碎,啰唆,重复,没完没了,你看一半去接个电话上个厕所,回来不仅完全接得上,而且就是错过什么也不要紧,反正后面还要重复。不过,魏海烽还没有清高到拒绝。“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魏海烽没那么潇洒,也没那么桀骜。魏海烽是有家有口的人,他不能那么不负责。
  出了几天差回来,办公室一切照旧。没有非得要魏海烽批的文件,也没有非得要他做的决策。时光像静止一样,但人却在静止中悄然老去。
  魏海烽在办公室坐了一天,到快下班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省文物局打来的,措辞严厉,说泰华集团在青田野蛮施工,发现文物不仅没有及时汇报,反而加紧施工,如不制止,后果将不堪设想。打电话的是位老同志,情绪激动,上纲上线,他在问了“魏海烽”的名字以后,语重心长地说:“魏海烽同志,文物是不可再生的资源。你们不要做历史和民族的罪人啊!”
  魏海烽放下电话,屁股在椅子上坐了半分钟后,决定先去问问副主任张立功。屁股决定脑袋,魏海烽清楚省文物局和交通厅的矛盾,两家结怨很深,省里一位政协委员是省文物局出身,曾经激烈地提出过,领导干部任免应该实行“一票否决制”,这一票就是文物保护——如果在任期间,有破坏文物的行为,一经发现,就地罢免。
  当然,这位政协委员的提议没有最后通过,但两家的梁子就此结下。魏海烽倒不是怕做历史和民族的罪人,这种量级的罪人,一般人是没有机会做的。不过魏海烽知道这件事的利害关系。他问了张立功,张立功翻翻眼睛说:有这事儿?
  这话等于没说。张立功跟许明亮跟得很紧,他对魏海烽只保持必要的客气,俩人基本属于井水不犯河水。按道理说,副主任是协助主任工作的,但因为张立功比较强势,又仗着许明亮撑腰,所以基本上他和魏海烽可以做到平分秋色。
  张立功二十七八岁,一脸精明。魏海烽对张立功是看不惯的,他不仅凡事直接请示许明亮,而且更过分的是,凡是自己交代他做的事,他连阳奉阴违都不肯,而是直接给顶回去。
  比如魏海烽对张立功说:“青田的事儿,是不是你辛苦一趟?”
  张立功连磕绊都没打半个就给回了:“我去不了。许厅让我跟他下去跑跑。”
  魏海烽压住火,他本来想警告张立功两句,但最终忍住了。魏海烽转身走了,张立功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心说:“再过半年,没准儿就该你跟我请示了。以为自己是谁?”
  魏海烽出差刚回来,还不知道,机关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要在年底前实行“干部竞聘上岗”,也就是说要拿出一批领导岗位来,让大家自由竞聘。也有人说,所谓自由竞聘,其实还是领导说了算,早就内定好了,不过是借竞聘这么个形式,把领导不喜欢的一些干部拿下,换上他们自己喜欢的人。比如这次竞聘,基建处处长这个位置就没有拿出来,但办公室主任这个位置就要考虑公开竞选,择优录取。理由是,这次竞聘是一个尝试,所以先从一些“轻”“缓”的部门开始。
  魏海烽去了厅长办公室,厅长周山川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据说早年间,他可不是这样的。这几年,他的老部下一个个不辞而别,伤了他的心,但也从另一个方面提醒了他——该封的官你就得封,该许的愿你就得许。天天攥根小鞭子,鞭打快牛,喂人家草,挤人家奶,人家能不寒心吗?什么叫尊重人才?把人才当老黄牛使,那叫尊重吗?
  魏海烽简要汇报了青田的事,周山川沉吟片刻,说:“说说你的想法。”
  魏海烽说自己打算亲自下去看看。周山川立刻满脸欣慰,连声说好,最后又补充一句:“要注意政策。”
  周山川如释重负。本来他以为魏海烽会问自己竞聘的事——至少会关心第一批竞聘的岗位中有没有办公室主任。已经有很多部门的头儿来找过自己了,比如法规处、老干处,他已经耐心跟大家解释过了,第一,这件事还没有最后定;第二,即使最后定了,也是厅党组集体通过,并不是针对某个人某个岗位;第三,希望大家端正态度,摆正位置,共产党的干部,如果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配领导群众吗?但魏海烽一句没问,搞得周山川很忐忑。他心情复杂地追问魏海烽:“还有别的事儿吗?”
  魏海烽说:“没有了。”
  魏海烽从厅长办公室出来,迎面碰到刚从许明亮办公室出来的赵通达。赵通达虽然没有直接问竞聘的事,但许明亮是何等体谅下属的领导,他一见赵通达进来,就给赵通达吃了定心丸:“通达,基建处不动。不过你也要考虑培养接班人了,你早晚要往上走的,到时候不要让别人说,基建处的工作没人接,把你扣在那里,你就得不偿失了。”许明亮的话说得分寸得当,赵通达听了满脸放光,这等于是暗示他不久的将来就会“往上走”。俩人在说了一些工作方面的事情之后,许明亮又关心了一阵子赵通达妻子的病情,最后许明亮很体察赵通达似的说,过几天自己要下去走走,准备让张立功跟着。
  赵通达愣了愣,许明亮马上把话说在明处:“通达,你儿子马上中考,雅琴又住院,你先忙家里的事。张立功呢,跟我谈了,他想竞聘办公室主任,干部队伍要年轻化,我想应该给他一点机会。”
  许明亮和赵通达说话,顾忌比较少,一来赵通达嘴严,不会随便乱说;二来赵通达讲原则,从不曲意逢迎。许明亮喜欢赵通达,就是喜欢他这一点。果然赵通达听了,第一反应是:“魏海烽怎么安排?”
  许明亮笑笑,说:“干部要能上能下嘛。”
  赵通达也笑笑,说别的去了。他心里想,张立功上,可能对自己还更有利。年轻人一上,虽然会把一些老人儿给顶下去,但对他赵通达这样的红人,则是水涨船高,正好把他给顶起来,如果再顶起来一小步,那就是“副厅”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赵通达走在走廊里,喜上眉梢。正是敏感时期,谁去谁的办公室是敏感中的敏感。交通厅大楼,厅领导办公室一律在八层,所以只要在八楼的走廊里碰到,不用问,肯定是去找“家长”了。魏海烽与赵通达相视一笑,心照不宣。魏海烽虽然没做亏心事,但不知为什么脸上还是透出些尴尬。赵通达则化被动为主动,满面春风,主动跟魏海烽打招呼,那种主动,透着亲切和平易近人。魏海烽嘴上说不出什么,但心里是不自在的,仿佛自己已经成了需要领导关心的群众。赵通达问魏海烽最近忙什么,魏海烽说瞎忙,然后魏海烽赶紧礼尚往来地询问赵通达雅琴的病情。赵通达叹口气,说多亏你们家陶爱华照顾,然后似乎是完全不经意地说到现在看病太贵,顺嘴就带出那3000元的自费药。魏海烽听在耳朵里,就像耳朵里扎了根刺,还没等魏海烽作出进一步反应,赵通达就接着说:“你们家小陶跟我说,那药我要是不要,她可以想办法退了。我能说不要吗?大夫说雅琴手术不手术,意义不大,手术成功最多再活个半年,我不是也得签字手术吗?”魏海烽点头,叹气,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本来魏海烽还想再表示几句同情,或者说一些宽心劝慰的话,尽一尽同学同事之情,结果赵通达刚巧接了一个手机,在手机上连连说晚上没空,不行不行。人家那边肯定是死说活说,最后赵通达勉强答应了。他一边收手机一边对海烽苦笑:“实在没办法。咱们系的老秦。”
  魏海烽脸上表情不自然了,赵通达意识到,马上解释:“老秦最近高升了,他说,过几天要遍请老同学呢。今天晚上我是替你们打个前站。”
  这话的意思就是,今天晚上魏海烽被排除在外了。
  魏海烽回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一天几乎没干什么就又过去了。魏海烽看看表,估计陶爱华可能已经回家。他耗了一阵,觉得实在没意思,不回家去哪儿呢?他听见其他办公室里有吵吵嚷嚷说说笑笑的声音,但没有人邀请他。都是一些单身汉,下班没地方去,泡在办公室打牌,谁赢了谁请客。跟他们扎堆,显然不合适。魏海烽只能回家,一个结了婚的机关干部,如果下班就回家,那么肯定是在外面没什么机会,像赵通达,你什么时候见人家下班就回家?哪天不是这个请、那个约的,如果没有人请,没有人约,那一定是让许明亮给安排好了。许明亮是个工作狂,专门喜欢下班以后找下属谈工作,谈得眉飞色舞,情绪激昂。许明亮发明创造过很多口号,其中流传最广的一句就是“不喜欢加班的干部不是好干部”。
  但魏海烽认为,喜欢加班的干部也不一定是好干部。比如他自己,他有什么必要非得一拖再拖地待在办公室?他那个工作,上班八小时就足够了,不用他下班以后再“扑”在上面了。他之所以下了班还待在办公室,不是因为他一心“扑”在工作上,而是因为他实在没地儿可“扑”。
  这几天,陶爱华的脸越来越难看。儿子魏陶中考在即,陶爱华四处找人,找人就得说好话赔好脸,想必她好话好脸都给了人家,回家自然就没有好话好脸了。当然,陶爱华不给魏海烽好脸看,也是痛恨他在面对儿子中考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完全听之任之,好像魏陶考好考坏跟他没关系似的。这件事,魏海烽不愿意跟陶爱华争吵,魏陶是自己的儿子,当然和自己有关系,而且不是一般的关系,是血缘关系,但再亲再近的关系,他也不能变成魏陶,替魏陶考试替魏陶设计人生,那是魏陶的人生,要魏陶自己过的。但这些话,陶爱华三句两句就给他顶回来:“谁跟你讨论魏陶的人生了?我跟你说的是,魏陶的中考,万一没考好,怎么办?你真就让他上个中专读个技校?”
  魏海烽被逼到墙角,说:“就是读个中专读个技校又怎么了?你不就是读的中专吗?”
  陶爱华气出眼泪,发狠道:“所以我才不能让我的儿子读中专。我要他上大学,考研究生。”
  魏海烽苦笑,自己就是读了大学、念了研究生,又怎么样?读了大学、念了研究生的,多了,有的还不如陶爱华呢,比如他魏海烽,就是如此。陶爱华医院福利好,工资虽然比魏海烽低,但现在谁靠工资生活啊?再说,陶爱华好歹是个护士长,好些人排不上队挂不上号,还要求到她。魏海烽是什么?虽然求交通厅的人很多,但求不到他魏海烽头上。因此,就人的利用价值而言,陶爱华的利用价值远远高于他魏海烽。而且,陶爱华只要身体好,走到哪儿都不怕——一技傍身,怕什么怕?如果移民加拿大或者新加坡,魏海烽这样的,人家不见得要,但陶爱华这样的,抢手着呢。这说明什么?说明全世界都不缺当官的,当官不算一技之长,但厨师、护士,就算!而且越有钱的人家,越要高薪请自己的厨子、自己的护士。陶爱华医院的一个同事,办了内退,到新加坡专门讲养生讲护理,按小时收钱。魏海烽如果内退了,他讲什么?他有什么可讲的?就是他讲,谁又要听?他是交通厅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是干什么的?负责值班、文秘、政务信息、综合调研、机要、保密、信访、档案、保卫,负责会议的组织工作和接待工作。这种工作,属于那种你做好了,没有人注意到,你做差了,大家立刻能找到罪魁祸首的差使。就像防汛,不发水的时候,你清理河道还会有人说你多事,可一旦发了水,是个人就会骂:“那些搞防汛的干什么去了?!”
  魏海烽记得刚到交通厅不久,赶上过一次机构改革。那次改革优化组合了很多老同志。他当时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平日里气宇轩昂恩威并重的大男人,一夜之间就全都形容委顿惶惶不可终日,他还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的权力欲,做官做久了,舍不得屁股下面的位子。现在他体会到了,并不是坐轿子时间长了,不愿意自己走路,他们愿意走路,可是路在哪儿呢?你说一个处长,干了一辈子了,他就会当处长,你不让他当处长了,你让他当什么去?他还能当好一个兵吗?就是他能当好一个兵,也没有当兵的机会给他。因为即使他自己肯,新领导未必肯。魏海烽自己到了岁数,逐渐体会到了这一层——当官是没有退路的,退下来就是彻底回家,洒扫庭除安度晚年。在机关,其实只有两个角色,一个是“听人家喝”,一个是“喝人家听”。魏海烽这个岁数,“听人家喝”,他是不甘心的,但“喝人家听”,他就不能“下来”。现在老有人说什么“能上能下”,纯属扯淡,让说这话的人自己试试,躺着说话不腰疼!
  魏海烽回家的时候,正赶上收水费。赵通达不在家,他儿子赵伟在。收水费的老太太摸着赵伟的头,对赵伟说:“前几天在电视上看见你爸爸了,站在许厅长后面,是他吧?下着大雨,视察现场,真够辛苦的!跟你爸说,得多注意身体,别光一心扑在工作上。”老太太说得夸张而富于感情,魏海烽心里好笑——这老太太,准是把自己定位错了,她是来收水费的,她以为她是谁?赵通达的身体轮得着她关心?当然话说回来,作为一名普通老百姓,如果要表现自己对领导的关心,除了关心人家的身体,还能关心人家什么呢?
  魏海烽知道,那电视画面肯定是以副厅长许明亮为主,赵通达最多是一个一句台词没有,从镜头前一晃而过的群众演员,但具体到机关,具体到真正的群众之中,人家就不这么想了。人家会把赵通达当盘菜,会以认识赵通达为荣,虽然那些人也不见得就有什么事儿求赵通达,而且即使他们有什么事儿求赵通达,赵通达也不见得真给办,但人性就是这样,谁不想提升自己?谁想成天混在柴米油盐之中?尤其是男人,有几个不想“一朝权在手”?
  陶爱华从屋里出来,见魏海烽就说:“你那儿有十块零钱没有?”
  魏海烽忙翻兜,他兜里多了没有,就有零钱。老太太说:“没零钱我找你。”
  陶爱华就给了老太太几张整钱,老太太接了钱,顺嘴对陶爱华说:“干脆,你们先给赵处长家垫上吧,也省得我再来回跑。就这么点水费,回回得跑个四五回。”
  陶爱华脸上难堪了一下,但她手上可没半点犹豫,“刷拉”又递给老太太一张一百加一张五十。
  门关上,魏陶本来在客厅看电视,一看陶爱华愠怒的脸,立刻钻进自己屋里,就手关上房门。魏海烽懒得琢磨陶爱华的心思,反正最近一段时间,她不是瞅这个不顺眼就是瞅那个费劲。其实,陶爱华的愤怒是说不出来的——赵通达的水费,老太太凭什么让她给垫上?
  魏海烽刚进厨房,陶爱华就跟了进来。她三下五除二就把晚饭弄好,同时也把自己的愤怒宣泄了出来。她冲魏海烽说:“以前咱家里没人的时候,哪回不是在咱家门上粘一个‘告示’?”
  魏海烽记起来了,有一年春节,他和陶爱华回了老家,等他们回来的时候,门上那“告示”差点把陶爱华气疯了。上面以最后通牒的方式极不客气地要求他们夫妇,必须于第二天中午之前将多少多少水费准时送到居委会,否则将可能造成全楼人的用水不方便。他记得接后几天,都有人不断在楼梯上问他:“你家水费交了吗?”
  陶爱华为此专门跑去质问那老太太,说:“你们什么意思?不能先给垫一下吗?”
  老太太说:“垫?让谁给谁垫合适?”
  魏海烽一边吃饭,一边听陶爱华在边上叨唠:“噢,赵处长给我们垫就不合适,我们给他垫就合适,这是什么逻辑。势利眼。”
  魏海烽不吭声,他烦。下班的时候,他已经听说了一些竞聘上岗的事。魏海烽再淡泊名利,也不能对这件事情保持淡泊。陶爱华用筷子点着魏海烽,追问:“你说现在的人怎么这么势利?而且能势利得这么赤裸裸,自己还没一点不好意思。”
  魏海烽觉得自己从进家门之后,耳朵边就没一秒钟的清净,他把眉头皱在一起,对陶爱华说:“行了,她势利她的你过你过的,碍着你什么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着?我是不是应该觉得,能给人家赵处长垫水费是一项荣幸?多少人想给他送钱都没机会,咱和他多近?魏海烽,我就不明白,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无所谓那无所谓,魏陶说话就要中考了,你是不是也无所谓?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让人看不起一辈子?”
  魏海烽本来想说“我没觉得别人看不起我”,但显然那不够实事求是。他还想说“人为什么非要在乎别人看得起还是看不起自己呢”,但他知道,陶爱华肯定会反问:“人为什么非要不在乎别人看得起还是看不起自己呢?我就在乎。你为什么非要让我不在乎?不在乎别人就说明自己牛X吗?那是鸵鸟,你以为你把脑袋钻进沙子里就完事了?你的屁股呢?照露在外面,谁都看得见!”
  过日子没有大事儿,全是小事儿。按道理说,魏海烽虽然混得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在这个年纪,还有好些人什么都没混上呢。魏海烽好歹混上了一套房子,好歹混上一个正处,好歹老婆孩子热炕头。如果不是对门一个赵通达比着,陶爱华也说不出什么来。但偏偏就有一个赵通达,这让陶爱华心里总不平衡。别的不说,就说两家的孩子吧。赵伟和魏陶一般大,也没瞅出赵伟哪儿不一般,但人家就一直是班干部;魏陶学习成绩比赵伟好,体育成绩比赵伟好,但从小到大,当过最大的“官”是课代表。陶爱华并不一定要魏陶当什么“官”,可是如果当过“官”,中考的时候可以酌情加分。就这一条,陶爱华就觉得班干部重要、值钱。她去找过学校老师,找过班主任,甚至找过校长,问,魏陶为什么当不上班干部?魏陶哪点比人家孩子差了?最后,还是同院的一位家长点了点陶爱华,让她好好观察观察,那些当班干部的孩子,家长是不是也是单位领导。陶爱华回到家就跟魏海烽掰扯,魏海烽说不会吧?是巧合吧?陶爱华说:“我就不信这么巧!完全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魏海烽说:“那人家赵伟他爸也没当什么大官,赵伟不是照样两条杠?”
  陶爱华说:“赵伟他爸,谁不知道他是原始股?凭他和许明亮的关系,早晚飞黄腾达。”
  最近几年,魏海烽只要一听陶爱华说话就头疼,是真的头疼。她易怒,喋喋不休,忿忿不平,而且几乎是一眨眼,就老成一棵歪脖树。那满脸的皱纹,如同电脑科技般,“哗”地一下全面铺开,快得来不及你看第二眼就已经漫山遍野;而且不止如此,那些皱纹仿佛有魔力似的,如同春天湖面上的冰缝儿,风一吹,就“喀喀喀”地裂,眼角,嘴角,鼻翼……越裂越深。年轻时,眼角眉梢都是恨,那恨是一种美;到了陶爱华这般年纪,那恨就成了皱纹,恨有多深,皱纹就有多触目惊心。
  大概九点半左右,魏陶从他房间出来,陶爱华见了魏陶,连忙问寒问暖:“肚子饿了没有?”“要不要下点面条?”“吃个水果吧。”魏陶说吃个西瓜吧。陶爱华为难了,家里没有西瓜。她看魏海烽,魏海烽马上识趣地说:“我去买,我去买。”
  西瓜买回来,魏陶只吃了一口。魏海烽知道,儿子是太紧张了。他想劝劝陶爱华,不要再给孩子压力,但终于还是忍了。这话一出口,准又是吵,就算陶爱华不至于当着儿子的面跟自己吵,但也等于给自己日后的生活埋了颗雷,不定哪次夫妻吵架,这颗雷就被陶爱华引爆了。
  其实,婚姻中的女人,所能犯的两大错误,第一:把自己丈夫当成劳改对象;第二:爱之深,言之苛。这两大错误,陶爱华全犯了,所以他们的婚姻生活,实际上已经变成魏海烽的铁窗生活。魏海烽永远是错的一方,而且光低头不行,还得认罪,而且认罪态度还得好,并且还要以实际行动改正错误。
  趁着一家人吃西瓜,陶爱华有点好脸儿,魏海烽见缝插针和陶爱华说自己这几天可能要出个差。陶爱华当着魏陶的面不好发作,她再急性子直肠子,但在自己儿子面前,她还是要尽量做“慈母”的。她一边吐着西瓜子一边问:“什么时候走?”
  魏海烽说:“总共就去三四天。”
  “能不能等魏陶考完再走?”陶爱华头也不抬,压着心里的火儿。
  魏海烽看魏陶,魏陶立刻说:“不用不用,最好你们都出差,等我考完再回来。”
  陶爱华瞪魏海烽一眼,魏海烽赶紧站起来收拾桌子,顺手把垃圾提出去倒了。
  晚上,魏海烽和陶爱华躺在一张床上。魏海烽洗澡的时候,陶爱华把他的被子从单人床上抱了回去,魏海烽洗完澡,正好就坡下驴。俩人躺在床上,各怀心事。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不用说,是赵通达的,停在这一层,掏钥匙开门。魏海烽重重叹了口气,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为什么老秦请赵通达不请自己?明摆着的,人家不是为叙旧。如果真要叙旧,老秦跟他魏海烽可叙的旧要远远多于赵通达,他们都是校话剧团的,而赵通达那时候,谁喝酒都不会想着叫上他,不是觉得他讨厌,而是觉得他没意思,跟个木头似的戳在那儿,谁讲个笑话他还要问“真事儿啊”。
  在魏海烽的印象里,老秦前几天跟自己要了一次赵通达的手机,他没问为什么,是老秦主动解释,说替一个朋友要的。老秦肯定是不愿意让魏海烽知道,是他自己在要。人之常情,老秦不请自己,未必是势利,而是怕赵通达不舒服。如果老秦是有事儿求赵通达,怎么好请个魏海烽在一边看着?
  “你走之前能不能再找找人?中考是大事儿。”陶爱华误解了魏海烽的叹气,以为魏海烽是在为魏陶发愁。
  魏海烽干笑着,说:“等考完了再说吧。”
  陶爱华叹着气,说:“我就怕到时候来不及。”
  魏海烽闭上眼睛,不想说不想说还是说了——单位可能要实行干部竞聘上岗,已经有消息了。陶爱华因为脑子都在魏陶身上,一时没转过弯来,只随便应了一句。五分钟后,她琢磨过味儿来,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差点把魏海烽一巴掌拍到地上。魏海烽吓一跳,看着陶爱华横眉立目的,心里直发虚。陶爱华声音已经变调,气得直颤悠:“什么?凭什么你的岗位要拿出来竞聘,他赵通达的呢?我就不明白了,这个节骨眼你怎么还能出差!”
  魏海烽的脑子里“轰”地升上一朵蘑菇云,耳朵里“轰隆轰隆”的。他后悔跟陶爱华说这个。本来他就是想找个人说说,排解排解,但没想到,他只说了一句,下面就全是陶爱华在说了——愤怒,恼火,埋怨,着急,歇斯底里,天塌了。
  那次魏海洋兴致勃勃地告诉魏海烽,权力和商品一样,商品不进入市场,不流通,价值怎么体现?权力也是一样,交换价值交换价值,就是商品在交换中才产生的价值。魏海烽不傻,他都明白,他只是不愿意。他憎恨“换”,他认为不是什么都能交换的。
  魏海烽调研一回来就听说了,许明亮同志出了车祸。有意思的是,他不是听别人说的,而是听自己老婆说的。
  魏海烽到家的时候,是下午四五点钟。他先去办公室转了一转,一个人都没有。他当时觉得有点不正常,不应该呀,没到下班的点儿啊。但他没多想,转身回家了。本来说去三五天,结果去了一个多星期。陶爱华中间打过一次电话,语调愤怒,质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回家;还说海洋来过了,嘱咐他赶紧回来,机关年底可能要大动,这个时候是个人都知道该守在家里,围着领导转悠,哪有去外地搞调研的?缺心眼怎么着?
  魏海烽忍住气,没跟陶爱华吵。陶爱华这边急儿子的中考,那边急丈夫的前程,医院还有一摊子事儿,你让她怎么着?魏海烽性格中有消极的一面,遇到事情,凡是他觉得说也说不清,或者就是说清了也没太大意思的,他就习惯于不说。比如他就不肯跟陶爱华解释,这个调研对自己的重要性,当然也不完全是不肯,而是他感到很难表达清楚——魏海烽是一个太明白的人,他知道自己虽然不热爱办公室主任这个工作,但如果连这个位置都失去的话,他还剩下什么?权力过期作废,魏海烽的心情很复杂。
  不能说魏海烽对权力没有兴趣,他还没有淡泊到这一步,如果他真淡泊到这一步,那倒也好了。其实他弟弟魏海洋早就劝过他,权力虽然有大小之分,但也有开发得好与开发得坏的区别。
  魏海洋曾给魏海烽举例说明:“在你们交通厅,许明亮是副厅,周山川是正厅,许明亮的位置比周山川低,权力也比周山川小,但许明亮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连周山川也要让他三分,为什么?”
  魏海烽不说话。魏海洋神情庄严,一字一顿地说出答案:“得——人——心。”
  魏海烽控制不住自己的面目表情,差点笑喷了。魏海洋马上明白魏海烽的意思,追上去说:“哥,你别觉得我幼稚。你肯定要说人家那叫玩弄权术……”
  魏海烽为自己辩解:“我没这么说。”
  魏海洋摆手,不容魏海烽再说话。魏海洋比魏海烽小个十来岁,当时正在读MBA,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他说:“哥,不管你同意不同意,这领导艺术,说穿了就是收买人心的艺术。中国有句古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怎么就多助了?不是你得道了,是你为更多的人谋福利了。你为别人谋的福利越多,你手里的权力就越大。共产党为什么能打败国民党?共产党为人民谋福利啊。人民是一个多大的基数?你们周山川就不懂这个,滥用权力是犯罪,可握着权力不使那叫什么?叫资源浪费。他老强调,共产党的干部不能总想着升官发财,而要多奉献多付出,结果呢,人家干活儿的人自己不想着,他当头儿的也不给人家想着,人家凭什么还跟着他干呀?人家也有老婆孩子,又不是他周山川的长工!你们厅的人统计过,周山川一辈子提拔过的干部,还不如许明亮来的这五六年提拔的多。所以啊,许明亮说话听的人就多,说出来的话就有分量。你看着吧,许明亮肯定还能升。”
  那一阵子,魏海洋见到魏海烽就讲“权力艺术”——什么“权力不使就等于没有权力”,“合理使用权力就如同合理开发资源”。魏海烽也明白魏海洋的用心,尽管魏海洋有现炒现卖的嫌疑,这就跟刚拿了驾驶证儿的司机,急于找辆车上街练练一样,魏海洋刚在课堂上学到的,急于理论联系实际,这魏海烽理解。但有一次,魏海烽实在忍无可忍,那次魏海洋兴致勃勃地告诉魏海烽,权力和商品一样,商品不进入市场,不流通,价值怎么体现?权力也是一样,交换价值交换价值,就是商品在交换中才产生的价值。
  魏海烽感到自尊心受了极大的伤害。他知道魏海洋话里有话,他这个做弟弟的是顾及到哥哥的面子才绕了这么大一弯子,他就差明说了——你魏海烽虽然只是一个办公室主任,但如果你把手里的这点权力用好了,虽然不够你荣华富贵下半辈子,但让老婆孩子风风光光的,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总是够了吧?
  魏海烽不傻,他都明白,他只是不愿意。他憎恨“换”,他认为不是什么都能交换的。
  许明亮在省医院重症监护室里抢救了一天一夜,还是没缓过来。陶爱华一边洗菜一边对魏海烽说:“抢救的时候,走廊里黑压压全站满了人,我估计那些人,就是自己亲爹病了,都未必难受成这样。结果,一宣布抢救无效,你猜怎么着,人走了一大半儿!”
  陶爱华说话没有主题,说到哪儿是哪儿,想到哪儿是哪儿。比如陶爱华说:“你知道我们医院的人说什么,他们说赵通达这个老婆娶得好,要不是雅琴病危,这次去视察青田高速,许明亮肯定带的是赵通达,他们肯定一个车,那车撞成什么样儿你知道吗?我告诉你,要是赵通达在车上,肯定成肉酱。三厢车愣被挤成一厢!”
  话说到这儿,陶爱华忽然叹了一口气,没头没脑地说:“已经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了。”
  魏海烽知道她这次说的是雅琴,赵通达的妻子宋雅琴。
  宋雅琴其实是赵通达的师妹,他们那恋爱谈得叫一个机密,魏海烽当初听老秦说赵通达跟宋雅琴好上了,还以为老秦在开玩笑,说:“哪个宋雅琴?不会吧?我跟赵通达就在一个宿舍住着呀。从来没见他带什么女孩回来啊。”老秦说人家低调,再说人家凭什么要带回宿舍给你看啊?按照交大的规矩,凡是交了女朋友的男生,都是要请大家喝酒,并且要把女朋友介绍给大家的,但没有人跟赵通达提这个要求。其主要原因,一是赵通达没那么合群,二是宋雅琴也有点劲儿劲儿的。
  所以,魏海烽和赵通达做了邻居以后,魏海烽几次想提醒老婆陶爱华别那么上赶着跟人家雅琴热乎,但终归没有说。没有说是不好说。即使说了,陶爱华也未必能正确理解自己的意思。
  宋雅琴出来进去,静悄悄的像一只猫,既不爱打听别人家的事,也烦别人跟自己嘘寒问暖。而陶爱华是个热心肠、大嗓门,尤其喜欢和知书达礼的文化人交往。俩人楼梯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都是陶爱华先招呼宋雅琴,每次都招呼得热情洋溢声若洪钟;雅琴也回应,但每次都是不急不缓不冷不热地回应。开始陶爱华没注意,后来有一次,她偶尔在晚报副刊上看到一篇小短文,题目叫《我的芳邻》,文章署名虽然是“宋惜惜”,不是小宋的真名宋雅琴,但陶爱华一看就知道里面那位讨厌多事的“芳邻”是照自己描的——“芳邻”是个护士长,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儿,现在整天邋里邋遢,像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芳邻”的老公没多大出息,所以“芳邻”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儿子身上。如果哪一天,“芳邻”眉开眼笑,一定是她儿子受了学校表扬;如果哪一天,“芳邻”歇斯底里,则一定是她儿子考得不理想……
  陶爱华怒从心头起,下班回家碰到宋雅琴,直眉瞪眼过去就问:“那个宋惜惜就是你吧?”
  宋雅琴先冲陶爱华一笑,还是不慌不忙不温不火不亲不热不远不近地一笑。在以前,陶爱华认为宋雅琴这样笑,没什么,人家是文化人,人家斯文;但现在,宋雅琴这样笑,在陶爱华眼里,就有了轻慢和看不起的意思。所以,不等她宋雅琴笑容落停,陶爱华就真刀真枪地冲上去:“你为什么不敢用真名?”
  宋雅琴轻描淡写地解释:“文学创作一般用笔名。”
  陶爱华被噎住,脸涨得通红,她把宋雅琴堵在楼门口,大声质问:“我又没得罪你,你为什么要丑化我?”
  宋雅琴保持笑容,跟陶爱华解释,文学创作,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陶爱华狂怒,反驳宋雅琴:“别以为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文学,你那不叫高于生活,你那叫低于生活,我的生活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要那么写你,你高兴吗?”
  宋雅琴回答:“我无所谓。欢迎你写。再说,我写的是一个护士长,又没有说她姓陶,叫陶爱华。”
  这下陶爱华没词儿了。
  宋雅琴扬长而去,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她不屑于和陶爱华这样的人理论——在她眼里,陶爱华的热闹,陶爱华的烦恼,都是那么庸俗不堪。对于她来说,陶爱华的存在,除了给自己提供生活原型,没有其他价值。
  雅琴的那篇文章,魏海烽后来也看到了。魏海烽看到的时候比较晚,基本上全机关的人都看过了才轮到魏海烽。文章里有一句话,对魏海烽的刺激比较深:判断一个男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他娶了什么样的女人。
  魏海烽注意到宋雅琴在文章里那种不动声色的炫耀。她的“芳邻”是一个庸俗无聊浅薄愚蠢的女人,一天到晚只知道鞭策自己的丈夫,在对自己的丈夫失望以后,又把工作重点转移到儿子身上。这是一个既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因为她,而生活得压迫紧张。那是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笔调。魏海烽当时心里想,女人,真是浅薄,丈夫刚刚做了基建处处长,自己就来悲叹邻居的生活。
  魏海烽在“晚报事件”之后,有意无意地注意过宋雅琴。这是一个无论他怎样注意,始终留不下任何印象的女人:她不难看,但也没什么特点,从来不化妆,眉目都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没热情,浑身上下一点热火气儿都没有。但魏海烽总觉得她的矜持,实际上是一种拿捏出来的姿态,而不是性格使然。她并没有清高到恃才傲物不食人间烟火,她还是食的。比如前几年有一次机关组织旅游,带家属的那种,她就很会来事儿。许明亮中午吃饭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饭菜质量不高啊,宋雅琴听到耳朵里,不声不响去了宾馆后厨,系上围裙,现有资源一组合,就给领导端上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但样样精致,许明亮吃得频频点头,当着一桌子人的面夸奖赵通达福气好,娶的老婆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这种事儿,陶爱华就不会,她也不是不懂得应该去讨好老公的上司,但是她讨好起来总是很吃力而且极不得要领。比如魏海烽把她介绍给厅长周山川,她居然能握着周山川的手说:“周厅长,老听海烽在家说起您。”当着一飞机的人,魏海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周围的人笑成一片,许明亮打趣说:“海烽有在家议论领导的习惯啊?不说我们还真不知道,说说说说,都在家说我们厅长什么?”笑声更响亮了,有的人笑出了眼泪。
  陶爱华脸红了,但嘴却像开了的闸门,收也收不住:“海烽说咱们周厅长关心群众,平易近人,没有架子……”
  所有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宋雅琴抿着嘴乐,一边乐还一边和赵通达换了个眼神。魏海烽不忍卒听,赶紧把陶爱华拦住。事后,魏海烽为这事儿和陶爱华关起门来吵了一天。本来他是不想吵的,他只想提醒陶爱华,不会拍马屁就别乱拍,结果他也不知道哪句话没说对付,陶爱华反倒跟他吵了起来。陶爱华说:“你以为我爱做你家属跟着你屁股后面去玩啊?我们医院组织澳大利亚七日游我都没去,我跟你出来是给你面子。我夸你们厅长,怎么就不行了?哪句话说得不对了?你讲理不讲理?我告诉你,我这都是为了你。你别不知好歹。”
  陶爱华就是这样,不管自己老公有没有落实儿子的事的能力,但她先要下指示,先要给压力,她不是不体谅魏海烽,这就是她的脾气。凡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04
  交通厅副厅长许明亮同志死得不是时候。追悼会这天,正赶上全市中考成绩发榜,孩子成绩好的,接了手机,乐得忘乎所以,高兴得几乎有点不像话,好像不是来遗体告别,而是来投胎做人似的;孩子成绩差的,急于找人,站在告别室外面一个电话接一个,忙得没空去遗体前三鞠躬。魏海烽刚下车,正准备进去告别,手机响了,电话是医院打来的,陶爱华磕磕绊绊地说:“魏陶中考成绩出来了,差6分上重点。你给找找人……”
  魏海烽的心倏地一下子落到谷底。
  告别室里哀乐阵阵,告别室外,手机铃声此起彼伏。毕竟死的不是自己家人。
  魏海烽心急火燎地进去鞠了仨躬,抹头就打了辆车。他等不得再搭单位的班车,儿子没考好,这就是大事儿。虽然他知道自己赶回去也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但不赶回去肯定是要天下大乱的。魏海烽刻不容缓赶回家。刚到楼下,就看到陶爱华从出租车上下来。陶爱华一年到头全骑车上班,怎么今天打车了?魏海烽紧走两步赶上,结果陶爱华一抬头,把魏海烽吓了一大跳,鼻青脸肿不说,而且腰也受了伤,两手扶着,直不起来。魏海烽问她,她有气无力地说:“唉呀,别提了,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魏陶的事儿,你找着人了吗?”
  魏海烽叹口气,说:“下午遗体告别,找人不方便。”
  陶爱华翻他一眼,魏海烽忙说:“先说说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一人老爹,得了癌,晚期,医院床位紧张,安排不进去,那人一急就动了手。护士这活儿,真没法干。”边上着楼,陶爱华边说,居然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拍片子了吗?”
  “没有。”
  “怎么不拍个片子?”魏海烽口气中带点埋怨。
  “先说魏陶的事吧,就差6分,得赶紧找人了,实在不行花点钱。”陶爱华说。
  魏海烽知道,挨打这事儿,要搁平常,陶爱华说仨小时都打不住。现在,她三下五除二就说完了,因为她惦记儿子,为了儿子,她连片子都没顾上拍就赶回来。什么事儿大,能大过儿子上学?
  打陶爱华的人是一胡子拉碴肩膀上落满头皮屑的壮汉。当时,他提着水果、罐头直接就进了病房,护理员拦都没拦住,跟着后面直喊:“探视时间过了。”
  那人头也不回就往里闯,陶爱华最烦这种人了,她迎面挡住,说:“没听见吗?探视时间过了。”
  那人虽然看上去挺鲁的,但还是很有几分眉高眼低。他一见陶爱华那劲儿,立刻就矮了一截子,满脸讨好地说:“我不是来探视的,我是来找护士长的。”
  陶爱华冷冰冰地问:“你认识她吗?”
  “胡子拉碴”犹豫了一下,以一种可怜的哀求的声调说:“我父亲已经三期,大夫说越早住院越好……”他一边说,陶爱华一边皱眉,找上她的,永远是这些事儿。
  “护士长,电话。”护士台,一小护士声音甜甜地喊。这个电话来得太不是时候,把陶爱华的身份完全暴露了。陶爱华注意到那“胡子拉碴”一听到“护士长”三个字,浑身上下就像过电一样,眼睛里恨不能迸出满天星光。陶爱华恼怒不已,回头就是一句:“问他是谁。”话音未落,那小护士就接上:“您儿子。”
  陶爱华一下子想起来,是中考分数出来了!
  她丢下那个父亲生了癌的倒霉儿子,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抓起电话。“陶陶,考了多少分?!”
  “胡子拉碴”跟了过去,目不转睛地看陶爱华接电话。很快他就听明白了,这位护士长的儿子中考离重点分数线差了6分,护士长应该很疼儿子,不但没有批评儿子,反而安慰儿子。他听见她说:“儿子,没事!咱就差着6分又不是差得多,想想办法找找人,问题不大,啊?”
  陶爱华这边电话刚挂,那边一网兜的水果、罐头就塞了过来,又沉又零七八碎。“胡子拉碴”一边把这些东西往陶爱华怀里推推搡搡,一边激动异常地说:“您就是陶护士长?早就瞅着您像!早就听人说起过您!说您工作负责、关心病人、业务一流——”
  陶爱华边向外推东西,边跟对方解释:“住院由住院部统一安排,我说了不算。”
  陶爱华推过去,“胡子拉碴”推过来,毕竟是男人,劲儿大,陶爱华推不过他,于是那东西就停在护士台靠近陶爱华的这边。“胡子拉碴”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他恳求着,讨好着,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他对陶爱华不断说:“求求您了,护士长,求求您了,帮帮忙给我爸安排一个床位吧。我一定一辈子记着您,我们全家都会记着您的恩德您的好儿……”
  他说得吐沫星子乱溅,卑躬屈膝低声下气腰越弯越低几乎躬成一个虾米,脸也越凑越近,鼻子都几乎要碰到陶爱华。陶爱华从内心里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一点本事都没有的男人,甚至连求人都不会求,求得那么讨厌,那么让人看不起。她下定决心,自己往后退半步,同时双手把那堆花花绿绿的水果、罐头又推了回去,以尽量职业尽量耐心的语调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住院的事的确不归我管,这都有制度的。”
  “胡子拉碴”又往前凑了一步,还嬉皮笑脸的,像和陶爱华很熟似的:“什么制度啊!谁还不知道制度是怎么回事?刚才电话里您不都说嘛,‘想想办法找找人问题不大’!”说着,又把手里的东西顺着护士台推过去,不过这回推过去的动作和表情都有一些“装什么装”的味道,仿佛是在说:“你跟我谈制度?糊弄谁呢!假正经。”
  陶爱华的脸“夸嗒”掉了下来,她沉着脸把东西又推回去。“胡子拉碴”显然已经意识到陶爱华的情绪变化,他知道求已经没有用了,他已经求过了,如果陶爱华需要他跪下,他可以“扑通”一声给她跪下,但他知道,他就是跪下也没用,人家不需要他跪,他跪算什么呀?如果他有权力给她的儿子提高6分,或者给她的儿子办进重点中学,那么现在,肯定是倒过来,这个一脸“制度”的护士长马上会满脸讨好地求他,给他跪下,甚至磕头,把脑袋磕出血来……
  他死死盯牢陶爱华,狠呆呆地问:“不帮忙?”
  陶爱华的声音毫无感情色彩:“帮不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制度。”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时,这个胡子拉碴一肩膀头皮屑的粗老爷们儿,泪水夺眶而出。他吼了起来:“什么制度?就是借口。因为我父亲是平头百姓!他要是个大官儿、大款试试?你们一个个还不都得跟狗似的哈着——”
  “那谁让你父亲不是呢!?”说这话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护士。
  陶爱华转过身去,喝道:“梁爽!”
  已经晚了,一拳冲了过来,陶爱华登时口鼻出血;再一拳,陶爱华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她伸出手去,刚巧抓住一直被推来搡去的那兜子水果、罐头……“哗啦”一声,坛坛罐罐碎了一地;“咣当”一声,陶爱华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就跌倒在那堆碎玻璃渣中……她耳边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楚,只隐隐约约地听到脚步声。护士台一片混乱,她的腰上又连续挨了几脚。
  “什么东西,跟我谈制度。你们医院什么制度?见死不救的制度吗?你就是势利眼,我敢说我爹要是重点中学的校长,一句话能让你儿子上重点,你,你就是现倒腾,也能给我倒腾出一张床来。”
  陶爱华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她几乎要在内心笑出声来。心说:你爹要是重点中学的校长,你会来求我?这段时间,为了魏陶,她求人求得太多了,但是她发现她求来求去的人,都是和她在一个层次一个级别上的,不是说重点中学的校长就不生病不住院,而是人家就是真生病真住院,也根本轮不到她来献殷勤。就像赵通达的妻子宋雅琴,人家住院,也是副院长亲自过问,安排在小病房,三个人一间的,副院长做指示,另外两张床,不要再安排其他病人。人家根本不用求陶爱华,陶爱华上赶着帮忙好心,人家还要提高警惕,这年月谁愿意没事多欠一份人情?
  房间里黑着灯,魏陶情绪低落,陶爱华一见魏陶就忘了自己挨打的耻辱,立刻宝贝儿长宝贝儿短的紧着安慰。当知道隔壁赵通达的儿子赵伟考得还不如魏陶的时候,陶爱华那颗慈母心一下子就宽了许多,她对魏陶说:“儿子,妈今天腰闪了不能动,你去食堂打点饭吧。不就差6分吗?想想办法找找人。”
  魏陶前脚出门,陶爱华后脚就紧着督促魏海烽:“找人。现在,立刻。”
  魏海烽沉默片刻,说:“爱华,刚才我就想说你,什么想想办法找找人,你跟孩子说话要注意,不要让孩子从小就觉得什么事情都可以通过找人解决……”
  陶爱华打断他:“行了吧你。你还想当着魏陶的面低声下气求人吗?赶紧的,趁现在魏陶不在打电话。谁能一辈子不求人?在你儿子面前,你过过做老子的瘾;在别人面前,该装孙子就装孙子。”
  魏海烽听了,一肚子火,但又发作不出来,打电话求人,求谁?怎么求?第一句话说什么?魏海烽的犹豫,在陶爱华看来,完全属于消极抵抗的一种。她柳眉倒竖,一声断喝:“究竟是你面子重要,还是儿子前程重要?你还真想让他考哪儿上哪儿啊?”
  魏海烽咬咬牙,对陶爱华说:“爱华,重点中学也有差学生,普通高中也出好学生,关键,还在孩子自己。……”
  陶爱华根本不听魏海烽这一套,她火冒三丈怒气冲冲:“魏海烽,我算看透你了。你,我还不知道?怎么省事怎么来,除了你的工作,什么都不在你的脑子里!跟你说魏海烽,别的事我可以依你,这事,不成!你得马上给我找人。”
  魏海烽沉下脸,说:“问题是,找谁。”
  陶爱华单刀直入:“教育口你就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吗?”
  魏海烽想想,说:“也只能说是认识。一起开过几次会。”
  “那就行。给他打电话。赶紧的。”陶爱华拿过魏海烽的电话本,塞给他。
  魏海烽看看表,以商量的口气说:“明天吧,晚上给人家打电话,合适吗?都上了一天班?”
  陶爱华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晚打不如早打,越拖越晚!”魏海烽被逼不过,翻电话本,找电话。陶爱华在一边唠叨:“拖、拖、拖!儿子考前就让你找找人,提前做个准备,咱不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不找,说等考完了再说;考完了,还跟没事人儿似的。魏海烽,就你这办事作风,吃屎都别想吃到热乎的!”魏海烽隐忍着,拿电话准备拨。
  陶爱华质问:“你这是给谁打电话?”
  魏海烽回答:“老干处老谭。他有个战友在教育局当头儿。”
  说完,电话通了,陶爱华屏住呼吸坐在一边,连大气也不敢出。此刻,她恨不能顺着电话线直接钻到老谭那边,只要能让魏陶上个好高中,她给他跪下都行。
  “老谭家吗?……请找老谭!……我姓魏,办公室魏海烽。……好。”挂了。
  陶爱华一声冷笑,对魏海烽说:“不在家?”
  魏海烽说:“不在。”
  陶爱华一肚子邪火:“我敢百分之二百地保证,他在家。不信你说你是厅长是省委书记试试?他要不在家我把我的姓倒着写!”
  “理解吧。现在找他的人肯定不少。”
  听海烽这么一说,陶爱华脸色陡变。海烽赶紧追上一句:“你别着急,走前我一定想办法,啊?”
  陶爱华:“走前?你又要上哪走?”
  魏海烽:“再去一趟青田。”
  陶爱华:“魏海烽,现在可是咱儿子的关键时刻——”
  魏海烽:“就去个两天。”
  陶爱华:“去两年我也没意见,但是,儿子的事得先落实了!”
  陶爱华就是这样,不管自己老公有没有落实儿子的事的能力,但她先要下指示,先要给压力,她不是不体谅魏海烽,这就是她的脾气。凡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她对待自己的工作是这个态度,对待自己的丈夫也是这个态度。她看不起魏海烽,并不完全因为魏海烽没有当上大官,挣上大钱,而是因为魏海烽的“人生态度”,比如魏陶中考,做父亲的,怎么就不能张嘴求人?人家不帮忙,那是人家不帮忙,但你总得先开口吧?这一点,魏海烽跟陶爱华是说不清楚的。魏海烽想说,你开口人家就帮忙了?要是开口人家就帮忙,我当然开口了。但魏海烽知道,他只要这样说,陶爱华就会反驳他,说我们很多抢救,明知道没有结果,但还是要进行,为什么?要是都你这个态度,就没有奇迹了。事在人为。
  所以,魏海烽只好不说话。他不说话不是心里没话,而是心里的话上不了桌面——你们医院抢救不同的病人,态度一样吗?肯定不一样,不是所有的病人都是不计条件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吧?求人帮忙也是一样,我魏海烽去求人家,就跟那个“胡子拉碴”去求你陶爱华一样,你还不是两眼一翻,说有制度,自己说了不算?讨那没趣干什么?再说,机关里风言风语本来就多,没过几天,传得到处都是,说魏海烽为自己儿子如何如何,不够恶心的。
  不过,这些都是魏海烽的心理活动,他不会告诉陶爱华,不告诉是因为他不想激怒陶爱华。陶爱华心疼儿子,儿子没考好,她不会跟儿子过不去,但她心里的邪火正在熊熊燃烧,这个时候,魏海烽尤其得谨言慎行。当天晚上,他答应了陶爱华:第一,除了老谭以外,再多找找人;第二,到老谭办公室直接找他本人。
  魏海烽在楼下买了一包桶装方便面,径直去了办公室。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晚上,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地球少了谁都一样转。但对于赵通达来说,少了许明亮,他的人生就少了一座灯塔。
  他还是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该请示请示,该汇报汇报,但总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赵通达是一个对自己的人生有着完整设计的人,包括什么时候恋爱,什么时候结婚,和什么人恋爱,和什么人结婚,他都是有规划的,他的人生就像一本效率手册,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一清二楚。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怎么也没想到,许明亮没病没灾的,说没就没了。
  开始几天,赵通达心情沉重,如丧考妣,但最近忽然有消息说,平兴高速已经列入计划,省里的意思是尽快任命一名副厅长全面接手许明亮同志的工作。赵通达听了,努力不流露出兴奋,他还是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但显然他在办公室的时间长了,没事儿就待在办公室,下了班也耗上一阵。他全面评价了自己的竞争力,认为这个位置非他莫属。他一直是许明亮的左膀右臂,从工作延续性上讲,他是最合适的;另外,就是论年龄、资历、文凭,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论,他都是说得过去的。
  中午的时候,赵通达接了个电话,当时魏海烽正在边上,赵通达说回家问问孩子晚上再说,说完就挂了。挂了之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对魏海烽解释说:“儿子中考,朋友关心,问想上哪个学校。”这话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说完连赵通达自己也意识到了,于是赶紧把话题转移到魏海烽身上,问:“陶陶考得怎么样?”
  魏海烽摇摇头,说:“离重点线差6分。”
  赵通达似乎是怕魏海烽开口求自己,所以魏海烽话音未落他就赶紧接上:“跟我儿子一样,没发挥好。不过,赵伟有特殊情况,考试前他妈妈犯病住院,对他的情绪影响很大。”
  魏海烽知道这就是赵通达不想给自己帮忙了,他想这也应该,毕竟你平常跟人家的关系没处到这个份儿上。为了避免尴尬,魏海烽主动找台阶,问赵通达:“雅琴还行吧?”
  “……医生说,没几天了。”赵通达说着眼圈就红了。
  魏海烽劝了几句,他没想到,赵通达还真是一个挺重感情的人,并不像陶爱华说的那么薄情寡意。
  来医院看宋雅琴的人骤然增多。许明亮刚去世那几天,一度少了一些,但这几天,好像回潮一样,人们争先恐后地来,而且还要为前几天为什么没有来做解释,做补偿。宋雅琴心里当然明白,这是因为她的老公赵通达可能又要升官了。
  宋雅琴即使到了这一步,都已经没有人样儿了,她还是要为赵通达鞠躬尽瘁,站好最后一班岗。她和陶爱华一样,都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再怎么样,她也要为赵通达遮掩。她说是自己不要赵通达来,他忙,他工作重要,他对我挺好的,说着说着,自己心里就酸了,但脸上还是笑着,撑着笑。陶爱华看在眼里,心里就替她同情,替她不值。
  陶爱华一般不愿意进宋雅琴的病房。第一,她不愿意刺激宋雅琴;第二,她也不愿意宋雅琴刺激她。宋雅琴那种特拿自己当回事儿的“小官太太”样儿,让陶爱华反感。陶爱华曾经对魏海烽说:“没想到宋雅琴都到这会儿了,还能这样拿着。我就不明白,她凭什么老觉得自己怪不错的?”
  早上,陶爱华去了一趟宋雅琴的病房,宋雅琴笑吟吟地问陶爱华,魏陶考哪儿了?陶爱华没好气,她知道赵伟骗了他妈妈,说自己考了520分。赵伟特意为这事儿嘱咐过陶爱华,让陶爱华别说穿帮了。陶爱华当然是答应了,但受不了的是,宋雅琴总跟自己炫耀,说赵伟要不是因为自己生病了没发挥好,肯定能考得更好。然后,她就问陶爱华,魏陶考了多少分,陶爱华只好说没考好,离重点线差6分。宋雅琴立刻送上同情,还说其实分数高低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快乐。也不一定上了重点高中就都能考上大学,再说,就是上了大学又怎么样?好些孩子被父母逼着上了大学,结果最后不堪重负自杀了,每年都有大学生自杀,人的能力有大小,做父母的不应该逼着自己的孩子去做超过孩子能力范围的事,那样对父母对孩子都是一种不幸。陶爱华越听心里越气,她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别跟病人一般见识,但心里那股火还是压都压不住,尤其当她亲耳听到宋雅琴说,孩子不用大人管,我和通达从来不管赵伟,我们的观念是考上哪就上哪儿,结果,你猜怎么着?赵伟昨天跟我说,他考上实验中学了。录取通知书还没发,但肯定没问题,重点录取线是500分,我们家伟伟高出20分呢。
  陶爱华当时被气得差点说了实话——考上?你儿子比我儿子差了12分,怎么考上的?
  陶爱华脸色铁青地回到治疗室,刚巧梁爽也在。梁爽就是那天那根诱发陶爱华挨打的导火索,要不是她当时在边上多嘴说了一句“谁让你父亲不是呢”,那个“胡子拉碴”可能也不至于被彻底激怒以致丧心病狂不顾后果。不过梁爽是一根美丽的导火索,所以后来这事儿过去了,也就没有人追究她的责任。按道理说,如果换个护士,敢于对患者家属说出这样不理智的话并引起如此混乱的后果,至少要写一份检查并扣发当月奖金。但其他护士是其他护士,梁爽是梁爽。不过,好在梁爽是个明白事理的姑娘,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对不起陶爱华。她是故意等在治疗室,以实现和陶爱华的不期而遇。
  梁爽这几天一直想讨好陶爱华,首先是因为内疚,毕竟如果当时她不说那句过分的话,也许陶爱华就不至于挨打。但这内疚是有限的,因为梁爽又觉得自己那句话充其量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即使她不说那句过分的话,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未必就不动手。所以,当陶爱华连续好几天给她冷脸,她也就下了决心,索性不内疚了,每天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又不是我打的你,再说,谁让你是护士长呢?当领导,可不就得有点风险,要不,凭什么你不上夜班还挣得比我们多?
  梁爽是这样一种女孩,她如果没事儿求你,她才不在乎你给她热脸儿还是冷脸儿呢。反正你给她热脸儿,她也是一天干8小时,一个月拿1200元;你给她冷脸儿,也是一天干8小时,一个月拿1200元。不过,恰巧她最近有件事儿非得求陶爱华不可,所以即使陶爱华的脸上下冰雹下刀子,她该上也得上,不但要上,还要想办法把人家哄得云开雾散拨云见日,要不,她想周末换班,门儿也没有。
  见陶爱华虎着一张脸,梁爽小心眼儿稍微那么一动,就琢磨出了个八九不离十——陶爱华刚从宋雅琴的病房出来,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就阴云密布,肯定是受刺激了。梁爽知道,这个时候陶爱华一定有很强烈的倾诉欲,她必须先满足领导的这个要求,否则领导怎么可能满足她换班的要求呢?梁爽乖巧地探过头去,特体贴地问:“护士长,怎么啦?”
  陶爱华鼻子里“哼”了一声,忿忿不平地说:“我儿子跟她儿子同班,中考她儿子比我儿子低了12分——别去跟她说啊!他儿子倒考上实验中学了!实验中学是他们家开的怎么着?气死我了。”
  梁爽小嘴一撇:“人家肯定找人了呗。护士长,你们就是太正直,该找人就得找。谁这一辈子能不求人?”
  俩人谁都没提“宋雅琴”的名字,但谁都知道在说谁。陶爱华斜梁爽一眼,她知道这个小姑娘心里什么都明白,自己不必在人家面前充好汉。她叹气,说:“你当我们没找?找啦。不管用。我们家那位不是太正直,是有职无权,求人,求人也要凭本事凭实力,要不然,人家凭什么帮你。”
  梁爽毕竟年轻,立刻自告奋勇自作聪明给陶爱华出谋划策。陶爱华听了半天,听明白了,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不明白的?陶爱华并不是不知道求人办事得送礼,她也不是舍不得送,再说,人家为你办事,得费时间费精力搭人情,所以,送是应该的,不送是不懂事。这些道理不用梁爽讲,陶爱华自己也清楚,她发愁的是,平时又没什么来往,也不知道人家需要什么,怎么就能正好送到人家心坎上?而且非年非节的,冷不丁上门送礼,这怎么开口?
  梁爽一听,当即就说:“护士长,求人办事和跟人交朋友是两回事儿。你给他送礼,不就是为了让他给你办事吗?有什么难为情的?我跟你说,你进门就把东西找一不起眼的地方搁下,然后大大方方的,有话直说,不用绕弯子,人家也是明白人,你来是干什么的,人家明白着呢。你把事儿说了,这要是能办呢,礼人家就收下了,彼此说点客气话就完了;人家要是不能办呢,那肯定会把礼退给你,不会收的,到时候你见机行事,千万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陶爱华为难了,她说等人家说了不能办,再把礼往回拿,怎么拿啊?
  梁爽于是更加贴心贴肺推心置腹地对陶爱华说:“所以说,所有的事情都要有针对性,送礼也一样。最好是你送礼之前,先摸清人家有没有这个办事能力,有,咱再送;没有,就算了。有枣没枣上去先打三竿子,太农民。”那天说到最后,气氛好得一塌糊涂,不过梁爽到最后最后,还是强忍着没有开口跟陶爱华提换班的事儿。一来是气氛太好,好得没法张这个口;二来是周末还没到,梁爽想过两天再说也不迟。她对陶爱华的脾气还算是吃得透的。陶爱华基本上属于那种她要是心情好,自己乐意,她别说给你替一个班,就是替十个班也没问题;但她要是心情不好,那就跟个火药桶子似的,最好离她远点。
  陶爱华这个脾气魏海烽也知道,所以魏海烽这几天一直赔着小心。晚上陶爱华进门的时候,魏海烽正在厨房做饭。陶爱华一换了鞋,直奔魏陶房间。魏陶在房间里玩电脑,撅着一张大嘴。陶爱华推开门,说了句:“陶陶,别整天闷在家里。出去转转。”
  魏陶不说话,陶爱华叹口气,把门关上。她舍不得说魏陶。本来没考好,已经够闹心的了,家长再说,这孩子日子还怎么过?谁都不容易,大人难,孩子也难。
  魏海烽从厨房迎出来,见陶爱华手里还拎着菜,忙把一双湿手在围裙上擦干,一面伸手去接陶爱华手里的东西,一面嘴上数落着:“告诉你不要买菜,我买就是!……腰疼得轻点了吗?”
  魏海烽从小到大,对谁都没这么赔过小心,就是在单位,见了领导,腰杆都是直直的,唯独见了陶爱华,心里发虚。他不是一个怕老婆的男人,但他确实怕陶爱华的脾气。
  陶爱华当然清楚魏海烽是想以一个良好的态度来换得她的宽大处理,但是,不是她逼他,是她没办法。他是她的丈夫,她不逼他逼谁?难道她能逼赵通达吗?人家跟她又没关系。
  陶爱华进了厨房,一面挽袖子一面阴沉着脸问:“陶陶的事儿有信儿了吗?”
  魏海烽讪讪的:“我这几天又找了几个人,都答应帮忙,但口气都不肯定。”他说的是实话,而且他确实也已经去找了老谭,但老谭一见他,没容得他开口,老谭就自己先说开了。老谭说:“平常我这里是一个人都没有,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起哄似的,一拨一拨往我这儿来,拐弯抹角地跟我提江汉年,人家是当了教育局副局长,那又怎么样?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老谭这话一说,魏海烽也就知难而退了。老谭当然知道魏海烽是干什么来的,魏海烽这个忙他也不是不能帮,但他凭什么帮他呢?助人为乐?算了吧。他和魏海烽没什么交情,就是有什么交情,他也犯不着替他去求人。自己就算当年在战场上救过江汉年一命,那又怎么样?这种过命的交情凭什么让魏海烽使呢?
  陶爱华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问魏海烽:“老谭怎么样?你找他,他怎么说?”
  魏海烽不能实话实话。做女人不能输在外面,做男人不能输在里面,在老谭那里碰的软钉子,魏海烽是不能跟陶爱华一五一十地说的,所以他只好含糊其辞避实就虚,说:“老谭说他也得再找人,听口气,不肯定。”
  陶爱华不松口,穷追不舍:“口气不肯定——感觉是不能办还是不想办?”她并不是要对魏海烽赶尽杀绝,她是想摸清楚人家的底儿。但魏海烽不耐烦了,他一肚子的火直往外窜:“这有什么区别吗?”陶爱华也不耐烦了,大着嗓门顶回去:“当然有区别。不能办的,就算了,谁也别耽误谁的工夫。……”
  “能办不想办不也一样?”魏海烽冷笑。
  “当然不一样。他不想办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他办——给他送礼!”
  魏海烽不吭声了,低头择菜。
  陶爱华审视地看他。魏海烽就是不抬头。陶爱华的眼里由希望到失望到愤怒,终于火山爆发。
  “赵通达的儿子,比咱陶陶低着12分。我到底要看看他上哪个学校。”陶爱华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发抖。
  魏海烽皱起眉头:“总这样比有意思吗?”
  陶爱华猛地扭过头去:“有意思!同班同学,对门邻居,就因为老子在基建处当处长,考得不如咱们反而上了重点高中,你说孩子会怎么想?”魏海烽不说话了。陶爱华继续唠叨:“哼,他老婆住个院,来看的人一拨一拨,也不知都怎么知道的消息,狗鼻子也没这么灵的!哪像我啊,被人打了白打不说,照样得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魏海烽把手里的一把菜“啪”地扔到水盆里,转身走出厨房。陶爱华哑在那儿,不吭声了。她并不是要故意刺激魏海烽,她只是忍不住。
  魏海烽在楼下买了一包桶装方便面,径直去了办公室。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晚上,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他在电脑前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厅长周山川笑眯眯地进来,对他打招呼:“海烽,还没走?”
  魏海烽赶紧站起来说,赶一份调研报告。其实,有什么可赶的?又不是中央领导等着看,也不是新闻联播等着播,这种调研报告,你就是赶出来,无非也是要送到更高层领导那里去。而至于更高层领导,只有他批示了,你的报告才显出重要性;他要是不批示,你的报告不过就是一份报告而已,和千千万万的报告一样,转一圈最后该去哪儿去哪儿。
  周山川长得慈眉善目,他凑到魏海烽电脑前看了看,问:“什么内容?”
  魏海烽简单说了说,周山川立刻让魏海烽把这份报告打出来,揣兜里走了。几个星期以后,这份报告在省内参登了出来,题目是“关于泰华集团在青田施工中挖掘文物隐瞒不报的情况调查报告”,一字未动。可惜,那是几个星期以后了,如果稍微早一点,也许魏陶的命运也可能随之扭转。很多人事后评价魏海烽,都说魏海烽高明啊,功夫全在诗外,连赵通达也在事后不阴不阳地跟魏海烽说:“海烽,你这个青田工程古墓事件的调查报告质量很高啊,而且,出来得非常及时。”赵通达故意把“及时”二字说得别有深意,魏海烽不是书呆子,自然是听出来了。当时机关已经风传未来的副厅长人选将在魏海烽和赵通达之间出一个,所以二人的关系表面看,看不出所以然,但私底下,已经较上劲。既然赵通达故意强调“及时”,那魏海烽就要故意问:“什么‘及时’?”
  赵通达做天真状,笑一笑,说:“及时阻止了违规操作,落实了守土有责啊。”
  魏海烽也笑一笑,轻描淡写道:“分内工作罢了。”
  赵通达忍不住了,他用手点点魏海烽,脸上还是笑,但笑里已经有了刀光剑影,他说:“你把分内工作,做到了分外。”
  魏海烽不吃这一套,索性板起一张脸,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地说:“通达,把话说明白一些。”
  赵通达见魏海烽来这一手,脸上笑容刹那消失,说明白就说明白,他怕什么?赵通达说:“法规处,青田县委,还有我们基建处,都受到了省里的通报批评。与此同时,也让厅领导省领导看到了你的能力。……海烽,这话我说得够明白了吗?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我就说得再明白一点,我希望以后遇到这种事情,如果不违背原则的话,请与我先沟通一下,怎么样?”说完,眼睛直直地看着魏海烽。魏海烽被看得有点毛了,嗫嚅着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这事会涉及到基建处。”这话是站不住脚的,可能周山川最初把魏海烽的调研报告揣到怀里的时候,魏海烽确实没有想到会发内参,而且发了以后会涉及基建处,但现在基建处已经受了批评,你魏海烽再说自己没有想到,就显得虚伪了。
  赵通达眼睛里不揉沙子,他微微冷笑,说:“怎么可能?修路出事,基建处首当其冲!”
  魏海烽受不了赵通达这种咄咄逼人,他马上强硬起来:“通达,我是受厅党组委派,去查这事。如果无意中伤害到了你——”
  赵通达打断魏海烽:“但愿是‘无意’!”说完,走了,把魏海烽扔在原地。赵通达心想,少拿厅党组来压我,你魏海烽什么东西?要是许厅还在,你敢跟我打这官腔吗?
  魏海烽后来把这事儿跟魏海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魏海洋态度比较明朗,他说:“哥,我知道你不是存心跟赵通达过不去,不过要我说,你就是存心跟他过不去又怎么样了?男人追求权力,就像女人追求爱情,有什么可耻的?你为什么偏要说,你是无意伤害赵通达?伤害就是伤害,不分有意无意,什么叫无意伤害?都这么大人了。你说你是无意的,人家信吗?”
  魏海烽感到痛苦,魏海洋是自己的亲弟弟,都不相信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无辜。
  魏海洋满脸兴奋,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哥哥将于不久的未来飞黄腾达,他现在往魏海烽家跑得也勤多了。魏海洋对海烽说:“现在再谈论你当初把那份报告直接交给厅长时是无意还是有意,根本没有意义,有意的又怎么样?无意的又怎么样?歪打正着又怎么样?处心积虑又怎么样?你想啊,如果重新让你选择,你是觉得发了内参,让所有人及时看到你的能力好呢,还是不发内参,像以前一样,你向主管副厅长一汇报,然后由主管副厅长处理,你该干什么接着干什么好呢?”
  魏海烽听魏海洋这么一说,哑了。是呀,让他重新选择,他会因为调研报告可能伤害到赵通达而不写,而去先和赵通达沟通吗?他会吗?先和赵通达沟通的结果,可能整个事情也能得到圆满解决,但和他魏海烽就没关系了。魏海烽这么一想,心里反而平和了,而且也能体会到赵通达的愤怒。可不,两个人只能上一个的时候,你明着抢,人家抢不过你,也就算了,可是你魏海烽不但一边显着山露着水,一边还偏强调说自己是无意的,换了谁,谁不生气?有的时候,无意的伤害比有意的更让人厌恶;不,不是有的时候,是大多数时候,任何时候。魏海烽联想到陶爱华,陶爱华无论干什么事,说什么话,那嘴就跟机关枪似的,张嘴就是一梭子,“哒哒哒”,横扫一片,完事儿她跟你说她是有嘴无心,是无意的,你以为你无意人家就不记恨你吗?天真。
  前几天,有人给赵通达送礼,敲了赵通达的门,没敲开,就敲了魏海烽家的,陶爱华开的门,那人央求陶爱华帮个忙,说知道赵处长爱人病了,不知道住在哪个医院,送点东西表表心意,请陶爱华转交。
  说完递过一纸盒子,估计里面也就是蜂王浆保健品一类。那人一转身就下了楼,说车在下面等着,要赶飞机还是赶火车什么的。陶爱华追着问:“贵姓?”那人远远飘上一句“赵处长知道”就走了。
  人家前脚走,后脚陶爱华就“嗵嗵嗵”地把赵通达家的门敲得山响。事后魏海烽说她,说你要不乐意管,你就别管,总比你伸手接了,又回头恶心人家几句强吧?事儿给人家办了,不但不落好,还结个梁子,简直没脑子。
  陶爱华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就是故意又怎么了?我告诉你说,我最烦赵通达这种人了,你不开门你就廉洁了?他这么干不是头一次了!
  陶爱华没事儿就琢磨丈夫的这位老同学,她发现赵通达这人吧,其实挺有心计的。就说收礼这事儿吧。你不收,当面给人家撅回去肯定是得罪人;收,将来可能说不清楚。所以呢,就不开门。陶爱华很小人之心地猜测这可能正是赵通达耍的小聪明,许是为了将来万一出个什么事儿,能说明白,所有的礼,他都没直接收过,都是邻居替他收的。陶爱华越这么想,就越窝火,那天她一面捶门,一面喊:“伟伟啊!”
  赵通达霍地起身,匆匆去开门,陶爱华跟得了失心疯似的,把门当鼓来敲,赵通达脑子一下子想到“雅琴出事了”,开门的时候,手都直哆嗦。
  陶爱华的大嗓门,魏海烽在楼底下就听见了。那天魏海烽去食堂排队买饭,回家晚了点。他紧赶慢赶地上楼,生怕陶爱华说出什么难听的,结果赶来赶去,赶个“现场”。
  陶爱华脸上堆着客气,说出的话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她一面把纸盒子塞到赵通达手里,一面没好气地说:“男的,四十来岁。问姓什么不说。说你知道。”
  赵通达脸上挂不住,气呼呼地说:“我知道什么我知道!这些人,躲都躲不开!其实刚才我在家,故意没开门,想不到他会跑你们家去,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时候,魏海烽正好拎着一口袋馒头上来,赵通达见了,对陶爱华说:“你们家海烽多好,做办公室主任,协调协调机关工作,接接信访搞搞调研写写文章——谁工作没干好,给他整个内参——什么时候咱们换换!基建处不是人待的地儿,长年车水马龙,尤其是到有重要工程的时候,连轴地转,忙得晕头转向!”
  魏海烽赶紧笑着接过去:“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赵通达的话是故意说给魏海烽听的,魏海烽也听明白了,赵通达还是为内参的事儿不痛快。但赵通达这话,陶爱华听着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她并不知道什么内参,以为赵通达是得便宜卖乖,所以上来就一通抢白:“我们倒也想忙得晕头转向了,可惜没有赵处长这能力,怎么办?又不能什么都不干,只好搞搞调研写写文章做做协调工作了!”
  赵通达正色道:“陶护士长客气了。”
  “绝对不是客气赵处长。”陶爱华不想说不想说还是说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伟伟这孩子能摊上你这样的父亲,真是福气!”赵通达闻此,脸上僵了一僵。魏海烽也不自在了。这时,陶爱华倒假装忽然想起什么,“坏了,我火上还坐着锅!”转身进家。
  魏海烽和赵通达道了“回见”,也各自进了自己家。门关上了。门外是安静了,但门里就热闹了。
  赵伟低着头假装吃面,陶爱华的话他全听到了。赵通达“砰”的一声关上门,接着又“砰”的一声把纸盒子蹾在饭桌上,对眼窝里噙着泪的儿子说:“听到人家说什么了吗?一再跟你说要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不听,当耳旁风,到头来还得让老子出面给你擦屁股!再跟你说最后一次啊赵伟,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爸这一辈子可就为你求这么一回人。”
  “我不上实验中学了!”赵伟哭了,十六七岁的大男孩,落泪是金啊。
  赵通达看儿子哭,心里也难过,但他自己正在气头上,所以说出的话还是带着火药味:“怎么,说你还说错了吗?”
  “没错!您说得很对,很正确,所以我才说我不上实验中学。”
  “那你想上哪?”
  “考哪上哪!免得让您求人!”说罢,赵伟扔下碗筷进了自己房间,“咣”,关了门。
  赵通达气得说不出话。最近一段时间,他是太不顺了。
  赵伟没考好,虽然赵通达无论是在外人面前还是在自己内心里,都认为是情有可原,孩子妈妈病了,能没影响吗?但只要是见了赵伟,就阴个脸,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这几天,他托了关系,找了人,最后,定下实验中学,本来这是喜事儿,但赵通达就偏偏把喜事办成丧事,一回家还是阴着个脸,只要和儿子说话,就没一句好话。当然,他心里也确实不痛快,老婆住院,肝癌晚期;一直器重自己的领导,说走就走了;周山川最近对自己越发客客气气,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更关键的是,“副厅”人选的竞争已经白热化,他听省组织部的人说,可能过几天就要来考察干部,他不怕考察,可是魏海烽这时候冷不丁地从背后“内参”了他一道,不知道这到底是“纯属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要是雅琴还好好的,这事儿还能跟雅琴说说,可现在,一个儿子跟仇人似的,话没说三句就吵起来,赵通达想,有的时候,人活着是真没意思啊。他这么想着,就听见隔壁一通“乒乒乓乓”,他知道准是魏海烽家也吵起来了。
  隔了一天,俩人在院里碰上,彼此都有点尴尬。魏海烽赔着个笑脸跟赵通达解释,说陶爱华这个人,说风就是雨!脾气一上来完全不计后果,说话那就是地毯式轰炸!
  赵通达心说,你魏海烽跟我玩这假招子干什么?但嘴上却敷衍道:“没关系没关系。小陶的脾气我还不了解?跟你一样有口无心。”说到这儿,见魏海烽脸阴了一下,又马上调整过来,连说,“不不不,不一样,你是有口无心,你们家小陶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管我是被她误伤的,还是被什么人恶意中伤,我都能理解。你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是让人不能理解的?……没有!”说完,冲魏海烽笑笑,魏海烽也只好跟着笑笑,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本来魏海烽还想跟赵通达再说两句,但后来想想,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说什么?难道再跟赵通达正式地道个歉?说“对不起”容易,难的是你要说出你为什么“对不起”。再说,陶爱华要是知道魏海烽为自己轰炸了赵通达两句就跟赵通达道歉,肯定骂得更难听——我说错什么了你就跟他道歉?软骨头,虚伪,两面派。陶爱华顶见不得自己的丈夫哈着别人,尤其哈着宋雅琴的丈夫赵通达。
  其实,那天晚上那件事儿,魏海烽知道陶爱华有一半是借题发挥,魏陶中考没考好,她心里窝着火,又听魏陶说赵伟能在二中、五中、实验中学中随便选一所,那火就更旺了。
  吃饭的时候,陶爱华一边把碗筷弄得“乒乒乓乓”的,一边学着赵通达的腔调说:“‘基建处不是人待的地儿,长年车水马龙,尤其是到有重要工程的时候,连轴地转,忙得晕头转向’!整天一副人民公仆的样子摆给谁看呀,噢,就他勤勤恳恳廉洁奉公——顶见不得这号人了,得便宜卖乖装孙子充大尾巴狼!”
  魏海烽故意顶她:“要说勤勤恳恳廉洁奉公,老赵他还真够!”
  “够个屁!他要真廉洁,就别让他儿子上重点中学,考哪上哪!”陶爱华眉毛一挑嘴一撇。年轻的时候,她这泼辣劲带着一股子小野蛮的味道,让魏海烽挺痴迷的;但到了现在,那眉毛一挑,挑出一脑门皱纹,那嘴一撇,嘴角就耷拉下来,不仅不好看,简直可以说丑陋。
  魏海烽总觉得在孩子面前不应该说大人的事儿,便看一眼魏陶,魏陶站起来走了,他根本懒得听,再说他早听够了,听得够够的,孩子并不像我们大人想的那么单纯,有的时候大人要费很大力气还说不明白的事儿,孩子一眼就看明白了。比如魏陶就知道,爸爸对自己说,考哪上哪,普通学校也出好学生,重点学校也出坏学生,关键还是在自己,这道理是对的;但爸爸说这道理的意思,就是说,他没有办法像赵伟的爸爸那样,把自己弄到重点中学去。而妈妈之所以在家里关起门来骂赵伟的爸爸,有一半也是骂给自己爸爸听。比如魏陶就听见魏海烽压低声音对陶爱华说:“爱华,赵伟上不上重点,怎么上的重点,你别满世界嚷嚷去,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听见了不好。”
  陶爱华气焰上下去了,但嘴还是硬,说:“噢,赵通达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他比咱陶陶低了12分,他能上重点,咱陶陶上不了,你说咱怎么跟孩子解释?是说他们家大人搞邪门歪道不正之风,还是说咱们俩没本事委屈了孩子?”
  陶爱华的话一句是一句,句句扎魏海烽的心窝子。本来魏海烽想跟陶爱华说说“副厅”的事儿,但想来想去,还是压下了。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二次和赵通达竞争,头一次争的是基建处处长,开始他的呼声很高,甚至连陶爱华的胃口都吊了起来,两家女人出来进去,打招呼都有些不自然,结果他落败,不但搞得自己灰头土脸,连陶爱华甚至连魏陶的情绪都受到影响。这次他吸取教训,不管外面传成什么样,他绝不主动跟陶爱华说,一个字也不说,免得说出来又让她惦记着。但不说不说,还是终于忍不住跟陶爱华说了。本来他没有那么肤浅,但后来话赶话也就说出来了;说出来也就说出来,本来也没大所谓,哪里想到陶爱华听了,不仅没有半点激动、兴奋,反而还夹枪带棒地把他损了一通。
   其实,那天陶爱华本来心情是挺不错的。首先她依照梁爽的主意去给老谭家送了礼,也不是太贵重的,就是一瓶XO,两条烟,两盒西洋参。当时老谭不在家,老谭爱人老朱开的门。陶爱华一进门就把带的礼搁在门边,然后跟老朱在客厅里说了魏陶的事儿,老朱听了说等老谭回来就跟老谭说。陶爱华又坐了一会儿,实在没话说,就起身告辞,老朱也没留,只说常来,就送她出了门。陶爱华起先一直担心人家根本没看见她送的礼,因为按照她的理解,老朱无论怎么着,都应该表示一句,你来就来,客气什么?街里街坊住的,还送什么礼?
  她也想好了,就说这些东西不过就是个心意,家里没有人抽烟喝酒,听说老谭好这个,就送给老谭什么的。但人家始终没提这事儿,所以她也不好自己说,只好闷头出来。等走到电梯口,老朱的女儿追了出来,对老朱说:“妈,阿姨落东西在咱家了。”边说边吃力地拎着陶爱华那一大包礼物。
  陶爱华脸一红,正要说这不是阿姨落的,这是阿姨送给你们家的,结果老朱抢在前头训了女儿一句:“快拎回去。”边说边忙不迭地往前走,只对陶爱华说了句:“孩子不懂事。”
  孩子不懂事,大人懂事就行。陶爱华兴高采烈地上了电梯,心头暗喜,她想这事儿估计成了。她一路哼着歌就进了门,见了魏陶,忍不住对魏陶说:“儿子,你上重点中学的事,落实了。”本来陶爱华没打算跟魏陶说这话,但她受不了魏陶那没精打采愁眉苦脸的样儿。
  魏陶有点不信,问:“真的?”
  陶爱华点头,说:“赵伟比你差12分都能上,我们才差6分怎么就不能上了?”
  魏陶兴奋得不知所以,一个撂蹦就从床上跳了下来。陶爱华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她这人藏不住事儿,到了晚上躺到床上,扳着魏海烽的肩膀就把白天送礼的事儿说了。魏海烽皱了皱眉,只道:“这事儿你怎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一声?”
  陶爱华撇撇嘴,说:“跟你商量,你知道怎么送礼?你给谁送过礼?”
  魏海烽知道陶爱华马上就要说话没边儿了,他立刻烦躁起来。也是最近一段时间,“副厅”的事儿一会儿传上面的意思是马上提,刻不容缓,一会儿又传领导的意见不统一,这事儿又“不急”了。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现在就是海烽最难“将息”的时候。他和赵通达整天绷着个劲儿,这劲儿不绷是不行的,绷得太紧也是不行的,那么多双眼睛在看你呢。你太紧张,让人议论;你一点不紧张,人家也要议论。谁能真的不在乎别人的议论?尤其是群众议论?当干部干的是人事,你能说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吗?对群众的看法,你一点不在乎,那叫独裁;你太在乎了,那你就真成了“公仆”,你谁都伺候,谁还都敢对你指指戳戳。
  陶爱华还在兴冲冲地跟魏海烽叨咕:“你知道我进门后就把东西往门边一放,然后进客厅,直接说事。本来我直担心老朱没看到那东西,出门时听她女儿说阿姨落东西了,她还训了孩子一句,就知道她看到了,这心一下子就放下了!……哎呀,一点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你说,她收了咱的东西,肯定就该把咱的事儿办了吧?”
  陶爱华担心人家收了东西不办事儿,但魏海烽担心的是陶爱华嘴太敞亮,她送礼这事儿在家跟自己说说,说说也就说说了,但要是四处去说,说得人家老谭脸上挂不住,那事儿就大了。魏海烽觉得这是个事,得提醒陶爱华,但陶爱华听了,不仅不警醒,反而眉毛一挑嘴一撇,说:“就烦你们这种人,咱们送人家东西,咱们怕什么?你又不是什么大干部,难道还得注意影响?到时候真有什么事儿,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往我身上推。”
  魏海烽说那不是坟头烧报纸——骗鬼吗?两口子,几句话,三绕两绕,魏海烽就绕出了自己可能要提“副厅”的事儿。本来魏海烽以为陶爱华肯定会跳起来,做惊喜状,哪里想到陶爱华不仅无动于衷,而且还连讽刺带挖苦地说:“就你,我劝你呀,别做梦了,回回都落个陪绑。你哪有人家赵通达会来事儿啊。”魏海烽听了,煞是扫兴。
   接着,陶爱华不顾魏海烽的情绪,自顾自地又“加叙”了一件她亲眼目睹的赵通达的“会来事儿”。
  这事儿还就发生在两天前,当时陶爱华给宋雅琴换床单,一边换一边跟赵通达说,给雅琴送东西的人太多,病房抽屉柜子都塞满了,好些贵重的保健品要是暂时用不上,先拿回家存放。赵通达听了,立刻一本正经一脸严肃,说:“护士长,给你们提个意见,不,建议,可以吗?”
  陶爱华最烦赵通达这种领导腔,你又不是国家领导人,你犯得着这么郑重其事吗?陶爱华当即也收了笑容,道:“您说。”
  “以后凡是给我妻子送礼物的,一律不要让他们进来!”赵通达说起话来,事儿事儿的,好像听的人都在拿着本儿做记录似的。
  陶爱华摇头:“我们没有这个权力。”
  赵通达:“怎么没有?病人需要安静,需要休息,一天到晚人来人往跟集市似的,好人也受不了,何况病人?”
  陶爱华点头:“这倒是个理由。”边说边撤下被子、枕头。撤床单时一个信封掉落地上,她拾起给了赵通达。赵通达打开,里面是一张银行卡,一张银行存款回执,上面是10万元。
  陶爱华说到这里,故意一个停顿,然后对魏海烽说:“你就没看见当时赵通达那张脸!”
  魏海烽听陶爱华这么一说,他就看见了赵通达那张脸;不但看见了那张脸,他还能看见赵通达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宋雅琴当时躺在一张临时的平床上,赵通达几乎是一个箭步冲过去,一边挥着卡一边火烧火燎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送的?哪天送来的?问你话哪!”
  陶爱华绘声绘色地跟魏海烽说:“我真是看不过去,雅琴那个可怜样,她哪还有力气说话?我赶紧过去,把赵通达往外推。我跟他说,雅琴要是知道能不跟你说吗?再说银行卡都是实名制,你跟雅琴较什么劲?结果人家赵处长说卡上的名字他根本不认识,他连退都不知道往哪儿退,你信吗?”
  陶爱华推魏海烽,魏海烽没吭声。陶爱华没说自己当时顶了赵通达一句,因为就她的见识来看,赵通达有点“戏”过了。陶爱华一边往外推赵通达,一边说:“这就奇了怪了,既然不认识给你送什么钱,这不白送吗?”
  赵通达一听就火了,一脖子青筋突突直跳,声音都气得变了,说:“白送?可能吗?肯定过一阵就会找来,先轻描淡写提一提这张卡,再说出他要求我办的事——这种人!”赵通达其实是被陶爱华激怒了,但又没办法冲陶爱华发作,就将一腔怒火丢到宋雅琴身上。他对已经换好床的老婆大吼大叫痛心疾首:“什么人可能凭白无故给你送十万块钱来!肯定是有事要办,而且不是一般的事。一般的事,符合原则的事,没必要送钱;但凡送钱,就没好事!你为什么当时不拒绝?你说啊?我平常怎么跟你说的?”其实,连赵通达都觉得自己有点失控了,如果不是陶爱华在跟前站着,也许他不至于这么冲动。但陶爱华不但不走,还对赵通达说:“雅琴病成这样,你让她怎么拒绝?拒绝也需要力气。”边说还边替雅琴掖掖被角。
  宋雅琴尽管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但她还是拼命维护赵通达。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她一点都不恨赵通达对她发作,相反她恨死陶爱华了。这个陶爱华实在太讨厌了,说出的话基本上属于火上浇油。什么银行卡都是实名制?什么人家不认识你怎么会给你送钱?还有什么拒绝也需要力气?好像她宋雅琴是因为没有力气才没拒绝,而不是因为她不知情。宋雅琴是多要强的女人,她拼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打断陶爱华,说:“通达,这钱肯定是有人趁我睡着的时候搁这儿的。我要是醒着,我能收吗?”
  赵通达这边已经拿出手机,当场给纪委书记打了电话。
  陶爱华对魏海烽说:“你看人家多会表现?这副厅,你没戏。关键时刻,把病入膏肓的老婆丢在医院,自己直接去了纪委!”
  魏海烽听着烦,随嘴接过去一句:“你看看人家老婆,病得多是时候?你怎么不病入膏肓,让我也得个机会表现表现?”
  陶爱华一巴掌拍过去:“说什么哪你?!”
  陶爱华会把自己生活中所有的问题,都归作是魏海烽的问题。比如,魏陶没有上成重点高中,那是因为魏陶没有摊上一个好爸爸;再比如,她看上去像一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太,那是因为自己没有嫁给一个好丈夫;又比如,老谭夫妇之所以敢收了礼连个回话都没有,那是因为他们压根没把魏海烽放在眼里。
  魏陶到底还是没有上成重点。录取通知书上写着:魏陶同学,很高兴地通知你,你被第十七中学录取……
  陶爱华脸色铁青,首先骂了一通老谭老朱,说他们收了人家东西不给人家办事,良心都被狗吃了。接着又骂了一通赵通达,说他们家赵伟比咱们家魏陶低了12分,居然能上实验中学,省重点,这学是怎么上的?真是有“权”能使鬼推磨。最后又把魏海烽给捎上了,说着说着,就说出了“副厅”。陶爱华说:“我看这回这个副厅,赵通达是当定了。你要是能上副厅,老谭能摆着这个现成的机会不巴结你?”
  魏海烽一下子火了,对陶爱华说:“副厅副厅副厅,你满脑子就是副厅,你就不能说点别的?我不当副厅,这日子就不过了?就过不下去了?我就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陶爱华听了,“哈”的一声,说:“我还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呢。明摆着的事儿,你要是当了副厅,咱们陶陶能连个重点还上不了吗?还有,你们那个老谭,他敢吗?收了咱们东西不给咱们办事不说,连个回话都没有,欺负人也没这么欺负的吧?”
  魏海烽被窝在那儿,气得心肝肺直颤。半天,他说出两个字:“离婚。”
  本来,他要说的是“庸俗”——第一,他要是能当上“副厅”,他为什么不当?这事儿又不是由他自己说了算?他没当上,他也着急,你做老婆的,就不能给点温情脉脉的人道主义关怀吗?第二,退一万步讲,难道儿子上不了重点,天就塌了?丈夫升不上“副厅”,婚姻就没有意义了?再说,“副厅”和儿子上重点本来是两件事儿。“副厅”是“副厅”,儿子上重点是儿子上重点,难道上重点中学的学生都有个老子做“副厅”吗?这是什么教育观念?不教育儿子自己努力,倒来批评做爹的没本事以权谋私。庸俗!太庸俗!这样教育,能教育得好儿子吗?但这些话,魏海烽都没有说出来。他没有说出来不是因为他修养好,而是他知道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关系,他的话越重,陶爱华的反击就会越猛烈。比如他说陶爱华庸俗,陶爱华就会说,我倒也想高雅来着,每天喝喝茶插插花,穿穿貂皮大衣,闲着没事儿去医院拥抱拥抱艾滋病人,我也想高雅呀,你倒是让我高雅一个?水仙花高雅,那是养出来的;波斯猫高贵,那是宠出来的。我嫁给你,我还没嫌弃你没让我穿金戴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倒嫌弃我庸俗来了!魏海烽,你说说看,是我庸俗还是你窝囊没能耐!
  “离婚!这可是你说的,魏海烽。离就离!”陶爱华不卑不亢,步步紧逼。魏海烽没有出路了,他拉开门,出去了。身后,关上的门被猛力拉开,然后又狠狠地再撞上,“砰”的一声。魏海烽闭了闭眼,他知道陶爱华最烦他这样一走了之,可是他实在厌倦了和陶爱华的唇枪舌战,有什么意义?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话,无非是她瞎了眼嫁了他,他没出息,辜负了她,还有什么?反反复复就是这些个事儿。
  魏海烽想起自己的导师王友善,当年他要和陶爱华结婚,王友善是不同意的。王友善话说得很明白,他说,海烽,一个善良的男人如果娶一个庸俗的女人,这一辈子就完蛋了。庸俗的女人目光短浅,对生活没有建设性,她们日子过得不好,就抱怨,说自己嫁错了人;日子过得好,就沾沾自喜,到处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这种女人没有灵魂。跟她们在一起生活,无论过得好过得坏,都是很可怕的。王友善认为一个好女人,应该是他亡妻那样的,跟着他一辈子,日子过得好了,也不到处臭显摆;日子过得不好,也不觉低人一等。魏海烽没见过师母,但听说是一大户人家的女儿,早年陪王友善留学海外,后来新中国成立,双双归来,一生追随王老先生,无怨无悔。魏海烽觉得这样的女子,早死绝了,就算还有,也轮不到他娶。婚姻在一定程度上是讲门当户对的,王友善的祖父是中过举的,而魏海烽则没有这样辉煌的家世,哪怕是曾经的片刻的过眼云烟式的。
  魏海烽的母亲是小学老师,算起来也是个小知识分子,生下海洋那年,死了丈夫,人家都说魏海烽的母亲命硬,克夫。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她对魏海烽说,儿子,那些俩胳膊随便一伸就是一只金凤凰的姑娘,咱家可不能要。你娶回家供着啊?
  有一年寒假,魏海烽的一位高中女同学忽然带着一姑娘到海烽家来玩,女同学听说是高攀了本城的一位区长,已经怀上孩子,那随身携带的姑娘是女同学的小姑子,在省城上大学,正犹豫是出国留学还是考交大研究生,拿不准主意,所以来请教海烽该何去何从。
  老太太一眼就看出那姑娘不是省油的灯,人家姑嫂俩前脚出门,老太太后脚就跟魏海烽说:“你这同学的小姑子你不能要。”
  魏海烽说妈看你说的,人家就是来串个门。
  老太太说串门儿也别串,串来串去指不定串出什么来呢!
  老太太没说魏海烽为什么不能要那姑娘,但过些时候魏海烽听那姑娘跟别人说:“我嫂子也真逗,什么人都敢给我介绍。他妈那张寡妇脸拉的,好像自己儿子多了不起似的。庸俗!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其实他儿子就是一穷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白给我我还得考虑考虑。”
  茶杯大的地方,这话不用长翅膀,走着都不用过夜,就到了魏海烽耳朵里。魏海烽虽然也没觉得人家姑娘好,但这么着就让人家给Pass了,终究不爽。老太太看儿子生闷气,索性把话说透:“人家那姑娘不是没看上你,是没看上咱家。人家跟你一样数理化拼上来的,凭什么要嫁一个门户低的人家?我跟你说海烽,这样的姑娘,除非你将来出息了,你娶,你要是没出息,碰都别碰。人家就不是给你准备的,你别耽误人家前程,人家也别在你这儿瞎耽误工夫。过日子就是朴朴实实的,没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儿?揽也是白揽,瞎折腾。”
  后来,魏海烽找了陶爱华。母亲起先听说是个护士,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儿子亏了,但转念一想,就痛痛快快答应了,还说:“护士好,以后我有个什么毛病,正好她伺候。”等魏海烽把陶爱华领回家来,老太太就打心眼里把这个媳妇当自己家人了。陶爱华朴实,有什么说什么,腿脚勤便,对老太太也周到,比那些上了大学念了书的媳妇儿强。那些媳妇儿也不见得是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但又不肯结婚又不肯生孩子还不肯跟老人一起住,一个个胸怀世界放眼未来的,魏海烽要是跟了她们,当妈的睡觉都睡不踏实。还是陶爱华好,说也说得,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一来就发扬了主人翁精神,洒扫庭除,买菜做饭,什么都干,老太太满意了。老太太一满意,就常常来魏海烽家住。魏陶小的时候,说来带魏陶;魏陶大了,说来帮帮他们的忙。反正老太太是小学老师,一年俩假,常常是夏天来魏海烽这儿,冬天魏海烽再抱着孩子带着媳妇回去看老太太。那几年,魏海烽家事儿多得要命,一会儿弟弟上学得花钱,一会儿老太太生病得要人照顾,老太太当着陶爱华的面总说,海烽你得知足,你这个媳妇娶得不错了,人家嫁给你图个啥?这么多年,给你生孩子带娃,还得上班挣钱,一个女人家不容易。魏海烽每次听妈这么唠叨,心里都烦。他知道妈是念叨给陶爱华听的,他也觉得陶爱华不容易,但是,难道他这个做丈夫的就容易吗?
  前几年,他跟陶爱华闹过一场“离婚”。那时候他们住在筒子楼里,煤气罐放在走廊,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洗澡要上公共浴池,陶爱华逼着魏海烽去单位要房子,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当时正赶上魏海烽母亲从老家来,陶爱华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跟婆婆告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海烽母亲耐着性子听完了,先当着媳妇的面把儿子说了一通,然后背着媳妇对儿子说:“海烽啊,你媳妇脾气不好,这女人不任劳都行,但得任怨,你这媳妇的缺点就是不任怨。你往后别跟她吵,夫妻之间,吵多了伤感情,真过不下去了,再说过不下去的。你呀,是被咱家拖累了,你这媳妇配不上你。”这事儿之后,海烽母亲就不常来海烽家了。打电话,老太太就说,过一阵吧,这阵儿家里事儿多,你们自己把日子过好了就行。其实,魏海烽明白,老太太是眼不见为净,老太太跟魏海烽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离婚?离婚解决问题吗?尤其是你魏海烽,你离婚就能把你生活中所有闹心的事都一揽子解决了?眼见着人到中年,事业又没什么起色,啥啥都没有,离什么离?你离了,你媳妇成了人家媳妇,你儿子跟人家叫爹,你心里啥滋味?你是男人,你说了离,又没离,女人就会看轻你!所以,离不了,没条件离,没办法离,离了还不如不离,就别把个“离”字挂嘴边!
  魏海烽在楼下一圈一圈转悠,想起母亲的谆谆教导——于是,反复思考离婚的可能性和现实性。首先一个实际问题,离婚以后住在哪里?一想到这个问题,魏海烽就头痛。他头痛了一会儿,想到可以等魏陶上了大学,再和陶爱华离。他这么一想,头就不痛了,而且心里也踏实多了。最多三年,再等三年,他就可以和陶爱华离婚了。到时候,把房子卖掉,或者房子给陶爱华,他用存款再买一个小一点的。他甚至还想,如果这次副厅落败,他就去南方找个学校教书,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就分开了。
  魏海烽把每个细节都想了好几遍,想踏实以后,就决定该回家回家。以前每次和陶爱华吵完了架,他回家的时候都有一种屈辱感,但今天,他居然一点屈辱感都没有,相反镇定得很。这是我和你的家,我回我自己那一部分。魏海烽一边回家一边想到弟弟魏海洋曾跟他提起过一件事,说他们单位有个女同事,有一天忽然哭得落花流水,说丈夫和自己一直好好的,忽然就提出离婚,而且是非离不可,谁劝都没用。海洋认为肯定是男的在外面有了女人。魏海烽边上楼边想,哪有什么突然的事情?肯定是那男的早就盘算好的,不过人家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男人就是这样,什么事情,等他全想好了,付诸实践的时候,女人哭啊、闹啊、后悔啊,用处就不大了。可惜,女人一般都不懂这个道理。她们在全面失败之前,总在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沾沾自喜于那个男人终于又低垂着头回到自己身边来。其实,她们哪里知道,他回来不过是他暂时没有找到其他地方可去,如果他找到了,他就不会回来了。
  魏海烽边想边上了楼,反正早晚要离婚,反正最终全面失败的是陶爱华,他还有什么不能忍的?他甚至在心里有点可怜起陶爱华来了。门虚掩着,陶爱华在厅里看电视,桌子上搁着剩饭剩菜,可以理解为是陶爱华“罢工”,吃过了懒得收拾,也可以理解为是陶爱华特意给魏海烽留的,怕他回来肚子饿。但魏海烽根本不领情,他换鞋以后,径直去了自己的书房,关上门上了床。陶爱华坐不住了,她示威似的,“啪”的一声关了电视,进了主卧,“砰”的关上门。她心想,还给脸不要脸了!
  魏海烽躺在床上都听见了,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快意。这样也好,不用再听她叨唠——忍的成本又降低了。
  魏海烽最初几年,很怕这种夫妻冷战,一个屋檐下,不说话,冰着一张脸,像两个仇人一样彼此敌视着生活,这叫什么?但现在他发现,冷战就冷战,不就是不说话吗?不说话也比一说就吵强吧?再说儿子都十六七岁了,还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吗?不说就不说,正好消停,干自己的事儿。而陶爱华恰恰相反,越冷战,她心里越没底气,越没底气,她就越恼火。恼火来恼火去,她就不仅在家里冰着脸,而且在单位,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冰着脸,跟谁说话都像吃了枪药似的。
  那天梁爽袅袅娜娜地过来,对陶爱华说:“护士长,我,我不愿意给男的导尿——”
  “谁愿意?谁也不愿意!除非是有病!”陶爱华脸一耷拉,张嘴就是一梭子。梁爽赶紧转头麻溜儿地导尿去了,她知道这就说明陶爱华心情坏到极点。要是平常,陶爱华可体贴人了,肯定会笑吟吟地对梁爽说:“以后招护士,像你这样,太漂亮的,坚决不能要。这不耽误工作嘛,怎么别人导尿都没事儿,你一导,人家就勃起?就有那种反应?”说完,自己哈哈乐着,一边说“得了,我去吧”,一边还真就屁颠屁颠地去了。但现在,陶爱华凶巴巴的,沉着个脸坐在护士台后面,人家喊:“护士长,药房让领药。”陶爱华眼一瞪:“让他们等会儿!”喊的人不吭声了,但心里悄悄地骂一句:“德行。”
  陶爱华领了药回来,经过宋雅琴的病房,心忽然动了一下。她想,也许可以让宋雅琴帮自己个忙——是呀,既然他们的赵伟比陶陶差着12分可以上实验,我们魏陶为什么不行?只要他们家赵通达肯帮忙,就肯定没问题。魏陶不用上实验,随便上一个重点就行,五中、二中,都可以。
  她有意走过宋雅琴的房间,看见护工正在帮雅琴摇床。雅琴要把床摇起来一点,护工动作幅度太大,“哐当哐当”地摇,不是太高就是太低。陶爱华赶紧进去,亲自低下身子给雅琴摇,一边摇一边问,还用再摇一点吗?是不是太高了?我再给你往下放放。
  等都摇踏实了,陶爱华脸红了。她想应该找一种自然的方式张口,比如说,从赵伟说起。她开始夸赵伟,说赵伟懂事,赵伟聪明,赵伟这好那好什么都好。宋雅琴稳稳当当半靠在床上,她已经很虚弱了,但她意识还是相当清醒。她想陶爱华一定有事求自己,会是什么事呢?宋雅琴本来就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再加上和赵通达生活时间长了,所以在这方面对人的警惕性很高,总觉得别人对自己一好、一温顺,就肯定是有求于己。当然,事实证明,很多时候确实也是这样。宋雅琴静静地听,以逸待劳守株待兔。实际上,她很享受这种过程。
  陶爱华终于说到了魏陶,说到魏陶差6分的事儿。
  宋雅琴明白了,陶爱华没有明说,但雅琴听明白了。她等陶爱华说完,故意停了停,以造成一种静场的效果,好像开会时领导要发言似的,先鸦雀无声,领导才肯开口。雅琴终于肯说话了,而且说得慢条斯理的。她说:“小陶,要我说,十七中就挺好。照我的意思,赵伟就没必要非考实验中学。实验中学好,好在哪里,就是应试教育搞得好,其实,那对孩子的身心是一种摧残。我,你是看见了,没力气去管孩子的事儿了,孩子要考实验,也考上了,就上吧。他要是没考上,或者不喜欢读书,我绝对不会逼他,没意义,你说是不是?”
  一席话,把陶爱华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陶爱华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烦赵通达两口子了。这俩人绝对是“天仙配”,没一个会说人话,要不,怎么他们能过到一块儿去?
  宋雅琴说完话,做出很累的样子,不等陶爱华再有所表示,马上指示护工把一些保健品啥的装一个口袋里,给陶爱华拿回去。陶爱华忙说不要不要,自己家都有。宋雅琴于是说,那些蜂王浆什么的得赶紧拿回家放冰箱,赵伟刚才来的时候忘了带走,赵通达又忙,今天不知道过不过来,托陶爱华给他们捎回去。这也算是给陶爱华一个台阶,可以让陶爱华沿着这个台阶体面地下来。
  陶爱华赶紧过去帮护工收拾,收拾的时候,看见了那盒她送给老谭家的西洋参。她当即气得眼睛发亮,她把西洋参放回床头柜,只把蜂王浆提走,边走边对宋雅琴说:“你好好躺着,我下班就给他们带过去。”
  宋雅琴客气地说,他们也吃不了那么多,你自己留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一点蜂王浆。
  陶爱华气得昏了头。当一个人气昏了头的时候,就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比如说,陶爱华虽然是被宋雅琴给气着了,但现在她要去找的却是老谭。
  正是七月流火,陶爱华骑车回家,一身臭汗,在楼下见到魏陶抱个篮球正要去玩,当即迎头棒喝:“去哪儿?”
  抱个篮球能去哪儿?陶爱华当然知道魏陶要去哪儿,她不等魏陶说话,张嘴就是一梭子:“少爷,别整天打球了,没事在家多看看书吧!”说完,把手里的蜂王浆递到魏陶手里,说:“去,给赵伟送去。我不愿意见他们家人。”
  陶爱华转头“噔噔噔”走了。魏陶紧张地连声喊:“妈妈,你要上哪去?你要去干吗?”
  陶爱华头也不回,对魏陶说:“你别管。”她大步流星,一双脚跟踩着风火轮似的,几下子就把魏陶甩没影了。
  正是机关下班时间,到处是打饭买菜接孩子的人。人们相互叫着李处长张主任之类的打着招呼。陶爱华怒冲冲,走得横冲直撞的,快到老谭家楼下时,迎面撞上老谭的爱人老朱,也是冤家路窄。陶爱华一双眼睛恨得要冒出火来,老朱本能地想躲,但实在没地儿躲,只好赶紧满脸笑容地打招呼:“陶护士长。”
  陶爱华不理她这一套,横眉冷对单刀直入:“我们孩子上学的事,你跟你们家老谭说了没有?”
  老朱立刻做焦急状,皱着眉顿足捶胸道:“说了!他也很着急,孩子的事是大事,都是一个孩子,都理解。他那天回来后听我一说,当晚就给好几个人打了电话。本来以为是挺好办的一件事,没想到难度会这么大——”
  陶爱华得理不饶人,嗓门大得像金山战鼓:“办不成你们也该说一声啊,对不对,我们好另想办法!”
  老朱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但毕竟拿人家手短,所以只好敷衍:“是是,这是我们的疏忽,主要也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才好,一犹豫就到了这时候。”
  陶爱华气得胸脯起伏,问:“你们家老谭呢?”
  老朱张嘴就说:“出差了!走好几天了!”
  “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十天半月一个月两个月,都有可能——”老朱说着说着,自己就停了下来,她发现陶爱华眼睛直直看着前方,眼睛里“噼里啪啦”往外迸火星。老朱脊背一阵发虚,不由得回头看去——老谭满头大汗,正扛一辆自行车从楼里出来。
  老朱吓得张口结舌,她脸上笑着,尴尬着,嘴里说:“护士长,小陶,你听我给你说……”
  陶爱华怒目圆睁咬牙切齿:“你不说他出差去了吗,啊?合着你是一直在骗我啊,啊?骗我没有关系,问题是,你们把我们孩子的前程给耽误了!……老谭,你给我过来!”
  那天傍晚,机关的人看了一场好戏,也有人上去拉扯劝说的,但陶爱华孤军奋战,越战越勇。她指着老谭夫妇,破口大骂:“你们也太黑了吧,办不了事儿就说办不了,不说!东西拿了,事儿不办,装没事人儿!”“收了东西不办事不说,连个回话都没有,这还叫人嘛这!”“事办不了,说呀,说了我们另找人另想办法!不说!装没事人儿!生生把我们的事给耽误了!这叫人办的事嘛!”
  老谭气得浑身发抖,对老朱喝道:“她送的什么东西,给她拿来!”
  他又转过脸去,对陶爱华说:“陶爱华,别给脸不要脸!你偷偷摸摸提着东西巴巴地给我们老朱送上门来,我们老朱没当面给你扔回去就是给你留着面子!”
  陶爱华说:“哈!给我留着面子!谢了啊!跟你说姓谭的,我可一直给你留着面子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把我送的东西,转送给了基建处赵通达赵大处长的老婆!”
  “你血口喷人!”老谭只会说成语。在当众吵架的时候,说成语是很吃亏的。
  陶爱华声情并茂,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别的我不知道,我送你的西洋参,盒上撕了个小口,我拿胶水粘过!现在那西洋参就在赵处长老婆病房的柜子里,是我亲手帮着放进去的!……是你给送去的吧老谭,是不是想让赵处长帮你什么忙啊?”
  可怜的老谭像一截悲愤的木头,任凭陶爱华狂风暴雨般的摧残。有人看着可怜,就去拉老谭,说:“老谭,回去吧回去吧。”也有人去劝陶爱华:“护士长,消消火消消火。”
  魏海烽那天晚上本来约好和魏海洋一起吃饭。因为夫妻冷战,他就不愿意早回家,可是在办公室待着,又会让人说闲话。最近只要他晚上走得稍微晚一点,就会有人推开他的门,对他说:“哟,魏主任,还忙哪?又写什么内参?”搞得他很是狼狈。他约了魏海洋,结果刚在餐馆坐下,就接到魏陶的电话,说妈妈跟人家打起来了,再问跟谁,说是跟谭叔叔。魏海烽马上变了脸色,他就知道肯定是陶爱华去跟人家要东西了。他站起身就往回赶,魏海洋开车,边开车边听魏海烽气急败坏地说,你嫂子我真拿她没办法,我跟她说,这东西送了人家就别惦记往回拿,往回拿得罪人不说,而且,而且……
  魏海洋接上去:“而且以后谁还敢帮你们干事儿?帮忙本来就有帮成帮不成一说,哦,帮成了,你觉得那是应该的,你送礼了,没帮成,你就打上门去,要人家把礼给还给你,这叫什么呀?嫂子就是目光太短浅。咱中国申奥,申了多少回?头一回没成功,没成功咱再申请,再想办法,噢,没成功,你就让人家把你送的礼物都退回来,那还有第二回吗?你得让嫂子明白,重要的不是送出去的东西,重要的是办事儿,事儿没办成,礼也不是白送了,你还落一人情呢。谁也不短你们家那瓶XO你说是不是?”
  魏海烽听着越发地烦,他觉得这个弟弟自从上了MBA以后,说什么都一套一套的。魏海烽赶到的时候,戏的高潮刚过,但陶爱华还处在亢奋状态,她一边拨开拉扯她的人,一边对围观的人吆喝着:“哎,我说,哪位有兴趣呀,去跟我上病房看看老谭夫妇送给赵处长的礼物!”
  老朱眼泪都气出来了,她只会说:“你胡说!胡说!”
  魏海烽冲过去,一把拉上陶爱华,陶爱华愣了一愣,毕竟夫妻好几天没说话了。
  俩人沉默地往回走,周围的人主动和他们回避视线。快走到楼门口的时候,碰上赵通达,夫妻俩都有点尴尬。赵通达手里提着饭盒,边上有人过来,对魏海烽夫妇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却亲热地回过头去,和赵通达打招呼:“赵处长!出去啊?”
  赵通达点点头,说:“啊。上医院。”
  “车呢?”
  赵通达摆手:“正是开饭时间,司机同志也得吃饭。我出门打个车,很方便的。”
  对方敬重地点点头,加快脚步走过去。
  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很小很小,小得让都让不过去。赵通达迎着魏海烽夫妇走过来,步履稳重,脸上挂着笑,而且笑得一丝不苟,像一尊面具。相比之下,魏海烽和陶爱华则笑得不那么到位,一个笑得心虚,一个笑得勉强。后来陶爱华对魏海烽说,今天这事儿,赵通达未必知道。他要是知道,他能冲咱们笑吗?
  魏海烽气得差点骂陶爱华没脑子,他认为赵通达百分之百什么都知道。他只要一看赵通达那种一丝不苟的笑,他就知道赵通达什么都知道。而事实上,魏海烽猜对了。今天,临下班的时候,赵通达接了个电话,所以下班就稍微晚了那么一点,因此他刚进院门就正撞见陶爱华在那儿跟老谭夫妇嚷嚷。他本来想过去劝劝,但马上他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而且听到了“赵通达赵大处长”的称呼,他就停住了。再听听,他听不下去了,这个时候,他显然失去了“劝”的资格,如果他去劝,会给别人以“掩人耳目”的猜想。何况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冲他笑笑,那笑里有同情;有的人掉过头去故意不看他,那是厚道的人,怕他尴尬。他站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家走,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一边走一边和对面的人和蔼可亲地打着招呼——“赵处长,吃了吗?”别人问。“没有呢。”他答。一问一答都很得体,仿佛没有人在不远处以花腔女高音指名道姓地称他为“赵通达赵大处长”。
  赵通达撑着回到家,一进门就气得直哆嗦,正好这时赵伟在看电视,日本动画片。赵通达当即火冒三丈,他连想都没顾上想,就把自己的一腔怒火像丢炸弹一样丢到赵伟脑袋上:“整天就知道看电视,学习能搞好吗?”
  赵伟一声不响,起身关电视,进自己房间,“咣”,关了门。
  赵通达气得心口一阵疼。他正要过去理论,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他赶紧叹口气,坐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家里请了个阿姨做饭,阿姨手脚勤快,但嘴上爱东家长西家短。阿姨开了门,一见赵通达就说:“赵处长啊,来晚了,来晚了。你们对门魏主任的老婆和人家打起来了。围了好多人,人山人海啊。我挤都挤不过来。”
  赵通达点点头,只说:“没关系没关系。”他对阿姨这样的人一向很好,并不是因为他具备平民意识,而是他知道,越是这样的人,你越要对他们客气,你要是对他们刻薄,他们那张嘴可是不饶人的。
  阿姨一面进厨房,一面说:“这个陶爱华,我看是脑子进了水,只送人家一瓶酒两条烟几盒西洋参,就让人家把他们孩子弄到重点中学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差一分儿,一万块,他们家魏陶差了6分!”
  赵通达听了,变了脸色,他一向把阿姨的家长里短当成群众意见来听取,所以他尤其急切地想知道,群众还议论了什么。于是他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诱导性地问了几句。阿姨也摸到了赵通达的心思,专捡他爱听的说:陶爱华还嚷嚷,说老谭把个西洋参当礼物送给了您爱人,是为了贿赂您赵处长,有求于您,我们听了,都觉得可笑。还没有听说过拿西洋参贿赂领导干部的。再说,就是一般人病了,我们去医院看看病人,手里也得拿点东西吧?那叫贿赂吗?哪儿跟哪儿啊?
  赵通达听了,脸色平缓一些,他觉得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群众的觉悟还是高的。但他又想,陶爱华偏偏挑这个时候闹,是不是说明了点什么?而且,赵伟比魏陶差了12分,却上了重点,这事儿虽然做得很巧妙,赵伟是按特长生招的,但毕竟传出去对自己影响不好。其实,给赵伟做这事儿的,是赵伟的姨妈。小宋姐妹都是中学老师,在教育局认识的人多,雅琴人缘又还可以,何况又病得这么严重,这个时候,大家都同情赵伟,所以赵通达实际上没费什么太大力气,就是跟人家吃了几顿饭,陪着说了几句好话而已。但谁知道传出去,别的人听了,会怎么想怎么说?
  阿姨把饭做好,招呼赵伟出来。赵伟对阿姨说:“把我的和我妈的装一起吧,我去医院送饭,跟我妈一起吃。”
  赵通达振作精神,说:“一块儿去送!正好我也好几天没去看你妈了。”他是想跟儿子缓和关系。
  赵伟不领情:“你要去我就不去了。”
  赵通达有些火:“为什么?”
  赵伟说:“一个人能做的事没必要两个人做,何必浪费劳动力呢?”扭头又进了自己房间。
  赵通达孤家寡人地去了医院,一路走一路气,到了医院见了雅琴,雅琴偏偏还提下午陶爱华过来跟自己提魏陶上学的事儿。雅琴嘴一撇,说:“想什么呢,还说只要随便一个重点就行,不一定非要上实验。他们家魏陶,我看就不是读书的料。”
  赵通达火了,他没有想到女人竟然这样肤浅,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她们除了比老公的官职,比儿子的学校,还会干什么?但他还是努力按住了火气,毕竟他很久没有来陪雅琴了,毕竟雅琴也很久没有人说话了。一个女人,生了病,住在医院里,你能指望她有什么有趣的新鲜的话题吗?再说,他和雅琴之间,难道有过什么有趣的新鲜的话题吗?他们不是一直夫唱妇随?雅琴就是身体好的时候,没病没灾的时候,他们也很少聊闲天,他们即使是关上门说私房话,话题也离不开许明亮、周山川、交通厅,最多是说说哪次开会哪个领导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夫妇俩层层分析领导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句话又是说给谁听的。有些话有些事,赵通达不便说的,雅琴就想方设法替他说出去。比如雅琴会当众说,通达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他喜欢做些具体事儿、实事儿。废话,要做具体事儿实事儿,不就是得有实权吗?这话谁听不懂?还有些话有些事,赵通达不便做又想做的,也由雅琴出面替他做了,而且还硬要说是自己的意见。比如有一次,许明亮夫人偶感伤寒,雅琴知道了,就偏要去许明亮家探望,而且还“押”着赵通达。许明亮开了门,做生气状,说:“通达,你这是搞什么搞?”未等赵通达说话,雅琴马上抢上一步:“许厅,你要批评就批评我吧。通达说不要搞这种形式主义,还说您会生气,我一定要来,通达拗不过,就跟来了。”这话一说,许明亮还有什么话好说,立刻开门宴客,宾主尽欢。
  在别人看来,宋雅琴未必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小气、各色、乏味,缺乏激情和冲动。但在赵通达看来,雅琴有雅琴的好,雅琴从来不和他吵架,她永远听他的,站在他的一边,帮他分析局势,替他出谋划策。他看球赛,她就看球赛;他看新闻,她就看新闻;他出差,她就在家等着,即使他一个电话都不打,她也不抱怨;他讲一个笑话,即使一点也不好笑,她也会笑。她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她什么都可以依着赵通达,她的眼界就那么高,比赵通达再高一点的,她就看不见了;再说,在她的姐妹朋友中,还没有哪个人的老公比赵通达混得更好呢,她满意。
  差不多了,赵通达决定回家。雅琴这个样子,他看着也难过,但又帮不上什么忙。临走临走,雅琴多余地说了一句,说早知道他晚上过来,就不必托陶爱华把蜂王浆什么的往回带了。这一句,让赵通达暴怒,他认为雅琴也受他培养熏陶这么多年,怎么还这么头脑简单?他把护工支出去,对宋雅琴说:“你知不知道现在是我的关键时刻?交通厅副厅长,将从我和魏海烽两个人里,选一个!”
  宋雅琴越听脸色越发白,最后,她几乎难过得要哭出来:“跟他们说,跟你没关……”
  “是跟我没关!但是谁会相信?你是我的老婆,人家给你送礼就是冲着我!”他停住,本不想说的,还是说了,说得痛心疾首,“我跟你再三交代过,不要收人家的礼物不要收人家的礼物,任何人的都不要收,别管什么都不要收,你怎么就是不听呢?这下子好,让陶爱华这个大炮筒子一嚷嚷,不用等明天,全机关就没人不知道基建处赵处长收礼的事了!虽然说就是蜂王浆西洋参,可是这事就怕联想,人家说噢,能收蜂王浆西洋参,那就能收别的啊……”
  宋雅琴靠在床上,被丈夫赵通达突如其来的愤怒给震慑住了,她拼命忍住眼泪,实际上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她知道“副厅”对自己丈夫的重要性,她知道自己丈夫为什么生气,这个时候,她几乎和自己的丈夫同仇敌忾了。她并不恨自己的丈夫无情,相反,她恨陶爱华。女人就是这样,恨其他女人总是比恨自己老公容易一些,方便一些。
  赵通达越说越气越说越急:“本来我的工作就不好干,基建处,责任重大,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跟你们说过!我还一再跟你们说我不求你们给我帮忙只求你们不要给我帮倒忙,但就这点,你们也做不到。赵伟、赵伟考试没考好——”
  宋雅琴大惊:“伟伟……没有考好?”
  “对!没考好!要不是朋友帮忙,凭他的分数根本上不了实验中学!”赵通达板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宋雅琴被彻底击穿了——原来陶爱华一直知道,原来陶爱华来找自己帮忙是有原因的,而自己,自己,自己却一直那么骄傲,那么居高临下。宋雅琴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她有什么资格在陶爱华面前沾沾自喜,有什么资格炫耀自己的儿子上了重点?
  门外有人敲门,赵通达脸色瞬间恢复平和,以正常的平易近人的声调说:“请进。”
  护工推门进来,轻轻说:“赵处长,上午医生查房说,阿姨的情况很不好,不能说很多话,您看——”
  赵通达叹口气:“你照顾她吃饭吧。我回去了。有事及时给我打电话。”说完,看了宋雅琴一眼,那一眼似乎是在提醒雅琴,不要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什么不该流露的。宋雅琴当然明白赵通达的眼神,那么多年夫妻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前,她总以自己能理解赵通达的眼神为光荣,这似乎是他们夫妻间的默契和秘密,他们很多事不需要说出来;但现在,她忽然感到一种绝望,她希望赵通达留在她的身边,陪她说说话。她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了,但她想她和他这么多年了,他总应该陪陪她,她没几天了,但他还是走了。升官发财死老婆,中年男人三大幸事。宋雅琴忽然感到自己这辈子过得很冤枉很委屈很没有价值,她得着什么了?除了一点点人前的虚荣。她又想到陶爱华,这个庸俗的女人——她想到陶爱华,就又替自己的老公委屈、难过,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提“副厅”的当口,被陶爱华这样的女人给泼了一盆脏水!宋雅琴想如果自己没有生病,没有躺在这儿,像今天这种事儿,她就可以用“宋惜惜”的笔名在晚报上写一篇小小的豆腐块——她连豆腐块的题目都想好了,就叫“送礼”。她看不起陶爱华,因此也连带着看不起魏海烽;她认为一个男人肯娶这样的女人,说明这个男人没眼光。当然,她之所以跟陶爱华较上劲,说穿了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最早的时候,有一次母校校庆,那时候赵通达刚刚调到交通厅,魏海烽带着陶爱华,赵通达带着宋雅琴,有老婆的都把老婆带去了,没老婆的也都带着女朋友。酒喝多了,男生一致推选魏海烽的老婆最漂亮,魏海烽那种得意劲儿,还有陶爱华那种当仁不让的小样儿,都让宋雅琴不痛快。再后来,赵通达步步高升官运亨通,再同学聚会,大家就夸赵通达的老婆娶得好,贤惠耐看,敬酒也就愿意敬宋雅琴了,还有好几个光棍说要照着雅琴这样的找老婆,有气质有内涵有才华,宋雅琴就自然而然坐了“第一夫人”的交椅。这在宋雅琴理解,是女人对女人的最终胜利,你陶爱华漂亮,那塑料花还漂亮呢,你没内涵你肤浅,终归是失败;但在陶爱华看来,则是男人对男人的胜利,你宋雅琴骄傲什么?那些人肯恭维你,夸你有气质,还不是冲着你的男人?
  陶爱华会把自己生活中所有的问题,都归作是魏海烽的问题。比如,魏陶没有上成重点高中,那是因为魏陶没有摊上一个好爸爸;再比如,她看上去像一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太,那是因为自己没有嫁给一个好丈夫;又比如,老谭夫妇之所以敢收了礼连个回话都没有,那是因为他们压根没把魏海烽放在眼里。总之,只要她在生活中遇到任何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冲魏海烽开炮——比如她在单位受了点气,回家就会跟魏海烽发作,她认为是魏海烽没出息,所以才有人敢给她气受。要是魏海烽升了官发了财,那些人,包括院长在内,见了她不得客客气气的呀?
  陶爱华虽然是跟魏海烽回了家,而且气焰上也不那么嚣张了,但她脸上还绷着个劲,而且心里拿定主意,绝不主动和魏海烽说话。这么多年了,她就没跟魏海烽低过头,她凭什么跟他低头?家里日子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还有功了怎么着?
  魏海洋在楼下绕了好几圈才找到一个停车位,他锁好车上了楼,见哥哥嫂子这副样子,只好在心底里替自己哥哥叹口气,但表面上却是劝陶爱华。他说:“嫂子,您这脾气得改改了,您看人美国总统竞选,人家老婆都什么样?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天大的委屈,背着人哭!人前,拼着命也得维护老公的形象荣誉!为什么?很简单,一根绳儿的蚂蚱一条船上的伙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陶爱华一张嘴就把魏海洋给顶回来了:“你哥是美国总统吗?他要是,我就忍。”
  魏海洋自讨没趣,摸摸自己后脑勺,找了个台阶,说:“我哥确实不是美国总统。但你想想,就说今天这事儿,他收礼不对,可你送礼就对了吗?如果上升到法律高度,收礼是受贿,送礼就是贿赂,同等量级!……不错,收了礼而不办事是不地道,咱只当得个教训,下回不跟他打交道就是了,但是不能嚷嚷啊!嚷嚷出去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陶爱华懒得和魏海洋长篇大论,她让海洋打住,说:“行了别说了!我这心里本来就够堵得慌了!”
  房间里暂时鸦雀无声。
  半天,魏海烽说话了,他特意说得字斟句酌。他对陶爱华说:“以后你做什么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
  陶爱华一听,火又上来了:“跟你商量干吗?出了问题,我自己扛。我一个平头百姓没官没职我怕谁?我是我,你是你。”
  魏海烽冷冷道:“你自己扛?你扛得了吗?”
  魏海洋见陶爱华又一副一触即发的样子,忙上前劝:“话是这么说,你是你,我哥是我哥,但是,谁会相信?”
  陶爱华的气势被压回去一点,她斜了兄弟俩一眼,说:“我以后注意。”然后,又快马加鞭地加上一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陶陶怎么办。”
  魏海烽仍冷冷道:“按原先决定的办。”
  陶爱华眉毛一挑:“考哪上哪?”
  魏海烽脸一歪:“考哪上哪。”
  陶爱华当即翻脸:“不行。”
  魏海烽哼一声,说:“那你说怎么办?咱们接着给谁送礼?”
  陶爱华定定地在原地站着,有一会儿没说话,片刻后说:“咱们找赵通达!”
  魏海烽、魏海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兄弟俩看陶爱华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魏海洋按住魏海烽,试探性地问陶爱华:“嫂子,你的意思不是说,找赵通达帮忙吧?”
  “我就这个意思!赵通达和你哥是同事是邻居还是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这个忙他应该帮,这事儿对他不算事!”陶爱华说。
  “嫂子,我敢百分之二百地肯定,咱今天晚上闹的这事儿已经传到赵通达赵大处长的耳朵里了!”魏海洋沉不住气了。
  “我惹的事,我去跟他道歉,如果他需要,我当众为他辟谣!”陶爱华边说边向外走。
  “站住!”魏海烽的声音不高,但极具威慑力,“你要是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甭跟我这掉书袋子!什么自取其辱不自取其辱!就是自取了其辱,我愿意!为了儿子,让我干什么吧,给他下跪都成!”陶爱华提高了音量。
  “你以为只要下跪就能办成事儿呀?”魏海洋忍不住插了一句。魏海烽这个弟弟,有的时候,就是有这么点玩世不恭的劲儿。魏海烽白了魏海洋一眼,他腾不出功夫搭理他,他现在要对付的是陶爱华,因为以他对陶爱华的了解,陶爱华是真干得出来给赵通达下跪的事儿的。魏海烽耐下性子,对陶爱华说:“我不是没有想过找赵通达,最终之所以没找,是因为找他也是白找!我跟赵通达过去是同学现在是同事他是什么人我还不了解吗?他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
  “原则性极强的人也可以解释为不愿意帮人的人!”魏海洋自以为是地敲着小边鼓。这次魏海烽转过头去呵斥了一句:“海洋,少耍贫嘴!”魏海洋吐吐舌头,去魏陶的房间了。魏陶在玩游戏,见魏海洋进来,头也不抬说了句:“我要是你,我早不在他们那儿待着了,他们俩多无聊啊。”
  魏海洋拍了魏陶一下,说:“谁们俩呀?他们是你爹妈。为你的事儿他们才吵的。”
  魏陶出一口长气,说:“是不是没有我他们就不吵了?”
  魏海洋乐了,说:“你说呢?”
  魏陶看魏海洋一眼,小大人似的,说:“你乐什么?这事儿有这么可乐吗?”
  魏海洋赶紧收了笑,说:“没有没有。没什么可乐的。有的时候,争吵是为了解决问题。”
  魏陶这次笑了,说:“小叔,你说得不对。愚蠢的人,才通过争吵解决问题;聪明的人,是通过避免争吵来解决问题的。”
  魏海烽和陶爱华躲进自己的卧室,魏海烽把门关好,他总觉得大人之间的事还是要避着孩子。在这一点上,陶爱华和他的看法一致。
  俩人进屋以后,魏海烽给陶爱华摆事实讲道理。他说:“我敢肯定,在这种关键时刻,赵通达为他儿子做这个安排是经过了思想斗争的,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你不可能要求他为了别人的儿子再破一次例。否则你想,我们对门住着,我和他一个大楼里上班,他老婆还住在你们科里,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们提这事?明摆着回避!他不想帮我们,不愿意帮我们。在明明知道求他也是白求的情况下,就不能去求。否则,徒然使双方难堪。”
  “我不怕难堪!”陶爱华把头拧到一边。
  魏海烽急了:“你现在代表的不仅仅是你!”
  “还有你,是不是?”陶爱华挑衅式地向上扬扬下巴颏。
  “是。”魏海烽毫不示弱。
  陶爱华气得嘴唇都哆嗦了:“魏海烽!……像赵通达这么没人味儿的人都知道在关键时刻给儿子找找人走走门子安排一下,你,你连赵通达都不如。关系到儿子前程的事,你为了自己的一个面子就能躲在家里做缩头乌龟,你还配做父亲吗你?……我不用你!我儿子的事我管,我自己去!”说着站起来就向外走。
  “你今天晚上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我们就——离婚!”魏海烽由于愤怒,声音大得吓人。
  陶爱华终于没有去找赵通达。她一方面是被魏海烽给吓住了,另一方面也是她自己心里确实对赵通达没底儿。她想要是魏海烽去找,多少还能说得上话,赵通达顾着面子可能也就答应了,她找,赵通达三句两句还不就把她给撅回来了?她这么想,心里就更加对魏海烽失望。她不知道,其实魏海烽是找过赵通达了,赵通达没有给他老同学这个面子。
  下午,就在陶爱华给宋雅琴摇床的时候,魏海烽找了赵通达。当然,他是找了个借口去的。他溜达到赵通达办公室,说老班长乔迁新居准备近期大宴宾朋,问赵通达什么时候有空。其实这事儿没必要非到通达办公室说,打个电话的事儿。赵通达当然看出魏海烽是有别的事儿,都是老中医,谁给谁把脉?赵通达想与其坐等,不如反守为攻,所以他索性主动出击,问魏海烽:“海烽,这几天我怎么看你情绪不高啊?有什么心事?”
  魏海烽被这么冷不丁一问,反而犹豫了,但只片刻,他就下了决心,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他说:“小陶和我闹呢,为孩子上学的事儿。”边说边观察赵通达的反应,他注意到赵通达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他想这事儿估计没戏。
  赵通达尽管已经猜到是这事儿,但魏海烽说出来,他还是不舒服。他本来寄希望于魏海烽不说,魏海烽不说,他就正好做个好人,既关心了同事,又不必承担责任,但魏海烽偏偏说了,这就使他有点难堪,这时,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上:“哦?陶陶上哪个中学?”
  魏海烽定定地看着赵通达,说:“十七中。”
  赵通达躲开对方的眼睛:“十七中不错。陶陶不简单啊!”
  于是魏海烽再没说话。他还说什么?人家都说十七中不错了。
  魏海洋最近一段时间,往魏海烽家去得勤了——他有事儿求魏海烽。当然说求,就远了,但他仔细衡量过,这事儿对自己哥哥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的好事儿。
  魏海洋跟魏海烽说话不用兜圈子,一向开门见山,他叫魏海烽一声“哥”之后马上说:“我们学院的‘光达论剑’你知道吧?两个主讲人,一个政府官员,一个大民营企业家。前者讲权力,后者讲财富。”
  魏海烽头也不抬,他觉得这事儿跟自己一点关系没有。魏海洋见魏海烽这副样子,故意提高了嗓门,说:“这事儿现在归我管。”
  魏海烽宽容地笑了笑。他得笑,笑表示他为自己的弟弟高兴,但他的笑是有保留的,他总觉得海洋还有其他目的。很快海洋就把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哥,你那个内参人家泰华集团看见了,人家老总想借我们的‘光达论剑’,跟你有一个面对面的了解沟通的机会。”
  魏海烽一听当即就说:“不去。”
  他的理由是:“尴不尴尬啊,刚刚板着脸内参了人家,这一抹脸又热热乎乎地跟人家‘同台论剑’去了。”
  魏海洋反问:“人家都不觉得尴尬咱尴尬什么?”
  魏海烽被问住了。魏海洋趁势追问:“我要是告诉你,到时候林省长也会来听我们的讲座,你来不来呢?”
  魏海烽这次英雄气短了。魏海洋看出来魏海烽是想去了,不过碍于刚才说“不去”说得太坚决,所以不好马上改口再说“去”。魏海洋是干什么的?他太知道给人家准备台阶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他立刻趁热打铁赶紧接着劝,他得让哥哥魏海烽觉得自己是被劝去的。他说:“哥,现在是你和赵通达竞争副厅的关键时刻,能跟泰华集团老总‘同台论剑’是一个抬高自己展示自己的机会!人家泰华老总是什么人?福布斯内陆富豪排行榜的TOP10,资产3.5亿美金,自己承认参与的行业就有六大类,旗下上市公司五六家,省里的交税大户!听说他可能要来参加‘论剑’,你知道多少人找我要票!哥,咱一不是没有水平,二不是没有口才,到底怕什么嘛!哥,以你的能力,赵通达配跟你竞争吗?可他不仅一直是你的竞争对手,还一直占着上风,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比你善于表现自己的能力——怀才不遇不是因为你没有能力,而是因为你不善于表现自己的能力!”
  魏海洋开足马力猛猛地劝,直到他觉得真差不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才停下来。他想,魏海烽也该半推半就了吧?没想到,魏海烽还是在“台上”站着,他说自己担心人家泰华集团老总丁志学是项庄舞剑意在青田。可青田的事情自己帮不了他,内参发都发了,收不回来。
  魏海洋听魏海烽已经考虑到这么细节的问题,心里就有了底,这说明魏海烽是想去,只是还在担心一些技术问题。这就好办了,因为这些问题,在魏海洋看来根本不是问题——人家泰华集团老总是什么人?难道人家跟你“论剑”就是为一篇内参?光是内参根本不用找你魏海烽,人家是放长线钓大鱼。
  不过,这些话魏海洋现在没必要说给魏海烽听,就是说了,魏海烽也未必听得进去。这时候最重要的是让魏海烽答应下来跟人家泰华“同台论剑”。魏海洋对魏海烽道:“哥,人家做大生意的,不会那么斤斤计较一个青田。再说,人家认识的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多的是,真要帮忙也轮不到你帮,愿意给他帮忙的人多的是,你就别自作多情了。”
  魏海烽不爱听了,说:“那我还去干什么?不去了。”
  魏海洋急了,说:“哥,这事儿就像做生意,不管别人赔赚,只要我们能赚。你想你去了,也不亏什么,如果讲好了,给林省长留下深刻印象,那可就赚大发了。”
  魏海烽想想,是这个理儿,他答应下来。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魏海洋,别让别人当了棋子。魏海洋笑笑,说咱们做棋子不怕,怕的是做了输的一方的棋子。
  魏海洋是那种典型的聪明孩子,从小就被人夸聪明,学习不见得是最好的,但随便学一学,就是前三名。他总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是按智商排序的,智商高的生活在顶层,低的生活在底层。魏海洋曾经做过一次智商测试,140分以上是天才,他是139分。不能说魏海洋趋炎附势,但他确实是打心眼里存在“智商歧视”,他觉得和蠢人打交道完全是浪费时间。所以,他把大部分时间用来认识有价值的人,即像泰华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丁志学这样的成功人士。他的理论是,人家成功肯定有成功的道理。不过,对于丁志学这类成功人士来说,则对认识魏海洋没那么浓厚的兴趣,所以尽管魏海洋前后三次邀请丁志学去他们学院做讲座,都被丁志学的秘书婉言拒绝了,丁志学连面都没有让他见着。但魏海洋还是不停地给泰华发传真打电话,跟公关部联系。当然这中间除了存在他想结识丁志学的个人目的以外,还有另一层更实际的目的,他想从泰华拉到赞助,搞一个泰华MBA班,这样他不仅可以拿到一笔提成,而且在学院里的地位也就不一样了。有钱就有话语权,也许到头来,系主任都要哈着他呢。
  魏海洋是突然接到泰华的电话,说请他有空的时候到泰华一趟,丁总要亲自和他谈谈讲座的事情。魏海洋拿捏了一分钟,说:“请丁总安排时间吧。只要提前一天通知我就可以。”这话说得礼貌而分寸得当,把主动权交给丁总,这是尊重对方;但要求提前一天通知,这是尊重自己。
  过了一刻钟,泰华来了电话,约在第二天上午九点。本来第二天上午九点系里有个例会,但魏海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泰华。他答应了之后,转身跟系主任说明天要去跟泰华敲定讲座的事,不能开会了,请个假。
  系主任五十多岁,头发已经秃了。看上去很好说话,实际上很不好说话。他慢慢悠悠吐出一句:“既然你已经跟人家那边敲定了,还跟我请什么假,你这叫通知。”
  魏海洋一笑,走了。他想这人还真把自己当主任了,跟你说一声,你知道了不就完了吗?再说,我这是公事,你主任难道天天来上班吗?你送儿子去英国读书,整整俩月没在办公室露过一面,你跟谁请假了?连个通知都没有。当然,您是主任,您不用跟我们请假,可是都别太过分行吗?
  魏海洋没把主任的不快放在心上。他一向看不起智商低的人,他认为他们系主任的智商估计也就是80,到头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魏海洋准时坐进丁志学的办公室,丁志学无意识地看看手表,魏海洋注意到了,立刻直奔主题。魏海洋说:“丁总,为了节约时间,我们不如开门见山。”他知道对于丁总这样的人,没必要客套,客套反而落俗。
  丁志学点头:“好,你来开门,让我见见山。”
  “我们现在就敲定您的讲座时间和讲座主题。”说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和本儿。
  丁志学笑起来:“我记得我还没有答应要去你们那里做讲座吧?”
  “我认为您已经答应了。”魏海洋说话的口气完全是一副掩饰不住的自作聪明。丁志学想,这是一个急于展现自己聪明和才华的年轻人。他对魏海洋有了兴趣,于是把身体往后靠一靠,问:“何以见得?”
  “我了解丁总是一个惜时如金的人。如果您不打算接受我们学院的邀请,您根本不会和我坐在这里浪费时间。您只需要像前面几次那样,请您的秘书打发我走就可以了。”魏海洋说完,静静地看着丁志学。丁志学停顿片刻,朗声大笑。魏海洋也跟着笑起来。笑声中有附和丁志学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自鸣得意。
  笑完了,办公室的气氛轻松了,适合谈话了,丁志学才说:“我记得你们学院曾搞过‘光达论剑’这样的活动……”丁志学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好像是自己想不起来似的,需要魏海洋帮忙回忆。魏海洋当然心领神会,丁志学怎么可能忘了呢?他是希望由自己接上他没说完的话。魏海洋忙说:“对对,其实就是对话,对话的双方,一方是政府官员,另一方是民营企业家。”
  丁志学听了,把魏海烽写的内参拿过来递给魏海洋,多年的从商经验告诉他,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魏海洋一看内参,顷刻间明白了丁志学的全部意图。
  泰华集团老总丁志学是一字一句读完魏海烽的那篇内参以后,才终于想起来这个魏海烽是谁了;不但他想起来了,而且他的儿子丁小飞也想起来了。
  丁小飞说:“这个魏海烽不会是公报私仇吧?嫌咱们上次怠慢了他?”
  丁志学把内参轻轻放到桌子上,一份内参还不至于把泰华怎样,不过这个魏海烽得赶早买进。丁志学知道,像魏海烽这样的人,如果等他将来发达了,再去结交他,不仅成本大,而且效果差。做生意最重要的是眼光。丁总是做股票起家的,所有人都知道低价买进高价卖出就可以赚到钱,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眼光能在千万只股票中识别出日后暴涨的那几只股。
  丁志学把目光投向丁小飞,丁小飞正在看被老爹用红笔画出的段落:“结果,文物部门的意见被当成了耳旁风,泰华集团一意孤行的继续施工,直接导致了十三座古墓的彻底毁坏……”
  丁小飞抬起头,说:“爸,只要不公开见报,对咱们泰华影响就不大。咱们省里又不是没有人。您要是不放心,咱们等王友善讲学回来,再安排一顿,专门请他魏海烽坐坐。”
  丁总语重心长地说:“就怕那个时候,请这个魏海烽的人太多,轮不到咱们请。”
  丁小飞稍一琢磨,明白了,说:“爸,你是说魏海烽可能要上一步?”
  父子俩分析了赵通达和魏海烽各上一步的可能性。丁小飞认为赵通达是许明亮的人,许明亮在交通厅内部威信高得人心,所以赵通达上的可能性更高一些。丁志学沉默不语,儿子丁小飞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显然小飞没有在机关混过,他哪里知道人心是怎么回事?毕竟许明亮不在了,那些原来属于许明亮的人心就要重新分配,难道那些人心会正好分配给许明亮所欣赏的赵通达吗?人心又不是遗产,可以赠与可以继承可以想给谁就给谁。丁志学摇摇头,对丁小飞说:“周山川这个人我了解,按道理说,像青田古墓这样的家丑各家都要掩着盖着,为什么周山川倒把魏海烽这篇文章送到省里发了内参?”
  丁小飞有点急不可耐了,说:“爸,拿下魏海烽其实更容易,他儿子今年中考,两口子为儿子上重点高中都急疯了。咱们只要给他把这事儿办了……”
  丁志学瞪了丁小飞一眼:“咱拿下他干什么?他要是最后一关败给赵通达,咱们不仅白白拿下一个累赘,而且还得罪了新贵,到时候,怎么收场?”
  经过小半天的讨论,丁总最后定下走“魏海洋”这步棋,显然这步棋要比丁小飞建议的“王友善”更高明一些。毕竟人家是亲兄弟,兄弟间有什么话要比师生间更好说一些。
  现在魏海洋坐在丁总办公室,面前的咖啡已经凉了,尽管丁志学什么都没有说,但他已经全明白了,丁志学之所以同意来光达“论剑”并不是因为他精诚所至,而是因为他有个哥哥叫魏海烽。海洋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他马上意识到,与丁志学“论剑”这件事,对自己哥哥而言,未必就不是一个机会。魏海烽和赵通达正在紧要关头,虽然不用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谁踩在谁的肩膀上往前走,但事实就是如此,谁当了“副厅”,谁就是另外一个人的顶头上司,那就等于是骑在那个人的脖子上了。魏海洋立刻答应了丁总,但同时也给自己留了余地:“我觉得问题不大,不过还得看我哥最近的安排。”
  丁志学笑了,说:“那是自然,他上班,官身不由己。”
  机关就是这样,魏海烽要去“光达”和丁志学“同台论剑“的事儿,大家居然都知道了,而且越传越邪乎。当着魏海烽的面,众人不至于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但背过身去,则议论纷纷,说魏海烽为了找这么个机会,简直处心积虑,他要是不“内参”人家泰华,人家泰华能知道他是谁?好,他这一“内参”,人家企业知道了,这魏海烽厉害,要和他认识认识。还有人说,咱们以后得跟魏海烽好好学学这一手,现在这些个企业家全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有什么必要哈着他们?该出手时就得出手。赵通达从来不主动说魏海烽什么,但如果别人跟他说,他则笑笑,说一句“理解万岁”。有一次,在机关食堂,陶爱华买了馒头,一回身见到另一队的赵通达,陶爱华有点尴尬,但还是特意走过去对赵通达说:“赵处长,跟老谭他们两口子那天,我真不是冲你!后来回家,老魏冲我好一顿火!”赵通达当即朗声大笑:“海烽冲你火?没有理由嘛!你小陶谁不知道?正直正派眼里揉不得沙子!等着我说说他!”陶爱华被噎在那儿,脸红脖子粗。排在赵通达后面的张立功等陶爱华走了以后,对赵通达说,陶爱华看上去很粗,其实是粗中有细,以粗掩细,肯定是受魏海烽指使。
  赵通达马上豁达地说:“不至于吧?海烽为什么要这样呢?”这话属于明知故问了。
  张立功鼻子里哼一声,说:“赵处长,您是不了解魏海烽,我和他一部门多长时间了?他‘阴’着呢。你想他让老婆这么一嚷嚷,好了,您有嘴也说不清了。您说您没收礼,您跟谁说去啊?说了就显得您小气,不说又跟真的似的。而且,您是一大男人,能跟个老娘们一般见识吗?完了,两口子再假模假式跟您道个歉,让您吃个哑巴亏。他们家陶爱华心直口快,这是优点;您要是再斤斤计较,这就是缺点,逼着您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通达听了,故意说:“不至于不至于,真要这样,可太阴险了。”
  转过天来,赵通达在楼道里见了魏海烽就对魏海烽说:“海烽啊,机关的人最近议论纷纷,说你故意指使你老婆给我脸上抹黑啊。”说完,“嘿嘿”地笑,仿佛心胸很宽大似的,但实际上,一双眼珠子却在魏海烽脸上转来转去。
  楼道两边的办公室门都开着,魏海烽知道办公室里的人虽然各就各位,原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但耳朵早都支棱起来了。魏海烽不想让赵通达占这个上风,他收拢脸上的笑容,问:“通达,你这话什么意思?”
  赵通达皮笑肉不笑的,说:“没什么意思。大家都这么说。”
  魏海烽:“谁是大家?”
  赵通达笑而不答。魏海烽只好硬着头皮跟赵通达又一通解释,大概意思是陶爱华素质低没文化,说话干事不过脑子,敌友不分,跟老谭吵架的时候把他赵通达带出来纯属误炸,她到家就后悔了。
  魏海烽解释的时候,赵通达一声不吭,似笑非笑,等魏海烽都说完了,才接过去一句:“误炸?敌友不分?她怎么不误炸你魏海烽?”
  赵通达最近一段时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对魏海烽,只要碰上,只要说话,他就忍不住想恶心他几句。这不是他的一贯作风,在许明亮时代,他见到魏海烽,至少是客气的,甚至很多时候,是大度的。许明亮不喜欢魏海烽,他赵通达还多次背地里替魏海烽说过不少顺嘴的好话呢。赵通达掐指算了算,许明亮走了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而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虽然表面上看,没什么变化,该上班上班,该开会开会,该讨论方案讨论方案,但他总觉得哪儿有那么点不对。他自己想,假如许明亮同志还活着,那个青田古墓算什么事啊!
  有一次,他去探视宋雅琴,宋雅琴幽幽地说了一句:“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赵通达当时没听清,追问,宋雅琴给他解释,说古代后宫之间,你争我斗,娥眉相嫉,大家都要搞掂皇上,因为只要皇上喜欢自己,就没有人敢在边上说三道四了。可是,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你做后宫的即使没有什么错,但皇上喜欢过你,那就是错,凭这一条错,人家就可以取你性命。赵通达听了,黯然神伤,知夫莫若妻。
  过了几天,赵通达跟宋雅琴说,厅长周山川派他去北京开个会,三五天工夫。宋雅琴叹气,她本来想说,提不提“副厅”不在多开一个会少开一个会,但她始终什么都没说。还是知夫莫若妻。赵通达那天在病房待到很晚,最后还是宋雅琴对他说你回吧不是还要出差吗?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赵通达当时眼圈就红了。他回到家,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觉得人生真是无趣。怎么热火朝天熙熙攘攘的生活,一转眼,就变得孤家寡人冷冷清清了呢?不就是一个“副厅”吗?不就是曾经厚爱自己的领导去世了吗?
  机关的人都在传,宋雅琴死得其所,临了临了,还给赵通达挣一表现机会。宋雅琴咽气的时候,赵通达正在北京开会,手机关机,厅长亲自把电话打到交通部李司长那儿,才通知到他。赵通达这边买了机票往回赶,那边厅长亲自过问宋雅琴的后事。周山川这个人,做官的路子相当老派,比如说吧,他讲究关心同志,但他的关心是那种婆婆妈妈式的。有一次,他在食堂排队,站在张立功后面,就开始关心张立功。他知道张立功老婆下了岗,就问张立功给老婆找到工作了没有。张立功当时激动得满脸放光。结果周山川呢,也就是口头关心了这么一下,然后说了几句“别泄气”、“肯定能找到”之类的话,说完就完了,把张立功气得昏头昏脑,后来就下定决心跟许明亮干。用张立功的话说,谁用得着你这种关心?作为一个厅长,你要真关心我们家生活困难,你有的是办法。你这种关心,不痛不痒的,没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回头我还得念你一个好,凭什么。
  周山川对赵通达的关心,体现在首先派了专车在机场贵宾出口等着,赵通达一到,就直接把赵通达拉到医院。灵堂已经布置完毕,赵通达进了灵堂,以周山川为代表的一行机关领导一字排开,周山川走上一步,拉着赵通达的手,语重心长地对赵通达说:“通达,要节哀啊。”
  陶爱华在边上看着,直替赵通达难受。一个大男人,想清清净净地跟妻子告个别,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都做不到。晚上,陶爱华回到家,跟海烽叨唠这点心得体会,说着说着,就说了一句:“我看你啊,也别瞎表现了。这副厅,绝对是人家赵通达。你看人家那公而忘私的,老婆死都没见上,再不给人家一个副厅合适吗?”
  魏海烽不接茬。这几天,他心思一多半在“副厅”上,他和赵通达的竞争已经白热化。有的时候,魏海烽会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就像孙悟空,一直在厅长手掌心里翻跟头。他有一种被人“玩弄”的感觉——有一次,他被请到声色犬马的场所,一溜小姐站他面前搔首弄姿让他挑,他当时起身就出去了,倒不是别的原因,而是他想到自己。现在的他不就像那些小姐一样,站在厅长面前,让厅长挑吗?他和赵通达各自使出浑身解数,不就是为了博一个“出台”的机会吗?
  丁志学提出要在正式“论剑”之前,和魏海烽先见个面。魏海烽也答应了,但事到临头,却发现丁志学定的这个见面地点是很有学问的——定在泰华集团的小会客室。魏海烽本来有些不快,但毕竟自己没有独立的办公室,机关人多嘴杂,如果去酒店或者其他地方,还要花钱,这钱谁花合适呢?
  魏海烽临出门前,接了一个电话,对方刚报上自己的名字,魏海烽马上说,现在要出去开会。对方紧咬着,说请他随便定一个时间。魏海烽说现在定不下来,说完迅速挂了电话。电话是省报记者沈聪聪打来的,她不知道打哪儿看了那份“泰华集团破坏青田古墓”的内参,一直追着魏海烽,想要做深入报道。魏海烽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有的事情,发内参是一回事,公开见报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在这个特殊历史时期,他魏海烽就是脑子再不装事儿,也知道自己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机关里大家见了面,虽然该点头点头该说话说话,看上去和平常差不多,但总有些微妙的变化。别的人不说,就说赵通达,俩人见面的那种别扭,都要装没事儿人,而偏偏肚子里都装着事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魏海烽贸然接受采访,沈聪聪再不知轻重地发一篇稿子,不仅对他个人不好、对泰华不好,而且就是对交通厅也不好。毕竟没有哪家领导,真的希望自己分管的那段出问题。赵通达说修路出问题,基建处首当其冲,但放到社会上,谁知道基建处赵通达是谁呢?要骂还不是骂交通厅吃人饭不干人事?再说,泰华已经停工,死揪着人家企业不放,也不是个事儿。真把一个企业搞垮了,企业家不会饿死,倒霉的是企业员工,你政府给人家找饭碗啊?
  所以魏海烽一直回避沈聪聪,能躲就躲,能拖就拖,他不便于直接拒绝采访,那样太容易被媒体抓住把柄。他总是说,最近很忙,或者正在开会之类的。这样沈聪聪即便想找他茬,也不容易找到。我魏海烽又没有说不配合你采访,我确实是忙,我的工作又不是坐在椅子上专门伺候记者。他还特意关照了办公室,只要有采访青田古墓的记者,就一律说负责人不在,其他人不了解情况。但魏海烽没想到,这个沈聪聪是何等厉害,居然能把他堵在丁志学的会客室。
  当时魏海烽正在就“光达论剑”的事和丁志学沟通,大家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光达论剑”就是一个幌子,坐下以后没客套两句,就直接沟通“青田古墓”。魏海烽从内心深处,深知丁志学的难处。毁坏文物固然不对,但是如果施工单位在发现第一个头盖骨时就上报,结果肯定就是停工,等。等多长时间,不知道。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至于这期间的损失,根本没有人管。不过,站在政府官员的立场上,他就不能任由丁志学大发感慨。丁志学说保护文物不能只凭道德和良心,他就得说企业发展也不能不讲道德和良心。沈聪聪就是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她看看魏海烽,又看看丁志学,说:“丁总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我理解;魏主任也不愿意,是为了什么呢?”话说得意味深长。
  魏海烽只好迎刃而上。他当小官僚这么多年,词儿是现成的,基本能做到出口成章:“首先,泰华集团现在已经停止了施工;其次,这件事泰华集团是有责任的,但责任不全在他们,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已经很大了!”
  沈聪聪也不是吃白饭的,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他们付出了什么代价?这代价对于十三座古墓的被破坏而言,哪个更大?换句话说,是不是一个企业只要有钱,或者说只要付得起代价,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出问题,就瞒天过海;出了问题,就拿钱消灾?”
  魏海烽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他毕竟在机关里待了这么些年,知道什么时候该使缓兵之计:“这是你沈记者的理解,我没有这样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找一个时间好好谈一谈。”沈聪聪立刻盯牢:“好,您说什么时间?”魏海烽沉吟片刻:“下周的这个时间,你到我办公室找我。”沈聪聪又看看丁志学,问:“丁总什么时候能够安排我的采访呢?”丁志学说:“下周吧,我争取安排上。”回过头吩咐丁小飞:“小飞,你马上带沈记者去公司各部门转转,也让沈记者多了解了解我们泰华。”丁小飞立刻对沈聪聪伸手做出“请”的姿势,笑容可掬地说:“沈记者请跟我来。”
  丁志学直看着丁小飞把门带上,才转过头来,对魏海烽说:“没想到魏主任一直在维护我们!”说得肝胆相照义薄云天。魏海烽有点不太适应,他习惯性地摆摆手:“这并不等于我认为你们的做法就对!”“我们不对。”丁志学一个转身,按了桌上的对讲:“马上通知下去,青田工程立刻叫停!”“不是已经停了吗?”魏海烽有点发蒙。“明里停了,暗里没停。有当地政府给我们打掩护,我们怕什么?……今天我叫停,是冲着你魏主任对我们民营企业的理解和保护!”丁志学这话说得叫一个艺术,他是拿准了魏海烽的“知遇”心态。像魏海烽这样的小官员,虽然在丁志学面前一副“代表政府”的样子,但底气到底是不足的。这人的底气一不足,他的不卑不亢就会显得紧张显得表面化。
  按道理说,以魏海烽的脾气性格,应该当场把丁志学给撅回去,什么叫你是冲着我魏主任?好像你泰华停工是给我面子。但事实上,丁志学话音未落,他魏海烽就浑身上下热血沸腾。俩人互相照了一眼,都看出点“士为知己者怎么样怎么样”的意思,会客室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感人了——魏海烽事后琢磨,怎么怎么就说到“理解和保护”了?一说到“理解和保护”,丁志学和他的关系就进了一层,进了一层,就顺水推舟吃了顿便饭,吃着吃着便饭,就改了称呼,这“魏主任”一改成“海烽”,自然就开始唠家常,这三唠两唠就唠到了孩子身上,一唠到孩子身上就扯出了差6分的事,一扯出这差的6分,丁总就说差6分,又不多,怎么不想想办法。关系到这一层,互相帮个忙,就成了举手之劳,所以当丁志学提出为魏陶上重点学校想想办法时,魏海烽也就没推辞。魏海烽不是没在心里权衡过,这么着就坡下驴合不合适,但后来他想,有什么不合适的呢?第一,自己没有跟他丁志学有任何交易,青田古墓,本来他也不想让媒体介入进来,所以这不算交换;第二,丁志学身上的确有一种不可抗拒的个人魅力,他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第三,他不过是一个小主任,没什么实权,丁志学对他能有什么意图呢?也许真像丁志学说的,相见恨晚,酒逢知己千杯少,人家就是诚心诚意想交他这个朋友呢。既然这样,朋友之间,又何必客气?
  这顿饭之后不久,全省所有媒体上都发出了同一条新闻:《林省长亲临“光达论剑”》。丁志学边看报纸边问丁小飞:“魏海烽那孩子上学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小飞说:“人家要赞助。1分1万。”
  “6万买一个副厅,太值了。你马上办,最好今天能办下来。”
  丁小飞犹豫着:“万一副厅不是魏海烽呢?”
  丁志学目光如炬直逼丁小飞:“你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林省长要到‘光达论剑’来吗?”
  丁小飞说:“那是魏海洋的关系。海洋跟郑彬是哥们儿,郑彬的父亲当年一手提拔了林省长。人家是看着郑彬的面子来的。”
  丁志学语重心长地说:“林来,绝不会单纯因为郑彬。林之所以来,是因为他想来,郑彬的作用充其量是传递了一个信息。林想来,是因为魏,他是想借这个机会再了解考察他一下。显然,他们要提拔的人是魏!”顿了顿,又说,“你就相信我这双老眼珠子吧,我还没有看走眼过谁呢。魏海烽确实不错,相当有能力,处理问题也客观……”
  丁小飞鼻子里哼了一声:“最多也就是个庸中佼佼。别的不说,请他‘论剑’,刚开始怎么请也请不动,后来一听说林省长要来,立马答应!”
  “这才正常!仕途中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那给他们家孩子办重点呢?他还真就将计就计了。”
  “你是没有当爹,不知道当爹的心。”
  丁小飞没话了。他三下五除二交了6万赞助,马不停蹄办好魏陶的转学,然后给魏海洋打电话,说是事情办妥了。魏海洋也没有特别点头哈腰,大家心照不宣,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魏海洋见到丁小飞,就跟小飞说:“小飞,你知道我哥为你们的事扛了多大的雷?那个省报的女记者到现在还跟我哥没完呢。”
  丁小飞心里早看穿魏海洋这一套,但嘴上不跟他计较,只说:“那个女记者是不是看上你哥了?借着采访跟你哥磨唧?要我说,干脆你上,直接把她拿下完了。女人只要感情上没个寄托,能折腾着呢。”
  两个三十郎当岁的男人先说了点流氓话,把气氛搞融洽了,接着开始谈正事儿。丁小飞按照老爸丁志学的旨意劝魏海洋辞职,丁志学的意思是,一个人辞了职就没了退路,没了退路就好掌握。知识分子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那是因为他家里还有余粮,他还饿不死;真到了吃了这顿不知道下顿在哪儿的时候,别说五斗,一小斗就够。丁小飞劝魏海洋下海,根本没费多大功夫,魏海洋就心活了。他跟丁小飞说,学院那边我早待得够够的,再混下去,最多混成我们系主任,见了我们院长,跟个孙子似的,坐椅子就坐一条缝儿,院长说一句,他记一句,一边记还一边把头点得跟嗑了药似的,嘴里一连串叨着“是是是是是”……魏海洋边说边学系主任的猥琐样儿,俩人哈哈大笑。
  从丁小飞那儿出来,魏海洋直奔省人民医院找陶爱华。他去那儿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是告诉陶爱华陶陶上重点的事办妥了;第二个目的,是为了梁爽,陶爱华手底下的小护士,年纪二十出头,长得跟全智贤似的。魏海洋在走廊里迎面碰上梁爽,还没等招呼,人家小姑娘一闪身进了病房。陶爱华跟护士台正忙着给病人家属办陪护证,余光一扫就把魏海洋和梁爽扫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她手没停着,嘴没闲着,但心里轻轻笑了一笑。魏海洋这段时间跑医院也忒勤了,他以为梁爽是什么?是铁杵吗?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陶爱华琢磨得找机会劝劝魏海洋,别在梁爽这儿瞎耽误功夫。拿下梁爽这种女孩子,就一条,拍出钱来,只要有钱,她倒追你。别的,全瞎掰。
  魏海洋被梁爽这么一闪,情绪登时一落千丈。他把陶爱华叫到一僻静处,把魏陶的事先交代了。陶爱华一听喜上眉梢,高兴得嘴都合不拢。魏海洋说完了该说的,干站着,陶爱华看看表,离下班还有个把钟头。这时听魏海洋吭吭哧哧地说,嫂子,我能不能替梁爽请个假?我想约她出去坐坐。
  陶爱华刚才脸上还晴空万里,一听这话立马愁云密布。她叹口气,对魏海洋说:“海洋,算了。不是我不给假,是给了也白给。我要不是她顶头上司,就你这样的,她可就不只是躲着你这么简单了。我可是见过她摔脸子。咱就是普通老百姓人家孩子,找一个朴朴实实能过日子的就成了。她那种姑娘,正是心气高的时候,你去碰那鼻子灰干吗?”
  这话魏海洋显然不爱听。他心说,我哥当初就是找一个朴朴实实能过日子的,幸福吗?三天两头吵架,有意思吗?
  陶爱华见魏海洋灰了脸,赶紧找补,说:“护士得上夜班!想想陶陶小时候,我和你哥多狼狈,我要上夜班,你哥要出差,时不时就得把你和妈提溜过来帮我们带孩子,陶陶还不跟你,一哭就是半夜……哎,你不是说以后你打死也不找护士做老婆吗?”
  “我哪儿说过。”魏海洋不承认。其实他是说过的,以前陶爱华几次要给他张罗女朋友,他几次都坚决表示,绝对不能要护士,护士把耐心都给了别人,回家就没那么大耐心了。
  魏海洋到底还是约了梁爽。梁爽也大方,跟魏海洋到对面一个小咖啡馆喝了一杯卡布奇诺。她跟魏海洋说得很直接,自己不打算像普通女人那样过一辈子,尤其不打算像她们的护士长魏海洋的嫂子陶爱华那样过日子;她不怕苦,但她觉得陶爱华吃的所有的苦,都没有价值。
  魏海洋脑子都没转,张嘴就说:“你们护士长,可以啦。她一个护士,中专毕业,我哥好歹还是一处级干部吧?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她哪儿吃亏啦?”
  梁爽的眼睛眯缝起来,说:“噢,你们男人原来都是这么看问题的。”
  魏海洋被说蒙了,追着问了几遍,梁爽才解释给他听:“照我们女人来看,护士长就嫁亏了。哪怕是给个大款当二奶呢,都能过得比现在强。嫁给你哥,科里的事,家里的事,她全得操心。如今让你们说起来,好像她还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你应该见过你嫂子年轻时候吧?听老护士说,她那会儿漂亮得都能给男病号当止痛药使!现在你看,整个一老大妈了!”魏海洋辩解道:“也分人!女人三十岁以前漂不漂亮看父母,三十岁以后漂不漂亮就得看自己了。你看人好莱坞明星,年轻有年轻的美,老了有老了的味道。”梁爽抢白:“那是好莱坞!在咱国,三十岁以后漂不漂亮,得看老公!”魏海洋笑起来:“那倒也是!”等都笑完了,梁爽站起来,对魏海洋说:“以后咱们做朋友吧。有事互相帮个忙,谈婚论嫁就算了。你哥你嫂子的例子摆在咱们前面呢,咱们总不能重蹈覆辙吧?”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魏海洋也就没话可说了。他能指责人家姑娘什么呢?他魏海洋不也这样吗?在学院里,成群结队的大龄女青年,也有芳心暗许的,也有明抛绣球的,他对人家不是也挺残酷的吗?说了归齐,不就是嫌人家不漂亮,嫌人家除了有个学历啥都没有吗?那现在人家梁爽以同样的方式拒绝他,他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魏海洋回去冥思苦想了几天,最后决定下海。这年月,男人除了做强者,没出路。当然这中间,跟丁小飞的不停撺掇也有关系。
  陶爱华自从魏陶这事办妥,连着几天都是喜气洋洋双眉带彩,对魏海烽也有了笑脸。以前她拿话挤兑魏海烽的时候,魏海烽即使表面上不急,心里也窝着火。但现在,陶爱华就是碎嘴唠叨地在边上紧着叨唠,魏海烽也不怒,相反有的时候夫妻还互相递个话,寻个开心。
  比如说,陶爱华听说赵通达在厅里受到通报表扬,就因为他老婆死的时候,他还在出差。她就跟魏海烽说:“你看人家多会表现,哪像你,就会揪着个古墓不放。”
  搁从前,魏海烽肯定双眉紧锁,心里的小火苗呼呼地冒。但现在他一笑,乐呵呵甩过去一句:“幸亏我揪个古墓,要不谁给你儿子办重点呢?”
  陶爱华那张脸马上如枯木逢春,皱纹瞬间笑成朵朵朝花,透着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并不是一个势利的女人,只不过见不得老公窝囊,现在看老公也能给家里办个事派上点用场,这心里就舒坦得多。至于老公最后能不能当上“副厅”,说实话,她早不放在心上了。这不放在心上,有一半也是因为上一轮竞争基建处处长的时候,她吃够了太多太放在心上的苦头。
  陶爱华没想到的是,实验中学的校服都领来了,第二天就要去报到了,魏海烽竟然变了卦。那天一下班,魏海烽就灰着一张脸,陶爱华刚开始没在意,等吃过饭一问,才知道魏海烽已经打电话给了魏海洋,说魏陶还是上十七中。
  陶爱华先是一愣,以为丁志学那边出了什么问题,等后来弄明白是魏海烽自己的决定,当即炸了。她眼含热泪,声音颤抖,对魏海烽说:“我告诉你魏海烽,这个“副厅”你没戏,惦记也白惦记。你看看人家赵通达,儿子、事业两不误。你倒好,自己一辈子没出息也就算了,还搭上咱家陶陶……”
  魏海烽也火了,说:“十七中又不是少管所,怎么就不能上?”
  当即一顿暴吵,一直到魏海洋赶过来,还都双双虎着脸。魏海洋本来也想埋怨魏海烽胆子太小,但当着陶爱华的面,说出的话却变成了:“嫂子,您不至于为了陶陶上学,把我哥的饭碗给敲了吧?我哥当得上当不上副厅事小,如果给开除公职了怎么办?”
  陶爱华身子僵住,说:“那赵通达呢?他儿子怎么上的重点?你去点点,咱们这个院的,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头头的儿子闺女上的是普通中学普通大学?难道都是考上的?我就不信了!”
  魏海洋解释说:“这吧就跟闯红灯似的。没警察没摄像头,你闯了就闯了,要是有警察有摄像头呢?你闯了就瞎了。我哥现在在单位,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这么一说,陶爱华被吓唬住了。
  魏海洋后来背着陶爱华多次追问魏海烽,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说不上就不上了?魏海烽随口敷衍了几句,不想提沈聪聪。魏海洋心里疑惑,说陶陶转学这事没别人知道啊,难道是赵通达?两家门挨门,隔墙有耳。话说到这儿,魏海烽才跟魏海洋说出了沈聪聪。魏海洋当场愣住,说这个沈聪聪厉害啊。不会是有什么来头吧?
  那天下午,沈聪聪按约好的时间来采访魏海烽。魏海烽已经准备好了,他正在那儿一身正气慷慨陈词,说自己之所以不愿意把青田古墓闹得沸沸扬扬,是因为丁志学不仅仅是丁志学,同时还是一大批对我省建设有突出贡献的民营企业家的代表!青田古墓他有错误,他已经为此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经济上的,舆论上的,但如果把所有的板子都打到他一个人身上,公平吗?
  沈聪聪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等他慷慨激昂得差不多了,朱唇微启轻轻吐出一句:“能问一下,魏主任这么为丁志学说话,难道跟您儿子上实验中学一点关系没有吗?”
  魏海烽当场愣在那儿。但也就万分之一秒的工夫,他在沈聪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别表演了”的意思。不过,魏海烽的应急能力很好,他在最短时间内把自己稳定住,对沈聪聪说:“我儿子上的是十七中,十七中据我所知是普通中学。”
  沈聪聪一声不吭,坐了一会儿,继续发飙:“请问魏主任,假如你根本不想接受我的采访,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直说呢?为什么要一直找借口拖着我呢?”
  魏海烽见招拆招应对自如:“对不起,我不善于说不。这是我的缺点。既然沈记者已经摸清我的意思,今天就到这里吧。”
  沈聪聪并不放过魏海烽,她点穿了他:“你不是不善于说不,你是因为做小官僚做久了,养成了一个可耻的习惯,无论遇到什么事,你既不随便说不,也不随便说是,对于你来说,你屁股下面的位置要远远重于公平、正义和良知。”
  说完沈聪聪扬长而去,把魏海烽撂在那儿,心里七上八下。那几天,正是“光达论剑”之后“副厅”人选正式落实之前,魏海烽几乎有点不适应那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怎么好事忽然就一窝蜂找上他了?就说“论剑”当天,林省长亲临现场,当着各路媒体的面热情洋溢地鼓励了他,说他讲得好,把政府的职能和企业的责任论述得非常精彩。这些话虽不过是些场面上的话,但人家领导能在场面上讲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当时赵通达在边上,表面若无其事,但心中的那股酸溜溜是个人都能闻到。魏海烽心说,假如换成他,赵通达跟丁志学论战,他就不去观战。何必给自己添不愉快呢?接着,“论剑”一结束,魏海洋就陪着郑彬上家里来坐了坐。虽然也就坐了屁大点工夫,但说的那话,让魏海烽很难不费心思琢磨。郑彬说,他父亲虽然在C省当省委书记,但对咱们省,尤其是咱们省的交通事业还是很关心。魏海烽连忙说,郑书记是从咱们省出去的嘛,咱们省的几条路,都是在郑书记关怀下建的。郑彬走了以后,魏海烽脑子乱得跟烧开的水壶一样,一连好几天,脑子里翻来倒去的就是这么些事。沈聪聪偏偏挑这个时候,来跟他提魏陶的事,他不能不警觉。沈聪聪是怎么知道的呢?其实,是魏海烽把事情想复杂了,沈聪聪不过是听报社一同事说了这么一嘴,人家同事那孩子和魏陶是同班同学,小孩子之间没什么秘密。
  沈聪聪不是那种肯轻易善罢甘休的人,她喜欢啃硬骨头,越硬的骨头越让她兴奋。魏海烽不配合,她就去磕泰华。而丁志学那边,专门找了一个西服革履油光水滑的小伙子对付她。那小伙子笑起来那叫一个甜蜜,说起话来奶声奶气一股子娘娘腔。比如沈聪聪说要采访丁总,小伙子先送上个甜蜜的笑容,接着柔声细语地说:“丁总关照了,您问他什么,您问我就好了。我是公司公关部主任,专门负责接待媒体采访。”
  沈聪聪压着火,对那个“娘娘腔”说:“丁总为什么不能亲自接受采访?”
  “娘娘腔”话接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丁总去北京开财富峰会了,大概要半个月才能回来。”边说边用一双桃花眼扫沈聪聪。他说得斯文得体,但暗含着的那层讽刺挖苦的意思,长耳朵的人都听出来了:丁总凭什么要亲自接受你采访?你老几啊?连中央电视台的大姐大也不能说采访就采访吧?
  沈聪聪只好对付着采访这个“娘娘腔”,“一二三”地提问。等沈聪聪问完了,那“娘娘腔”更气人,一脸真诚地反问:“沈记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死揪着几座古墓不放,你为什么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古墓已经毁了,为什么还非要再毁掉一个企业?”
  沈聪聪心说,你给我装什么天真?
  “照你这个道理,如果有人杀了你父亲,是不是只要认个错也可以完了?你父亲反正已经死了,何必还要让人家偿命?”沈聪聪反唇相讥,想逼着“娘娘腔”正面作战。哪知人家避实就虚,三绕两绕就绕了出来:“泰华集团一直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绝对不可能明知道是古墓,还强行施工加以破坏。这是我们的公司章程,您拿回去仔细看看。希望您以后多到泰华来,多了解泰华,这样您就会知道泰华是一个什么样的企业。如果您有真凭实据,能够指名道姓地说出来,究竟是哪个人直接破坏古墓,只要这个人是泰华的,我们绝不姑息,绝不推卸我们的责任。”说完,俩人互相对视,彼此都意识到对方是各自行当的顶尖高手。
  沈聪聪与“娘娘腔”基本上算是打个平手,在魏海烽那儿也没占着什么便宜,这反而激发了她的斗志,她决心直接到青田摸情况。这一招是最耗时最累人的,但往往也是最有效的。结果,没想到,人家泰华集团棋高一着,借着魏海洋这柄快刀,直接抄了她的后路。
  丁志学教育丁小飞,一个企业做到泰华这种规模,就要学会“借刀杀人”。对付沈聪聪这种记者,不必亲自应战。泰华是什么重量级,沈聪聪是什么重量级,她弄你一下,弄成了,她成名,弄不成,她也虽败犹荣。收拾她,就等于直接送她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丁志学的主意是让魏海洋注册成立一个公关咨询公司,然后由这个公司负责代理泰华的广告投放。魏海洋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一点即透,立马拿着泰华的广告合同找到省报广告总监,条件很简单,泰华一年给省报投放总额500万的广告,但省报必须承诺不得刊发任何一条有损泰华集团的负面新闻,否则视同违约,该广告合同自动解除。省报广告总监姓梅,是一精明强干三十多岁“白骨精”,一双眼珠子透着特别能算账的劲儿。她矜持了一下,说:“这事儿我得请示社长。”
  请示的结果,自然皆大欢喜。几天后,沈聪聪风尘仆仆地从青田回来,辛辛苦苦写出稿子,却在发稿当天生生被从版面上撤了下来。沈聪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几乎气昏了头,直奔海洋公关公司,破门而入。魏海洋还没等她开口,先发制人:“沈主编,这是我的办公室,以后来找我,能否事先预约?刚才如果是我的员工,我就会让她退出去,敲了门再进来,这是起码的礼貌。”
  沈聪聪隐忍着:“你有什么权利不让我们发稿子?”
  魏海洋做天真状:“我什么时候不让你们发稿子了?”
  “你和我们省报的广告协议我看了。”
  “看了好啊!里面说不让你们发稿子了吗?”
  “说了。”
  “怎么说的?”
  “说一旦发了不利于泰华的任何新闻,你们将不付广告费。”
  “对了对了这就对了!你们有发稿的自由,对不对?……同样,我们也有不给钱的自由,对不对?……就是说,双方都是自由的;换句话说,自由都是双方的;再说明白点,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是你们自己放弃了自由,沈主编,不能到最后怨到我们的头上来!”
  沈聪聪气得说不出话。
  魏海洋扫了她一眼,继续说:“沈主编,记得有个名人说过,自由从来都不是放在银盘子里送到你面前的,它需要你自己去拿。你有本事有勇气你就拿得到,你拿不到,只能怨自己胆小怕事见利忘义见钱眼开,唯独不能怨别人,怨别人给你设置了自由的障碍!”
  沈聪聪完全无话可说了。魏海洋“智斗”沈聪聪成功,让他一连得意了好几天。他跟丁小飞说,当时你要在场就好了,我噎得沈聪聪一句话没有!……哼,你以为你当记者就可以想骂谁就骂谁了?夸你两句你就真以为自己是无冕之王了?笑话!这种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想出名想疯了。你跟她说人话,她根本听不进去,还以为你怕她,有短在她手里捏着……我根本不跟她对话,直接跟她上司对话。换句话说,我直接就让自己成了她的上司!
  丁志学含笑看着魏海洋,心里在想,你以为你是谁?沈聪聪是想出名想疯了,你呢?你真以为你能做上我们泰华的公关代理,能为我们签500万的广告客户,就因为你机灵你能干吗?
  魏海洋当然知道丁志学为什么高看他一眼,这和交通厅未来的副厅长位置有关。现任的几个副厅长,一个刚得了癌,根本不可能主持工作;一个做政工出身,不懂业务;另两个也快到退休年龄,心有余力不足。所以提拔的这个,绝对不是花架子,而是一上任,就要主抓平兴高速招标。这条路,在许明亮时代就反复论证,一连论证了五年,如果许明亮没出意外,招标工作应该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吧?魏海洋那边得到的消息是,厅长周山川本来不想立刻提拔一个“副厅”,但省里急,组织部已经开始考察。魏海洋琢磨,如果要定赵通达,那肯定早该定了,赵通达是理所当然的接班人,他对这块最熟啊。但上面迟迟不定,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反对。魏海洋借着郑彬打听了两耳朵,郑彬的意思是说,上面认为时代已经改变了,如果倒退个十年,不用十年,哪怕五年,都该提赵通达。但现在是市场经济的时代。赵通达的优点是,讲原则;缺点是,太讲原则。太讲原则也可以解释作僵化拘泥。这样的人,他认为对的事情,他会坚持到底;如果他认为不对,那就要拼个鱼死网破。可是你说搞经济建设,哪里有绝对的对与错?所以,上面认为,这样的人,更适合放在监督性的岗位而不是决策性的岗位。郑彬这么一说,魏海洋心里就有底儿了,心里一有底,在丁志学和丁小飞面前也就游刃有余了。他想,魏海烽如果真当上这个“副厅”,还不是一样需要几个企业家做后盾,平兴高速给谁不是给?只要有能力修好,只要别搞成豆腐渣,方方面面都交代得过去,就是一个双赢的事。这么一想,魏海洋这酒就喝得格外顺当。
  赵通达是头一次上魏海烽办公室来,如果不是魏海烽找他谈话,他连来都不会来。这个办公室是他熟悉的,以前许明亮主持工作的时候,这里几乎就是他每天必到的地方。现在物是人非,他还坐在以前的座位上,但隔着桌子的那个人,却变成了魏海烽。
  官场中人,格外敏感。赵通达觉得厅长这几天对自己格外和蔼,有事没事就跟他说几句话,大会小会也点名表扬他,他就觉得有点名堂。比如在厅处级干部例会上,周山川本来正抑扬顿挫地说着“坚决抵制跑官要官”,忽然口气缓和下来,冲着赵通达笑眯眯地说:“昨天我上省里开会,林省长在会上专门提到你赵通达啊,说了你整整三十分钟,说这个这个,你妻子重病有人借机塞到你妻子枕头下一张银行卡,里面存了十万,你当天就交到了纪委。这说明什么?说明第一,腐蚀无处不在;第二,我们的干部,有着相当的反腐能力。”
  赵通达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周山川是轻易表扬人的人吗?他表扬你,一般来说,是即将要对不起你,或者已经对不起你了。果不其然,没隔两天,周山川就把他叫到办公室,先跟他说,基建处是厅里的核心部门,重中之重,平兴高速即将上马,你这个基建处处长的担子要重了。接着话锋一转,改用推心置腹的语调,通达啊,你在基建处干的时间最长,业务熟,关系熟,项目熟,平兴高速的前期工作基本上也是你们基建处主抓的。厅里考虑到工作衔接问题,暂时找不到比你更适合的人,所以最终决定把你留在这个位置上,这也是对你的信任,希望你不要辜负组织上对你的期望……
  话说到这里,赵通达就明白了,这次的“副厅”跟他没关系了。接下来,厅长周山川问了几件可有可无的事情,赵通达一一汇报。周山川等他汇报完了,对他说:“通达啊,以后你们基建处的工作就跟海烽同志汇报。海烽同志新上任,经验不足,你是老基建,要多多配合啊。”
  赵通达回到办公室,虽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极力抑制自己情绪,但心里那个火压都压不下去,把一张脸憋得铁青。办公室其他同事也都明戏,全枯坐着,接个电话也小心谨慎。到下班前,只有张立功过来一趟,他和魏海烽不对付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魏海烽当了“副厅”,索性把矛盾公开化,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矛盾公开了,魏海烽要收拾张立功,那就得明着来;如果不公开,那还不是任魏海烽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通达,你这人啊,要我说就是太正,不懂逢迎,所以不招领导喜欢。”张立功用手指头点着赵通达前面的报纸说,声音不大不小,但刚巧全办公室的人都可以听到。赵通达心里跟明镜似的,如果落选的是魏海烽,照样会有同样数量的人同情他。人们总是喜欢同情失败的一方,但是如果要他们公开站队,他们肯定毫不犹豫,甚至是不顾廉耻地站在胜者一方。
  张立功见赵通达不吭声,继续火上浇油:“咱不说别的,就说那个‘古墓内参’吧,人家干得多漂亮。我跟他一个办公室待着,事先连点风儿都没听到,等‘内参’参完了,个人目的达到了,又嘱咐我们不能把这事捅到媒体上去,你说人家那脑子是怎么转的?”
  赵通达本来没事就爱琢磨人,他近来一直在琢磨魏海烽,发现自己以前确实低估了这位老同学。关键时刻,人家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跑到青田,神不知鬼不觉地搞了一个“古墓内参”,表面看铁面无私,其实等于是借机跟老领导周山川表了个态,我是你的人;而周山川呢,也正好就此跟许明亮的旧部打了个招呼,现在交通厅跟以前不一样了啊。当然这一步政治上是要冒点风险的,但是高风险高收益。
  赵通达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尽量装得跟没事人儿似的,见了魏海烽,别的人叫“魏厅”,他只点点头。也没有哪条规定,下属一定要称呼上司的头衔。厅处级会议上,以前魏海烽都是靠边坐着,现在意气风发地坐在中央,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总之,让赵通达很不舒服。本来赵通达想,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井水不犯河水,但没想到,魏海烽居然在上任后的第二次厅处级例会上就向他发飙。当时正说着下半年的工作计划,说着说着,魏海烽忽然冲他丢过去一句:“通达啊,现在一共有多少项目拖欠工程款?”
  赵通达连磕绊都没打,张嘴就报出数来:“89个。”
  魏海烽盯着赵通达,完全是上级对下级的模样:“平兴高速即将上马,一旦开始招投标,千头万绪,我的意思是,清欠工作得抓紧,能不能在平兴高速招标之前完成?”
  用的是疑问句,但显然是祈使句的口气。赵通达面无表情,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调说:“清欠工作我们一直是按照许明亮副厅长定下的工作节奏来做的。平兴高速上马之前,不可能完成。”
  会场气氛骤然紧张,厅长埋头在自己的本子上记着什么,有喜欢看戏的人,神经已经开始兴奋。魏海烽忍住火,心平气和地说:“这样吧,你派个人跟我一块,下去跑一跑。”
  赵通达还是没有表情,心说你爱下去跑就下去跑,爱带谁下去就带谁下去,演戏给谁看呢。会议一结束,赵通达第一个站起来就出去了,他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压抑,洪长革就是这个时候撞到他枪口上的。
  洪长革是交通厅纪检办秘书,省纪委要求全省所有正处级以上干部都要填一份《领导干部配偶子女从业信息登记表》。表他一周前就发下去了,但赵通达的一直没有交上来。洪长革一上午给基建处打了三四个电话,要他们催赵通达交表。赵通达开完办公例会,刚进部门,就又接到催表电话,当即火了,拿着表格跑到洪长革那儿一通嚷嚷:“我有必要填吗?配偶已去世,儿子未成年。我有什么可填的?你们纪检部门是不该抓的抓,该抓的不抓。领导干部的兄弟姐妹从业信息你们怎么不备案?”
  洪长革在交通厅好好歹歹干了四五年,能不明白赵通达为什么火吗?他打着哈哈说:“赵处,就这已经有很多干部嚷嚷了,说当个官儿没隐私,连老婆孩子干什么都得向组织汇报。”
  “那他们就辞官啊——谁也没强迫他们当这个官啊,对不对?又想要权力,又不想被监督?”说完,掉头就走。赵通达对洪长革一向看不惯。“副厅”正式任命之前,组织部做过一次民意测验,每人只有一张选票,一张选票上只能写一个名字。赵通达当然是写了自己的名字。他投了票出来,听洪长革跟魏海烽在那儿套近乎,大概意思是表示自己填的是魏海烽,魏海烽还跟他道了谢。一转脸,在卫生间碰上,洪长革又跟自己献殷勤,说填了他赵通达。
  赵通达的一番牢骚话,没过夜就传到魏海烽耳朵里。魏海烽知道,赵通达说的“领导干部的兄弟姐妹”没别人,就是指的他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魏海洋办公关咨询公司这个事,机关里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魏海烽能坐上这个“副厅”,跟魏海洋的“公关”很有关系。在机关的各种谣言版本里,其中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个版本是这样的,据说是泰华集团这几年生意做大了,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怠慢了某位大人物,这个大人物的公子恰巧认识魏海洋,魏海洋就让他哥哥魏海烽来了这么一手,发内参不过是敲山震虎,给泰华一点颜色看看。泰华也明白,不打不成交,“政府”打他,是为了“交”他,而不是真要收拾他,所以泰华立刻配合着演了一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的戏。这戏的高潮就是政府和企业来了一个“光达论剑”,“论剑”当天林省长就定了调子,社会对企业家要宽容,要允许他们犯错误,要给他们改正错误的机会。改革是探索,探索怎么可能不犯错误?然后各方捐弃前嫌,为了一个共同的利益,走到了一起。
  风言风语越传越邪乎。机关的人很有意思,专门有一拨人,背过身说闲话,然后转过脸再到魏海烽面前传闲话,甚至能把自己说的闲话安到别人头上。魏海烽内心是鄙夷这类人的,但是他只在内心鄙夷,机关生存之道其中之一就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所以,从轻重缓急上说,魏海烽目前的首要任务绝不是肃清这些搬弄口舌的“是非小人”,而是收编昔日对手赵通达。魏海烽希望赵通达能自觉摆正位置,主动服从他的领导,他自然不会为难他。魏海烽当然能理解赵通达的情绪,但私下发发牢骚也就算了,开会的时候,也一点面子不给就过分了。比如几次协调会,只要是魏海烽提出的方案,赵通达就摇头,说这种方案是典型的书生方案,听上去华丽,但根本不具备操作性。这在魏海烽看来,就是叫板,就是让他魏海烽放弃对基建处的领导,让基建处由着他赵通达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怎么干怎么干。魏海烽认为,事情到这一步,就有必要和赵通达坐下来谈谈。先礼后兵,谈谈是礼。
  赵通达是头一次上魏海烽办公室来,如果不是魏海烽找他谈话,他连来都不会来。这个办公室是他熟悉的,以前许明亮主持工作的时候,这里几乎就是他每天必到的地方。现在物是人非,他还坐在以前的座位上,但隔着桌子的那个人,却变成了魏海烽。
  魏海烽先跟他扯了点看上去无关紧要的工作,比如征求他的意见,问如果由洪长革来当平兴高速招标主任怎么样。
  赵通达心里吃了一惊,但随即转过弯来。按惯例,招标办主任应该是从基建处出,而从基建处出,势必魏海烽在管理上就有难度。他要用自己人。
  但这些话,是拿不到台面上的。所以,赵通达只淡淡地说了句:“这个年轻人品质上有点问题。”
  “理解吧。小人物。也是为了生存。”魏海烽随口敷衍。
  “嗬,海烽,提了副厅,人都变得豁达了。”赵通达忍不住揶揄他。
  “我没有变。”魏海烽占有心理优势,口气中也就不自觉地带着点官大一级的劲头。
  “你以为你没有。”赵通达一声轻笑。他本来想说,搁以前,我像现在这样噎你,你早急了。
  魏海烽从赵通达的表情里看出他要说什么,他等了等,见赵通达又不说了,只好自己说:“通达,我以前脾气急,现在改了;你以前不这样,怎么现在一开会就跟我呛呛?意见不同我们完全可以会后交换嘛。”
  赵通达不吭声,心说你改了?你那叫改吗?你那叫注意形象。魏海烽见赵通达一言不发,索性开诚布公:‘通达,你是不是想让我和你之间的矛盾公开化?上下级有矛盾,下级及时公开矛盾是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典型的办公室政治。通达,我们是老同学老同事,没必要玩这个,没时间玩也玩不起。你我肩上的担子很重,我希望我们不要因为个人恩怨影响工作,希望下一步我们好好合作把平兴高速做好,否则……”魏海烽刹住话头。隔着桌子,赵通达一张脸气得通红:“说呀,说下去。否则你会怎么样?”
  “公事公办。”魏海烽字斟句酌。
  “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赵通达不依不饶。
  “对。”魏海烽这个“对”字,声音不大,但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生硬。
  赵通达拂袖而去。魏海烽在房间里,能清楚地听到赵通达愤怒的脚步声“咚咚咚”一路敲击着地板。如他所料,这个脚步声停在了厅长办公室门前。
  自从周山川提拔了魏海烽,机关的人对周山川的评论就多了一条“姜还是老的辣”。明摆着的事,周山川已经五十九岁了,明年退休,如果到时候交通厅风调雨顺风和日丽,那他周山川也就是领“俩杯子一暖壶”回家养老。他要是还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交通厅就必须得热闹一点,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周山川一定是掂量过,如果提拔赵通达,显然局面不会像现在这样热闹。因为即使魏海烽不满赵通达,也无所大谓,赵通达开展工作并不需要魏海烽配合,魏海烽说到底不就是一个办公室主任吗?他要是真不听话,换了张立功就是了。但提拔魏海烽,那效果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基建处要是不听招呼,魏海烽这个“副厅”就形同虚设。而赵通达必然不是那么容易听招呼的人,俩人肯定死掐。而他们掐得越欢,他周山川作为老家长的价值就越大;他的价值越大,上面就会从实际情况出发,不会那么轻易把那“俩杯子一暖壶”发他手里,组织上还得把他留在交通厅,继续为全省的交通事业发光发热呢。
  周山川不是不知道这些民间“非主流议论”,他在交通厅待了快一辈子了。早些年,他太把群众议论当回事,畏手畏脚,瞻前顾后,大半生都在辛辛苦苦做官,尽管仕途上没什么大坎坷,该升的官都升上去了,但还是落下一个“平庸”的称号。你是没犯什么大错,你是很清廉,可是你没建树,没政绩,群众对你还是不满意的。周山川曾为此苦恼很久,后来他仔细研究了许明亮的为官之道,这才闹明白,人心就是这么一个玩意。你越浑不吝,议论就越少。许明亮有一句名言,做自己的官,谁爱议论谁议论。这么些年,议论许明亮的人有没有,有,但越来越少,怎么少的?不是许明亮以德服人,而是他睚眦必报。谁议论他,他就让谁不舒服。最绝的是,基建处原来有一干部一天到晚说许明亮这许明亮那,结果厅里被派一个“援建项目”,许明亮二话不说,就把那干部报上了。许明亮的理由是,你不是高尚吗,你不是没有私心杂念吗?你非洲修路去吧。那干部告到厅长那儿,说许明亮是打击报复。周山川找许明亮谈话,许明亮说:“这怎么叫打击报复?让他去援建,工资翻倍,还出趟国,怎么就叫打击报复?他怎么就不能把这事理解成组织对他的信任和器重呢。”
  厅长周山川成天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虽然不怎么出门,但该知道的事他都知道;有的时候,你以为他不知道,那是他装不知道。赵通达一敲门,他就明白这是一个委屈的孩子,找他讨公道来了。
  “通达,坐坐。喝什么?”厅长客气地招呼赵通达。长期的机关生活,使他养成一个习惯:越急的事,他越从容不迫;越不急的事,他越迫不及待。他总结了一套理论,欲速则不达,所以越急的事,你越要“乱云飞渡仍从容”,你不急,才能看清急着的各方到底在急什么,这样你才能顺应历史的潮流,你如果跟着急,就可能被卷进去;而越不急的事,你就得越千钧一发箭在弦上,比如说省纪委、省委组织部决定联合举办领导干部配偶党纪知识讲座,文件刚一下发到交通厅,周山川基本上是刻不容缓地交代下去,大会小会讲,讲得有声有色,还明确要求“副厅”以上干部配偶必须到会。人家省里的文件也没有规定说“必须到会”,就是说了一个“建议到会”。
  赵通达也是多年老机关,他当然熟悉厅长这一套。他也知道所谓正义呀公道呀,在机关这种地方,都太虚。再说魏海烽已经做了“副厅”,一般情况下,只要没有违法犯罪,是不可能把他拿下的。所以他来找厅长,还真不是为了讨什么公道,而是为了争取自己日后的生存空间。赵通达坐下以后,没多废话,三言两语直奔主题:“厅长,我能理解魏海烽同志急于做事的心情,但我很难接受他的工作作风。许厅主持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和我们这样说过话,下级应该尊重上级,但上级也应该尊重下级。我们基建处对他的这种做派已经有很多议论了。长此以往,势必影响工作。我希望,以后有关平兴高速,还是能直接向您本人汇报。”
  最后这句话,让周山川心里很舒服。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己还是德高望重的嘛。但他不便于立刻支持赵通达,至少不便于让赵通达感觉自己支持他。所以,尽管心里暗爽阵阵,但周山川的面容却渐渐严肃起来。渐渐严肃起来以后,周山川对赵通达说:“海烽同志脾气是急了些,我是要和他好好谈一谈。但同时也希望你能多谅解他,毕竟平兴高速迫在眉睫。”见赵通达似乎还要说什么,周山川边往起站,边说,“海烽同志新官上任,对于基建,很多具体问题你是行家,你要配合他支持他。”
  赵通达识趣地走了。
  半小时后,周山川去了海烽办公室,明确告诉魏海烽:“当初在提赵通达和魏海烽之间,不是没有争议的。赵通达也是一个优秀的干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他是基建处处长,如果他不配合你,你这个副厅怎么干?”
  魏海烽沉默片刻,对厅长直言:“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他对我当这个副厅,心里不痛快。”
  厅长周山川冷冷地问:“换你呢?”
  魏海烽哑了。厅长乘机教育了魏海烽一番:“别以为当了领导,就可以想训谁就训谁,训人谁不会?你嘴上痛快了,把人家训了,人家就服了?就跟你干了?训人不是本事。”
  魏海烽面色凝重,这是他当“副厅”以来,头一次挨剋。
  陶爱华自从魏海烽升官,整个人变了脾气。以前,下班回家,一般都是她耷拉着个脸。魏海烽要是不问她,她就一直耷拉着;魏海烽要是问她,她就说护士长这活儿就不是人干的,整天病房里乱七八糟哭爹喊娘,没一件高兴事。现在,虽然干的还是原来那一摊,病房里还是乱七八糟哭爹喊娘,但陶爱华总是笑口常开,整天乐呵呵的。倒是魏海烽,经常一进门就拉着个脸,陶爱华问他,他也不说。陶爱华也不介意他不说,丈夫当了“副厅”,肩上担子重了呗,再说电视剧里什么时候领导出来不都得双眉紧锁一脸忧国忧民?
  陶爱华是彻底体会到做“官太太”的荣耀了——大院里,来来往往的街坊邻居谁见她谁不是放大一号笑容?有一次她去买菜,还有人跟她幽默,说:“陶护士长,亲自买菜啊?”
  陶爱华心眼直,没细想,说:“不亲自买菜谁给买?咱又不是慈禧老佛爷。”
  事后回过味儿来,敢情人家是跟她这个“副厅夫人”套近乎呢!
  陶爱华招呼魏海烽吃饭,魏海烽心事重重,吃两口就不吃了。陶爱华搭讪着问怎么啦你?谁惹你啦?魏海烽叹口气,说我得去通达家谈点事。陶爱华“扑哧”笑了,说你现在是赵通达的领导,上班领导不够,下班还上人家去领导啊?
  这话本来没什么,但联想到下班前刚被厅长剋过,魏海烽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他这个领导当得实在窝囊,明摆着人家赵通达不服他,他还不能把人家怎么着。人家也是一个正经的处级干部,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就因为顶了你魏海烽两句,你就容不下人家啦?这较起真来,人家不会说赵通达什么,就是说,最多也是说赵通达耿直;但说你魏海烽可就没那么好听了,“小人得志”这些词早给他预备下了。当官是一门学问哪,他魏海烽且得琢磨呢。
  陶爱华没有注意到丈夫魏海烽的脸色,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神思飘渺,叨叨唠唠地说:“你看啊,你和赵通达是同学同事对门,过去,都是处座,说起来算平级,这回儿子上高中才真让我见识了,敢情这处和处还有着那么大的差距!都是处,可权力含量不一样。那些天,我一看咱家陶陶跟赵伟一起出去,上不同学校,穿不同校服,我这心里头就不是滋味,儿子考得不如人家我也认,比他们考得好他们上重点我们上不了……”
  最近一段时间,陶爱华变得特别爱回忆。魏海烽能理解陶爱华,“幸福的时候回忆曾经的痛苦便格外幸福”,尤其是边回忆边絮叨,透着愉快和解气。一般来说,魏海烽不会理会陶爱华的回忆,一个女人一辈子没几件快活事,好容易现在有了这么一件,人家爱说就说呗。但今天魏海烽心情格外不好,所以就有点不耐烦。他打断陶爱华,说:“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别跟人家比。总比总比,有意思吗?”
  “不比?不比就没有好赖高低。刘翔凭什么是世界冠军,那还不是比出来的?”陶爱华喜滋滋的。
  “你当过日子是奥林匹克运动会啊?爱华,你这话在家说说行,到外面……”
  “我有这么缺心眼吗?现在好了,让那些势利小人,后悔去吧。”陶爱华一想到老谭夫妇,她就过瘾。那天,隔着一条马路,老谭爱人老朱就招呼着过来,满脸堆笑,一见她就说:“陶护士长,一直想跟你说,你家陶陶上学的事……”
  当时陶爱华刚下班,不知道自己老公已经当上了“副厅”。她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赵通达看着老朱跟她拉拉扯扯,脸上的表情是那么不屑。现在想来肯定是觉得世态炎凉看不惯呗。陶爱华记得老朱拉着她袖子,凑到她耳朵边跟她说:“不怕你笑话,你来我们家那几天,我刚巧和老谭闹了点别扭,不愿意搭理他,结果你这事儿就忘了跟他说。你问我的时候我又不好意思说。后来闹大了,我们家老谭才知道。这不他一直惦记着陶陶的事,一直在张罗,张罗得差不多了,才敢跟你说。实验中学、二中、五中,你想让陶陶上哪儿?”
  陶爱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得花多少钱?”
  老朱故作亲热地推了陶爱华一把:“谁敢让你花钱?回头又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陶爱华有点不好意思,也推了老朱一把。两个女人,一人一把,泯了恩仇。老谭在马路对面,手里提着一兜火烧,冲着她们和蔼可亲地笑着。回到家,陶爱华才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丈夫当了“副厅”,她当即就觉得特解气——你想帮我们转到重点是吧?我们还不去了,我们就在十七中待着,挺好。
  魏海烽到底是没有拗过自己,还是硬着头皮去敲了赵通达的门。他本来想着赵通达怎么都该让他进门,结果赵通达半天才开门,开了门也没让他进,而是堵着门问他有事儿吗?魏海烽站在门口解释了几句,大概意思是说,今天自己态度不好,道歉。赵通达哼哼哈哈敷衍着,都是面儿上的话,没什么没什么,不用不用,哪至于哪至于。魏海烽想这么说没意义,得跟赵通达坐下,把话聊开了聊深了,所以他随嘴问了一句家里方便吗?赵通达明显一愣,忙说方便方便。
  魏海烽问这话,本来没别的什么意思,就是一句客套,但赵通达这么一说,就让魏海烽觉出自己不该这么问。什么意思?问一个鳏夫家里方便吗?尤其这个鳏夫还不是一般的鳏夫,是一个和自己存在利害关系的处级干部,魏海烽这么问就容易让对方觉得是别有用心了。
  其实,魏海烽一进了客厅,就感觉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房间里很整洁,还有一丝浪漫和温馨。桌子上摆着一大盆蒸螃蟹,一瓶起开的红酒,一对水晶高脚杯。魏海烽赶紧知趣地说了两句后就撤了。
  陶爱华见魏海烽这么快就回来了,顺嘴问了句:“效率够高的啊,谈完啦?”
  魏海烽顺口说了句:“他家有客人。”
  陶爱华眼睛立刻变得炯炯有神:“谁啊,男的女的?”
  “不知道。”
  “你没看见?”
  魏海烽不接茬。
  “肯定是女的。你们男的呀!”陶爱华认为魏海烽是故意不跟自己说。
  魏海烽皱起眉头,没好气地训了陶爱华一句:“别胡说。”
  陶爱华来精神了:“我胡说?我亲眼看见的。都好几回了。”
  陶爱华看见的那个女的,就是沈聪聪。最近一段时间,赵通达和沈聪聪走得比较近。俩人本来就认识,沈聪聪过去是跑口记者,跟赵通达也算有过接触。在沈聪聪印象里,赵通达在交通厅的地位应该比魏海烽高。所以,她那天被魏海洋一通抢白,回家越想越气不过,鬼使神差地给赵通达打了一个电话,问赵通达对魏海烽了解不了解。赵通达以退为进,反问一句:“你怎么想起问他来了?”沈聪聪大致说了一下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从魏海烽拒绝她采访青田古墓开始,到魏海洋跟他们报社签定广告合同为止。最后沈聪聪说:“你们那个魏海烽从一开始就反对这事,现在他弟弟又掺和了进来,我总在想,这里头是不是藏着什么猫腻。……你们同事这么多年,你觉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通达当时在办公室,显然说话不方便。沈聪聪也感觉到了,就问他方便不方便出来,俩人就约着见了面。地方是沈聪聪定的,约在一个临街的茶餐厅见面。沈聪聪先到,她跟人约事情,一向喜欢先到个五六分钟。这样,一方面,可以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座位,另一方面,也显得对别人比较尊重。要搁平常,赵通达根本不可能跟沈聪聪在电话里聊这么久,也根本不可能到这种茶餐厅来谈事情。赵通达工作这么多年,只在两个地方谈事,一个是他自己的办公室,一个是许明亮同志的办公室。他根本不认为,有什么事,需要在街上的什么茶餐厅谈,至少他是没有这样的事情。
  茶餐厅离交通厅不远,步行十分钟。赵通达准时进门,一进来就看到沈聪聪,他赶紧快步上前,结果刚一落座,又不自觉地站起来,嘴上说了句:“哎呀,这个地方太乱了。”
  沈聪聪马上意识到了,像赵通达这样的政府官员,是比较在意“男女问题”的。沈聪聪立刻大方地说:“是太显眼了吧?要不,咱们换个座位。”
  这么一来,赵通达反而不好意思了,说:“没关系没关系。”
  沈聪聪见赵通达胳膊上缠着黑纱,不问也不是,但问又觉得冒昧。赵通达看出来了,对沈聪聪说:“我妻子刚去世。”
  这话一说出来,沈聪聪就不自在了。人家老婆刚去世,就跟一女记者在众目睽睽下坐在一起,是有点不容易说清楚。沈聪聪建议:“咱们还是换个位置吧。”
  本来什么事儿都没有的俩人,换来换去换座位,倒把气氛换得暧昧了。
  沈聪聪三十二岁,单身,是省报著名记者,做时政新闻出身。这一两年,她事业情感两不顺:情感不顺,可以简单归结为她高不成低不就;事业不顺,用他们省报梅总监的话说,是沈聪聪没弄清楚自己的时代需要,没有及时调整自己,做到与时俱进。这已经是一个电视时代、读图时代,哪还有报纸记者什么事啊?还一天到晚想着铁肩担道义,那道义归你担吗?老想当法拉齐,老想得普利策新闻奖,那奖跟你有关系吗?
  沈聪聪等着赵通达开口,赵通达迟迟不吭声。沈聪聪略微有点失望,说:“你要是不方便跟我说魏海烽就算了。”
  赵通达慢慢道:“……他现在是我们厅的副厅长了。”
  沈聪聪一惊,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赵通达笑道,语调轻松地:“在他的领导之下。”尽管赵通达已经很努力地表现出豁达无所谓,但男人在事业不顺时的沉重失落是怎么也遮不住盖不住的。
  沈聪聪忽然为他难过起来。两个失意的人,就像两个寒冷的人,会不自觉地互相靠近,仿佛靠近一些,就能温暖一些。
  魏海烽敲门的时候,沈聪聪刚跟赵通达把酒满上。依着她的脾气,就直接开门,女单身,男丧偶,一起吃个晚餐,怕见人吗?但见赵通达那不自在的样儿,她就回避了。赵通达送走魏海烽,门刚关上,沈聪聪就从赵伟的房间里出来,满脸的不高兴。
  赵通达忙说:“生气了?”
  沈聪聪摆摆手。她真没生赵通达的气,她是为在房间里听到魏海烽跟赵通达说的那几句话生气。她觉得魏海烽真有点“抖起来”的意思。赵通达却有点心虚,跟沈聪聪一个劲解释,说他倒是不怕人看见,议论也无所谓,主要是怕连累了沈聪聪。沈聪聪听了,似笑非笑,对赵通达说:“得了吧。我估计魏海烽肯定知道你这儿有别人。你说你一个人摆俩酒杯干什么?”
  赵通达手一摆:“随他怀疑!”显得很男人。
  赵通达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沈聪聪的视野中。一个中年人,稳重得体,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一定的经济基础,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目前又正处于事业停滞期,有的是时间跟她一起聊聊人生聊聊社会聊聊理想以及聊聊处世哲学。
  沈聪聪干了十年新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窝囊过。凡是批评报道,不得擅自采访,更不得擅自发稿,领导说这是为了慎重起见。事情的起因,还是她那篇批评泰华集团野蛮施工毁坏古墓的稿子,当时虽说是从版上撤下了,但事后她多次在编委会上提出,如果广告部门这么做广告,我们编辑部就没法做新闻了。
  梅总监开始脾气还好,她是那种只要把事办了,目的达到,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的人。后来,沈聪聪没完没了,一开会就说这事,一开会就说这事,连带着报社的几个老同事也出来为沈聪聪说话,梅总监就搂不住火了。最后,报社专门为编辑部和广告部开了一次协调会,梅总监带着经营部门的全体主管一上来就说:“你们编辑部要有本事,你们就自己挣稿费、车马费、编辑费、防暑降温费、医疗费。别在这儿教育我们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好像我们广告部,就庸俗,就低人一等,就不知道什么叫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这是什么时代?资本时代,你们得学会尊重资本意志。你不尊重人家,人家凭什么给你钱?给你广告?”
  沈聪聪说:“照你们这么说,我们还做什么新闻?写一篇报道,还得先打听人家跟咱们报社有没有广告合同,笑话。干脆以后选题会,你们广告部给我们来开得了。”
  梅总监是做记者出身的,也不是不知道选题会是怎么回事,当即说:“沈聪聪,不至于毙你一篇稿子你就说没新闻可做了吧?天下之大事情之多,楼市楼盘涨价了,奥运冠军下海了,母子跳楼自杀了,超女粉丝打架了——选题多了去了,怎么就非得批评政府批评企业才叫选题呢?”
  这事闹到最后,还是社长水平高。他避重就轻,绕开问题核心,即报社是否应该对存在问题的广告客户网开一面。要说社长有水平,水平就在这儿。他倘若正面解决这个问题,势必把自己缠进去。比如,他要是支持广告部,那么肯定被编辑部抓住把柄。沈聪聪这群文人是最不好惹的,不要说告到记协,就是在网上议论议论,说如此社长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缺乏新闻从业道德之类的他也受不了。而他要是支持编辑部,那基本上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广告客户跑了,收入少了,他这个社长对上对下就都不好交代了。现在都是自负盈亏,一张报纸几毛钱,靠卖报纸能挣几个钱?还是得靠广告。而要靠广告,你就得改改文人脾气,想骂谁就骂谁,能成吗?和气生财和气生财,骂能骂来钱吗?万一人家企业有点背景,或者你哪句话说得有点毛病,人家告了报社,你记者没事,报社可是得担责任。官司输了,报社得赔钱。就算官司最后能打赢,报社不是还得请律师打吗?一年要打那么几场官司,光律师费得多少?但显然这话,是不方便拿到桌面上说的。因为只要说,就会落下口实。报社一大批正直的老记者就会以此攻击社长,质问他作为一个社长,是不是为了点蝇头小利,就可以不讲新闻良心了?
  其实,社长在开协调会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解决方案。之所以开会,就是走走过场,等两边都火药味十足的时候,社长出来高屋建瓴一下。社长清楚,他这个方案要是先说出来,肯定两边不讨好,但争执不下的时候说出来,两边就不容易有什么话说了。社长有个外号,叫“两点社长”。这个外号的由来是因为他无论大会小会,只要一开口,就是“我来谈两点意见”。这一次,他照方抓药,还是两点意见。第一点是虚的,核心意思是广告部和编辑部都是报社的重要部门,以后要经常联系,加强合作,要相互尊重,不要相互拆台。第二点是实的,主要针对编辑部,说的是以后编辑部重大选题重大报道,尤其是批评报道负面新闻,一律要经编委会研究通过。这样做,是为了对社会负责任,谨防少数不良记者把报纸版面当成泄私愤的工具;尤其是要防止一些新闻记者打着正义的旗号,勒索敲诈企业,破坏正常的经济秩序和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这第二点,说得一点毛病没有,沈聪聪当时没弄明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后来她才发现,跟自己的关系太大了。只要她报的选题,稍微敏感那么一点,编委会就要研究;而这一研究,一个星期一个月都有可能,研究到最后,即使同意发稿了,也过了新闻时效,成了炒冷饭。
  沈聪聪心灰意冷,她忽然发现自己需要一个能谈点私事的朋友,但是她竟然没有。不是她人缘差,而是她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她自从二十七岁高龄吹掉最后一任男友后,就把自己锁在工作上了。那时候,是新闻记者的黄金时代,也是沈聪聪最能跑的时候,她就这么跑了四五年,然后斗转星移,她这样的记者一下子就过时了吃不开了。以前她写批评报道,批评官员批评政府批评企业家,人家夸她,说她有正义感有良知;现在她再这样,人家就说她心态不健康,说她仇富,说她缺乏建设性,说她怀有不可告人的私人目的。沈聪聪需要一个理解她的人,一个能跟她聊聊的人。她翻电话本,翻来翻去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基本都是工作关系,基本都是结婚成家的。结婚成家的女人,基本都是围着老公孩子转;结婚成家的男人,她怎么好意思打个电话就为了说说自己的烦恼?当然,也有没结婚成家的,年岁太小的,肯定没法聊这些事,他们还不懂事儿呢。年岁相当的,就都是男的了,女的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在沈聪聪认识的人里,不多。而男的,沈聪聪显然不愿意主动跟人家打电话,现在三十多岁单身男人,自我感觉太好。
  赵通达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沈聪聪的视野中。一个中年人,稳重得体,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一定的经济基础,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目前又正处于事业停滞期,有的是时间跟她一起聊聊人生聊聊社会聊聊理想以及聊聊处世哲学。本来,沈聪聪倒也没想着要跟赵通达怎么样,不过就是跟他聊聊魏海烽魏海洋;后来聊得多了,就觉得熟了,生活中的小忙也愿意叫对方帮一下。俩人这么来来往往,边上的人就看出了意思;看出了意思,有热心肠的就帮他们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开始,赵通达还有点顾虑,自己妻子去世不久,担心影响不好。后来他发现,社会价值观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人们不但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相反还觉得他有本事、有魅力。这让他感觉很愉快,脸上也有了光彩,有什么事也愿意带上沈聪聪。
  沈聪聪是一个稍微有那么点拧巴的女人。每次赵通达带她去什么场合,她都是推三拖四,去了之后,又不苟言笑。对这一点,赵通达心中暗自跟宋雅琴比较了一下:宋雅琴不如沈聪聪漂亮,但比沈聪聪人情练达得多,知道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说话,知道怎样做是帮男人撑场面;沈聪聪则比较自我,合得来的人,她说说笑笑,合不来的人,她一言不发。有一次,赵通达委婉地跟她提出批评,沈聪聪索性说:“以后你这种事别叫我。你的朋友是你的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懒得应酬他们,再说你们说的事我也没兴趣。”
  沈聪聪自从跟赵通达明确了关系以后,虽然脾气秉性还跟以前差不多,但给她笑脸的人则越来越多。至少,在选题会上,她的选题通过率大大提高,而且报社的好稿奖每个月都有几篇是她的。最初她也没当回事,直到有一次,她一篇纯粹的“面子活”得了好稿奖,她才意识到,这个奖里真的是有她的一半有赵通达的一半。按道理说,这样的事情,换个女人肯定心里暗爽得不得了,但沈聪聪却觉得别扭。那篇“面子活”,说的是交通厅廉政建设的事,主要是拍厅长的马屁。她是拗不过赵通达,勉强发稿,没想到弄个好稿奖,搞得她一连好几天,走在报社的走廊里都抬不起头来,总觉得有人议论她,即使别人对她笑,她也心虚,觉得人家笑容里另有深意。沈聪聪忽然觉得,自己正成为她平生最痛恨的一类人——视理想如垃圾视正义如粪土只要价格合适什么都可以交换的那类人。有一次,她在报社院里碰上魏海洋,魏海洋装没事儿人似的跟她打招呼,说本来要找梅总监,既然见到沈主编,就别从梅总那儿过一道手了。说着,给沈聪聪递过去一个信封。沈聪聪眼睛打量了一下信封,没接。魏海洋笑着,说:“一篇新闻稿,您给处理一下。”
  沈聪聪阴着脸问:“什么新闻?”
  魏海洋阴阳怪气地反问:“什么新闻不能发?”
  沈聪聪说:“比如给企业拍马屁的。”
  魏海洋嘿嘿一笑,说:“那给未婚夫单位拍马屁的呢?”
  沈聪聪当即被噎住,后来见到赵通达,把一通邪火发到赵通达身上。当时赵通达有点吃惊,在他看来,女人给自己男人发两篇稿子,这算什么事?至于吗?
  赵通达本质上不是一个浪漫的男人,对女人也并不细心。沈聪聪发了邪火,自己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但转过头又一看,人家赵通达并没有放心上,沈聪聪不免觉得有点失落。她问赵通达:“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发火?”
  赵通达笑笑,说:“肯定是单位遇到不痛快的事了。”说完,赵通达话锋一转,就开始说自己单位的事。其实,沈聪聪对交通厅哪个领导说了一句什么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并没有那么大兴趣。每次赵通达说,她都是强打精神听,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琢磨,魏海烽跟陶爱华在家里是不是也尽聊这些事?沈聪聪跟赵通达闲着没事儿的时候,议论过这事。沈聪聪话说得比较含蓄,大概意思是说,魏海烽怎么找这么一个没文化的老婆?他们有共同语言吗?赵通达听了,有点吃醋,立着眼儿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共同语言?陶爱华是没多少文化,但魏海烽看就看上她这个没文化。没文化正好给他当枪使。”跟着赵通达就把陶爱华给他泼脏水的事儿又提了一遍。赵通达只要一想起陶爱华站在机关大院门口扯着脖子嚷嚷,一口一个“赵通达赵大处长”,就气不打一处来。沈聪聪听着听着,不禁一阵心烦,她强压下心头的不愉快,心说一个大老爷们,在人前也仪表堂堂,站起来也七尺汉子,怎么在自己女人面前,总跟一个“怨妇”似的,不是埋怨这就是埋怨那。赵通达并没有意识到沈聪聪的不愉快,也没有意识到沈聪聪跟他的亡妻宋雅琴不是一类女人。宋雅琴是那种母性很强的女人,在宋雅琴那里,赵通达高兴,她替他高兴,赵通达受了委屈,她比自己受了委屈还难受。但沈聪聪做不到,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完全与赵通达联系在一起,更何况她对赵通达反复提到的这些勾心斗角鸡零狗碎的事情本来就缺少耐心。从某种角度上说,她总渴望着一种壮怀激烈的生活,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能像陶爱华那样,满足于做一个小官太太。她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如果她想过,她早就可以过,她为什么不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去过这样的日子,反倒要等到三十二岁?这种念头,常常在她一个人的时候冒出来,冒出来以后又被她自己打消。她甚至狠狠地嘲笑自己,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你沈聪聪凭什么就非得要求点不同寻常?怎么你的生活就得是激动人心的?怎么你爱上的男人就得是英雄盖世的?怎么你写的文章就得是满世界转载引起巨大轰动的?别做梦了,三十二了,该结婚过日子了。一个女人连给自己找个好老公的本事都没有,遑论其他?
  赵通达跟沈聪聪谈恋爱的事情,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飞遍交通厅的各个角落。对这件事情,最不解的就是魏海烽,他心里这个纳闷——这俩人谁都不挨着谁,怎么可能走到一块?
  魏海烽平常在家跟陶爱华没什么话,陶爱华跟他说什么,他最多也就是哼一声哈一声。陶爱华看上去好像有点没心没肺,但心里也有个眉眼高低呢。她每次跟魏海烽说事,表面上是抓着什么说什么,没什么目的性,但暗地里也注意观察魏海烽的表情。魏海烽喜欢听的事儿,她就多说;魏海烽没兴趣的事,她就少说。据陶爱华观察,魏海烽对赵通达和沈聪聪的事情还是蛮有兴趣的。所以,她只要得着机会,就在魏海烽面前说这事。
  这天,她在院子里碰上沈聪聪,赶紧跳下自行车跟沈聪聪打招呼,打过招呼,又推着车跟沈聪聪边走边聊。沈聪聪有点不习惯,再说她也知道陶爱华跟他们家赵通达的过节。赵通达不愿意她跟陶爱华走得太近,曾经好几次提醒沈聪聪,离这种人远一点。
  沈聪聪浑身不自在,又找不着借口。她摆明是去赵通达家,陶爱华等于跟她是同路,人家推着自行车陪着她聊天,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您走您的,我走我的,以后没事儿您少跟我说话。
  陶爱华也不介意沈聪聪的冷淡,滔滔不绝地跟她说起了赵通达。
  “……通达这人我了解。跟你比,除了岁数大点,二婚,有孩子,其他方面没什么毛病。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岁数大,会心疼人。咱女人过日子,图什么?不就图个知冷知热。”见沈聪聪听得有点上心,陶爱华越发说得起劲,“二婚现在也不算什么。就是有孩子,算是个……什么呢?不足吧。后妈不好当,轻了重了都不是。自己的孩子,骂两句打两下,没什么。别人的孩子,能成吗?可是话说回来,孩子哪有不淘的?真淘起来,烦死你。亲妈就可以随便打骂,打过骂过就过去了,孩子照跟你亲,他知道你是为他好。别人的孩子就不行了,别说打骂,重点的话你都不能跟他说。所以说,后妈不好当。……不过好在赵伟也大了,过两年就该上大学出去了,所以呢,这其实也不算什么。不过沈记者,你得对赵伟好,要我说这世界上,没有比没妈的孩子更可怜的了。……”陶爱华边说边观察沈聪聪,沈聪聪刚一露出专心的表情,她马上自告奋勇跟沈聪聪出了好多主意,又问沈聪聪见过赵伟没有。沈聪聪大大方方地说,还没有,今天晚上第一次见。
  陶爱华“哎哟”一声,“哎哟”得又诚恳又夸张,对沈聪聪说:“这第一印象最重要。你给赵伟带什么礼物没有?”接着,死说活拽非把一盘本来给陶陶买的《头文字D》塞给沈聪聪,说这么大的孩子都喜欢这个。这事后来让赵通达知道,赵通达皱着眉头把沈聪聪说了一通。大概意思是,那个陶爱华有心眼儿着呢,没准儿是替魏海烽搞“夫人外交”——两家男人有工作矛盾,面和心不和,两家女人先建交。古人说,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和治国其实道理是差不多的。沈聪聪嫌赵通达想复杂了,她说陶爱华就是那么一个人,本质上还是朴实善良的。赵通达听了大觉逆耳,说了句“幼稚”,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呛了起来。开始也没当回事,但沈聪聪伶牙俐齿再加上又习惯采取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战略,比如动不动就说:“通达,没想到你心理还挺阴暗。你就不能简单一点吗?怎么什么事到你那儿就都变得那么复杂?”赵通达最受不了人家攻击他的“道德情操”,他恨恨地对沈聪聪说:“你认识陶爱华多长时间,我认识她多长时间。不是我复杂,是她确实就是一个长舌妇。我给你打个包票,不管你跟她说了什么,她今天晚上就能学给魏海烽,而且还得加上她那庸俗无聊的评论。”沈聪聪居高临下地反问:“你怕她评论你什么?”赵通达不习惯沈聪聪的咄咄逼人,气得说:“我不怕她评论什么,我是不喜欢她议论咱们的事。”
  赵通达猜得一点都没错。陶爱华一进家门,换鞋的工夫,就把遇上沈聪聪,沈聪聪要见赵伟,以及《头文字D》一口气说了一遍,最后还颇带感情色彩地加上一句评论:“……唉,赵伟他妈妈走了才多长时间,这才叫尸骨未寒哪!……”
  魏海烽赶紧把门关严,毕竟住的是交通厅宿舍,让人听见不好。儿子魏陶十六七岁半大小子,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接过陶爱华的话:“说什么哪,妈!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旧衣服没了就得换新的。要不怎么办,让人赵伟他爸光着?”
  魏陶吃过饭写作业去了,陶爱华见魏海烽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就凑过去挨着魏海烽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魏海烽扯闲话:“你说这沈聪聪和赵通达是谁先主动的?”
  魏海烽闷头看报,不吭声。陶爱华说话的欲望不仅没减,反而愈发蓬勃:“肯定是沈聪聪。她三十二啦,人又要强,这赵通达是丧妻,要是没丧妻,她连赵通达这样的,都不见得轮得上。我们医院,有一个女博士,刚分来的时候,眼睛长在脑袋顶上,谁也看不上,如今三十了,急得呀……我本来想把她介绍给海洋,海洋一听,连面儿都不见,说三十了,还没嫁出去,肯定有毛病。后来又托人给介绍了一个四十的,人家一听她这岁数,说太大了,不干。本来我还惦记等过了些日子,跟赵通达提提,得,也甭提了,这沈聪聪下手也忒快了点。”
  魏海烽猛地把报纸合上,感觉一口气堵在心窝口,上不去下不来的。沈聪聪现在见天往交通厅跑,交通厅一个屁大点事儿,厅长都亲自点将。今天在会上,魏海烽主持会议,传达领导干部要把好“家门关”的纪委文件,正说到领导干部要警惕家属利用干部手中的权力和影响从事非法牟利活动的时候,赵通达“嘿嘿”冷笑了两声。魏海烽黑了脸,知道赵通达这两声“嘿嘿”是冲着他弟弟魏海洋办公司来的。魏海烽咳嗽一声,压住火,继续传达,结果又被厅长没头没脑地打断。厅长笑眯眯地说:“通达,什么时候结婚啊?……海烽,我打断你一下,我怕回头忘了。”接着把话头丢给赵通达:“平兴高速说话就要上马,省里的意思是要我们一手抓廉政,一手抓建设,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赶紧把婚结了,争取早日把沈记者发展成我们交通厅的家属,多给我们报道报道。”一席话说得又亲切又随和,满屋人都笑起来。在魏海烽看来,厅长这话根本就没什么可乐的,但是一件不算太可乐的事儿,大家都乐,这说明什么?
  魏海洋的公关咨询公司,确实跟丁志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事儿,魏海烽要说自己一点不知道,那是说不过去的,他猜也能猜点眉目出来。可是,就因为自己当了官,就不让做弟弟的下海发财,似乎不但说不过去,而且也说不出口。海洋这么多年,什么什么都不顺,如今这年月,男人要做事,如果一点点背景都没有,不是说做不成,但确实很难。否则,为什么海洋早不下海晚不下海,非得赶在他“副厅”上任之前那么两三天下海呢?
  魏海烽不是没跟魏海洋谈过,魏海洋根本听不进去,来不来就说:“哥,你放心吧,我害谁能害你吗?一切都在合理合法的程序之中。所有因素包括你们那个关于领导干部配偶子女的从业规定,我都研究分析过了。你们那规定规定不到我的头上,我一不是你的配偶二不是你的子女,咱俩不是直系是旁系!”
  话说到这份儿上,魏海烽就只好跟魏海洋直截了当把话说破:“你别把别人都当傻子,你跟丁志学走得那么近,别人都看不见吗?丁志学是想通过你拿下平兴高速,你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人家跟你签广告代理合同,那不是白签的。”
  魏海洋还是不当回事,说:“哥,咱得吸取赵通达的教训——赵通达为什么没升上去?他太爱惜他那身政治羽毛了。鸟太爱惜羽毛就飞不高,人太爱惜羽毛就成不了大事。权力给你是让你用的,你紧紧拿在手里不用,和一个女人长得如花似玉老死深闺有什么两样?冰清玉洁是冰清玉洁了,但资源也浪费了……”
  魏海洋自以为把哥哥魏海烽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他知道魏海烽心里在担心什么。他索性跟魏海烽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我们是公关公司,不假。我们之所以挣钱,一大部分就是替企业游说政府,要不人家干什么给我们钱啊?但公关与贿赂绝对是两回事。贿赂是什么?是企业通过给予政府官员物质利益,换取官员的某种庇护,属违法行为。公关是通过专业人士与政府官员保持良好关系,促使政府为保护企业的利益做出某种决策。中国到现在没有建立起这种良好机制,除了认识误区,企业与政府之间缺乏规范的信息交换渠道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在美国,公关行业就非常正规,主要业务就是帮助美国各大企业游说国会议员,使他们能提议或通过有益于本企业或本行业的议案。而不少大企业聘请的游说者,正是国会议员的妻子、儿女或者近亲……”
  “别动辄美国美国的!美国是美国,中国是中国!你知道什么美国什么中国,就直接说你要干什么不就完了。”魏海烽不耐烦地打断魏海洋。魏海洋有点心虚,但他今天来,就是为说动魏海烽去参加泰华集团的一个企业年会。他硬着头皮把这个意思说了,果然不出所料,魏海烽一口拒绝。魏海洋有点着急,说:“连林省长在内,一共要来11个政府官员呢,你怕什么?”
  魏海烽再也搂不住火了,差点要说:“我要是林省长,我也去。作为省长,支持一下省里的优秀企业,名正言顺。可我是一个副厅长,交通厅多少个副厅?怎么别的不请,单请你魏海烽?再说厅长还在位呢,让别人怎么想?”但话说出口,变成了:“平兴高速是我具体抓不是林省长,所以林省长可以去我不能去。下一步马上要进行招标,泰华集团肯定要参加投标,这种时候我不想跟任何投标单位走得太近!”
  “哥,我认为你的思维方法有问题:作为政府官员,不能为了把自己撇干净,就不跟企业接触。那样你们是廉洁了,可是社会还有活力可言吗?现在连国家都召开财富论坛联系有影响的企业家呢!你想想,作为政府官员,如果一个企业家都不认识,或者说没有一个可靠的企业家朋友,他能做出什么好的决策?”魏海洋不甘心,他倒不是为了跟魏海烽争一个口舌上的输赢,而是他今天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丁志学已经让丁小飞明确告诉他,之所以让他魏海洋做泰华的独家代理,百分之百的原因是因为他有这个哥魏海烽,这是一种独特的政府资源。人家泰华现在要办一个企业年会,你连你哥都请不动,以后你魏海洋还在泰华怎么混呢?魏海烽显然也明白弟弟的意思,但在他眼里,魏海洋看上去机灵老道,实际上,就是一个愣头青,属于那种别人把他卖了,他还给人家数钱的那种。魏海烽对魏海洋说:“海洋,我理解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是,你们也得理解我,希望你们能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好不好?”魏海洋了解魏海烽的脾气,魏海烽这么说,就是不去了。魏海洋回去琢磨了一个晚上,琢磨出道道儿了:魏海烽之所以不去,是怕影响不好——噢,你弟弟的公关公司承包了一个企业的庆祝活动,你做哥哥的以政府官员的身份去捧场,传出去确实难听。魏海洋想明白这一层,就踏实了,他得给哥哥魏海烽找一个台阶。
  魏海洋开着丁小飞的宝马,去了光达管理学院。他自己那辆捷达,以前在学院当老师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上哪儿都一脚油门,现在做了生意,就越发觉得开着难为情。他现在开的这辆宝马是小飞淘汰下的,说让他先开着。魏海洋也就没跟丁小飞客气,反正也是为泰华办事;再说,那辆宝马也是丁小飞开剩的,又不是新的。
  魏海洋把车一直开到院长办公楼下,停好,下车,“刷”的一落锁,感觉好得一塌糊涂。什么叫生活?这才叫。
  院长姓王,是一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属于那种典型的身在象牙塔心系名利场的精英派知识分子。所谓精英派知识分子,就是认定自己生来就有特权,就可以主宰芸芸众生的命运。或者换句话说,他们认为只有精英才配有话语权,才配享受民主;而其他的人,尤其是老百姓,最大的美德就是逆来顺受以及崇拜精英。比如说,精英可以在老百姓买不起房的时候说,房子本来就不是给穷人盖的;再比如说,精英可以在穷人治不起病的时候说,医学是为富人服务的,穷人是为医学服务的。一边说一边还觉得自己很幽默。在见到“精英院长”之前,魏海洋该铺垫的已经都铺垫过了,这次来就是直接敲定细节。“精英院长”在魏海洋面前,需要摆点精英的架子,但这点架子显然不能摆给魏海洋看,魏海洋已经不是他下属了。所以“精英院长”请秘书打电话把李处叫来,李处就是魏海洋以前的系主任。李处显然处于待命状态,院长一招呼,一溜小跑就过来了。
  李处自然是清楚“精英院长”叫他来的意思,他一本正经地当着魏海洋的面说:“邀请咱们学院做泰华二十周年庆的同贺单位,我认为这是好事。现在社会上批评我们,说我们这样的商学院,任课老师自己根本没办过企业没经过商,甚至没有在大公司大机关的任职经验,给人家讲工商管理,讲什么?尽是纸上谈兵!同泰华合办活动,既提高了我院的社会美誉度,又加强了学院同一线经济人物的联系,一举两得!”
  “精英院长”边听边频频点头,最后以一种“精英”的口气吩咐李处:“魏总的意思是,我们学院作为同贺单位,负责出面邀请政府官员,这里是名单,你看有没有难度?”
  李处心里骂了一句,但手却必恭必敬地伸了出去,接过名单,边看边说:“省里头没在我们这里上过课的官员不多;而且咱们学院请,官员也愿意来,尊师重教嘛。”
  谈过事儿,魏海洋请客,一行人直接去“顺风”。李处搭魏海洋的车,一路上感慨万端:“换车啦?你走就对了……还真的是应了那句老话了,舍得舍得舍了才能够得。我这些年来,一直想走,一直没走,一直没走,一直想走,一混就混到了四十大几,如今是,想走也走不动了,也没地走了。……你房子也买了吧?……魏老师,你知道现在学院里有多少人羡慕你!……”
  魏海洋本来对李处是充满厌恶的,想当年在他手下受的那些窝囊气,但现在他开着车,回想刚才李处在“精英院长”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儿,不禁一声轻叹——李处也是两鬓斑白的人了,还要如此辛苦地巴结如日中天的新贵。顿时,以前对李处的所有怨恨烟消云散,甚至还生出些同情。
  光达管理学院李处的电话一早打到周山川的办公室,周山川接到这个电话感觉很意外。李处说学院想请厅长做名誉教授,望厅长一定答应。周山川嘴上推辞了几句,但终归还是答应了。荣誉教授的聘书由李处亲自送来,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张请柬,是邀请魏海烽同志出席泰华二十年纪念活动。李处跟厅长一番热烈客套之后,话锋一转:“我们学院要和泰华联合搞一个纪念活动,泰华那边想请魏厅出席。魏厅可能是有忌讳,给推辞了。”说得言辞恳切言简意赅。
  厅长周山川心里立刻明白过来,自己的荣誉教授聘书是怎么回事。这事儿要放在前几年,他肯定当场把李处撅回去,上我这儿“曲线救国”来啦?但现在,五十九岁的老头了,周山川自己也得掂量掂量,这人脉就跟下围棋似的,开盘的时候,你失掉一个子两个子看不出来,到收官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周山川没为难李处,不就是一个“泰华二十年”嘛,这么顺水的人情何必不做?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给魏海烽拨了过去,用的是很平淡的语气:“海烽啊,泰华二十年,我们厅,你去一下。请柬在我这儿,你有空过来取。”说完,放了电话。站在边上的李处看了,心里涌上诸多感慨——大领导说话就是不一样,轻轻一句,客客气气,平淡无奇,说完就完。不像他们,人微言轻,为了请这个魏海烽,绞尽脑汁,说尽好话,人家根本不买你的账。
  魏海烽挂了电话,一股无名火腾地升上来。他最近一段时间,方方面面都不顺。当然这些不顺,可以简单地归结为“进步综合症”——求他办事的人多了,给他笑脸的人多了,对他阿谀奉承的人多了,请他吃吃喝喝的人多了。按道理说这些都是好事儿,但让魏海烽不舒服。他这种不舒服,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来的。因为连他自己也知道,他再不舒服,也总比那些求他办事给他笑脸对他阿谀奉承请他吃吃喝喝的人要舒服一些。魏海烽挂了电话,马不停蹄直奔厅长办公室,厅长办公室的门开着,李处正跟厅长握手告别。厅长和蔼可亲地给双方做了介绍,之后说了句:“你们双方这就算认识了。以后再有事就不必走我这个过场了。”说完,率先笑了,好像自己的话很幽默。李处和魏海烽也跟着笑起来,似乎刚听了一段精彩的单口相声。
  李处告辞,厅长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魏海烽一眼看见泰华二十年的请柬,就在厅长办公桌上醒目地放着,显然厅长连打开都没打开。厅长站在书架前,仿佛在找一本书,背对着魏海烽,很随意的口气:“请柬在桌上。”
  魏海烽知道,厅长越随意,其实是越不随意的。他那叫不怒自威,叫淡着你。厅长在书架上寻寻觅觅,对魏海烽既谈不上冷淡也谈不上热情,他这种态度让魏海烽如芒在背。魏海烽不怕和人正面交锋,正面交锋至少你有一个回应的机会,就像公开审判,好歹你可以为自己辩护两句。厅长转过身,见魏海烽呆立在那儿,于是语气越发平淡:“还没看见?就在那儿放着呢。”厅长周山川用眼睛指指桌子上的请柬,但目光却罩着魏海烽——到周山川这个年岁,经历过这么多风雨,他已然明白,水至清无鱼,人之所以是人不是神就是因为有私心杂念。周山川现在基本能接受下属在政策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给个人或亲朋好友谋点私利,但是,如果下属对他不忠诚,跟他不一条心,当他一套背他一套,那是另一回事。
  魏海烽硬着头皮,尽管难开口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厅长,为这个事丁志学找过我几次,现在又找到您这里来,如此不屈不挠锲而不舍,我怕另外有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的事,能办的,办;不能办的,不办。但是不能因为这个就躲着藏着!海烽啊,对于企业家,该尊重还是要尊重,该支持还是要支持,该合作还是要合作,毕竟他们为社会创造了财富并且有能力继续创造财富。”周山川手一摆,做了指示。
  魏海烽咬咬牙,索性把机关议论最集中的“那档子事”摆到桌面上:“厅长,是这样,有些事情我还没有来得及跟您汇报,我弟弟魏海洋,现在做丁志学的公关代理。泰华二十年的纪念活动,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那又怎么样?海烽,不能因为怕人家说句把闲话,就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回避。这方面我们是有过教训的。去年,蓝天集团的王云达提出要把总部迁到上海,说我们省投资环境不好,没有招商引资意识。蓝天是省里的交税大户,他们这一说要走,搞得省里紧张得很,为此专门开了几天的会!……海烽,你的廉政意识很强,很好,但是不要忘了廉政的目的,是要把经济搞上去!”厅长这些话,讲得很有原则,但实际上也给魏海烽留了口子,魏海烽接过厅长递过来的泰华请柬,心里知道已经欠了厅长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在他今后漫长的从政生涯中,他要慢慢还。
  魏海烽一回到家,就把魏海洋提落过来训了一通。魏海洋一张无辜的脸,布满委屈和不解:“哥,我就不明白现在你还担心什么,现在是厅长让你参加泰华的活动,又不是你自己要参加。”魏海烽一见魏海洋这样,心就软了;心一软,说出的话就软了。他看着魏海洋,慢吞吞地说:“我不是担心我自己,我是担心你。海洋,跟我说实话,你和泰华之间有没有什么不正当交易?”
  魏海洋马上诅咒发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魏海烽略一思忖,说:“海洋,你跟丁志学走得太近了……”魏海烽本来是想说,你走得太近,动静闹得太大,对你们双方都不好,道理是明摆着的,目标太大。但这话还没说出来,魏海洋那边就已经火了:“跟丁志学走得近怎么啦?怎么就不能跟丁志学走得近了?丁志学不是坏人不是罪犯他是咱们省的省领导都得尊重的民营企业家!……我就不明白,你们厅那些人怎么就这么看不上他,不就是因为人家有钱吗?和有钱人结交怎么啦?是不是只要和有钱人结交,思想上就有问题,道德上就不纯洁。……哼,这种人,说好听点,是僵化是形式主义;说难听点,那就是落伍是嫉妒是仇富!”
  兄弟之间话说到这份儿上,就得挑明了。魏海烽不打算跟魏海洋纠缠什么原则呀仇富呀跟有钱人交往有没有错呀这些问题,魏海洋专业就是这个,论述起来肯定是一套一套的。魏海烽决定单刀直入打开窗户说亮话,虽然亮话难听,但是说出来总比堵在心口舒服。这个亮话就是,你魏海洋也知道丁志学作为一个有钱人绝对不会因为你魏海洋性格好有能力讨人喜欢,就一年给你投个几百万的公关咨询费,比你有能力比你有性格的人多了去了。你和有钱人交往当然没什么错,但如果你是利用你哥哥手里的权力去跟人家交换友谊,是不是就有点不合适?
  魏海洋彻底被激怒了,他是有自尊的,尽管他现在下海了,但他名牌西服下面的那颗心依然是知识分子的心。知识分子在发怒的时候,跟泼妇最大的区别在于,泼妇可能会摔摔打打撒泼打滚东拉西扯但没有一句话切中要害,但知识分子则不,他们越满腔愤怒,越咬文嚼字。魏海洋以一种忠告的口吻对魏海烽说:“哥,请你记住,永远不要把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因为你很有可能还要再回来——仕途坎坷!就算顺利,你也不可能一直当官,总有下来的一天,友情人情只能是在乘顺风船时积累,为了个官就谨小慎微窝窝囊囊的,犯不上!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丁志学,是为了你。丁志学拿不拿到平兴高速他照样是丁志学,照样是咱省的利税大户,照样是数得上的慈善家,可你过两年不做官了,你有什么?……哥,做官总得送点顺水人情,与双方都有利的事情,办;反之,不办。如果连顺水人情都不肯送,人家不仅不会说你廉洁,反而会说你没有魄力说你自私!”说到这儿,魏海洋一个急停,刹住要说的话。
  泰华二十周年庆,魏海烽最终还是去了。酒店门口,丁小飞亲自替魏海烽拉门。魏海烽下车,抬眼一望,心中顿时有那么一种“沙场秋点兵”的豪迈。这种场合,他是头一次。酒店门口,一溜奥迪A8,奔驰宝马自觉地停在A8后排。魏海烽知道A8里坐的都是省部级干部,像他还只能坐A6,而奔驰宝马一般都是泰华的同贺单位合作伙伴。魏海烽也就是一口气刚喘匀,那边丁志学已经快步迎上来,双方握手,互相招呼着“魏厅”、“丁总”,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肩并肩地向里走。
  “听说这次活动,魏厅来得很不情愿啊。”丁志学边走边说,语气是那种老朋友之间略带埋怨似的熟络。
  “丁总,你也太霸气了。明知我不情愿,为什么还要找到我们厅长那里去,一定要我来?”魏海烽的话里似乎也带着点埋怨,但这点埋怨恰到好处地维持了一个大权初握的政府官员在一掷千金的成功企业家面前所必需的自尊和体面。
  丁志学哈哈大笑:“这不叫霸气,叫理解。……你来是奉厅长命令而来,与私交与你弟弟全无关系。你不愿来,不就是怕有人拿这些事做文章吗?”
  “那倒不是。”
  “哦?”
  “我分管平兴高速,丁总想拿下这个项目。这才是我不愿意我们走得太近的根本原因。因为第一,人是有感情的;第二,感情和理智是没法截然分开的……”魏海烽还是拿出了官架子。官架子这个东西,你没权力的时候,想摆也摆得捉襟露肘力不从心;但如果有了权力,你即使有意识地平易近人,举手投足间自觉不自觉地也会带出来一些。
  丁志学一声轻叹:“真遗憾啊!……”接下来,也不看魏海烽,自顾自说下去,“如果我不做这个泰华集团董事长,你不做这个交通厅的副厅长,我们完全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不谈项目,不谈利润,不谈企业发展官场争斗,就是纯粹的朋友,没有一点功利色彩的朋友,仅因为性格一致才华相当而走到一起的朋友!一起下下棋打打牌,喝喝茶说说话……但是现在,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本能地防着我。……魏厅,在这个问题上你不仅过虑同时也欠考虑!……身在官场,身后没有几个重量级的朋友,你靠什么去跟人竞争?你会说靠实力。什么叫实力?如今,是否有良好的人脉关系已然是有没有实力的重要象征!”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力有节,既不巴结又不冒犯,不仅分寸火候掌握得稳准狠,而且时间也仿佛如掐算过一样,恰巧说完最后一个字,俩人到了签到处,早有迎宾小姐迎上来,伺候着魏厅把名字签了。
  大厅里,人已基本到齐,一律是男侍,白绸衬衣,贴身马甲,小伙子一个比一个标致,手里托着银盘子在人群中穿梭。魏海烽由一位酷似梁爽的女孩领到贵宾席。贵宾席一共三排,除了第一排,另两排都有座签,魏海烽扫了一眼,中间一排基本都是老教授老专家。他在交通厅干了这么多年,对其中一些名字还是很熟悉的,知道这中间有些专家是以“全心全意为企业服务”而出名的——只要给他们钱,他们能给你论证出豆腐比钢筋水泥更适合做桥墩子。魏海烽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座签”和“位子”上,所以当给他领位的女孩自我介绍叫“梁冰”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反樱他只殊个人和梁爽的关系。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孩有点面熟,后来才知道她是梁爽的双胞胎妹妹,而那个时候梁爽和魏海洋还没有出事儿。
  梁冰安排魏海烽坐在第一排比较靠边的位置上。魏海烽刚坐下,就看见魏海洋引着林省长从另一侧过来,直接走到这一排的正中。丁志学带着丁小飞大步流星地迎过去,与林省长握手寒暄,又同省长后面的专家学者们点头微笑,“高工”、“李教授”、“胡院长”之类一通招呼。魏海烽心里想,这个丁志学脑子是真够使,这不是作秀给这些专家们看吗?平兴高速招标,不管怎么招,到最后不是还得评标;不管找谁评,只要在本省范围内,评委就跑不出今天来的这些人。现在的知识分子专家教授,也都有眼色着呢,一看丁志学跟林省长的这个关系,到评标的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自会掂量。
  丁志学那双眼睛,尽管全盯在林省长营造出的热烈场面上,但还是见缝插针适时地给了魏海烽一个致意的眼神,魏海烽也礼尚往来地回传了一个相应的眼神。
  魏海烽上任时间不长,现场认识他的人还不多,即使有些他以前认识的人,以他现在的身份,也不便见谁跟谁打招呼,太热情了不行,不太热情也不行,所以他干脆跟梁冰要了一份“活动流程表”,坐在位子上仔细研究。研究研究着,魏海烽脑子里“轰隆”一声,他瞅空一把抓住忙得跟个穿梭机似的魏海洋:“海洋,你们这个流程里,‘嘉宾上场’,都有哪些嘉宾?顺序呢?”
  “哥,这个保密。……到时候听到请你,上去就是了。”魏海洋眼睛紧盯着那些他请来的要员,对魏海烽随嘴应付了一句。
  魏海烽严肃起来:“你总得让我有所准备吧?跟你说,有关平兴高速的任何问题,我都不会表态。搞突然袭击也没有用。”
  魏海洋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工夫跟魏海烽纠缠,见魏海烽这样,也板起脸来,说:“哥,你过虑了。今天说什么平兴高速?今天是说平兴高速的日子吗?今天这种场合这个时刻,是说套话大话过年话的时候!”说完,扔下魏海烽,自己走了。
  魏海烽被窝在那儿,又不便发作。这时冷不丁被人叫了一句“魏叔叔”!
  魏海烽一回头,脱口而出:“哟,郑彬!有日子没见了!最近忙什么呢?”
  “瞎忙!”郑彬边说边递给魏海烽一张名片,“一直想跟魏叔叔联系,又想您肯定忙,没敢打搅!”
  “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啊!……嚯,郑彬,当副总了!”魏海烽见郑彬的名片上印着青田建设发展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的头衔,忙恭维一句。
  “蒙事的蒙事的!……我们是城建一局新组建的公司,老总五十九了,明年到点,现在也没心思正干,一心打算平稳过渡到点走人。所以公司所有的事情基本上全是我在张罗,各方面压力很大,有空还要请魏叔叔多多指教!”郑彬说得蜻蜓点水点到为止,但魏海烽听到耳朵里,已犹如原驰蜡象山舞银蛇。郑彬是谁,别人不知道,他魏海烽能不知道吗?他爸爸郑长舟是一般人吗?早在魏海烽还是交通厅一普通小职员的时候,郑长舟就已经是交通厅的秘书长,接下来短短几年间,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属于“火箭干部”,直接到了省里,现高居某重要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位子,有猜测说可能要进常委,那就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了。
  “客气了客气了。”魏海烽赶紧说点场面上的话。他本来想说:“没问题没问题,只要有事随时找我。”但临到嘴边,还是换了个说法。
  果然,郑彬三句话两句话就绕到了平兴高速上。这要是换一个人,魏海烽摆一个官架子,打一个官腔,或者索性哈哈两句也就过去了,但因为是郑彬,魏海烽就得诚恳点。他跟郑彬解释,这次招标,省里的意思是,招标代理机构和行政主管部门要完全脱钩。这话等于告诉郑彬,你跟我这儿费劲也是白费劲。
  “说是脱钩,真操作起来,它脱得了那个钩吗?……招标代理机构由谁组建?行政主管部门!这次不听话,下次不用你!魏叔叔不是想推脱吧?”郑彬绝不是省油的灯。
  魏海烽连忙摆手:“绝对不是。郑彬,你们公司也可以参加竞标啊,竞标的单位越多,我们选择的余地越大嘛。”
  “招标办的成员定了吗?”郑彬并不跟魏海烽来虚的,他要的是干货。
  “行政人员基本定了。专家评委,”魏海烽向身后那排老专家们示意一下,“要到投票的最后一刻从他们里面摇号产生。”
  “招标办主任是谁?”
  “还没最后定。”
  “意向呢?”
  “可能是洪长革吧……原来纪检处的。”
  郑彬还要问什么,这时会场灯光转暗,魏海烽赶紧示意郑彬不要再说话,自己则借机转过身正对主席台。魏海烽不必看郑彬的表情也知道那脸色一定很难看。但是魏海烽心里也不舒服:你就算是一个公子哥,也得稍微有点分寸吧?不能一上来就抡圆了问,该问的不该问的,只要你想知道张嘴就来,欺人太甚了吧?
  一道追光打在舞台上,随即掌声四起。追光中,丁志学容光焕发。他根本不用讲稿,眼睛四下一扫,目光所及之处,灯光随即亮起。一圈下来,不过三五秒中,整个会场迅速由星星点灯转为耀亮如白昼。
  “泰华二十年,从二十年前春江小学的三间教室开始,到今天拥有资产3.5亿美元的民营企业,泰华二十年,是一个积极进取勇于开拓的二十年!”丁志学声音沉稳,富有磁性。他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仿佛是在等别人提问。
  “常常有人问我,在你成功以后,你最珍视的是什么?我说我最珍视的是朋友——好朋友是人生的一笔重要财富!”又是一个停顿。上一个停顿是为了聚拢人的注意力,这个停顿则是给人们一个鼓掌的机会。魏海洋带头鼓掌,随即掌声如春风吹皱的一池湖水,迅速扩散。在如潮的掌声中,魏海烽听到丁志学充满感情地说:“现在,我想请,在我人生道路上起到过重要作用的朋友,与大家认识一下。第一位,我的老科长,郭玉!”
  台下一阵骚动。一位坐在第一排的老人站起,向台上走去。魏海烽其实一来就注意到这位老人,他心里一直在猜测这位老人是谁?看样子不像是有权有势的人,但是为什么也坐在贵宾席上呢?现在他知道了,这位老人是丁志学的第一任领导。当年丁志学大学毕业以后,分到一个啤酒厂当技术员,吊儿郎当稀里马虎完全不热爱本职工作,这位叫郭玉的生产科科长既没有像别的领导那样批评他,也没有扣他的奖金,而是鼓励丁志学创业。他跟丁志学说,小丁,你是个有才华有能力的人,为什么不趁着年轻出去闯荡一番?年轻就是资本!结果呢,丁志学还真闯出来了。后来啤酒厂搞股份制,郭科长下了岗,儿子又不幸出了车祸,老伴得了老年痴呆。当年的郭科长在台上激动地说:“志学知道了这情况,帮我还了债不说,现在一个月还给我五百块钱养老。”老人的眼泪流了下来……
  魏海烽觉得这位老科长的戏稍微过了一点。当然他相信郭科长对丁志学的感激之情确实发自肺腑,不过他猜测,这老头当年肯定是耍了滑头,瞅丁志学不顺眼,又刺头又不好管理,索性动员他走人,结果呢,歪打正着。像他这种人,丁志学要是犯了事儿,他没准儿就会反过来说,早就看出来这小子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光想挣钱不想吃苦,所以才让他走人!
  魏海烽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幸亏这一幕很快结束,第二幕拉开。丁志学宣布要答谢一位对自己的事业有过重要帮助的政府官员,众人全挺直了身子,魏海烽甚至有点微微紧张,虽然他知道那绝不会是自己。他偷偷看了一眼林省长,发现林省长面部肌肉也绷得紧紧的。
  “众所周知,一个企业,从小到大从无到有,绝对离不开政府的帮助和关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所以,我要感谢给予过我信任和扶持的政府官员,尤其是,那些冒着巨大的个人风险和政治压力,为祖国经济建设甚至不惜丢掉乌纱帽的领导干部!”掌声四起。“李老!李社长!请上来,上来!”
  一名老人向台上走去。台下人相互询问这“李老”是谁。
  “李老”叫李定一,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说起话来,一听就知道是曾经做过大报告的,不像前一位生产科科长,基本没什么章法。
  “……很多年前,在我还是顺阳信用社社长的时候,认识了丁总丁志学,当时他来找我们社贷款,我贷给了他。……当时所有人都说这笔款不能贷,民营企业不能贷。我顶着压力,贷了!一个领导干部如果不能承担压力,还叫什么领导干部?今天看来,这是我这一生做的最成功也是最问心无愧的一件事!”李定一说得气壮山河,义薄云天。魏海烽不禁在心里连声赞叹高明——对于帮助过自己的人,永志不忘,既是一种美德,又是一种暗示。丁志学仿佛生怕暗示得不充分,在李老说完之后又特意加了声情并茂的“补充说明”:“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情义!正所谓,金钱有价情无价,买卖不成仁义在!……今天的泰华之所以能成为我们省的利税大户,之所以可以为全省人民造福,离不开李社长这样一大批有眼光有远见有魄力敢于冒风险的好干部的支持!将来有一天,泰华要为他们写一部历史。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泰华!……”丁志学紧紧握住李定一的手,顿时闪光灯闪成一片。
  第一个动员他下海的前官员——上去了,第一个帮助过他的前官员也上去了,接下来该是谁呢?不仅魏海烽没想到,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登台的是一个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样貌普通气质说淳朴也行说土气也行,总而言之,站在丁总边上,像丁总的大姐。她叫孙桂兰,是丁总老婆。
  魏海烽事后曾经问魏海洋,整个泰华二十年方案都是你们“公关”的?魏海洋说,除了丁总老婆出场这一节。这让魏海烽内心里对丁志学又生出很多感慨——他当然知道丁志学请出老婆并不仅仅为了当众说出一句:“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并不是做成了哪笔生意,挣到了哪笔钱,而是娶到了她!”丁志学真正要说的是这句后面那句:“泰华二十年,泰华最宝贵的是什么?不是钱,不是市场份额,而是感情,是大家对泰华的厚爱。我常常对我的朋友说,人要学会珍惜别人给你的感情,不要轻易去伤害它。因为你在伤害别人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伤害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感情是一笔财富,是一笔最值得珍惜的财富。……”
  魏海烽明白,丁志学这话是说给在场每一位来宾听的,其中也包括他魏海烽。丁总夫人之后,依次请了魏海烽以及各厅局干部,压轴的是林省长。从老科长到李社长到丁夫人到魏厅到林省长,最后大家都站在一个台子上,林省长居中,丁志学和丁夫人一左一右站在林省长两边。这张照片第二天登在省报头版,魏海烽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李社长与丁夫人之间。他不禁笑了,想起自己在开会以前还追着魏海洋要流程,生怕人家让他难堪,现在看起来,人家非常周到。这样的上场次序,既显示了丁志学的为人品格,又满足了在职官员的心理需求,充满智慧啊。
  虽然说起来她还是那个中专毕业就干护士,一干干了半辈子的陶爱华,但因为她老公出息了,多少也跟着见了点“夫贵妻荣”的世面——一个人只要这样的世面见多了,气质上就容易“沉着”。
  陶爱华又开始和魏海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出来进去总冷着一张脸。具体说起来,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陶爱华和魏海烽的“婚姻大坝”上,早已蚁穴累累。
  魏海烽的“进步”,由“魏主任”提拔到“魏厅”,虽然表面上给陶爱华带来了诸多虚假繁荣,但短时间内却没有增添什么太实质性的好处。她照样要上班下班,而且因为做了领导干部的夫人,她还得凭空拿着个小劲儿,省得落话柄。比如说以前她不高兴,想训人就训人,但现在她就得稍微敛着点,要不会让人家说仗势欺人狗仗人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以前她整天板着一张脸,人家最多背后说她更年期提前了,现在人家就得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老公当了官吗?不是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候啦?装什么孙子。前一阵陶爱华为了魏陶上重点,把一辈子的老脸都搭给人家了,逮谁求谁。这事儿就是这样,别管人家最后给你办成没办成,只要当初人家答应了给你帮忙,只要你曾经开口求过人家,现在你见了人家的面,你就得有个笑模样,要不人家在心里就说你小人得志说你忘恩负义说你人一阔脸就变。当然这些不痛快还都只是小不痛快,让陶爱华最为恼火的是,三天两头就有人来求她办事。她要是说办不了吧,平白无故地得罪人;她要是说能办吧,她拿什么给人家办?
  魏海烽自从当上这个“副厅”,一天比一天忙,上班有点下班没点,基本见不着人,见着了也该睡觉了。有几次,陶爱华倒是想吹“枕边风”,可是这风还没吹过去呢,那边“呼噜”就起了。所以呢,后来再有人求陶爱华办事,陶爱华就转过去跟魏海洋说,长嫂如母,魏海洋等于是陶爱华带大的,嫂子开口的事,魏海洋能办的办,不能办的想办法也去办。陶爱华虽然热心肠,但也有个亲疏远近,她知道魏海洋给自己办事,也得搭人情,所以她通常比较自觉,可帮可不帮的忙,她也就给人家回了。但是架不住有的事儿你是绕也绕不开——比如说儿子魏陶。都已经在十七中上学了,一个普通中学,能有什么事儿?可是自从魏海烽成了“魏厅”,学校三天两头找魏陶,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连班主任小姑子的车违章被扣了,也给陶爱华打电话。班主任的话说得总是客客气气,事后也千恩万谢,可是搭着这么一层“师生关系”在里面,再“客客气气”和“千恩万谢”也让陶爱华心里不舒服。当然她心里的不舒服还有一层——你们又不是什么重点中学,我儿子魏陶在你们这儿读书已经够委屈的了,你们怎么还不自觉点?有没有点自知之明?
  上个星期四,陶爱华正在那儿忙忙叨叨,学校一个电话打来,电话不是她接的,值班护士也没问清楚,见了她就说:“护士长,十七中曹校长让你去一趟,说是跟魏陶有关系的什么重大决定。”陶爱华吓得心提到嗓子眼,打了一辆出租直奔过去,到了那儿才知道,是曹校长托她约魏海烽吃个饭。陶爱华忍着没发火,但口气里还是带着点埋怨,说值班护士连个话都传不清楚,现在护士素质真低,她还以为是魏陶怎么着了。曹校长自然听出陶爱华语气中的情绪,连忙跟陶爱华解释,说这个事情还真跟魏陶有关系,人家实验中学可以把魏陶当特长生接收,魏陶下周就可以转学过去。校长同时暗示陶爱华,实验中学每年都有一到两个北大的保送生名额。陶爱华心眼再直,也知道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好东西。上回老谭夫妇主动提出要给魏陶办到实验中学,幸亏拒绝了,后来机关各处室试点“竞聘”,老谭老婆老朱天天急得跟什么似的,见着陶爱华就念叨见着陶爱华就念叨。陶爱华倒也心生同情,回家就跟魏海烽提了提,魏海烽虎着一张脸,说:“以后机关的事你少掺和。老谭肯定要下来。他五十五了,全机关年龄最大的处长,一没学历二没人缘,他不下来谁下来?”从这以后,陶爱华见着老朱就绕着走,绕不开碰上了心里那个别扭就别提了。这还是魏陶没有走人家的门路,要是走了,那得别扭成什么样儿?人家给你帮忙帮成了,轮到你给人家帮忙你就讲原则讲大道理,总归不太地道吧?
  虽然魏海烽升官也就那么几个月的时间,但陶爱华已经学会一事当前“宠辱不惊”。所以说“素质”这东西并不是天生的,多半是环境造就的。以前陶爱华之所以显得素质低,说了归齐,是她没有经过事儿,因此很容易被“惊”着。但时过境迁,随着她身份地位的变化,周围的小环境也发生了变化,她的素质也就得到了相应的锤炼。百炼钢可以绕指柔,陶爱华尽管还没有达到“绕指柔”的程度,可比起生铁疙瘩是强多了。虽然说起来她还是那个中专毕业就干护士,一干干了半辈子的陶爱华,但因为她老公出息了,多少也跟着见了点“夫贵妻荣”的世面——一个人只要这样的世面见多了,气质上就容易“沉着”。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让她真着急的事并不多,凡是她要着急的事,一准儿有的是人上赶着替她想到了。还是比如说魏陶上学吧,现在多少人替魏陶操心啊?就说眼前这事儿,搁从前,儿子的校长给她端茶递水,她得多诚惶诚恐?搁从前,人家说能把她儿子办到实验中学去,她得多千恩万谢?但现在,她就很沉着。倒不是她对儿子的在乎程度比以前低了,而是她知道,如果魏陶真要想去哪个重点,办法肯定是有,没什么难的。对她陶爱华来说,不过是欠谁人情不欠谁人情的问题。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她急什么?就像老谭夫妇,这会儿回过蒙儿来上赶着给人家魏陶张罗转学,晚啦!用不着!人家不给你这个面子啦。
  陶爱华很快弄清楚,曹校长之所以要请自己来学校,是因为实验中学的秦校长想请她丈夫魏海烽同志坐坐,具体呢,和平兴高速拆迁方案有关。陶爱华毕竟在交通厅做家属做了这么多年,常识性的事情她还是了解的,比如她就知道,凡是涉及平兴高速就没有小事。平兴高速光论证就论证了多少年?全省群众没有不知道的。年年开会年年论证,从来没有人公开否定过建这条高速,但怎么建,建成什么样,一直争论不休。其中一大争论焦点,就是拆谁不拆谁。平兴高速的辅道,无论怎么论证,都要甩过五马街,五马街上,哪家单位都不是善茬。其中最顶真的两家是路东的实验中学和路西的人民医院,纯从技术出发,只要拆掉一边,让出道路来就没有问题,但是具体到实际层面上,就有一个保留谁、拆掉谁的问题。陶爱华自己在人民医院上班,她知道医院领导为这事儿,年年找人年年送礼。就今天上午,院长还找到她头上,她虚应着,说海烽出差了,结果下午实验中学就人托人地找到她头上。陶爱华心内感慨,这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陶爱华迅速在心里算了笔账——儿子魏陶与其在十七中一个普通中学待着,还不如到实验中学去,反正去哪儿都得给学校办事。在十七中,因为学生大都是没背景的,所以老师学校只要一有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魏陶,他爸爸官最大啊;如果换到实验中学,有权有势家的孩子集中,就说给学校老师办事儿,众人拾柴,不至于回回落到他们家头上。陶爱华这么想着,脸上的表情就缓和了;脸上的表情一缓和,曹校长就看到了希望;看到希望以后,就跟陶爱华说,那他就着手给魏陶办转学啦?陶爱华赶紧说,哎呀,不合适吧,拆谁不拆谁的,这事我们家魏厅也说了不算。
  曹校长和蔼地笑着,他和实验中学的秦校长是连襟,俩人早核计过了,只要先把你家儿子转过去,你魏海烽的屁股自然就坐到人家板凳上了,屁股决定脑袋,到时候拆谁不拆谁的,你自己掰扯不明白?你就是再大公无私,无私到自己儿子身上,也得琢磨琢磨吧?曹校长笑得越发慈祥,他说:“陶护士长,你这么想问题就不对了。魏陶转学是魏陶转学,平兴高速是平兴高速,两回事。说实话,魏陶的钢琴弹的是真好,人家实验中学急需这种文艺类人才,要不全是一帮高分低能的书呆子,学校搞文艺汇演,只能出诗朗诵,这怎么能体现当代中学生风貌呢?”说到这里,曹校长还真就摇摇头,搞得很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接着转而用一种急人所急的语气道:“实验中学要代表咱们省选两名学生去欧洲做交换,教育局的意思是,一定要给咱们中国学生争光,不能光选那种只会读书一点才艺都没有的学生,人家校长急得不得了,找到我,我说音乐是无国界的,找个会弹钢琴的最好。
  好嘛,秦校长就看上你们魏陶了。当然这个事,还得征求你们家长的意见,如果家长不同意,那就算了……啊,魏厅什么时候有时间?大家一起见个面?”校长一席话说得是起承转合环环相扣,而且最妙的是,原本无耻的交易,让他说得冠冕堂皇头头是道,连他自己也觉得把魏陶转到实验中学去,是一件利国利民为国争光的事儿。
  陶爱华从曹校长那儿一出来,站在大街上就给魏海洋打了电话。她现在已经养成一个习惯,别管什么事儿,能先跟魏海洋说就先跟魏海洋说,魏海洋对待她,至少比魏海烽要“人性化”很多。
  魏海洋拧着眉毛听陶爱华啰唆完,心里直替自己哥哥难过,怎么娶了这么一个没脑子的女人!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魏海洋答应立马过去一趟。魏海洋一路开车,一路生气。他自己糟心事已经够多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梁爽”。梁爽自从他开了公关咨询公司以后,就整天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说是给他当秘书,班也不上了,工作也辞了。刚开始魏海洋也乐意,他追梁爽也不是一天两天,结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梁爽不是一省油的灯,先是让他给梁冰安排工作,魏海洋说你总不能让我们公司用一双胞胎吧?结果梁爽不管不顾地跟丁小飞提了,小飞还就真答应了,让梁冰做了丁志学的秘书。这简直让海洋别扭透了——回回去泰华,回回得跟梁冰打交道,而且吧,丁小飞回回见了他,就得提梁冰,好像自己是给他帮了一个多大的忙似的。不过,如果就这些事儿,魏海洋也就算了,他没想到梁爽的胃口越来越大,最近天天缠着他非要他想办法给她找投资,说是一个导演为她量身定做了一个剧本,只要有投资,马上就能拍。魏海洋说废话,那叫为你量身定做吗?我敢保证,这导演就是一骗子,他至少跟五十个以上你这样胸大无脑的女孩说了同样的话。
  魏海洋见了陶爱华,耐着性子听陶爱华把这事儿从头到尾又讲了一遍。魏海洋在路上已经理出一个大致头绪,拆谁不拆谁,牵扯利益方太多,双方都派出了各自的顶尖高手,属于巨人之战,魏海烽实在没必要蹚这滩浑水。他的哥哥还有光明的前途远大的未来,没必要栽在一个“儿子上学”上。再说,魏陶的那手“三脚猫”钢琴,能叫特长吗?那不明摆着就是为了把事办得名正言顺一点吗?当然这话跟陶爱华是说不清楚的,而且说不好,极容易让陶爱华对魏海洋生意见,认为他这个做弟弟的只关心哥哥的政治前途,却不关心侄子的个人命运。魏海洋给陶爱华想出的办法是让魏陶出国留学——去英国读书,受英式教育。陶爱华听着,激动得脸都红了,连说:“哎呀,哎呀,那得花多少钱?”
  魏海洋说:“高投入高产出。留学的钱,别管多少我花,将来魏陶出息了,连本带利还我。”
  陶爱华的脸更红了,推托着:“那怎么好意思,你的钱也不是白来的。你还没结婚呢,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叔嫂的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梁爽,说到梁爽魏海洋脸色就阴了。陶爱华察言观色,几句话就把魏海洋试探出来了。试探出来以后,做嫂子的,尤其是一个经常有事要求小叔子办的嫂子,就跟海洋说了几句体己话。陶爱华说:“海洋,可千万别低估了梁爽的能量,那丫头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别的不说,从一个小县城到省城,单枪匹马,硬是把自己办成了人民医院的正式职工!我们医院现在是聘用制,除非你文凭、业务特别过硬,或者关系特别过硬,否则,想成为医院的正式职工,门儿都没有!梁爽的业务,那就是马尾巴拴豆腐——没法儿提!至于关系,她一个小地方的姑娘,能有什么关系?可是,人家就生生到了我们医院,你说,她厉不厉害?”
  这回轮到魏海洋倒过来请陶爱华给拿个主意,陶爱华也就真替魏海洋拿了个主意——“你要是真觉得她不合适,那就快刀斩乱麻,免得夜长梦多拖出事儿来。”很长时间以后,直到出了大事,魏海洋才痛彻心肺地后悔当初没有听嫂子的这句劝。
  魏海烽的儿子要出国留学的消息,不胫而走。反正到魏海烽听说的时候,基本上整个机关的人都知道了。魏海烽回家跟陶爱华好一通火,说:“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陶爱华有苦难言。事先魏海洋交代过陶爱华,先不要跟魏海烽说。魏海洋的想法是,不跟魏海烽说,以后即使出了事儿,魏海烽也可以推脱说自己不知道不清楚。再说,只要魏陶出国的钱是海洋出的,做官的哥哥用了经商的弟弟的钱,不能算是官商勾结吧?
  魏海烽根本没耐心听陶爱华从十七中校长的电话说起,当下打电话把魏海洋骂了一通,接着又铁青着脸给陶爱华约法三章,一共三条:“一,家里的这类事情你不要擅自做主;二,没有通过我的事情不要随便出去乱说,要管好你的嘴巴;三,说话要注意方式方法。”这最后一条是有针对性的。有一次,老谭夫妇过来给魏海烽送礼,魏海烽躲了,让陶爱华招架一下,特意嘱咐千万不能收任何东西。陶爱华跟老谭夫妇开着门,把一兜子烟呀酒呀推来搡去。陶爱华说我们家魏厅要知道得跟我离婚,他不让我收东西。老谭老婆说咱不让他知道不就得了。陶爱华没头没脑张嘴就来:“不让他知道你们这东西不就白送了吗?”
  魏海烽在里屋听着,这叫一个火冒三丈,事后关起门来数落了陶爱华一顿。那时候陶爱华还沉浸在丈夫新官上任的喜悦之中,没跟魏海烽计较,但今天魏海烽旧话重提,她脸上就挂不住了。俩人吵得沸反盈天,魏海烽一怒之下,摔门去了办公室。在办公室,魏海烽越想越生气,本来拆迁这事儿就复杂,教育局和卫生局打得一塌糊涂,双方全不是吃素的,打到省里,省里领导开了几次会,最后定下来让交通厅拿方案。这个方案能随便拿吗?谁拿谁得罪人。厅长周山川把这个任务交代给了魏海烽,魏海烽当即就明白这个恶人他是要做定了。本来是明摆着的事,拆谁不拆谁,从拆迁难度和拆迁成本上说,都是应该留医院拆学校。医院又是医学楼又是教学楼又是实验室又是病房又是太平间还有那么多医疗设备,而学校除了操场就是两座六层楼。再说,医院留在市区,方便病人就医;学校盖远点怕什么?都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还怕多走几站地?但魏海烽考虑到陶爱华在医院上班,而且医院院长又通过各种关系找过他,他就不能那么简单地拍板“拆学校”了。所以魏海烽一领了活儿,先是召集全厅各部门开了一轮会,接着又让各部门各拿一个拆迁方案。赵通达当时私下里就跟沈聪聪愤愤不平,说魏海烽这是走形式,浪费大家伙的时间,拆谁不拆谁,他魏海烽心里早想好了,他是要借着这个事儿,看看谁跟他一条心。上司让下属拿方案,绝对不是要看下属的能力,而是要看下属能不能体会出自己的意图。沈聪聪反问,那魏海烽的意图是拆哪边呢?赵通达想都不想就说,拆医院。理由是他魏海烽新官上任,风口浪尖上总得避避嫌。老婆的工作还不就是那么回事?陶爱华都四十了,还能干几年?只要老公升官发财,陶爱华还愁没有钱多责轻离家近的工作?赵通达拿出的方案是“拆学校”,这个方案一拿出来,赵通达的形象平地里就又涨了几公分——人家儿子就在实验中学上学呢,看看人家的觉悟。
  赵通达没想到,这一次魏海烽居然还真就支持他的方案,拆学校留医院。沈聪聪事后嘲笑赵通达,说赵通达是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赵通达感慨万端,说:“所以说人家高明啊。给你来个‘近不避亲’,既照顾了自己家人利益,还显得自己高风亮节。你吃了亏,你还说不出什么来;你要是说了,你就是小气。就像我,我能到处说她陶爱华给我泼的是污水、是无中生有吗?……”
  也就是在这当口,机关上下忽然传得沸沸扬扬——魏海烽儿子要出国留学。在各种版本的传言中,魏海烽均扮演了一个“以权谋私公报私仇”的小人角色——他老婆曾经到处托人给儿子联系实验中学,因为没有上成,怀恨在心,同时他又因为老婆陶爱华在医院工作,为了老婆的利益,做了这么一个方案。据说人家人民医院因为这个方案,名正言顺地把陶爱华评选成优秀护士、三八红旗手、省级劳模,光奖金就是五位数,拿得风风光光名正言顺,看看人家魏海烽玩的这手!
  这些闲话当着魏海烽的面,没人说,但魏海烽全听见了。总有一些人,他们没有别的本事,但他们比其他的人跟领导走得更近,因为他们善于做“耳目”。魏海烽没有故意发展耳目,但有的是人飞蛾扑火般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就像夏天的蚊子厕所里的苍蝇,赶都赶不走。
  魏海烽的儿子魏陶最终还是在十七中上学,但魏海烽并没有为此轻松起来。毕竟无风不起浪,魏陶虽然没有走,但已经是说什么的都有。魏海烽也不是怕人家说闲话的人,但他得防患于未然,一旦拆迁方案公布,被得罪的一方如果不甘心于失败,必然要咬。他自己新官上任,根子不深,也没什么靠山,如果需要替罪羊,他是最好的那只。魏海烽对自己有把握,他做的事说的话全在规矩之内,整个拆迁方案制定过程中,他没有收过任何一方一分钱的好处,甚至是坐一坐吃个饭的把柄都没有。可陶爱华就说不准了——比如说她评上劳模,拿了几万块奖金,喜滋滋的逮谁跟谁说,还到处请客吃饭,这不是缺根筋吗?你觉得你是应该得的,你工作了二十年,二十年无差错,全省全国全世界你这样的护士也数不出几个来,但别人不这么想,别人觉得这是因为你有一个能给医院带来福利的老公,这哪是给你的奖金?这是送给你老公的红包!
  魏海烽越想越觉得应该劝陶爱华离开“是非之地”,就算是避避“嫌”,这个“嫌”也是应该避的。所以这天他吃过晚饭以后,主动踱到厨房,一边看陶爱华洗碗,一边和颜悦色地说:“爱华,你看我们是不是调动一下?”
  “我说过了。不成。”陶爱华跟魏海烽快二十年的夫妻,能不知道魏海烽为什么这几天对自己这么上赶着?自打他头一次跟她商量这事,她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事儿没商量。
  “省立二院也不错,离家也不算太远。”
  “我去了,人家原来的护士长怎么办?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我们不做护士长,做护士,你看行不行?”
  “护士得上夜班!你看我这个岁数,还能上夜班吗?”
  “要不,我们改行,做一点行政工作……”
  “从护校毕业到今天,我干了二十多年护士……”
  “那又怎么样?”魏海烽最烦陶爱华甭管什么,都要“话说从头”的语言习惯。魏海烽这边刚一皱眉头,那边的一摞碗就已经重重地蹾在魏海烽面前。陶爱华怒火万丈横眉冷目:“魏海烽!你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工作也是工作!你的工作我不管我的工作你也别管!”
  魏海烽赶紧缓和下口气:“爱华,要顾全大局!”
  “什么是大局?只要是你的事情就是大局?你说出差就出差,一走就是半个月一个月,家里的事情全得我应付。好不容易回来了,连个好脸都没有,我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你一声令下,我就得换工作,凭什么啊?凭你是交通厅副厅长吗?那对不起,魏副厅长,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职务有高低工作没贵贱,你不可能要求别人为你无休无止地牺牲自己!”说完,一甩身走了。魏海烽气得立在原地大喘气。但毕竟,陶爱华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魏海烽自己调匀呼吸,调整态度,跟到陶爱华身边,说:“爱华……”
  陶爱华绷着一张脸。
  魏海烽继续解释:“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等我忙完了这段,好好陪陪你。”
  陶爱华:“我不用你陪。结婚这么些年都过来了……”
  陶爱华一扭头,不说了。她心里的委屈,是说不出口的。魏海烽前一段,莫名其妙地跟她分了床,说是老加班回家晚怕影响她休息。这叫理由吗?魏海烽也大概猜得出来陶爱华是生哪门子气,陶爱华热爱工作不假,但也没热爱到要天天跟他魏海烽较劲的地步。但是要他说软话,哄她,他还真做不出来。魏海烽僵在原地,脸色阴得要滴下水来,过了一会儿,没头没脑说了句:“我上趟办公室。”说完,闷声走了。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都是这样。一个星期以后,陶爱华让步。陶爱华让步也不全是因为要和魏海烽缓和关系,还因为她自己在医院待着被照顾得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索性调了工作。
  赵通达升职为赵秘书长,使得平兴高速的竞争局面一下子呈三国之势。
  魏海洋往交通厅越跑越勤,勤到魏海烽脸上挂不住了,就跟魏海洋明说,以后没事儿少到这边来。魏海洋比魏海烽小个十来岁,魏海烽的脾气他摸得太透了,他知道他哥就是给他板个脸,板完就完了。
  魏海洋大大咧咧地坐下,大大咧咧地说:“能没事吗?”
  魏海烽翻魏海洋一眼,正色道:“有事儿谈事儿,赶紧的,我一会儿还得开会。”
  “开什么会?又研究平兴高速?”
  魏海烽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以后你别在我面前提平兴高速,不该你打听的别瞎打听。”
  魏海洋不理会魏海烽的愤怒,他翘着二郎腿,言辞却格外诚恳:“哥!……咱不会想在副厅这个位置上待一辈子吧?现如今,搞经济建设的主管身后没几个有实力的企业家做后盾,他就别想往上走!一个成功的管理者30%得自于天赋、地位与权限,70%来自他人的支持度!你得学会与他人和谐相处,互相促进,相互借重。单枪匹马自以为是,是难以担负起领导重任的。总之一句话,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求同存异,共同发展——连美国总统竞选还得有大财团支持呢!”
  魏海烽一口气堵在心口,心说有个做讲师出身的弟弟真够烦的,动不动给你讲一番道理。其实,魏海烽能不明白这些道理吗?魏海洋这人有一个毛病,他只要开始“滔滔”,就一定“不绝”,跟山洪暴发一样。“哥,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想修好这条路。如果泰华集团根本没这个实力,我绝不会替他们说话。我不能把我哥你砸进去啊!可他们明明有这个实力,你为什么就不能够——顺水推舟呢?”
  “他们有实力还怕什么?有实力就去竞标嘛!”魏海烽这话是一句地道的官话,他以前是不这样跟魏海洋说话的,但现在说习惯了,也就没意识到魏海洋是自己弟弟。
  “郑彬的青田建设也参加竞标,他们有实力吗?”魏海洋根本不买魏海烽这个账。
  “没有实力的最终会被淘汰掉。”魏海烽脑子都没过就回了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魏海烽以前做下属的时候,最烦领导跟他说这类真理性的废话,听上去都对,但没有任何指导性,而且你还没法反驳——比如你跟他反映问题,他给你玩一句“正义终将战胜邪恶”,你怎么应对?可惜,魏海洋不是魏海烽下属,他是魏海烽的亲弟弟,亲弟弟跟亲哥哥说话就没必要拘着面子。魏海洋直接追问:“如果林省长出来说话呢?郑彬的老爸对林省长可是有提携之恩的!”
  魏海烽不说话了。
  他最近很烦躁,这个烦躁他没法跟任何人说,包括他自以为是的亲弟弟魏海洋。魏海烽已经听说,省委领导要求在平兴高速立项招标的同时,落实交通厅秘书长一职,以使一手抓建设一手抓廉政在组织上有所保障,加强管理和监督的力度。
  这个秘书长,根据魏海烽的机关工作经验,很有可能落在赵通达头上。秘书长是什么职务?说起来和他魏海烽平级,都是副厅级,都是厅党组成员,但整个交通厅副厅长有多少位?可秘书长却只有一位。而且秘书长的权力,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以前郑彬他爸郑长舟就是从厅秘书长一步跨进省委领导班子的。
  魏海烽的预感很准。没过多久,厅长周山川在厅党组会上宣布了赵通达的任命。魏海烽面部表情有一点微妙变化。他尽管很好地掩饰着,但他明白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变化和掩饰。机关就是这样,大家常年工作和战斗在一起,谁不知道谁呢?
  赵通达升职为赵秘书长,使得平兴高速的竞争局面一下子呈三国之势。丁志学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跟儿子丁小飞分析,能跟泰华形成竞争关系的只有两家,一是王云达的蓝天集团,二是郑彬的青田建设。青田建设没什么实力,主要是靠郑彬这么一个背景;王云达的蓝天集团,业内都知道跟赵通达的关系可不一般。基本可以说,没有赵通达就没有蓝天的今天。当年王云达是个什么人?说得好听点,就是一个在城建干了几年技术的技术部经理。后来城建不景气,发不出工资来,鼓励员工自谋出路,王云达就带着一帮子弟兄出来成立了蓝天建设发展有限公司。蓝天揽的第一个像样点的活儿,就是赵通达给的。当时赵通达当基建处处长,独排众议把“梅海大桥”让他们做了,结果蓝天也争气,“梅海大桥”建成以后,一口气得了一堆奖。当然有人说这些奖其实都是王云达运作出来的,据说跟着王云达干活的弟兄有几个就为这事儿跟王云达闹掰了,他们觉得辛辛苦苦挣的钱为什么要白白送去换几个证书?不过不管怎么说,事实证明,获奖还是有用的,王云达勒紧裤腰带勒出了一个金字招牌。
  丁志学跟丁小飞关起门来商量了一下午,决定是时候摊牌了——他们当天晚上把魏海洋叫来,给魏海洋开出了天价——50万美金,拿下平兴高速。魏海洋沉默了很久,说:“这个事情我只能试试看。”
  丁小飞和老爸丁志学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了魏海洋一句:“海洋,你上次说你哥的孩子要出国,出去了没有?”
  魏海洋当时汗就下来了。他知道丁小飞指的是什么。他跟小飞借过50万,也确实是为魏陶出国的事,为此他还给小飞正儿八经地写了一个借条。后来魏海烽没让魏陶出国,但这钱魏海洋却一直没有还。他没有还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和梁爽有关系,他现在急需要钱,一大笔钱。魏海洋强撑着说:“还没有呢。主要是我嫂子舍不得孩子,觉得孩子小……”
  魏海洋的变化,丁志学全看在眼里。魏海洋走了以后,丁志学琢磨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把小飞叫到办公室,问:“你觉不觉得海洋对我们,比以前客气多了?”
  丁小飞一想,觉得也是。开始的时候,他们给魏海洋上赶着办什么事儿,魏海洋基本都是“无所谓反正你不办也有人办”的德行,有的时候恨得丁小飞牙直痒,心说你有什么啊,不就是仗着一个当官的哥吗?而魏海洋呢,话里话外还就点拨着丁小飞,我魏海洋凭本事吃饭,你丁小飞还别想仗着有两个臭钱就使唤我。我是跟你签了广告合同,你要是不乐意,咱们撕毁啊。有的是人想跟我们公司签代理呢。是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丁小飞想啊想啊,想起来了,是从魏海洋跟他借了50万以后开始的。借钱的事,是一次吃饭聊天的时候,魏海洋随口说起的,说他哥的孩子要出国,没钱,他得赶紧给挣出来。丁小飞立马表示可以借钱给魏海洋,魏海洋当时还推辞了一阵。后来丁小飞把钱给魏海洋打了过去,一共50万。自打这笔钱过去后,魏海洋就踏实多了,跟丁小飞见面也自动在声调上降了半格。丁小飞还跟丁志学议论过,说这钱是真好使,一个心性这么高的人,拿了咱的钱,马上在咱跟前就矮了半截,好合作多了。
  丁志学在想的实际上是另一个问题——魏海洋绝对不是一个以50万人民币为“人生目的”的年轻人。他见过太多太多的人,一般来说,拿你钱肯定给你办事,但也有那种拿你钱不给你办事的人,遇到这种人你就得琢磨,他为什么?一般来说,他要么是有难处要么是嫌你给的少。如果是有难处,好办,他心里总还是会记着你的,在他方便的时候,他肯定会照顾你;如果是嫌你给的少,你就得花工夫了。开始的时候,魏海洋一天到晚在他们面前一副“富贵不能淫”的样子。丁志学不觉得奇怪,是呀,家里有一个有实权的哥哥,手里抓着一条投资近百亿的高速路,人家凭什么就随便让“淫”呢?就说跟你们泰华借了50万,那是给你们一个面子;你们不借,凭着我魏海洋,我上哪借不来这点小钱呢?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魏海洋塌下心来“摧眉折腰事权贵”呢?光50万人民币肯定是不够的。丁志学认定魏海洋是迫切地需要一大笔钱。以丁志学的人生经验,这么迫切的需要一般只跟两件事情有关系,第一是女人,第二是亲人。
  丁小飞见过梁爽,用小飞的话说,那姑娘一看就知道是得“大把喂钱”的主儿。但丁志学总觉得以魏海洋的智商和脾气,跟梁爽逢场作戏可能,但为她低声下气催眉折腰肯定是不干的。他分析魏海洋之所以对他们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变化,跟他哥哥魏海烽有关。丁志学的经验是,一个官只要想贪,这个官就好办;最怕的官是海瑞那种的,天王老子也不怕,钱也不要,就要原则。按照丁志学的思路,海瑞压根就不是一个好官,那实际上就是一心理变态人格分裂的迫害狂,自己不想把日子过好了,也不想你把日子过好了,他就要你按照他的规矩他的原则办。显然魏海烽不是海瑞这样的性格。所以说,有这个可能。丁志学后来试探过魏海烽几次,可是越试探他心里越没底,他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尤其当魏海洋跟他强调,他是他,他哥是他哥,他和丁志学之间的猫腻跟他哥没关系,他不会跟他哥说,他哥也不知情,他保证把平兴高速的标底到时候给他们泰华拿来就是了。丁志学就想,魏海洋这话是欲盖弥彰替他哥开脱呢,还是魏海洋确实自己需要一大笔钱呢?这事魏海烽真不知道吗?
  丁小飞总觉得老爸没必要琢磨这些事儿,谁要钱不是一样,只要最后拿到标底不就完了?丁志学提醒小飞,这中间是有本质差别的,如果是魏海烽自己要钱,那么他在制定政策的时候,就会倾向于泰华。丁志学给小飞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说以前他们单位要给职工分房,分房就需要制定一个分房的标准,那么作为分房委员会的人,他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这个标准制定得怎么样才能正好把自己划到前面,又同时把对手挤到后面。比如说,如果这个标准由老职工定,他们就会以工龄为标准,认为这样最公平;而如果由新职工定,他们可能就会以学历为标准,因为新职工学历普遍高。丁小飞是聪明人,一点就通,通了之后,就想到了王友善。王友善是泰华走的一步闲棋,现在这步闲棋该派上用场了。
  王友善找了个名头给魏海烽打了个电话,说是乔迁新居,请魏海烽做客。魏海烽赶紧提着老头儿最喜欢的茅台给人家暖居去了。王老头开的门,还真是越老越精神。刘冬儿俨然是关门弟子,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又知性又大方。如果中国女知识分子需要形象代言人了,刘冬儿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魏海烽见到刘冬儿心底里多少起了点涟漪,但人家那边则宝相庄严,连说话的声调都格外端庄稳重,跟魏海烽点点头,离开了。魏海烽不由得在心底一声叹息,叹息之后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原本以为刘冬儿对他即使表面上冷淡,眼睛里也应该有点热情,哪里想到,人家竟然真把他当一“副厅”,客客气气周周到到。魏海烽不了解刘冬儿这类年轻女孩,对她们其实是不能用传统的单一的价值标准来评价的。比如你说她们势利,但很多时候,她们又很仗义;再比如你说她们不择手段,那是你没见过人家铁骨铮铮。所以说,她们是势利还是仗义是不择手段还是铁骨铮铮,一切全取决于她们的感觉——如果她们把你看成是一个跟自己没关系的人,那么你再怎么位高权重,她们也不会跟你不择手段。刘冬儿在见到魏海烽之前,对他还抱有这样或那样的希望,但一见了面,心里立刻明白这个男人跟自己毫无关系。不是说魏海烽不优秀,而是因为天下优秀的男人又不止魏海烽一个。刘冬儿非常善于做成本预算,她粗粗一算,就知道如果死磕魏海烽这种男人,不是说磕不下来,而是不划算。有磕他的功夫,干点什么都赚回来了。
  王友善是替丁志学美言的,魏海烽心里有所准备。他记得很清楚,在自己还是窝窝囊囊的“魏主任”时候,就是在王友善给张罗的饭局上第一次碰到丁志学。可王友善仿佛是想不起来似的,问魏海烽:“哎呀,海烽,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啦?”
  魏海烽说:“青田以后吧?”
  老头子于是顺水推舟,问了问上次青田开会的那拨人还有没有联系,问来问去,自然就问到了丁志学。魏海烽硬着头皮说,后来跟丁志学又打过几次交道,现在泰华是自己弟弟魏海洋的客户。
  王友善听到这里,朗声笑起来,说:“世界真是小啊。有意思有意思。”
  说完“有意思”之后,话锋一转,跟魏海烽扯起了闲篇,扯着扯着就说到海瑞。王友善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给魏海烽,说最近在看一些历史的书,有意思啊。接着就很自然地谈到海瑞——中国几千年来正直的官员典范。王友善讲了一件海瑞做巡抚的事。说海瑞走马上任以后,一心想缩小贫富差距。当时许多豪绅富户巧取豪夺,扩充家产,民怨极大,海瑞一到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办这类案件,而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曾经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徐阶。当年海瑞因为仗义直言得罪了皇帝,刑部主张绞刑,是徐阶把这事儿压了下去。如今海瑞平步青云,面对旧恩人违法,铁面无私。按道理说,这么大的反腐力度,这么心底无私的政府官员,应该深受皇帝厚爱吧?可是海瑞只做了八个月的巡抚,就被朝廷一撸到底,打回老家了。
  王友善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看魏海烽。魏海烽不敢随便接茬,他低下头,翻看手里的书,刚巧翻到王友善折角的那一页。
  “以一己之力而对抗强大的社会力量,希冀以个人的力量,领导社会回复到历史上和理想中的单纯,结果必然事与愿违。海瑞身处的时代,文官集团已经相当成熟。官员们对民生疾苦早已视而不见,他们日常生活中最关心的是如何保持职位以取得合法与非法的收入……”这段话,以醒目的橘黄色信号笔做了记号。魏海烽怀疑,王友善也许早就算计到他那个时候要故意低下头去掩饰,于是提前把做了记号的那本书放到他手里。一切天衣无缝,高手过招,如鸟儿翱翔,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人家已经飞过。
  王友善虽然没说一个字的平兴高速,但魏海烽听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魏海烽来之前,还真是想过要跟导师诉诉苦,但真见了面,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能说什么呢?说平兴高速虽然名义上是他魏海烽主抓,但实际上谁都可以抓一把。魏海烽每天的电话,一大半接的都是各级头头脑脑的,人家话也说得艺术,比如说:“海烽啊,给你们推荐一个竞标单位,多一个单位竞标,多一个选择余地嘛。”
  这话有错吗?没错,一点毛病都没有,但魏海烽能听出那话里的分量。那能是一般的推荐吗?再说平兴高速是公开招标,网上就可以报名,有必要特意打个电话吗?或者特意加一句,你们酌情。什么叫酌情?
  魏海烽的这些难处,赵通达在边上看得清清楚楚。厅长周山川交代得很清楚,海烽同志抓建设,通达同志抓廉政,平兴高速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赵通达走马上任以后,几次正面找魏海烽,想跟他谈谈,既然自己也是平兴高速指挥部的成员,当然有权力掌握更多的信息,但是几次都让魏海烽给客客气气地弹开了。甚至有一次中午,在食堂吃饭,他端着饭坐到魏海烽对面,才说个开头,就被魏海烽堵了回来。魏海烽说:“通达啊,以后你抓你的廉政,我抓我的招标,咱们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怎么样?”说完,魏海烽站起来冲赵通达笑一笑,走了。把赵通达气得脸色青紫,又不好发作。
  对于提拔魏海烽,周山川在心里已经隐隐生出些后悔,他甚至有点体会到当年许明亮为什么死看不上魏海烽的心思了。
  魏海烽之所以不愿意搭理赵通达,具体说来,与两件事情有关。第一件事情,在提拔洪长革的问题上,魏海烽建议由洪长革做平兴高速招标办主任,赵通达死活不同意;赵通达提名张立功,这又是魏海烽所不能容忍的。第二件事情,是关于平兴高速的招标方案,赵通达提议采用合理低价法,以最大限度地防止腐败发生,而魏海烽又断然不同意。在厅党组会上,双方各执一词。照着魏海烽的想法,说事儿就说事儿,你说合理低价法,我说综合评估法,那咱们就围绕着这两种评标法深入地议议究竟哪一种更适合平兴高速,哪里想到赵通达三绕两绕忽然扔出一句:“魏厅,我提出采用合理低价法,事实上是为你着想。你主抓平兴高速,身处各方包围之中,有了合理低价法,就可以让那些图谋不轨的人,知难而退。”说到这儿,还特意把脸扭过去,冲着厅长说:“厅长,修一条高速路,倒一批好干部,血的教训我们不能不吸取!”
  “那我们也不能够因噎废食!”魏海烽知道,在这种场合,退一步,就是万丈悬崖;只有迎刃而上,才可能迎刃而解。对于魏海烽来说,他面前的这把刃就是赵通达。魏海烽语速极快,语气强硬,完全不容商量:“合理低价法是可以最大限度防止腐败,但是,不适合平兴高速!平兴高速全线共设特大桥9座,大桥9座,互通式立交12处,分离式立交3处,通道24道,涵洞34道。桥梁、隧道总长占全线总长的22%,每公里的造价也因此由通常的2000多万元提高到4000多万元!在这种情况下,评标的标准要更重技术标,不能只重经济标!”
  “魏厅,请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赵通达顶看不惯魏海烽这种气贯长虹激情澎湃的劲儿。都是谈工作,何必以势压人?赵通达习惯于慢条斯理,声东击西。魏海烽给他的是窝心拳,他杀回去的是回马枪。赵通达不慌不忙地说:“现在社会上流行着一种说法,说是哪有真正的天下为公?人都是有私心的,为官一任,能做到公私兼顾,就很不错了。于是有些官员,便公开利用手中的职权,为自己家人谋福利,将公私兼顾得很好。而且你还不能说他什么,你要说他,他会说他那是举贤不避亲。”
  厅长周山川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完了,说了一些话,这些话让魏海烽听着大不入耳。厅长周山川说:“组织上任命赵通达同志为交通厅秘书长,主要是考虑到两个方面的因素:首先,通达同志在交通系统干了快二十年,对项目运作中的各个环节非常清楚,对可能产生的腐败问题,可以抓得很准,这比找一个外行要好;第二,通达同志人很正派,没有私心杂念,原则性强,政策性强,这样的人来做秘书长,领导放心。我们大家都知道,目前的职务犯罪很厉害啊,昨天省纪委徐书记找我谈话,就当前我省职务犯罪的形势特点,预防职务犯罪的重大意义、工作机制、方法措施等方面说了很多,并且指出,预防职务犯罪,关键在党,人人有责。每一个国家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要以对党和国家、对家庭和自身高度负责的精神,切实做到政治上清醒、工作上清正、经济上清廉、生活上清白,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自觉抵制和预防职务犯罪。”
  赵通达的脸色越来越舒展,舒展到最后,内心深处陡然升起一丝不安。以他对厅长的了解,厅长越是公开给一个人戴高帽子,越表明他实际上的不支持。果然,最后平兴高速的评标方案定下采用魏海烽的“综合评标法”,同时标办主任也定下是洪长革。不过作为平衡,张立功调到基建处任代处长。张立功跟赵通达说:“秘书长,你怎么不想想,采用你的评标方案,固然是防止了魏海烽以权谋私,但想捞一把的可不止是魏海烽啊。你把别人升官发财的路都堵死了,人家怎么可能采用你的方案?”
  赵通达坐在办公室里生了两天闷气,终于还是去找了厅长周山川。他不能当这么一个毫无实权完全不被重视的秘书长。以前做基建处处长,好歹手里还握着几个工程,说出的话来还有点分量;现在安排个秘书长,抓抓廉政,听着好听,结果呢,根本没有人拿你的话当回事儿——在交通厅这么一个地方,赵通达太知道什么叫权力了,权力简单地说,就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体现在人事安排上,另一方面体现在规则制定上。
  赵通达见了厅长,没有直接从权力分割入手。你总不能说因为提拔了你赵通达坚决反对的人做了招标办主任,你就说人家不尊重你赵通达的领导权威吧?至于评标方案,本来就有两种,定哪种都说得过去,凭什么就得定你赵通达提出来的呢?可是,这些话都放不到台面上,而且赵通达也知道,如果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几次,赵通达在交通厅的领导权威不要说低于魏海烽,很有可能最后混得连洪长革都不如。
  厅长周山川最近为自己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对于周山川来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明年到点退休还是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他也在积极找关系,找领导。所以,他根本没心思听赵通达说话,他只是巴望着赵通达赶紧说完赶紧走。
  赵通达当然懂得在领导面前说话要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所以他一坐下就说:“厅长,我耽误您几分钟时间。我和魏海烽是同学,前后脚进的交通厅,他前我后;前后脚提的正处,我前他后;前后脚提的副厅,他前我后。这样的一种经历和关系,在大家眼里,很容易被看成是竞争对手,事实上不是这样,事实是我们私交一直很好——”
  “通达,你是什么人大家都了解。你做事的出发点首先是从工作考虑,包括你提出合理低价法,包括你反对洪长革做这个招标办主任。”厅长敷衍着。
  赵通达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提出合理低价法是从工作出发,也是出于对魏海烽同志的关心爱护。洪长革同志,我就不多说了,我认为他过于油滑,这样的人很难胜任招标办主任的工作。”
  “通达,你是不是发现海烽有什么问题了?”厅长决定长话短说。他的五十九岁已经过了一半了,还有小半年就该六十了,确切地说,还有四个月零七天的时间。
  赵通达显然没有体会到厅长的用心,他被厅长这么一问,反而以为厅长要深入细致地了解情况,立刻如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众所周知,丁志学一直在盯着平兴高速,而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和丁志学的关系异常密切。据我了解,这种密切恰是从魏海烽提副厅主抓平兴高速之后开始的,由此可见丁志学的目标和动机。……当然我不是说魏海烽现在有什么问题了,但是厅长,我们得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啊!上面为防止领导干部犯罪下发了关于子女配偶从业的种种规定,堵死了有人想借子女配偶之名发财之路,于是现在又有人钻起了兄弟姐妹亲戚朋友的空子。厅长,这样的案例已经不少了,这样的教训应该引起足够的警惕了!”
  “通达同志,你的心情和出发点都是好的,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不干工作了吧?我想丁志学的心情我理解,他是有实力参与平兴高速的竞争的,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增加一点保险系数。”
  “他靠什么增加保险?说来说去无非一个字:钱。……厅长,知道吗?有一阵,魏海烽的儿子都打算出国念书了!出国念书一年几十万,钱从哪来?他肯定会说是他弟弟的钱。但是,他弟弟的钱又是从哪里来?”
  “通达,你的提醒很重要。但是,合理低价不适合平兴高速,魏海烽同志的这个意见是对的。不过,你的意见也应该引起足够重视。……这样吧,你去找他谈谈,有意见不怕,有矛盾不怕,同志之间,要敢于展开面对面的针锋相对的斗争。”
  赵通达走了,厅长想了想,把魏海烽叫到了办公室。
  周山川跟魏海烽压根没提赵通达一个字,至于魏海烽的儿子是不是要出国留学,以及出国留学的钱哪来的,他连问都没问。五十而知天命,厅长周山川都五十九了,能不懂什么事儿该睁一眼什么事儿该闭一眼吗?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周山川那里有自己的理解——作为一个上级官员,对自己的下级,心里当然要有一本账。只不过,你在用他的时候,不跟他算细账就是了,这叫“用人不疑”。因为你如果一边用他一边跟他掰扯,那他一定跟你阳奉阴违两面三刀,而且只要逮着机会,一定咬你一口。你不如一边用着一边观察一边琢磨更合适的人,然后待时机成熟,给他来一个“疑人不用”,直接换掉或者雪藏。他就是想跟你撂挑子,他都没挑子可撂。
  对于提拔魏海烽,周山川在心里已经隐隐生出些后悔,他甚至有点体会到当年许明亮为什么死看不上魏海烽的心思了。最近魏海烽确实有几件事做得让周山川不舒服,比如,关于郑彬的青田建设。郑彬亲自找了周山川,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就是让周山川在招投标的时候给点适当的照顾。郑彬的父亲郑长舟也打过一个电话,亲切热情,平易近人,说想抽时间回来看看大家,还请周山川替他带个“好”给林省长。周山川心说,这个“好”用得着我带吗?现代通讯这么发达!结果,没过几天,林省长电话直接追到周山川手机上,一上来就是:“周厅长,老省长给我带的那个‘好’呢?”
  这些事儿,点到即止,周山川也想用同样的办法点化魏海烽,但不知道为什么,提了几次,魏海烽就是不接招。实际上,周山川是多心了,魏海烽不是不接招,是他那脑子压根都在平兴高速上,根本没腾出地儿来琢磨别的事。虽然魏海烽也觉得奇怪,天天开会,天天平兴高速,怎么完了还要叫他单独来汇报,他都不知道到底还有什么可汇报的。他那时根本没想到,这正是周山川的工作方式。周山川如果不停地让你汇报同一件事情,其实就是要你自己去琢磨这个“为什么”——是你汇报得不够细还是他得了老年痴呆你说完他就忘?魏海烽是在很长时间以后,终于领悟到领导的苦心,领导是想让你通过不断的汇报,体会到领导的意图,然后自觉地在下次开会的时候,把领导的意图用你的嘴说出来。
  魏海烽所汇报的,基本都是厅长已经知道的事情,比如招标预审公告准备下周发出;比如招标办的意思是,顺阳至青田这段路填方量大,不涉及拆迁,地质情况明朗,好干。所以他们的意见是先干好干的,干漂亮了,尔后,才好跟各方伸手要钱。
  厅长边听边点头,脸上表情似听非听。如果不是平兴高速招标在即,他一定要耐下心来跟魏海烽好好磨合磨合。魏海烽该汇报的都汇报完了,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见厅长还是似听非听的表情,心里不觉有点发毛。厅长周山川是故意让气氛冷却下来,这样可以帮助魏海烽更好地领会他的精神。周山川觉得以前他对魏海烽是太给好脸了,太护着他了。有一种下属就是吃硬不吃软,周山川决定稍微硬一点。
  “林省长很关心我们平兴高速啊,多次跟我提到青田建设,说咱们省的路,还是要多扶持省内企业,尤其是新兴企业。海烽,林省长的这个意思你跟洪长革也说一下,让他做到心中有数,有的放矢。”
  魏海烽陡然间醒悟过来,一口气刹时堵在心口,脸色就凝重了。周山川见魏海烽这样,心里略微有点不高兴,表情却依旧保持着“严肃紧张”,只是加重了语气:“林省长的意见,还是要重视的。”厅长周山川连一丝笑容都没有露,口气也冰冰凉完全没有任何倾向。他不打算给魏海烽任何“念秧儿”的机会。免得跟上次似的,他这边刚提到郑彬,那边魏海烽就接过去说:“他那个青田建设连资质都不全,还天天往标办跑,把洪长革烦的呀,一点招儿没有。他不就仗着他那个老爸吗?”当下,把周山川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
  魏海烽从厅长办公室出来,脸色晦暗。刚巧魏海洋来了个电话,听出魏海烽不太高兴,就约海烽晚上吃饭。魏海烽本来不想跟海洋提郑彬的事儿,但喝了点酒,终是忍不住,不想说不想说还是说了。
  魏海洋倒是冷静,问:“你们厅长怎么说?”
  “秉公,让我定。”
  魏海洋笑了:“那就是让你定郑彬啊!由你定,不出事,郑彬领的是厅长的情;出了事,您这个分管的副厅、拍板的副厅就得担责任。”
  魏海烽叹口气:“……我就是怕硬顶,把我们厅长搁进去。厅长对我一直不错。老头儿今年五十九了,上一步,就能干到六十五;上不去这一步,明年到点就得退!”
  “哥,你要是想方方面面做好人,做到最后的结果就是,谁都高兴,就你一个人不高兴,不仅仅是不高兴,是绝望!……我的意见,郑彬你就不要再理他!这事儿你得这么想,要是郑彬能行,林省长出面打招呼,厅长顺手推舟,你成人之美,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不为。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不行。他不行谁打招呼你也不能听!到时候平兴高速要是出了事,上面追究下来,省里在你和林省长之间,绝对丢卒保车!到那个时候,无论是林省长还是周厅长,都绝对不会出面为你说一句话,所有的事,都得你一人扛!”
  魏海烽微微点了点头,又要了一瓶青岛。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都知道。而且他还知道,魏海洋找他,一定有事。他见魏海洋抓耳挠腮等待时机的样儿,不免心里觉得有点酸酸的,索性直接问魏海洋,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
  魏海洋忙说没有没有。魏海烽说,跟我你客气什么?说吧。
  魏海洋吞吞吐吐地说,丁志学想请魏海烽吃个饭。如果魏海烽没时间,就算了,不用勉强。魏海烽想了想,答应了。看着魏海洋脸上的表情一下放松了,魏海烽不免心里有点悲凉,想想前一阵总训魏海洋,计较魏海洋以他的名义在外面干事,一来二去,兄弟之间都有点生分了。
  两兄弟又坐着喝了一会儿酒,魏海烽注意到魏海洋心事重重,他问了问,魏海洋只说累了,魏海烽就没有深究。他从来没有强迫别人说实话的习惯,换句话说,他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告诉别人的事,海洋不说,就不说吧。在这方面,陶爱华就不同。前一段,陶爱华曾跟魏海烽暴吵一顿,就因为魏海烽没有及时把赵通达提秘书长的事告诉她。魏海烽那几天正被评标方案弄得焦头烂额满嘴起泡,回到家基本上连话都懒得说,所以当陶爱华质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随口说了句:“这有什么为什么!忘了,疏忽了,工作忙,不行吗?”
  “不行!……大院里人人都知道赵通达不是处长是秘书长了,就我还像个傻子似的撵着人家叫人家处长!”陶爱华悲愤交加,愤怒程度远远超过魏海烽的预测。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天陶爱华在院门口碰到赵通达,就叫了他一声“赵处长”,赵通达愣了愣,边上就有人提醒陶爱华:“人家现在是赵秘书长啦。你们家魏厅没告诉你?”统共就这么大点的事儿,这事儿如果换成沈聪聪,根本就不是事儿。老公的同事提了官自己不知道,这有什么丢人的?但陶爱华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她觉得赵通达提拔这事儿,魏海锋没有及时跟她说,给她的名誉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陶爱华的原话是这样说的:“魏海烽,你可以说你忘了,疏忽了,工作忙,人家可不会这么认为,人家会认为,我丈夫什么都不跟我说,是因为我在我丈夫的心里,什么都不是!”
  魏海烽当时差点想说,那是你自卑,那是你庸俗,那是你闲得无聊头发长见识短。女人在男人心里有没有位置,跟男人和她说多说少没关系。
  魏海烽跟魏海洋喝完酒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进门就见陶爱华拉着一张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最近这段,她一直就这样,魏海烽也习惯了。原来好好地在一流医院干着护士长,忽然换到一个二流医院当护士,这事儿轮到谁谁心里能痛快呢?对陶爱华换工作这事儿,魏海烽本来是挺内疚的,他也跟陶爱华提出过,给她换份离家近的工作,但陶爱华死倔,非说不用他管,她干一辈子护士了,难道凭自己的本事连个工作都找不着?非要老公搭人情搭面子?就这么着,去了一个带点民营性质的医院,人家那儿已经有一位三十出头护理大专毕业的护士长了,陶爱华去只能干护士,得上夜班,三天大夜两天小夜。全院上夜班的护士里,陶爱华是岁数最大的一个。
  陶爱华最烦魏海烽喝酒,而魏海烽自从当上这个“副厅”,三天两头不着家,回来就一身酒味,还说“喝酒也是工作”。魏海烽见陶爱华脸色越来越难看,难看到他实在不能再假装看不见,只好强打起精神,问:“怎么啦?”
  陶爱华沉着脸不吭声。
  “爱华,当初可是你自己同意调工作的啊!”
  “我不同意行吗?不同意就得看你的脸色。与其看你的脸色,我宁肯上夜班!”
  “我可是跟你说过帮你联系非临床科的,是你自己不干。你说,要是两个人只能保一个,就保我!”
  “魏海烽,知不知道我保你是为了什么?保你是为了保这个家,这个家其中也包括我!……要不我干吗呀,吃饱了撑的呀,是个人就冲上去为他做奉献,我是雷锋呀!就是雷锋,也没我这么傻!”
  魏海烽一听这话,心里的火跟井喷似的。他最烦陶爱华这样——两口子之间,谁为谁做了点牺牲,总挂在嘴边,那就不如当初不牺牲。魏海烽拼命压住火,他实在不想吵,他已经够烦的了。结果,魏海烽这边越隐忍,陶爱华那边越愤怒。她今天倒休,好容易能在家歇一天,本来说好魏海烽回来吃晚饭,谁知道她做了一桌子菜,临了临了,魏海烽打一个电话来,说是跟魏海洋有事儿。到底有什么事儿,兄弟俩不能当着她这个嫂子的面说呢?这不是魏海洋刚毕业那会儿没地儿住,天天上他们家搭伙的时候啦?
  陶爱华最恨魏海烽有事瞒着自己。她认为一个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的位置,与这个男人跟她说话的数量以及所说事件的机密度有关。在这一点上,魏海烽显然不能令她满意。而且不但不能令她满意,有的时候,几乎是让她愤怒——魏海烽根本不搭理她,任凭她吵也好,闹也好,魏海烽沉默得像条橡皮棒。魏海烽不明白也不理解,陶爱华怎么会有这种嗜好。他曾经跟陶爱华说过:“这个世界上,喜欢整天跟老婆做思想汇报的男人没几个,上班跟领导汇报得还不够?”结果陶爱华冷冷地说:“你少给我这掉书袋。要是由着你们男人喜欢,还不都三妻四妾?你别以为我学历低没文化,就没脑子了。我不傻,你肚子里的弯弯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跟我没话,换个人,你话多着呢。”
  像魏海烽和沈聪聪,他们且得“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着呢。跟跳探戈似的,时而如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谁也看不上谁,谁也不理谁,当着别人的面,彼此视而不见连话都不多说一句;时而又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此时无声胜有声,江桥掩映暮帆迟。
  陶爱华说对了,魏海烽肚子里还真有“弯弯绕”,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弯弯绕会是“沈聪聪”。这窝边草怎么着也近了点吧?
  赵通达和沈聪聪说话就要结婚了,可是这俩人只要在家,要么就是静悄悄的一点声儿都没有,要么就是乒乓五四一通烂吵。好几次都能听见沈聪聪一拉门,跟着是“砰”的一声带上门,“咚咚咚”下楼。这说明什么?魏海烽认为,至少说明两件事:第一,他们没话可说;第二,他们一说就吵。
  沈聪聪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要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怎么着都成;她要是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怎么着都不成。她以前喜欢赵通达,赵通达跟她说什么,她都觉得赵通达说得对,说得有道理。但是她现在烦赵通达了,哪怕是他顺着她的话说也不行。至于她为什么烦赵通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烦赵通达的,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总而言之,她觉得跟赵通达在一起无聊透顶,还不如跟魏海烽斗智斗勇有意思呢。
  沈聪聪跟魏海烽过了几招,虽然哪一招都没有占到上风,但过来过去,倒对魏海烽产生了兴致。“泰华二十年”的时候,魏海烽在那儿跟魏海洋掰扯,非问魏海洋流程安排,沈聪聪打边上过,不失时机地甩过去一句:“魏厅是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上台吧?”脸上表情连讽刺带挖苦,说完一笑,扬长而去,上“记者席”就坐去了,而且坐下以后,还故意跟边上的同行谈笑风生,连一眼都不往魏海烽这边看。魏海烽哪见过这个呀?打他长这么大,见过的女人本来就没几个,能这么把他当盘菜,见他一面打击他一回的,更少。而且,那种打击就像是按摩,让他上瘾,隔一段时间就得来一回,如果一段时间没有,他还要不舒服。
  古诗云:“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成年男女,这点心思,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根本不必说出来,眉眼一照了然于心。即使有的木一点,照一下两下没感觉,但如果见了就照,照上个十天半个月,还没感觉吗?只不过,魏海烽和沈聪聪都是受过教育又有一定社会身份的人,所以他们不会像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那样直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那是纤夫的爱;“吴妈我想跟你困觉”,那是阿Q的爱。说穿了,男女之间不就这么点事儿吗?但因为阶层不同、趣味不同、身份不同,所以这点事儿的方式也不同。像魏海烽和沈聪聪,他们且得“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着呢。跟跳探戈似的,时而如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谁也看不上谁,谁也不理谁,当着别人的面,彼此视而不见连话都不多说一句;时而又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此时无声胜有声,江桥掩映暮帆迟。
  后来,关于沈聪聪和魏海烽他们俩的事,机关里传成什么样儿的都有,连魏海洋都不理解,问魏海烽:“哥,你是没见过女人怎么着?为这么个女人给自己结这么个大梁子?赵通达那人你又不是不清楚,心眼儿比针尖还小,这种事,夺妻之痛,杀父之仇……”魏海烽为自己辩驳,说自己压根没有夺。夺是什么?是明抢。再说,沈聪聪跟赵通达不是也没结婚吗?
  魏海洋对沈聪聪这种女人一向没有好感,他当然知道魏海烽不可能明抢,但是“你主观上没有夺,客观上呢?人家俩是一对,未婚妻也是妻,人家跟未婚夫之间闹了矛盾,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瞎掺和什么?你不仅没有起什么正面的积极的作用,还把人家搅和散了”。
  魏海烽毕竟是哥哥,给魏海洋当了一辈子哥哥,到头来让做弟弟的提落着问,脸上挂不住,反问海洋:“为什么正面的积极的作用就是非把两个不合适的人凑到一起才叫正面的积极的呢?”“你凭什么就认为人家俩不合适?”魏海洋问。“明摆着的事。”魏海烽说。海洋一挥手:“这么说吧。你和嫂子,明摆着也不合适,她什么人,你什么人,对吧?但是有人因为你们不合适,就把嫂子给办了,你觉得那人是助人为乐高风亮节吗?”
  魏海洋这话,话糙理不糙。对于他魏海烽来说,他跟沈聪聪的那档子事,说他乘人之危乘虚而入肯定是难听了点,但说他将计就计就坡下驴肯定没有冤枉他。比如说,沈聪聪每次嘲笑他挖苦他,换个别的女人,魏海烽肯定转身就走,理都不理,但因为是沈聪聪,所以他不但不走,而且一律“女有来言男有去语”,不是打情骂俏胜似打情骂俏。再比如说,男女之间,尤其是成年男女之间,总还是有一些禁忌的,如果一个女人率先打破禁忌,那么这个男人总得多个心眼问自己一个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她是单纯的倾诉还是另有暗示?
  有一次,沈聪聪跟魏海烽提到赵通达,说要和赵通达分手,俩人过不到一起,长痛不如短痛。魏海烽如果不想掺和人家的事儿,完全可以说两句人和人在一起难免有矛盾,爹娘子女兄弟姐妹这都是有血缘的呢,还免不了马勺碰锅沿,比如像我和陶爱华,还不是整天吵?但魏海烽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的那些话听上去像是劝人家,但实际上起到的作用恰恰是“欲擒故纵”。他故意顶着沈聪聪说:“聪聪,你这么说就不客观了吧?你也是成年人,当初你和赵通达在一起,不能说你对他一点好感都没有吧?”这么一来,话就越说越多了,沈聪聪说:“人是会变的。”魏海烽问:“你变还是他变?”“当然是他!”“如果他说,会说是你变。……你应该找个时间,和通达认真地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有这个必要吗?”“对你没这个必要,对他有。”魏海烽这么一说,沈聪聪就得到了鼓励。于是沈聪聪像寻到知音似的跟魏海烽说了一大段她对赵通达的失望以及对理想婚姻的憧憬。“海烽,本来我不想再跟任何人提我和赵通达的事情,既然你先说了,那我就做一回祥林嫂。”沈聪聪说,“我不是抱怨他,男女之间出了问题,绝对不是单方面的问题,我们的问题是他和我压根就不是一类人,我们根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接着又说,“我对家庭生活有很多憧憬,比如说下班回到家,可以和一个人说说话,做一些有意思的事,这个人能理解我、懂得我,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和我站在一起,鼓励我、支持我。但是跟赵通达在一起,我一点那种感觉都没有,上班是工作,下班还是工作,你们那个赵通达脑子里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我就跟找了个木头人没什么区别。有的时候,跟他开个玩笑,他根本就不乐,还问你:真事啊?”
  沈聪聪说“真事啊”的时候,学着赵通达的口气,把魏海烽逗得哈哈大笑。俩人笑着笑着,忽然同时停下。同时停下以后,又各自把脸转到另一侧。在魏海烽那里,这就是爱了,他们是能笑到一处的,他们是互相能懂对方的,他们是一类人。那种忽然的停下,那种哈哈大笑戛然而止似的沉默,如同一种经过合谋的默契——或者说暧昧。这种暧昧,所起的效果比直接说“吴妈我想和你困觉”要强很多很多倍。当然这些事,魏海洋并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他就会无情地嘲笑魏海烽。
  关于女人理论,丁志学有过一个经典的描述。丁志学说:“看一个男人的品质,得看他得势的时候;看一个女人的品质,得看她的男人失势的时候!你失了势,她还肯跟着你,那才叫可贵!”魏海洋认为,沈聪聪是哪一种女人?她就是那种受了点教育,有了点知识,就觉得自己的品位情趣已经脱离了低级庸俗的女人。要在古时候,她这样的女人就在秦楼楚馆跟达官显贵说说闲愁论论文章,人家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她们跟着水涨船高锦上添花,万一人家仕途坎坷飞来横祸,她们也能做到血溅桃花扇,巾帼不让须眉。但有一条,你要是把她们娶了,布衣荆钗过日子,那可是另一回事。这就跟有的人喜欢泡酒吧,天天去,有感觉,打算自己也开一个,等真自己开了,就知道了,这上人家酒吧坐着去让人家伺候着喝酒,和在自己家酒吧待着那感觉根本不一样。在人家酒吧是消费,在自家酒吧是经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魏海洋以前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法学博士,吹了以后发誓这辈子交女朋友,绝对不能交那种一进电影院就评论导演的,一看报纸就翻阅时事观察的。魏海洋认为,知识女性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仗着自己有那么点知识,老要跟男人讲道理。你说家是讲道理的地方吗?男人上了一天班,累得个贼死,回到家,还得跟你们女人讲道理,那日子还能过吗?
  魏海洋自以为对沈聪聪这种大龄女知识分子的心态摸得很准。他以前在光达管理学院,见了很多这些有知识有文化有学历的女人了。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海洋曾经跟小飞说,要么怎么说孔子伟大,人家在两千多年前就替咱们总结出来了,这女人就是女人,别管她受了多少教育,有了多少本事,她都一样。你对她太好了吧,她觉得你哈着她,她在你前面就能把脑袋昂到天上去;你对她太坏了吧,她又恨你,跟你没完没了。所以你对她最好的办法,就是打一巴掌揉三揉,尤其是女知识分子,你更得掌握这拍巴掌的力度和揉三揉的技巧。魏海洋是跟沈聪聪过过招的,有段时间,沈聪聪和魏海洋打得厉害。魏海洋要发“泰华”的稿子,十次有九次,沈聪聪都要找茬,不是这不成就是那不成。魏海洋也不着急,软硬兼施,其实省报那么大,找谁发都一样,但魏海洋还就是要跟沈聪聪置这口气。他倒不是闲着没事儿干,而是他认为,像沈聪聪这种女人,如果他乐意,如果他稍微肯做那么一点牺牲,他就能把她彻底拿下了。那些门槛看上去高的女人,其实低着呢。她们图男人什么?说得文化一点含蓄一点,不就图男人个“酒朋诗侣”“情义两相知”。对魏海洋来说,这个他再拿手不过了。魏海洋对魏海烽说:“沈聪聪这种女人,说穿了,其实就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生来就是做红颜知己的命。男人要是把她们拿住了,她们刀山也上,火海也闯。但有一条,别管多喜欢,千万别娶回家。留在外面,她们替你折腾别人;娶回家来,她们折腾的人就是你啦。”
  魏海洋认为沈聪聪天性中存在着一种“找操”的倾向。当然这种倾向说得文化一点文学一点,可以说是“英雄崇拜”;如果说得科学一点生理一点,可以说是一种“被征服欲”,这也是一种强烈的自然欲望。据说这种强烈的自然欲望实际上是一种比较原始的动物冲动,在动物界普遍存在,雌性动物都渴望被更强壮的雄性动物占有。当然,魏海烽认为这是海洋被“法学女博士”折腾出的后遗症。但假如把交通厅比作一个动物园,对于沈聪聪来说,魏海烽显然比赵通达更能激起她的“被征服欲”。当然这中间,既跟魏海烽如今的政治地位有关,也跟他的个人魅力有关。魏海烽这种男人,用他老婆陶爱华的话说,压根就不应该结婚。这种男人,女人只要不是他老婆,他有风度着呢,有魅力着呢,诙谐风趣着呢,即使他跟你板个脸,那脸板得也有个性着呢。
  女人与女人之间,是很微妙的。陶爱华不知道为什么,对沈聪聪一直喜欢不起来。在沈聪聪和赵通达的分崩离析上,她和魏海烽观点相左。魏海烽认为这俩人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在一起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迟早得分手;陶爱华则认为,压根就没有什么同路人不同路人一说,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是各走各的路,夫妻能不能过到一起,关键在于彼此乐意不乐意。再有,什么叫共同语言?那么多急着傍老外的女人,是图共同语言去了吗?连人家国家的话都听不懂,两口子说个什么事都得跟哑巴似的比划,可人家乐意,人家觉得幸福,过得比那些个有共同语言的幸福多了。陶爱华说了,半路夫妻跟原配就不能比,原配,那是要跟你过日子的,俩人什么都没有,一点一点过出来的,半路夫妻谁有那个耐心跟你一点一点过?赵通达呀,就是被雅琴给惯的,以为天下女人只要愿意给他当老婆,就都能跟雅琴似的。雅琴认识他的时候多大?沈聪聪现在多大?再说,你看沈聪聪是那种男人怎么说她怎么是的女人吗?赵通达是没弄明白人家沈聪聪是怎么回事。沈聪聪跟他,本来心里就觉得委屈着呢,沈聪聪是谁啊?她要不是年轻的时候太挑拣,能到现在还没着落?
  陶爱华最后这句话,是说到点子上了。沈聪聪跟赵通达刚开始交往的时候,还没有多少委屈的感觉,毕竟赵通达在外人眼里也不错,单位里认识的人听说她找了赵通达,那眼神里也都是羡慕,说她福气好有本事。这话就不能细琢磨,细一琢磨,她就能琢磨出人家话里的另一层意思,那意思就是你沈聪聪知足吧。如果这只是别人这么想想,沈聪聪也可以不必理会,婚姻是鞋子,舒服不舒服自己知道,问题是赵通达似乎也这么想。他跟沈聪聪在一起,刚开始那一段还喝点红酒弄俩小菜,很快就过渡到啥也不弄,吃饭就是吃饭,吃完饭刷碗,完了他看他的电视,沈聪聪爱干什么干什么,沈聪聪要是乐意住他这儿就住,不乐意他也不勉强。沈聪聪心说,这叫什么呀?她也不是没做过努力,但赵通达不但不领悟,还说:“咱们都老大不小,人到中年了,玩那些假招子干什么?”沈聪聪一听,心说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一没嫁出去的中年妇女啊?连假招子你都跟我省了。
  有一次,赵通达坐那儿看新闻的时候,沈聪聪过去跟他撒娇,说她工作就是做新闻,一看新闻就烦。沈聪聪那意思是,咱俩一起看点男男女女一起看的那种东西。结果赵通达居然说,赵伟那屋也有一个电视。沈聪聪气得差点想说,我自己家还有一个电视呢。沈聪聪总觉得这男人跟女人关起门了在家,应该说点什么有意思的事吧?可是,赵通达对她说的一概不感兴趣,比如她跟他说哪部电影好看,他最多问一句:“你看过啦?”如果沈聪聪说“没有”,赵通达从来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时候咱俩一起去看”,而是摇摇头,批评沈聪聪:“没看过你怎么知道好看?人云亦云。”沈聪聪觉得赵通达离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男人越来越远。作为一个男人,你不会哄女人就不会哄吧,这还算是能原谅的,何况有的女人还就喜欢铁血硬汉;但问题是你要是倒过来再让女人哄你,跟个祥林嫂似的,你说那个本来就觉得委屈的女人,是不是会加倍委屈?沈聪聪尤其受不了的是,赵通达一回到家,就成了怨妇。
  沈聪聪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生日,俩人约好一起出去吃饭,回来的时候,在楼道里碰上陶爱华。她眼尖,认出陶爱华拎着的那个包是路易•威登的,回家就跟赵通达说了,说那包得上万一个呢。
  赵通达当时正换鞋,“啪”的一声把鞋蹾在鞋架上,说:“如果他魏海烽不当这个副厅长,他弟弟经商能这么顺吗?他弟弟经商顺利了,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好处?……路易•威登那是小菜,孩子出国是想出就出!兄弟俩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以后的日子那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一说,就没完了。从路易•威登说起,一说就说到陶爱华,一说到陶爱华,赵通达就悲愤交加:“现在我越想,越觉着那次陶爱华在院里当众点我的名儿,不是偶然之举——”
  “这点事都说八百遍了还说!”
  “每说一遍我都会有新的体会。”
  “我就不觉着那事是你想的那样。你说,他让老婆出丑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就算是借刀杀人,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句话,划不来!”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还得着了二百!”
  “他得着什么了?”
  “副厅!所有人都说,那次要不是魏海烽的老婆闹,那个副厅就是我!”
  沈聪聪被赵通达的怒火镇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对赵通达的刺伤这么深。她看赵通达的眼神如看一个陌生人。片刻之后,沈聪聪问:“通达,你不是说你对当不当副厅不在乎吗?”
  赵通达自嘲一笑:“说你幼稚你还真幼稚!……我能真的不在乎吗?要是哪个当官的跟你说这话,你一定要记住,那不过是他的自我安慰自我开脱而已。他既已走上了这条路,在这条路上走了大半辈子,这条路就是他的事业。而这条路的特点就是,不进则退!”
  赵通达完全忘记了,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一个女人愿意无条件地听你反复发同一牢骚、抱怨同一事件,那么这个女人一定得对你有很深很深的感情;否则,你叨唠得越多抱怨得越久她只会越看不起你,越讨厌你,越烦你。这不是女人势利,而是因为她对你没感情,或者她对你的那点感情没到跟你同呼吸共命运的份儿上。所以,男人应该先跟女人建立感情。这就跟到银行存钱一样,你不存钱,人家怎么会给你利息?你感情没到那个份儿上,人家凭什么听你瞎叨唠呢?你那叫情感垃圾,垃圾处理是要收费的,乱倒垃圾是缺乏公德的。
  沈聪聪洗脸卸妆,洗面奶、护肤水、保湿乳、眼霜、手霜,一共七八瓶,一字排开。赵通达如果稍微有点眼力见儿,就应该意识到为什么一向伶牙俐齿的沈聪聪忽然不说话了。人家那是烦你呢。赵通达浑然不觉,越说越兴奋,居然搬张椅子坐在沈聪聪边上说,这就相当于把垃圾直接倒到人家家门口了。
  赵通达说到“副厅”,就又想起“青田古墓”,想起“青田古墓”就想起“内参”,想起“内参”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怎么就那么寸,在提副厅的关键时刻,他魏海烽就把已经做了结论的陈年旧案翻了出来?还跟我装无辜,说不知道这事会牵扯到基建处。”赵通达越说越气,“最后给了我们基建处一个通告批评,完全没道理!……我不是说我们基建处没责任,出了事当然有责任,可是你知道我们基建处一年干多少事?交通厅干事最多的部门就是我们!干得越多,出错的可能性当然就越大;如果什么事都不干,就什么事都不会出!比如魏海烽当时所在的办公室,整天无非搞搞调查弄弄研究协调协调各部门关系,他当然不会出事了!……”
  沈聪聪忍不住了:“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跟你们厅长说?”
  “跟厅长说?这些话怎么能跟厅长说?我也就是回家关上门,对你说说。……”
  沈聪聪那个时候,跟魏海烽还没有“心照不宣”,而且当时赵通达也还没有当上赵秘书长。所以尽管烦,但还是能理解男人受了委屈得找个人说说的心理。她自己被撤了稿,不高兴,不是也跟赵通达抱怨过吗?噢,轮到你当“心理医生”的时候,你就不耐烦啦?沈聪聪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耐烦,特意用了半开玩笑的口吻对赵通达说:“你现在怎么变得像个怨妇。你想当副厅的心情我理解。你有能力当上而没有当上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咱不能像个怨妇似的,整天怨天尤人,别人不痛快,你自己更不痛快。”
  赵通达说:“我让你不痛快了?”
  沈聪聪没吭声。她不是那种一有不痛快就非得说出来才痛快的女人,这是她和陶爱华的区别。但陶爱华说完也就完了,沈聪聪不,她不说是不说,但不说不代表不往心里去。沈聪聪真正的不痛快,是她说不出来的,也不愿意说的,她不愿意让人家觉得她是一个计较的女人——她头一次在赵通达家过夜,赵通达要把宋雅琴的照片收起来,沈聪聪说了一句高风亮节的话,大概意思就是不用收。赵通达居然就没有收,而且不止那一次没有收,以后一直就摆在那儿。这让沈聪聪不痛快。再有一件事,也让她不痛快。本来她也没那么着急要跟赵通达结婚,是赵通达自己提出来的,但他提的方式让沈聪聪不舒服。赵通达说,如果沈聪聪要马上结婚也不是不可以,但最好能等一等。赵通达的理由是,想给赵伟一个接受的时间。沈聪聪听了,连个磕绊都没打就同意了,但心里多少是不痛快的。偏巧赶上个邻居陶爱华又是一个热心肠好张罗的人,出来进去碰上,老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沈聪聪只好说自己工作忙。陶爱华也不知道是不懂事还是成心,紧着说添堵的话:“什么忙也忙不过终身大事。要我说,你要是男的,是赵通达,我倒劝你不急,有什么急的?都有一个赵伟了,可你是女的,岁数也不小了,你还得生孩子呢吧?我可告诉你啊,你现在生都已经是高龄产妇了……”
  沈聪聪是一个心气多强的女人?能让陶爱华揪着说这个?更让她感到不舒服的,还有赵通达的亡妻。假如那个亡妻是一个没念过书的,没上过学的,或者压根就是一个家庭妇女,那该多好啊。可人家跟她比起来,哪儿哪儿都不弱。人家也是研究生毕业,人家也会妙手著文章,还是省作协会员呢,人家还生了那么出息的一个大儿子。最重要的是,人家都死了,赵通达还对她念念不忘。情之所至,如果沈聪聪是个不相干的人,倒还可能为之感动;但沈聪聪是相干的人,在相干的人看来,这叫什么?难道她在赵通达面前,永远都只能是排第二?可是,她怎么能跟一个死去的女人争地位呢?但是这种不痛快,是说不到桌面上的。不但说不到桌面上,连沈聪聪自己都不愿意识到,她宁愿认为是自己不爱赵通达。自己不爱他是因为他不懂浪漫、不懂感情、乏味无聊寡趣毫无生活情趣、小肚子鸡肠、不像个男人,而不是因为赵通达没有把她当作一个“深爱”的女人、一个“值得珍惜”的女人、一个“来之不易”的女人。既然这样,她沈聪聪有什么必要尽那种只有被深爱的女人才尽的义务呢?比如当情感垃圾筒。她那两只耳朵和全部耐心,宁肯全部奉献给魏海烽——赵通达的政敌。
  沈聪聪被赵通达的怒火镇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对赵通达的刺伤这么深。她看赵通达的眼神如看一个陌生人。片刻之后,沈聪聪问:“通达,你不是说你对当不当副厅不在乎吗?”
  赵通达自嘲一笑:“说你幼稚你还真幼稚!……我能真的不在乎吗?要是哪个当官的跟你说这话,你一定要记住,那不过是他的自我安慰自我开脱而已。他既已走上了这条路,在这条路上走了大半辈子,这条路就是他的事业。而这条路的特点就是,不进则退!”
  赵通达完全忘记了,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一个女人愿意无条件地听你反复发同一牢骚、抱怨同一事件,那么这个女人一定得对你有很深很深的感情;否则,你叨唠得越多抱怨得越久她只会越看不起你,越讨厌你,越烦你。这不是女人势利,而是因为她对你没感情,或者她对你的那点感情没到跟你同呼吸共命运的份儿上。所以,男人应该先跟女人建立感情。这就跟到银行存钱一样,你不存钱,人家怎么会给你利息?你感情没到那个份儿上,人家凭什么听你瞎叨唠呢?你那叫情感垃圾,垃圾处理是要收费的,乱倒垃圾是缺乏公德的。
  沈聪聪洗脸卸妆,洗面奶、护肤水、保湿乳、眼霜、手霜,一共七八瓶,一字排开。赵通达如果稍微有点眼力见儿,就应该意识到为什么一向伶牙俐齿的沈聪聪忽然不说话了。人家那是烦你呢。赵通达浑然不觉,越说越兴奋,居然搬张椅子坐在沈聪聪边上说,这就相当于把垃圾直接倒到人家家门口了。
  赵通达说到“副厅”,就又想起“青田古墓”,想起“青田古墓”就想起“内参”,想起“内参”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怎么就那么寸,在提副厅的关键时刻,他魏海烽就把已经做了结论的陈年旧案翻了出来?还跟我装无辜,说不知道这事会牵扯到基建处。”赵通达越说越气,“最后给了我们基建处一个通告批评,完全没道理!……我不是说我们基建处没责任,出了事当然有责任,可是你知道我们基建处一年干多少事?交通厅干事最多的部门就是我们!干得越多,出错的可能性当然就越大;如果什么事都不干,就什么事都不会出!比如魏海烽当时所在的办公室,整天无非搞搞调查弄弄研究协调协调各部门关系,他当然不会出事了!……”
  沈聪聪忍不住了:“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跟你们厅长说?”
  “跟厅长说?这些话怎么能跟厅长说?我也就是回家关上门,对你说说。……”
  沈聪聪那个时候,跟魏海烽还没有“心照不宣”,而且当时赵通达也还没有当上赵秘书长。所以尽管烦,但还是能理解男人受了委屈得找个人说说的心理。她自己被撤了稿,不高兴,不是也跟赵通达抱怨过吗?噢,轮到你当“心理医生”的时候,你就不耐烦啦?沈聪聪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耐烦,特意用了半开玩笑的口吻对赵通达说:“你现在怎么变得像个怨妇。你想当副厅的心情我理解。你有能力当上而没有当上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咱不能像个怨妇似的,整天怨天尤人,别人不痛快,你自己更不痛快。”
  赵通达说:“我让你不痛快了?”
  沈聪聪没吭声。她不是那种一有不痛快就非得说出来才痛快的女人,这是她和陶爱华的区别。但陶爱华说完也就完了,沈聪聪不,她不说是不说,但不说不代表不往心里去。沈聪聪真正的不痛快,是她说不出来的,也不愿意说的,她不愿意让人家觉得她是一个计较的女人——她头一次在赵通达家过夜,赵通达要把宋雅琴的照片收起来,沈聪聪说了一句高风亮节的话,大概意思就是不用收。赵通达居然就没有收,而且不止那一次没有收,以后一直就摆在那儿。这让沈聪聪不痛快。再有一件事,也让她不痛快。本来她也没那么着急要跟赵通达结婚,是赵通达自己提出来的,但他提的方式让沈聪聪不舒服。赵通达说,如果沈聪聪要马上结婚也不是不可以,但最好能等一等。赵通达的理由是,想给赵伟一个接受的时间。沈聪聪听了,连个磕绊都没打就同意了,但心里多少是不痛快的。偏巧赶上个邻居陶爱华又是一个热心肠好张罗的人,出来进去碰上,老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沈聪聪只好说自己工作忙。陶爱华也不知道是不懂事还是成心,紧着说添堵的话:“什么忙也忙不过终身大事。要我说,你要是男的,是赵通达,我倒劝你不急,有什么急的?都有一个赵伟了,可你是女的,岁数也不小了,你还得生孩子呢吧?我可告诉你啊,你现在生都已经是高龄产妇了……”
  沈聪聪是一个心气多强的女人?能让陶爱华揪着说这个?更让她感到不舒服的,还有赵通达的亡妻。假如那个亡妻是一个没念过书的,没上过学的,或者压根就是一个家庭妇女,那该多好啊。可人家跟她比起来,哪儿哪儿都不弱。人家也是研究生毕业,人家也会妙手著文章,还是省作协会员呢,人家还生了那么出息的一个大儿子。最重要的是,人家都死了,赵通达还对她念念不忘。情之所至,如果沈聪聪是个不相干的人,倒还可能为之感动;但沈聪聪是相干的人,在相干的人看来,这叫什么?难道她在赵通达面前,永远都只能是排第二?可是,她怎么能跟一个死去的女人争地位呢?但是这种不痛快,是说不到桌面上的。不但说不到桌面上,连沈聪聪自己都不愿意识到,她宁愿认为是自己不爱赵通达。自己不爱他是因为他不懂浪漫、不懂感情、乏味无聊寡趣毫无生活情趣、小肚子鸡肠、不像个男人,而不是因为赵通达没有把她当作一个“深爱”的女人、一个“值得珍惜”的女人、一个“来之不易”的女人。既然这样,她沈聪聪有什么必要尽那种只有被深爱的女人才尽的义务呢?比如当情感垃圾筒。她那两只耳朵和全部耐心,宁肯全部奉献给魏海烽——赵通达的政敌。
  比如她现在就坐在她和魏海烽常去的茶馆,听魏海烽跟她说“工作上的事”、“外面的事”和“心里的事”。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沈聪聪和魏海烽相互过了几招,又相互照了几眼以后,就有了点深入交往的愿望。有了这个愿望之后,正好又因为要采访平兴高速,俩人自然就接触多起来了。平兴高速那是全省人民关心的一条大路啊,拆哪不拆哪,用谁不用谁,这些哪是一天两天采访得完的呢?采访得多了,自然就熟了,熟了就聊得多了,聊得多了自然就聊得深了。那段时间,沈聪聪和赵通达在家里不愉快,魏海烽和周山川在办公室不愉快,但只要他们在一起聊聊说说,甚至就是谈谈平兴高速招标方案,那些不愉快就没了。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就像形成药物依赖的病人,隔三差五就会在一起说说,当然说的都是正事,只是他们的正事似乎越来越多。
  万事开头难。他们的开头是从“标办”开始。“标办”在市中心的丽堇酒店,跟交通厅有一站路的距离。沈聪聪那天先到厅里采访魏海烽,采访完了以后,说下午约了洪长革。魏海烽就说正好他也要去趟“标办”,干脆搭他的顺风车,他把聪聪送过去。结果刚进了“标办”,厅长一个电话打到洪长革手机上,要洪长革立刻到厅里去,说是要了解一下招标进展。洪长革一边说着“好……马上”,一边偷眼看海烽。其实,在洪长革拿起电话叫出“厅长”的时候,魏海烽的脸就黄了,洪长革当然意识到了,所以他说完“马上”却并没有“马上”,挂了电话以后,站在原地等魏海烽指示。这时候,魏海烽已经基本调整过来,但调整得有点矫枉过正,他大着嗓门故作爽朗状,一边指点着洪长革一边转过头对沈聪聪说:“你看你看这个洪长革,厅长向招标办主任了解招标情况还不是正常的,这么哼哼唧唧的干吗?……赶紧去赶紧去!”以沈聪聪的冰雪聪明,她能不知道这里面的“不正常”吗?但她立刻特配合地跟着魏海烽对洪长革说:“你去你去,我们改日再约!”
  洪长革不敢轻举妄动,一面是顶头上司魏海烽,一面是最高指挥周山川,哪个他也得罪不起。洪长革嘴里嗫嚅着:“厅长说,要亲自看一下投标单位的预审资格文件。”
  魏海烽大手一挥:“都带上都带上!”
  洪长革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动作尽量小地收拾资料,轻而迅速地溜了出去,并轻轻关上了门。洪长革一走,魏海烽马上掏手机看。沈聪聪忍不住问:“是不是手机没电了?”
  魏海烽沉默片刻,说:“有电。”
  “那厅长要了解平兴高速的进展情况,为什么不给你打电话,要越过你去找洪长革?”
  魏海烽沉默。
  “这种事以前有过吗?”
  魏海烽摇头。
  “我瞎说啊,我们报社,总编辑要布置什么选题,如果他不和我们头儿说直接找我,至少说明,他不信任我们头儿了。”沈聪聪眼睛看着魏海烽,魏海烽默然。他自己心里当然非常清楚,周山川有什么事情非要跟洪长革打听呢?魏海烽连想都不用想,就猜到一定和郑彬有关。
  一个男人什么时候倾诉欲最强?就是魏海烽这个时候。他把郑彬的事原原本本从头说起,这种事情当然不方便在“标办”说,人多眼杂,人来人往,在“标办”说还不如站大街上说去。他们是在“标办”楼下的咖啡馆说的。
  沈聪聪也奇了怪了,就这么坐着听魏海烽说,在这以前,她还真没有这么安静地听一个人说这么长时间的话。魏海烽说郑彬的父亲是谁,和林省长的渊源如何。魏海烽说郑彬那个公司连资质都不全,平兴高速要这么开头,以后就没法干了。魏海烽甚至连郑彬把他约去喝酒,还给他找了两个三陪都说了。最后最后,魏海烽落到厅长最后找他的那次谈话。那次谈话,厅长使了“苦肉计”。他把魏海烽叫到办公室,魏海烽去的时候,茶已经沏好。周山川神情悲凉语调凝重,反复感叹:“我在交通厅干了一辈子,从坐上厅长这把椅子那天开始到现在,平兴高速就在反反复复地论证,现在终于要开工了,我也到岁数了。……真想跟同志们一块把这条路干下来啊,亲眼看着平兴高速在我的手上建成,通车。……”魏海烽能不明白厅长这话什么意思吗?他退了半步,说郑彬的公司,他可以想办法让基建处给安排点别的活儿。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平兴高速郑彬就别惦记了。周山川对魏海烽深深地失望了,失望以后语气也严厉起来。他说青田建设不是没活儿干,人家要是想找别的活儿,用不着找你我!
  沈聪聪听了,说:“你们厅长干一辈子了,还没干够?”
  魏海烽赶紧给厅长找补:“厅长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干了一辈子了,如果提不起来明年真的到点就退,我都有点替他接受不了。”
  沈聪聪说:“是是是。难怪人家要说,做人难,做官更难,做过官而不做了,难上加难。”
  魏海烽一下子激动起来:“这不仅仅是一个官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他毕生的结晶,是他另一个更重要的自我!聪聪,我认为我们应当理解一个即将六十的老人,在面对他追求了一辈子的事业时,他的选择!”
  “当官是他的事业?”沈聪聪是一个有语言暴力倾向的人,她喜欢用反问句诘问句,然后喜欢别人以更激烈的反驳回击自己。而魏海烽在这一点上恰恰可以满足她。
  “对!也是我的!当了官才会有权,有了权才能更好地施展我所有的理想抱负——不要一说想当官就把它说成是一个龌龊的字眼,说成以权谋私的同义语!男人追求权力和女人追求爱情一样,不可耻。真正可耻的是,只追求权力给他带来的快感而不承担权力本身的责任和义务!”魏海烽这套话说得如狂风骤雨,沈聪聪则像暴风雨中的海燕,渴望风暴来得更猛烈一些。沈聪聪毫不相让:“你说得对,很对!但是,你不认为,你们厅长的行为已然背离了他的初衷,是以权谋私吗?”
  什么事开了头就好办了。两个人一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后,眼睛里都流露出惺惺相惜以及互相激赏的神情。情感探戈跳到这一段,很自然地过渡到下一节。郑彬的事跟沈聪聪说了,还有其他的事,工作上的事,外面的事,一直到心里的事。他们一直是“说”,一直是停留在“口头”上,并没有其他“行动”。沈聪聪后来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赵通达跟他说点单位的事心里的事工作上的事,她就那么不耐烦呢?她就嫌赵通达是“怨妇”呢?从某个角度上说,赵通达之所以跟她说不也是因为没有把她当外人吗?想想人家那边陶爱华,上赶着想听魏海烽说说话,哪怕就是牢骚就是抱怨,可人家魏海烽根本不说。到家就紧锁着个眉头,睡觉就把门一关,陶爱华被关在门外,连吹个“枕边风”的机会都没有。
  沈聪聪曾经沾沾自喜地问过魏海烽他这些话为什么不跟陶爱华说?魏海烽说他跟陶爱华有一个“三不说”原则——心里的事不说,外面的事不说,工作的事不说。沈聪聪听了,心里还挺感动的,觉得自己在人家心里的位置比陶爱华靠前多了。当然不排除一点,那就是魏海烽那些“心里的事”“外面的事”“工作的事”比赵通达的高级,说出来让沈聪聪更爱听。但后来,一直到很后很后的后来,当她为魏海烽受了很多很多委屈以后,她忽然醒悟到,其实她之所以愿意听魏海烽说话,陪魏海烽聊天,以至到后来愿意与他同进退、共荣辱,是因为她爱他。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说的全是废话,她听着也跟赞美诗似的;如果她不爱,哪怕他在她窗下弹小夜曲,她听着也跟弹棉花一样。可惜这个道理,赵通达不懂。而她自己,最开始也是不懂的。有一阵子,她跟赵通达天天吵天天吵,赵通达说她自私,她说赵通达狭隘。赵通达说我这还没要求你为我做什么呢沈聪聪,不过是请你听听我的苦处我的心里话,你就受不了了?沈聪聪说你一个大男人每天翻来覆去说那些鸡零狗碎勾心斗角的事有意思吗?你就不能说点让人轻松愉快的?赵通达说我一个男人在外面上一天班,面对同事领导下属绷了一天,回家放松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吗?再说那些鸡零狗碎勾心斗角的事我不跟你说跟谁说?沈聪聪说你是放松了,我呢?你考虑没考虑过我,你说的那些事,我没有兴趣。赵通达说合着我回家以后,也得绷着,像对同事领导下属一样,不能想说就说,还得拣着你感兴趣的说?
  当时沈聪聪以为,她和赵通达说不到一起,是兴趣不一致。但事后回过头想想,兴趣一致的人又有多少能做夫妻白头到老?主要,还是她不爱他,或者她对他没感情,或者那份感情还没到一定份儿上。
  洪长革心说“朋友”?他到交通厅多少年,交的“朋友”都没他当上“标办主任”一个星期交的多。
  沈聪聪曾经问过魏海烽一个问题,为什么非要提拔洪长革?
  魏海烽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沈聪聪采访过洪长革几次,对他也算有点了解。她认为洪长革最大的一个“优点”是“识时务”。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在所有的俊杰中,沈聪聪最看不起的一类俊杰就是“识时务”的。在沈聪聪看来,“识时务”实际上是一种奴才的品质。她对魏海烽说:“一个识时务的俊杰同时必然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奴才。对于患得患失的奴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没有中间道路,如果他不就范,就一定会失大于得。”她给焦虑中的魏海烽出了一个主意,你管不着周山川,你还管不着洪长革吗?
  俗话说英雄所见略同。当一个女英雄和一个男英雄所见略同的时候,伟大的爱情就会应运而生。
  魏海烽确实管不着周山川找洪长革说了什么,周山川是总指挥,是他的最高领导,人家愿意找谁你魏海烽管得着吗?但魏海烽却管得着洪长革,要不是他魏海烽力荐,洪长革现在应该还在纪检处送表格写材料呢吧?
  洪长革生就一副端茶递水跑跑颠颠的模样,见谁都点头哈腰,但心里却明白着呢。魏海烽为什么非得力荐他?他一苦孩子出身,什么背景都没有,爷爷奶奶解放前要过饭,姥姥姥爷逃过荒,爸爸妈妈都是农民,他是他们村里面的头一个大学生,他这样的人能混上“标办主任”跟郑彬当青田建设副总跟魏海洋办公关公司能一样吗?他们凭的是关系是背景,而他凭的恰恰是没关系没背景。在整个交通厅,还能再找到第二位比他洪长革更没关系更没背景的吗?
  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魏海烽在交通厅一向没个亲的热的,他新官上任,如果提拔一个有关系有来头的,那不等于是给自己埋雷吗?有关系有来头的,能对你魏海烽言听计从吗?有关系有来头的,你魏海烽敢指挥吗指挥得动吗?你真提拔一个郑彬那样的,是人家跟你客气啊还是你跟人家客气?有不同意见你还能一拍桌子说这事就我说了算吗?而提拔他洪长革就不存在这些问题。对魏海烽来说,洪长革还不是想怎么捏鼓就怎么捏鼓?你洪长革不听我的,我说撸了你就撸了你,反正你没背景没关系。当年在厅党组会上,魏海烽和赵通达为洪长革这个任命吵得脸红脖子粗。赵通达认为洪长革极不适合坐标办主任的位置,此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品质有问题;魏海烽则针锋相对,说我们看事物看问题要客观要一分为二,你说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换一个角度看,就是“合作性强,顾大局,识大体,善于沟通,讲究说话艺术”,这样的人难道不是人才吗?难道不正是一个标办主任应该具备的素质吗?所以说,魏海烽对洪长革有知遇之恩,这么大的恩情,洪长革是必须得领的。可是,他不过是一个小人物,魏海烽对他的恩情就是给了他这么一个位置,他果真要还的话,拿什么还呢?杀身成仁?这交换也太不合适了吧?噢,你给我一个位置,我不但得把这个位置搭上,还得连带着我以后升迁的可能一并搭上,你魏海烽也太狠了吧?
  洪长革当然能理解魏海烽为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开始几次他从厅长那儿回来,魏海烽恨不能马不停蹄地提落他,问他厅长找他问什么了,他又是怎么回答的。按道理,魏海烽这么问也没什么错,人家是他洪长革的顶头上司,问他跟厅长说了什么,也是工作范围内的事,既不算个人隐私也不算国家机密。但最近,魏海烽忽然问得少了,这让洪长革反而毛了。
  凭着洪长革在机关这么多年的历练,就是不用眼睛也能看清楚魏海烽和周山川之间的那点事儿。魏海烽是死咬着不让郑彬掺和平兴高速,周山川则想方设法让郑彬挤进去。两大巨手意见不统一,他下面一个办事的,躲还来不及呢,哪有自己往里伸腿的。但躲也得会躲,躲是一门功夫,要不怎么“三十六计走为上”呢?洪长革知道,如果躲得不高明,得罪人不说,而且还可能把自己装进去。他周山川收拾魏海烽可能需要假以时日,毕竟魏海烽是组织部正式任命的厅局级干部,但收拾他洪长革,那可是信手拈来,比拍死个苍蝇还顺手。
  机关有一种说法,叫“欺老不欺少”。周山川虽然官比魏海烽大,但毕竟是“老”,还有小半年就到点了,到时候是退是进,很难说;但魏海烽才四十岁,年富力强,又有一个开公司的弟弟,有钱能使鬼推磨,那道儿就深了去了。所以,机关的人认为魏海烽敢直接顶着周山川的压力,就是赌他没戏。你现在是“厅长”,你退了就是“前厅长”了,“前厅长”就归“老干处”管了。老干处老谭已经下去了,新换上的是一个才来没两年的大学生,到时候是你看人家脸色还是人家看你脸色还不一定呢!年轻人欺负起人来,那是不知不觉的,因为他不知道嘛他年轻嘛,所以格外让人说不出来道不出来的。你要说,你就是跟小的一般见识;不说,你就生气去吧。张立功就在基建处公开说过:“魏海烽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沽名钓誉之辈,只是他钓誉的手段比别人高明得多!他明明知道是周山川提拔了他,明明知道周山川对他一向信任器重,但偏偏就不买周山川的账。为什么?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啊,拿自己的恩人开刀才能更显其正派正直啊!……张嘴闭嘴从工作出发、从工作出发,真从工作出发,能对自己的弟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跟我们‘从工作出发’罢了!”
  魏海烽的办公室门开着,洪长革站在门边,伸手敲敲那扇开着的门。魏海烽故意淡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了句“有事啊”。
  魏海烽已经拿定主意,反正只要我魏海烽坐在这间办公室,他郑彬就别想迈过去。噢,你公司连资质都不全,伸手就想要一段,而且还是平兴高速最肥的一段,这也太离谱了吧?万一出事儿怎么办?出了事儿我还不是替罪羊?魏海烽想清楚了,像他这样,在交通厅也是没关系没背景的,换句话说,是一没根儿的人,他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你越怕人家越抓着你这点。你混得好,最多也就混个人家吃肉你啃骨头,而且代价很高,平日里催眉折腰不说,关键时刻还得舍身饲虎。魏海洋说话了,反正这就好比过一座独木桥,其实左顾右盼瞻前顾后,掉下去的概率和目不斜视一往无前差不了多少,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选择后者?就算掉下去,还能多出一份潇洒、一份痛快!
  洪长革站在门口,进来也不是退出也不是。进,人家魏厅没有让他进;退,那就更不得体了。洪长革只好没话找话。跟领导没话找话也是一门学问,找的那个话说的那个事得既不大也不小还兼顾着起到投石问路的作用。洪长革往里走了几步,边走边问:“啊,噢,那个省报记者沈聪聪想采访几家竞标单位,我想跟您确定一下,咱们给联系合适吗?”
  魏海烽目光锐利,盯牢他:“你一大早就为这点小事专程到这来?”
  “魏厅,也不能说是小事了。这节骨眼上,咱们安排谁,不安排谁,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洪长革这是话里有话,确实,安排采访谁不安排采访谁,学问大着呢。比如安排采访丁志学,那郑彬那边就会有想法;安排采访郑彬,那可能对其他竞标单位又是一个暗示。但显然,洪长革还藏了另一层意思,就是你魏海烽到底想让哪家单位上报纸呢?这就是要试魏海烽的态度了。
  魏海烽把身子往椅子后面一靠:“洪长革,你就别跟我这绕弯子了!直说吧,你来到底什么事儿!”
  洪长革叹口气,还是没有直说:“魏厅,郑彬说他交通部里有人,能要来钱。”
  “好啊!让他把钱拿来啊!”魏海烽口气很大。
  洪长革被逼不过:“但是,他说,他想要平兴高速青田至顺阳那段。”
  魏海烽面无表情:“你什么意见?”
  洪长革看看身后,门是开着的。因为门开着,所以他说话就得收敛一点。“这事儿厅长也知道,昨天厅长找我,主要就是谈这件事情,他的意思是,同等条件下,照顾本省本市的国有企业。郑彬他们那个公司,青田建设,符合——”
  魏海烽打断他:“这事儿厅长也跟我谈过!”洪长革期待地看着他,魏海烽剑走偏锋,问,“那你说长革,我们能不能定郑彬?”
  洪长革顾左右而言他:“魏厅,只要领导做出决定,我一定百分百执行,绝不打半点折扣。”
  “说你的意见!”
  “单纯从平兴高速出发,青田建设确实实力差了一些,但是林省长站在全省的高度考虑问题,视角就不一样了。从厅长这几天和我的谈话中,我体会到了省级领导的良苦用心,他们希望借平兴高速这个机会,扶持起一大批省内新兴企业,从而使我省经济全面上一个新台阶。……”
  是时候出手了。
  魏海烽一掌拍在桌子上:“洪长革!你少跟我在这里耍滑头!”
  “魏厅,不是我耍滑头,而是——”
  “而是你夹在两个意见不同的领导之间,感到很难!听厅长的吧,我是你的现管;听我的吧,厅长是我的领导。……长革,我也是做下属的,不是不知道做下属的难处。你得揣测领导意图,当上面说‘不’的时候,你要想一想他说的真的是‘不’,还是另有其他深意……”
  洪长革连连点头。
  魏海烽脸一变:“但是,我有一个原则,该我负的责任我一定要负,而不是一味地上下推诿!……长革,今天我就要你一个明确的态度,对青田建设,你到底怎么想?”
  “……青田建设,弱了点。”
  “那你怎么就不能坦坦荡荡地跟厅长说!……洪长革,今天我把话给你说白了,该替你担的事儿,我会给你担,但是该你表的态,你也得给我表!你这个标办主任不是个摆设,你是一道关,得给我把住了!……青田建设这么一个明显的事实你都闪着躲着地给我溜肩膀,我还要你这个标办主任干什么!”
  洪长革只剩下说“是”的胆儿,但显然他这个“是”说得是有保留的。他甚至有一点点怀疑,魏海烽是故意把门开着的。想当初,魏海烽刚当上“副厅”,赵通达还是基建处处长的时候,大会小会俩人总呛呛着。他魏海烽找人家赵通达谈话,说人家什么?说人家赵通达故意公开上下级矛盾是典型的办公室政治!时过境迁,如今你魏海烽不也是这样?你是训我洪长革吗?你是训给全交通厅的人听呢!
  魏海烽发完火,拍完桌子,神色缓和下来,见洪长革还站在那儿,似乎还有话,就问他:“还有什么事?”
  洪长革犹犹豫豫的,还是说了:“郑彬要再找我我就这么跟他说?”
  魏海烽点头:“就说是我说的!”重音落在“我”字上。
  洪长革不好意思:“魏厅,这事儿你可不能怪我不给你扛——”
  魏海烽做大度状:“就你那小肩膀,想扛也得扛得动啊!……以后,不管谁找你你尽管往我这儿推。就说没我的条子,没我的话,你为难,不好做主。打通你,让你同意,没用。平兴高速的事,全得我魏海烽一支笔一句话!”
  郑彬怎么也想不出来他魏海烽为什么和自己过不去,自己平常也没得罪魏厅啊,见了面也“魏叔叔”“魏叔叔”地叫着。到底问题出在哪儿了?郑彬跟洪长革已经混得比较熟,洪长革跟他实话实说,厅长那边没问题,现在卡就卡在魏海烽那儿了。洪长革倒不是要故意出卖魏海烽,而是他知道,这话即使他不告诉郑彬,郑彬也能从别处知道,既然这样,他何必要保密呢?他跟郑彬说了,郑彬还能买他一个好。郑彬问洪长革,魏海烽卡他们,是不是跟他弟弟魏海洋有关系?洪长革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泰华和你们青田建设各有千秋,给你们干是扶持新兴企业,给他们干是择优录取,倒都说得过去。”郑彬听了,心里的火苗“腾”地窜了起来。
  郑彬去过“标办”几趟,十次有九次都能碰到魏海洋。他们俩以前在光达,郑彬是学生,魏海洋是老师,关系还不错;但现在再碰上,一个是郑总,一个是魏总,人物关系变了,利益格局变了,又都年轻气盛,就有一点谁也不让谁的劲头。在郑总看来,魏总就是丁志学的碎催,靠着他哥手里那点权力捞银子;而在魏总看来,郑总就是命好,有什么也不如有个好爸爸。所以俩人说起话来就有点谁都跟谁不对付。郑总讽刺魏总,说:“平兴高速你哥哥一支笔一句话,你上这儿来干什么?”魏总调侃郑总,说:“你怎么知道我上这儿来一定是为平兴高速?”郑总没多少幽默感,他公子哥出身,一向只有他“幽默”别人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幽默”他?他当即变了脸,对魏总说:“因为这里是平兴高速招标办!”说完气咻咻走了。
  郑彬一走,洪长革脸色就变了。魏海洋也知道是为什么,但故意装不知道。他一边东翻西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长革,晚上东方娱乐城,丁小飞的局,定好七点一刻。”
  “海洋,改天吧。今天我嗓子不舒服。”洪长革推托。
  “嗓子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吧?”魏海洋走过去,跟洪长革拍着肩搭着背好像特知己似的:“长革,我理解你。你不就是觉得让郑彬看见,影响不好?作为朋友我劝你一句,你大可不必活得这么小心这么累……你看人家郑彬,绝对不管什么影响不影响,绝对不管别人可能会说些什么,直奔主题,目不斜视一往无前!……长革,你是不知道,他找我哥都快找疯了,白天上办公室去找,晚上上我哥家去,一坐一晚上人家不带怵的!……烦人吧?可同时你也不得不佩服他,佩服他这股直来直去爱谁谁的劲儿!在这一点上,长革,你、我、我们还真得向郑彬学习!”
  “向郑彬学习?我也得有这个资格呀!他爸是谁?我爸是谁?……”洪长革戛然而止,后面的话,被他自己生生咽了回去。他本来还想说,你魏海洋少来跟我玩拍肩搭背这一套,我有这点自知之明。我要不是在这儿坐着当一“标办主任”,要不是这“标办主任”的官是你哥封的,你跟我语重心长哥们义气得着吗?你当我不明白你见天往“标办”跑,今天高尔夫明天夫尔高的,真是冲着跟我交朋友?你有那么喜欢我吗?
  魏海洋伸手替洪长革关了电脑,说:“走吧走吧,就一顿饭,不至于。小飞那边都安排好了。没外人,就是几个朋友。”
  洪长革心说“朋友”?他到交通厅多少年,交的“朋友”都没他当上“标办主任”一个星期交的多。别的人不说,就说郑彬,那是见了林省长都叫“林叔叔”的,现在见天就往“标办”跑,话没说两句就请他出去坐坐,借他洪长革俩胆他也不敢去坐啊。但不去又不能直眉瞪眼义正词严地不去。郑彬是谁?人家请你你不去,那叫给脸不要脸。可是去了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给人家办不了事,那就不是要不要脸的问题了,而是要不要命的问题。在这种时候,洪长革深深地懂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对于他这样的苦孩子,“坦白”是唯一的出路。所以洪长革从一开始就跟郑彬“襟怀坦白”,“有什么说什么”。洪长革说:“魏厅跟我们说,平兴高速他一句话一支笔,这话什么意思?那就是明告我们,我们就是听喝的,得摆正自己的位置,听喝的就是听喝的,吃喝的就是吃喝的……”说完双方哈哈一乐,这事儿就过去了。
  魏海洋见洪长革不言不语地又把电脑打开了,当时就急了:“嘿,长革,你这可不够朋友啊。”
  “魏总……”
  “什么魏总,叫海洋!”
  “别管叫什么吧……我跟你不能比。我是打工的,你是老板。我今天晚上得加个班,真不行。改天吧。”
  “长革,你这就没劲了。我刚才来的时候,可问过你晚上有事没有。你没事我才给你约的事,不就是几个朋友聚一聚吗?”
  “聚一聚,就聚到平兴高速上了。”洪长革边说边密切注视着海洋的脸色变化,“实话说吧,我是怕让你哥为难,我倒没什么,我有什么啊?一个标办主任,大不了不干,可是你哥,他提拔了我,我不能给他挖坑啊。”洪长革说“挖坑”的时候,手一摊头一晃,还真有那么点“砍头只当风吹帽”的意思。
  “长革,你是好人!我哥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部下,是他的福气!说实在的,在这一点上,我们俩完全一致。你知道我和我哥是什么关系?……他不仅仅是我哥,他几乎就是我半个家长。我爸去世早,我上大学是我哥一手供出来的!所以,别说为丁志学了,为谁,用你的话说,我都不能给我哥挖坑!”
  “听这意思,魏总——”
  “叫海洋!”
  “敢情您也是苦孩子出身?”
  得,俩苦孩子说到一起去了。洪长革到底是关上电脑锁上门跟着魏海洋去混了。魏海洋的MBA不是白读的,他是琢磨过洪长革的:打到机关第一天就打开水,一打打了十年,既没什么后台,也没什么靠山,逮谁巴结谁,光棍打到三十岁,才勉强找了一个长得特丑的媳妇。魏海洋想,这样的人,拿下的成本应该低吧?他见过什么呀?结果,桑拿也拿了,XO也喝了,美人计也使了,可是一到关键时刻,洪长革不是醉了就是吐了要么就是搂着美人不撒手,搞得魏海洋抓耳挠腮,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丁志学见过一面洪长革,就看出了问题的本质。他跟魏海洋说:“一个天天打开水,一打打了十年的人,能是一般人吗?他洪长革一苦孩子出身,祖宗十八代就出了他一个认字的,他能为了几口酒几个漂亮娘们儿,就把自己的前程连带光宗耀祖的艰巨任务全押上吗?你就是让他浑身是胆,他也不敢。不是不想,是不敢!”丁志学告诉魏海洋,人家洪长革是在敷衍你呢。你是魏海烽的亲弟弟,他敢得罪吗?他把自己的位置看得比天大,他既不敢腐败,也不敢义正词严地拒绝腐败,他对你一直就是将计就计,你还以为他真能把标底告诉你?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智慧。洪长革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就是一个,识时务。他谁也不敢得罪,他得罪人一阵子,人家砸他一辈子。包括对你魏海洋,他采取的也是这个态度:不得罪,但也不会合作!
  丁志学给魏海洋出了一个主意,直接拿魏海烽这座雷峰塔去压洪长革。
  魏海洋听了这话,大觉逆耳。他当即对丁志学说,标底的事,他想办法给泰华搞到就是了,这事儿跟他哥魏海烽没关系,至于他最后怎么拿下洪长革,是糖衣炮弹啊还是威逼利诱啊,也一概跟他哥哥魏海烽没关系,他在洪长革面前从来没有提过他哥一个字。
  丁志学见魏海洋真有点急扯白脸的“愤怒书生”样儿,不免在心里笑了。他心说,你要不是魏海洋,连“标办”的门儿都别想进,还跟我这儿一本正经,说什么不会拿你哥哥的势去压洪长革。你只要是魏海洋,你站在洪长革面前,就已经凭空比别的人高出了几分!
  丁志学认为魏海洋在这个事情上显然天真了。本来他想说一句,真要出事儿,你魏海洋说这事儿跟你哥没关系就没关系吗?搞标底那么大的事,你哥是正管,你说他不知道别人就信?但他转念一想,也许人家魏海洋就是在他这儿这么说说呢。丁志学于是换了个话题,随口问了句:“海洋,你跟梁爽怎么样啦?听梁冰说,梁爽在法国读书?读的什么呀?”
  魏海洋脸色陡变。
  丁志学注意了,问:“怎么啦?吹啦?”
  魏海洋随口应道:“吹了。”
  丁志学愣了愣,马上又说:“吹了好吹了好,那种小地方来的女孩,太物质。”俩人聊了几句关于女人的话题,散了。丁志学在魏海洋走了以后,把丁小飞叫来,对他说:“梁爽和海洋散了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丁小飞摇摇头。丁志学说:“我总觉得海洋有什么事儿瞒着咱们。咱们已经给他打了多少钱?”
  小飞大致估算了一下,说了一个数。
  丁志学说:“盯着点他,别让他给涮了。”
  厅长周山川决定跟魏海烽把郑彬这层窗户纸捅破。这段时间,他不找魏海烽,魏海烽也不找他,有事情,都是洪长革在中间传来递去。
  魏海烽彻底跟郑彬闹翻了。这事儿让交通厅兴奋了好几天。魏海烽出来进去,跟他打招呼的人一下子多了,连门口传达室的老大爷都追着他跟他说话,边说边翘大拇指。按道理说,魏海烽不是这么一个冒失的人,但他没想到郑彬做事也太过分了,居然把标书直接送到他办公室,说请他看看,提提意见。魏海烽心说,你欺人也太甚了吧?什么叫提意见?这跟让我把标底直接告诉你有什么区别?魏海烽忍着火,对郑彬打着哈哈:“我们哪儿能给你们竞标单位提意见?提完意见你没中标算谁的?小郑,标书可是商业机密,不能满世界乱找人提意见。”然后不等郑彬接茬,接着说,“小郑,我上午很忙,事情很多。”
  “要不,我们晚上谈?”
  “晚上我有安排。”
  “那您另说个时间。”
  魏海烽克制着,沉吟片刻,说:“那好,等我忙过这一段。”
  郑彬搂不住了,脱口而出:“魏厅,您何必这么虚伪呢?您又不是没有吃过我们的喝过我们的?”
  魏海烽的脸上像下了火。他的确是吃过郑彬的喝过郑彬的,那是他最不情愿吃的饭最不情愿喝的酒,郑彬还给他找了两个“三陪”,说是他们公司的秘书。魏海烽再没见过世面,“三陪”和“秘书”还分不出来吗?魏海烽去,一是碍着郑彬的那层“子弟背景”;二是毕竟以前人家给他办过事儿。那会儿他当着魏主任,跟丁志学“光达论剑”,要没人家郑彬穿针引线,那林省长能来吗?就算林省长真对“光达论剑”感兴趣,谁跟林省长提这个事儿呢?本来魏海烽答应去吃郑彬喝郑彬的,是冲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好,谁知郑彬从坐下以后就左一个“林省长”右一个“我爸爸”。魏海烽一杯没歇着,刚喝完“我爸爸常跟我提到您”,又得喝“林省长对您印象很深”,再加上那两个特敬业的“三陪秘书”,魏海烽回家连厕所在哪儿都找不着,跟衣柜费了半天劲。幸亏魏海烽家衣柜是冲外开的,得拉,魏海烽推半天推不开,跟陶爱华说这厕所门什么时候坏了,怎么推不开啊。把陶爱华气得差点想一巴掌扇他。
  郑彬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魏海烽不光是上火,而且那“火”中还夹杂着一种深深的羞耻感。魏海烽同志发作了,直视着郑彬,总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今天跟你拼了”,说的话也就不计后果了:“郑彬,这之前我一直在迁就你,你说叫我喝酒我就喝酒,你说上我家招呼不打就去,你说到我办公室抬腿就来,你之所以敢这么做,我之所以允许你这么做,为什么?我们心里都清楚:因为你父亲是郑书记,郑书记是林省长的恩人,林省长是能决定我命运的领导。但是,我的迁就不是无限度的,不是没底线的,那底线就是,我不可能拿着国家这么大一个工程去换官做!……跟你这么着说吧小郑,如果共产党的官非得这么个当法才能当下去,我还宁肯不当了你信不信?……你有本事直接去找你爸郑书记,让他叫林省长把我撤了!”
  郑彬完全没想到,气得一时无话,憋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咱们走着瞧”,一甩手,摔门而去。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魏海烽一人留在屋里,一时的气是出了,却又陷入了新的忧虑之中。他呆在原地,怔怔的。
  郑彬打出道儿以来,哪受过这个呀?直接就奔到赵通达的办公室,推门就进。赵通达赶紧起身沏茶倒水,脸上挂着笑容,招呼着:“郑彬!稀客啊!”
  郑彬已经气得不分东南西北,上来就说:“赵秘书长您不用忙,我还有事。来向您反映一个情况就走。”
  赵通达看他严肃,也严肃起来:“什么事,你说。”
  “平兴高速招标的事谁说了算?”
  “招标方案不是已经发下去了吗?”
  “你们能保证按照招标方案所说的,公开公正公平吗?”
  “我们在主观上,会努力去这样做。”
  “不见得吧。据我所知,现在有这么种说法,平兴高速,得魏海烽一支笔一句话!”郑彬语气中含有明显的嘲讽。他一向不喜欢赵通达这种为人处世的方法,别管什么时候,说的话都那么伟大光荣正确。
  赵通达笑了:“洪长革说的吧?……他的话你也能信?他觉着自己扛不住的事只好往魏厅那里推,这还不好理解吗?”
  郑彬听了,马上一脸“你得了吧”的表情。像他这样的公子哥,与常人相比,最宝贵的品质就是“不虚伪”,心里是什么样,脸上就是什么样。当然用洪长革的话说,我要是有他那么一个爸,我也不用装蒜,谁愿意装蒜啊?装蒜多累啊!直言不讳多爽啊!
  郑彬顶着赵通达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懂你们官场上那套。我打小耳濡目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说句不怕粗俗的话,他魏海烽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能屙出什么屎来!赵秘书长,反腐倡廉您是行家,您应该知道,绝对权力绝对导致腐败!魏海烽究竟想干什么?……他不就是想用泰华吗?泰华有实力不假,但更重要的,是有他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典型的权钱交易。他以为别人傻看不出来啊?噢,我可能说错了,他们不傻,他们是太精了——一家两制,哥哥有权,弟弟有钱。弟弟挣的钱给哥哥,谁能说出什么?哥哥拿了钱,照顾点弟弟的生意,人家还要说兄弟情深呢!”
  赵通达不能再打哈哈了,他沉默片刻,对郑彬说:“小郑,说实话,我提醒过他。魏海烽和我,私交很好。……但是,毕竟,我们是同级,有些话,也只能点到为止。他要是真反驳起我,我还真不能说什么。比如他说,哪条法律规定哥哥做官,弟弟就不能做生意?我说什么?”
  “你们厅长知道这些事吗?”
  “我们总得给厅长一个思考判断的过程……”赵通达这话说得很策略。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这些事儿,厅长还不是想知道就能知道,想不知道就能不知道。
  郑彬叫起来:“过程!这过程得要多长?一个月?一年?五年?赵秘书长,等出了问题造成损失就晚了!到那时候,毁掉的不仅是一个魏海烽,还有平兴高速这个关乎全省建设的大项目,损失不可估量!”
  赵通达叹口气,什么都没说。一方面他对厅长深深失望,另一方面他也为自己如今处在这么一个徒有虚名的位置上感到无可奈何。
  郑彬越说越冲动:“再者说了,什么叫出了问题?很多问题是查出来的,不查,永远不会有问题!”
  “小郑,你反映的情况和我了解的情况,我会逐级向上反映……”赵通达说话总是不讨人喜欢,他明明是高兴郑彬把自己当盘菜,向自己反映情况,但话一说出口,就成了地道的官腔,让人听着,不仅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还有点不舒服。
  郑彬冷笑:“逐级?等你们逐级逐级地反映完了,思考完了,判断完了,黄花菜都凉了!不客气地说,中国的很多事情,就是败坏在你们这些官僚主义的手中!……赵秘书长,我本以为你是一个正直正派大公无私的人,却想不到原来也是一个混在官场的凡夫俗子!”说完,站起身连个笑脸都没有,“好吧,我郑彬明人不说暗话,既然按组织原则逐级反映没用,我只好向上反映,我这也是逼上梁山!”然后走了。
  赵通达目送着郑彬走,对郑彬的盛气凌人不以为怵,脸上反而透出一丝欣慰。他倒要看看魏海烽怎么收场。
  厅长周山川决定跟魏海烽把郑彬这层窗户纸捅破。这段时间,他不找魏海烽,魏海烽也不找他,有事情,都是洪长革在中间传来递去。周山川仔细一琢磨,琢磨出了道道。魏海烽这是跟他来“缓兵之计”呢。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跟一个快六十的人,玩这心眼?
  魏海烽进来,坐下。面前没有茶,厅长也没有给他沏的意思。魏海烽心里估摸着,这次估计是要“短兵相接”了。他平静一下心情,面沉如水,等着厅长发飙。
  “刚才郑彬来我这儿了一趟。”周山川本来是要说,“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话临到嘴边,掉了个弯。毕竟以“疑问句”开头,容易让对方不愉快,好像自己是被提审的犯人。
  魏海烽立刻明白,脸上现出愤懑。周山川注意到了,说:“海烽啊,你知不知道你当初提副厅,省里的意见并不完全一致?”
  魏海烽点头:“是林省长力保我上。”
  “当时省里意见不统一啊。最后林省长征求了郑书记的意见!郑长舟同志在我们这里做秘书长的时候,对你印象不错。”接着话锋一转,“……海烽,郑彬的事就没一点通融余地?”
  “不是我不通融,是他不通融,咬死要青田顺阳。这段路所有的企业都盯着,无论资格资历实力,都排不到他们。”
  “能不能找到一个变通的办法?”
  “但凡能变通我也会想法变通。我甚至许诺,除了这段路,别的路段随他挑——他不干。”
  “再想想办法,海烽同志!”
  “要不,我去跟郑书记说?”
  “你跟他说,说什么?他根本不会承认他知道这件事,同时他肯定会赞同你的意见,说你秉公办事是对的。”
  “不是说这个。我去跟他说,平兴高速由我抓,是我的意见。”
  “想替我顶雷吗?你顶不了!平兴高速是分工你抓,但还是在交通厅党组领导之下,在我的领导之下!”周山川火了。在周山川看来,魏海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气氛沉默,如黑云压城。魏海烽有一个原则,凡是解释不清的事情,就尽量不解释,因为越解释就越解释不清。比如郑彬这事儿,解释什么呢?你解释还不如你就按照周山川的意思办呢。你不按照人家意思办,还老跟人家说我不是让您为难,这不是虚伪吗?
  但魏海烽的沉默,让周山川感觉更加不愉快。在他大半辈子的从政生涯中,从来是他不怒自威,是他听取解释,然后决定是既往不咎还是严惩不怠,什么时候也没遇见过魏海烽这样的。
  周山川想了想,决定不给魏海烽留什么面子了。
  “还有一件事,跟你谈一下。郑彬对你有个误解,认为你不用他是想用泰华,用泰华是因为你的弟弟在那里……”
  “庸俗!”
  “这事我倒是跟他解释过了,我说不可能。说即使最后定下用泰华,也不会是因为魏厅的弟弟——”
  “是因为泰华有这个实力!”魏海烽直接从厅长那里把话接过去,态度强硬。
  周山川便没再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是不满意的。俩人枯坐着,枯坐了一会儿,魏海烽心虚了,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有点不合适。他咳了一声,开口了:“厅长……本来我正想向您汇报这事,又想您事太多,就算了,我自己能处理,就自己处理吧。……我跟郑彬已经摊牌了,说青田建设不行。”
  厅长周山川忍着满肚子火,不说话。这次,他的“不怒自威”生效了。魏海烽硬着头皮接着说:“除了青田建设本身的问题,郑彬这个人我也很不喜欢,仗着他爸爸是省委书记是林省长老领导,傲慢无理……”
  周山川及时插进去,他慢吞吞地说:“海烽同志,我希望你在这里面不要掺杂个人好恶。你喜欢郑彬这个人也好,不喜欢这个人也好,青田建设毕竟是一个竞标单位,我们应当一视同仁。这就像赵通达同志,通达同志一直不喜欢你弟弟魏海洋,甚至多次直言不讳,指出你弟弟跟泰华走得太近,但是你是怎么把通达同志顶回去的?”
  魏海烽见厅长真的不高兴了,也只好收敛一些。厅长毕竟是厅长,就像家长毕竟是家长,儿女对家长再有意见,家长对儿女再不近情理,做儿女的也不能以牙还牙。魏海烽坐着,一言不发,他一个做下属的,厅长训两句就训两句呗,训完了就训完了。没想到,最后周山川让魏海烽表个态,这就伤了魏海烽的自尊。魏海烽说:“以后在招标工作中,我一定严格要求自己。对招标单位,一视同仁没问题,网开一面做不到。”
  厅长周山川彻底火了,提高了音量,大声说:“我同意。既然分工你抓,当然要由你定。秉公,当然要一视同仁,不能对谁网开一面。”紧接着话锋一转,又加高几个分贝,“但是,海烽同志,分工不等于集权。你主抓平兴高速以来,同志们对你是有些意见和反映的。通达同志多次找你谈话,你都什么态度?在你眼里,平兴高速是什么?是你们家的阳台吗?你想找谁封就找谁封?什么真独裁比假民主好,什么一支笔一句话。不管出于什么,你好好想想,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在台下要民主,上了台就要独裁,这是什么作风?”魏海烽脸色刹那变得极度难看,他意识到“假民主真独裁”这话自己只和赵通达说过,当即脸上的表情既委屈又愤怒。
  有一阵子,魏海烽和赵通达的关系极其微妙。魏海烽提了“副厅”以后,俩人关系紧张了一段;后来没多久,赵通达提了秘书长,俩人平级,这魏海烽再见了人家赵通达,就不能再拿人家当自己手底下一个兵来对待了。人家不听他的,他也不能再说人家摆不正位置。人家现在的位置跟你魏海烽一般齐,大家是平视关系。而且你是副厅长,人家是正秘书长,将来谁走在谁前面,还不一定呢。就是那阵子,双方都摆出大将风度,出来进去,还常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周山川提的这个“真独裁假民主”就是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魏海烽对赵通达掏的一句心窝子话。
  魏海烽原话是这么说的:“平兴高速那就是一个烫山芋,有时候,我还就得一支笔一句话!我要不这么着,这个烫山芋就会传来传去直到传凉了为止!……民主好不好?好。可是它需要高成本的维护、高品质的土壤,就咱现在这个情况这些人……不说别人,就说洪长革,你就得用其所长避其所短。他的短处是什么?他只会揣摩着你的意思摸着你的肋骨捡你爱听的说!”说着,一笑,“别说,这关系很像我跟陶爱华哩!”
  其实,当时那话头是赵通达先提起来的。赵通达那阵子跟沈聪聪天天吵,吵得心烦意乱,见到魏海烽,也就不免抱怨了沈聪聪几句。大概意思是,这有文化的女人太复杂,你顺着她吧,不行,逆着她吧,也不行。你问她到底要怎么着,她又不说。魏海烽就说,女人都一样,别管有文化的没文化的,都需要哄。这哄吧,也是一样本事。不是说你顺着她或者逆着她就完事了,你得琢磨她的心思。女人往往这样,心里想的是“Yes”,嘴上说出来的偏偏是“No”。这时候你要顺着她你就瞎了,你得跟她对着来,还得跟她争,争得越厉害她越高兴;反之亦然。女人都喜欢搞“假民主真独裁”!从前我不懂这个,陶爱华要跟我商量什么事,我就实话实说。后来才发现,你的实话要是说不到她心坎上,她马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所以,我现在的方针就是,你做决定,我服从,家里的事,大事小事,你说了算!
  魏海烽记得自己痛快完嘴以后,特意跟赵通达嘱咐了一句“这些话也就是我和你在这里说说”。他为什么说这话?不就是提醒赵通达别四处给他散去吗?
  厅长见魏海烽阴着个脸拧着个眉毛,一言不发,心里越发不爽,索性加重语气:“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委屈?!干工作哪有一点委屈都不肯受的?一支笔一句话,谁的一支笔,谁的一句话?你这支笔是谁给你的?!”
  十五分钟后,魏海烽在食堂截住赵通达,当着交通厅一干人的面,劈头就问:“通达,问你件事。”还没等赵通达有所反应,魏海烽第二句话紧跟着就砸了过去,“我跟你私下说的话,厅长怎么知道的?”
  赵通达本来还是一张好脸儿,见魏海烽这样,跟收把伞似的一下子收起笑容,说:“什么叫私下?只要和我的工作有关,就不存在什么私下不私下!”
  魏海烽玩起了厅长刚刚给他玩过的那套,不怒自威。这是一种非常具有震慑力的对峙武器,但一般情况下,是上级用给下级的,最次也是平级之间才能使用。如果是下级用来对付上级,则震慑效果为零,甚至可能起到反作用。
  赵通达被魏海烽这么冷不丁一震慑,还真有点不习惯。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应变能力很强的人,他习惯于按牌理出牌。比如同志之间有意见,有意见可以私下交换,或者会上讨论,哪怕是展开面对面的批评呢。这叫什么,食堂,是大家来吃饭的地方,你魏海烽到食堂来震慑我?!
  赵通达正组织语言,想把自己这点心理活动给说出来,魏海烽的“地面进攻”就开始了。魏海烽声音很高,火气很冲,嗓门很大,指着赵通达的鼻子说:“你这是典型的沽名钓誉!”
  人来人往的食堂瞬间安静得跟小树林似的,人们静悄悄不动声色像树林里的树。赵通达知道他们在观察他俩。赵通达也提高了嗓门:“什么沽名钓誉不沽名钓誉,你甭跟我掉书袋子!魏海烽我告诉你,我们是同学是朋友,但首先,是同志。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赵通达这么做是对事不对人,走得正行得端光明磊落!”
  魏海烽立刻接住:“什么叫对事不对人?对事就是对人!对人就是对事!事情都是人做的!”说完,怒气冲冲离去。
  人们看看远去的魏海烽,又看看端着饭盆的赵通达。尔后,相互看,用面部表情交流感受。赵通达面无表情继续吃自己的饭。
  赵通达后来想,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为什么在他和魏海烽的交手中,他总是落下风?赵通达认为这是由于他对魏海烽没有做到“知己知彼”,而魏海烽却对他做到了“出其不意”。比如说,他赵通达做梦也想不到魏海烽会给他来这手,而魏海烽却明知道他好面子,故意挑选了在食堂跟他对峙。谁能明白魏海烽跟他闹的是什么?最多是凭着魏海烽的只言片语一知半解地推断——魏海烽跟赵通达发火,是因为赵通达把俩人私下说的话告诉了厅长。要照这么理解,赵通达就是一个卑鄙小人。赵通达气得胃整整疼了两天,第三天本来已经好点了,赶巧张立功上他家来看望他,捎带脚地教育他,说他当时就是太老实,他应该当即反咬一口,当众质问魏海烽你私下里跟我说什么了?让他魏海烽自己重复一遍给大家伙,让大家伙都听听明白,那话到底该不该让厅长知道。
  张立功跟赵通达说,现在这人啊,心理都变态。像魏海烽这样的,不按牌理出牌,别人还觉得他有个性;像咱们这样规规矩矩的,别人说咱们谨小慎微居心叵测。魏海烽他弟弟魏海洋天天往“标办”跑,跑得热火朝天的,咱要是多嘴说几句闲话吧,咱立刻成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年月,正义感都成了贬义词,谁有正义感,谁就是没混好,就是仇富,就是心理变态。你这个秘书长,说是让你分管廉政,你怎么管?你管就是不落好,就是得罪人。倒是魏海烽,手里抓一条路,连厅长都不放在眼里,谁见了他,都得给他说好听的。
  魏海烽一看陶爱华那张脸,连说话的兴致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是一张让他绝望的脸,他心里那点事,根本不用说出口,就能猜到那张脸听了之后的反应。肯定是集合了恼怒、着急、愤恨、担心、恨铁不成钢和嫉恶如仇。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林省长忽然在一个全省廉政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魏海烽。林省长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我们有些干部,上任没多长时间,口气大得很,一个近百亿的工程,居然只认他一支笔一句话,这叫什么工作作风?啊?!”
  魏海烽当时正在做记录,手本能的触电似的哆嗦了一下。官场中人,一叶知秋。魏海烽抬头,林省长仿佛就在等他这个动作,他这边刚一抬头,那边林省长的两道目光“刷”地就罩了过来。魏海烽知道这叫“目光威慑”,他经常跟洪长革使这一招。
  接下来的几天,魏海烽如坐针毡,既没有人找他谈话,也没有人说他什么。他好像空气一样,走在人群中间,人们却对他视而不见。沈聪聪很快就摸清楚了情况,她约魏海烽出来,给魏海烽看了一封信。这是一封举报信,信的标题叫“有关青田建设郑彬的几点问题”。海烽粗粗看了一遍,信很短,但措辞很老道,信里说:“郑彬打着其父和林省长的名义向有关部门的主管领导施加压力……如不彻底追查郑书记以权谋私滥用职权,放纵自己子女扰乱平兴高速的招标工作,影响正常秩序,作为一名有良心的中国公民,我有向中央直接反映意见的权利和义务。”
  魏海烽看完信,脱口而出:“这信不是我写的!”
  沈聪聪平静地说:“跟我说没用。”
  魏海烽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被严重怀疑的对象。对郑彬有意见是一回事,但写举报信是另一回事。而且这封举报信还牵扯到了林省长、郑书记!更让他别扭的是,如果一直没有人跟他提这个事儿,他还连个给自己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他怎么解释?给谁解释?给林省长吗?给郑书记吗?说什么?说举报信不是我魏海烽写的?简直可笑!人家又没有说是你写的。而且人家还会反问你,就是你写的又怎么样?
  沈聪聪劝了魏海烽一会儿,见魏海烽一直沉默着,猜到了魏海烽在担心什么,一时找不到什么话,也就沉默了。这在魏海烽看来,就是善解人意了。同甘共苦同甘共苦,有的时候仅有良好的主观愿望是不够的,还要掌握正确的方式方法。所以俗话说,苦不怕,就怕白受苦;累不怕,就怕白受累。比如,陶爱华,主观上比沈聪聪要肯千倍百倍地吃苦受累,但方式不对,所以她跟魏海烽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累,魏海烽记着是记着,但越记着越耻辱。别的不说,就说她这么大岁数换工作的事,这事魏海烽能不领情吗?但你总挂在嘴边,时时敲打着,那魏海烽能好受吗?陶爱华是不明白,对于男人来说,他们并不是忘恩负义,而是不愿意一天到晚面对自己的恩人,尤其这个恩人是自己的老婆。你动不动就一大套:“……为了你的工作,我就得离开我干了二十多年的单位,到一个新单位去,从零开始,跟一帮十几二十几的小姑娘一块,从护士干起!”“咱今天不说上夜班的事,不说上班路上要比从前多蹬二十多分钟车子的事,单只说,你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工作是不是工作?你的追求是追求,我的追求是不是追求?”“……魏海烽,你摸着自己的心说,在你身处要职功成名就的时候,想没想到过我,一个等于是放弃了自己的追求的人心中的滋味?”这些话,你说是说痛快了,可是说完了,效果呢?那效果绝对比沈聪聪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魏海烽对面什么也不说,要差,而且差得不止一点半点。人家沈聪聪这叫“别有幽愁暗恨生”,叫“此时无声胜有声”,为一个人担忧要默默的,越默默的才越动情,越动情魏海烽看在眼里才能动在心里;这就跟上菜似的,一道一道上,吃的人才有心情,“呼啦啦”上一桌子,人家动两筷子就没胃口了。
  过了很久,魏海烽苦笑了一下,对沈聪聪说:“记得有一次你问我,如果让我选,升上去,但路没建好,升不上去,但路建得很好,我选哪个。当时我没跟你说,你还少列了一个选项,其实这个选项才是我最担心的,是我想都不愿想的!”
  沈聪聪脱口而出——“出师未捷身先死?”
  魏海烽无语。
  魏海烽把沈聪聪先送回省报的宿舍,自己在街上又溜达了两圈。他烦回家,尤其是心里烦的时候,就更不愿意回家。一回家,只要陶爱华在家,就没高兴事儿。陶爱华不知道是不是到岁数了,特别爱叨唠,特别爱打听。只要一见着魏海烽,就滴滴答滴滴答,来来回回翻来覆去,一会儿是你去哪儿了?一会儿是你怎么啦?魏海烽如果稍微有点不耐烦,陶爱华就得说:“嘿,我关心关心你不行啊?你是我丈夫,我问问你去哪儿啦跟谁在一起,怎么啦?不应该啊?是犯王法还是犯家规啊?”
  陶爱华最近又添了一个新毛病,总是爱跟魏海烽计较一些虚头八脑的事情,比如问魏海烽她在他心中的位置。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要是说实话,你的位置肯定比他的工作要靠后,而且不止比他的工作靠后,甚至要比他的弟弟他弟弟的客户甚至他对门的赵通达都要靠后。他们有个事,哪怕魏海烽就是敷衍,也要抖擞起全部的精神;可是对你陶爱华,人家就未必有这个心气,哦,不是未必,是压根就没有,也不可能有。所以你问也是白问,问了就是自取其辱。你陶爱华指责魏海烽把家当旅馆,把她当自带工资的老妈子,你认为这是他对你对这个家犯下的滔天罪行,人家可不这么认为,人家认为是你不懂事,你更年期。而且本来人家可能有这么点负疚感,你越闹,人家的负疚感就越小,闹到现在,魏海烽基本倒理直气壮了。这就让陶爱华更加不愉快,越不愉快就越闹。陶爱华没别的手段,这么多年,她都是通过闹通过斗争通过镇压来让魏海烽服软的。她嫁他这么多年了,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为他做了这么多牺牲,噢,到头来,你魏海烽抖起来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啦?做梦!
  所以,往往是魏海烽外边越乱,心里越不痛快,她陶爱华在家里就越给他添乱添不痛快。她倒不是故意,而是,怎么说呢,她不知道魏海烽外边的情况,就见魏海烽回来阴个脸,跟她一句话没有,要么下班不回家,要么下班回家屁大点工夫又出门了,说跟人谈事,什么事非得晚上谈?而且一谈谈到半夜?还说喝酒也是工作,干脆说工作也是喝酒得了。她能不跟他火吗?能不跟他较劲吗?他想回来就睡觉,她能允许吗?你把我晾家里一晚上了!酒越沉越香,气可是越憋越大。
  沈聪聪倒是跟魏海烽建议过,单位的那些事,适当地回家跟陶爱华说说,加强沟通,关键时刻,自家后院先得稳住。魏海烽听了,一乐,没法跟沈聪聪解释。让他跟陶爱华诉苦?他还真没这个习惯。诉苦是一种待遇,陶爱华享受不到这份待遇。魏海烽一看陶爱华那张脸,连说话的兴致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是一张让他绝望的脸,他心里那点事,根本不用说出口,就能猜到那张脸听了之后的反应。肯定是集合了恼怒、着急、愤恨、担心、恨铁不成钢和嫉恶如仇。陶爱华的心理承受力虽然够强,但自我控制力很差,她要是知道魏海烽现在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那得急成什么样儿?万一到外面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他魏海烽不是雪上加霜吗?就这么着吧。
  魏海烽在街边吃了几个羊肉串又喝了几瓶啤酒,摇摇晃晃地回家。一进门,就听见陶爱华高着嗓门说:“你要是不愿意回来就别回来,没人强迫你。”
  搁以往,魏海烽低个头或者不说话顶多认个错道个歉或者编两句瞎话也就过去了,但今天魏海烽心里极不痛快,忍不住说:“爱华,你别没事找事啊!”
  陶爱华杏目圆瞪,嗓门提高了八度:“我没事找事——你天天晚上不着家,是我没事找事吗?”
  魏海烽也急了:“陶爱华,我以前做调研员的时候,你嫌我天天晚上窝在家里连个应酬都没有,说我没出息,现在又嫌我天天晚上不着家……”
  “这么说,你现在天天晚上是出去应酬去了?你不说你在工作吗?”
  “我靠!”
  “有理说理!别说脏话!”
  魏海烽闭上了眼睛,径直进屋,“砰”地关门。陶爱华跟过去,一把推开门,冲着里面喝道:“魏海烽,你要是瞅我不顺眼,你明说,别用软刀子杀人。你只要说出来,我陶爱华绝不跟你死缠烂打。你嫌我老了,没意思了,不想过了,外面有人了,明说,我可以腾地,你别一回来就没好脸,我不欠你的。”
  ……
  魏海烽坚持着不说话。魏海烽不说话的样子是很气人的,陶爱华越说越气,顺手抄起一样东西就砸了过去。
  厅长周山川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拆开的举报信,上面用红字批复:转交通厅。赵通达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本和笔。
  “厅长。”
  “通达,坐。……这是省纪委给我们厅转过来的。你先看看。”边说边把信给赵通达,赵通达接过来。厅长面容庄严肃穆,语调抑扬顿挫:“纪委要我们严查郑书记纵容子女在平兴高速招投标工作中的问题。其中还提到了林省长。”
  “我那儿也刚接到一封内容一模一样的信。正要向厅长汇报。”
  厅长略感吃惊,说:“我估计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人大政协政法委应该全收到了!省纪委责成我们要从速调查汇报。”
  “郑彬是有问题,做事过于招摇没有分寸,但是据我所掌握的情况,他尚无越轨行为……”
  “这明摆着是要整他!……整垮了郑彬,对谁有利?”
  赵通达和厅长对视,目光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怀疑,但是谁都没有说。还没等厅长和赵通达这边商量出方案呢,那边林省长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要厅长与赵通达立刻过去。电话是秘书小刘打过来的,电话里小刘没多说什么,但厅长立刻意识到林省长肯定是发了火,而且是拍了桌子。
  周山川和赵通达跟奔丧似的,“刷刷刷”就上了奥迪,神情镇定严肃,绷着个脸。当然,如果仔细推敲,厅长周山川的严肃中透着点忐忑不安,而赵通达的镇定之外则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刘秘书把他们带到会客室,周山川跟刘秘书关系还算不错,但是这个时候,也不便问什么情况。刘秘书让一个小姑娘给他们沏茶,自己去叫林省长。
  大约坐了十分钟的样子,林省长进来了。刘秘书跟在后面,替林省长把门关上,同时把自己关在门外。屋子里,周山川和赵通达一见林省长,忙不迭地站起来,嘴里称呼着:“林省长。”
  林省长表情冷淡,自顾自坐下,目光如炬,直接照到厅长脸上:“魏海烽这个人你认为怎么样?”
  周山川小心措辞:“工作能力强、有魄力、有才华……”
  “我是问他的为人、人品!”林省长劈头打断周山川,目光锐利,带着大领导的霸气和说一不二的劲头。周山川脸上开始冒汗了。紧张,窘迫,尴尬。赵通达做埋头记录状,根本不敢看厅长。林省长确实太不给厅长面子了,当着赵通达的面就训他,这说明什么?赵通达没敢往深里想。
  “你们认为这信可能会是谁写的?”林省长投石问路。沉默是一种权利。但是,在大领导面前,小领导使用这一权利是需要小心的。
  厅长、赵通达一齐摇头。
  林省长分析着,也是在启发这俩沉默的羔羊:“像写这类匿名举报信的,有的确实是出于公心,这部分人占少数;有的纯粹是挟私报复,这部分人也占少数;大多数情况是,打着为公的旗号,达到个人的目的,所谓公私兼顾。……这封信的情况,我看就属于第三种情况。反映的问题有没有?有。但是至于这样大张旗鼓地广而告之吗?不至于!也就是说,写信的人肯定有他的难处,通过正当渠道难以达到个人目的的难处,这个人会是谁呢?”
  厅长、赵通达再次一齐摇头。
  林省长心头的火一点点又被拱起来,赵通达摇头情有可原,你周山川也摇头,凭什么?林省长是干什么出身的,人家也是一级一级走上来的,虽然年纪比周山川轻那么个五六岁,但阅历并不少。他心说,你周山川不会问你什么都来个不知道吧?你不就是想做一个好人吗?今天我还就不让你做。
  林省长直话直说:“我听说郑彬被举报前,曾多次向有关部门反映过魏海烽的问题,这个情况你们掌握吗?”
  厅长点头:“郑彬是找过我。”
  赵通达小声地附和:“也找过我。”
  林省长加重了语气:“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不想下任何结论,但是,跟你们直说吧,对魏海烽这个人,我不放心。如果真的是他恶人先告状,先下手为强,并且采用这种卑劣的手段,那么,我认为他的问题比郑彬的严重,严重得多!”
  厅长皱了皱眉头,说:“魏海烽不像是这种人。”
  林省长脸往下一拉:“我也认为他不是,也但愿他不是!否则我也不会提他做这个副厅长!可惜,人是可以变的,事情往往不会以我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赵通达同志,我建议,两件事情一起查:一,魏海烽是否存在挟私报复;二,郑彬是否涉及违规操作!”他停停,又说“郑彬这孩子我了解,他的缺点是做事太没分寸,也是想急于求成。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一切以你们的调查为准。我们不能因为他是领导干部的子女就照顾他,但是也不能因为同样原因,就任由别人诬陷他。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赵通达拿着本“刷刷”地记,头也不抬。
  林省长停了停,像想起什么似的,对厅长说:“魏海烽到处说平兴高速他一支笔一句话,这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暗示竞标单位给他好处吗?”
  周山川忙说:“这个事,我已经批评过了。”
  “批评过就是目的吗?他改了吗?对于屡教不改的干部,该拿下就要拿下。你这个厅长不能太软,不要老想做好人,不要说你到点一退休,就跟你没关系了,出了问题你就是退了也还是要追究你的领导责任!”
  周山川心里“咯噔”一下。
  林省长看看表,缓和了口气,说:“还有,举报信的事,调查清楚以前暂时不要告诉郑彬的父亲,免得给郑书记添堵。他最近心脏情况不太好。”
  正记录着的赵通达微微摇了下头。林省长注意到了,立刻问:“通达同志,你什么意见?”
  “这信的目标既然已经指向了您和郑书记,那么,它的散发范围就绝对不会仅限于省里,就是说,不会仅限于您的权力管辖之下。……”
  “你是说这信会往中央发?”
  “按常规,这是肯定的。”
  林省长已经缓和的脸色,又现出怒容。
  魏海烽的定力真是一流的。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不但不解释,连打听也不打听。赵通达觉得奇怪,魏海烽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难道这举报信真是他写的?
  这段时期,沈聪聪和魏海烽越走越近,这事儿让赵通达说不出来道不出来的。实事求是地说,他跟沈聪聪分手在先,发现沈聪聪和魏海烽交往在后,而且以他的客观冷静理智,他也清楚地意识到沈聪聪和自己不合适。但是,他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即使和沈聪聪分手,他也要顾全脸面。所以当时他跟沈聪聪约定,分手要悄悄地分,不要大张旗鼓。但他哪里想到,沈聪聪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就跟陶爱华说了,那跟陶爱华一说,还不就满世界都知道了?
  赵通达曾经火冒三丈地打上门去,要沈聪聪给个解释。沈聪聪冷冰冰地告诉他,暂时不说,不等于永远不说。自己是个女人,拖不起。她跟他已经没关系了,就不能背着这个名分。
  那时候,赵通达还没有怀疑到沈聪聪跟魏海烽之间有什么,但男人也不是没直觉的,他本能地觉得沈聪聪对魏海烽有点兴趣。有些事儿,他跟沈聪聪说,说不通,换了魏海烽去,就说通了,这让他心里不痛快。比如说厅长把平兴高速的宣传任务交代给他,他找沈聪聪,沈聪聪就说我们省报又不是你们交通报,三天两头发平兴高速,有病啊?他磨破嘴皮子也不行,沈聪聪还给他来一个“不做交易”。赵通达气得脑门直发亮,说:“这怎么叫交易?即使咱们之间没有这层关系,就说我是交通厅的秘书长,你是省报的新闻主编,我找你发稿,不是很正常吗?噢,就因为咱们之间有这么一层关系,反而成了交易?”后来赵通达碰上魏海烽,跟魏海烽顺嘴这么一说,完了跟魏海烽提了一句,问魏海烽能不能帮个忙,替他跟沈聪聪说说。结果呢,沈聪聪不但亲自跑来一通采访,还发了一大版,图文并茂漂漂亮亮。厅长开会的时候,不停地表扬赵通达,还吩咐说:“通达啊,给你一个任务,尽快把沈聪聪发展成咱交通厅的家属!”赵通达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脸上却只好配合着,好像他在沈聪聪那儿还真有面子似的。
  有些事儿,不能细琢磨。细一琢磨,就能把自己琢磨恶心了。赵通达虽然跟沈聪聪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但也清楚沈聪聪是什么人。赵通达在沈聪聪那儿是绝对得不着便宜的。他好心提醒过沈聪聪,别跟魏海烽走得太近,结果被沈聪聪平白无故地抢白一通:“我单身我爱跟谁来往跟谁来往,你管得着吗?”
  赵通达被噎得好几天没吃下饭去。他起初咬牙切齿地恨沈聪聪,但很快他就不恨沈聪聪了,他认为问题出在魏海烽身上。他认为魏海烽其实是存心恶心他。天下女人那么多,比沈聪聪年轻、漂亮、有才华的,多的是,你魏海烽怎么就能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跟沈聪聪“工作来”“工作去”的?男盗女娼就是男盗女娼,打着工作的旗号,就能道貌岸然了?但是,赵通达吃的是哑巴亏,因为他一直对自己和沈聪聪分手的消息严防死守。他有自己的想法,交往这么短,说分开就分开,毕竟传出去不好听。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在交通厅这种地方,无风还起三尺浪呢。这明白事理的,知道是沈聪聪不肯了;这要是不明白的,肯定说赵通达道德败坏,你跟人家都出双入对双飞双宿了,怎么说分手就分手,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可是,赵通达越这么藏着掖着,沈聪聪倒越浑不吝,天天跟魏海烽说说笑笑进进出出,好像真就是为工作什么别的都没有似的。赵通达心说,谁不是过来人?一男一女谈工作,有这么投入的吗?就说都是工作狂,也不至于吧?可怜赵通达碍于自己这张老脸,还得给他们打着马虎眼。人家见到沈聪聪到交通厅来,故意跟赵通达说:“秘书长,沈聪聪够给你面子的,又上咱们这儿采访来了。”赵通达只好强颜欢笑,说:“啊,啊。她是记者,这是她该干的。”这不,自打郑彬被举报以后,沈聪聪几乎天天来,光明正大地来,大大方方地来,来了就找魏海烽,俩人进办公室关上门就说,白天说完了,晚上还说。这就让赵通达出离愤怒了,而且不仅是赵通达愤怒了,连着陶爱华也受不了。陶爱华跟魏海烽吵也吵了,闹也闹了,魏海烽死咬着,说陶爱华是多心了,疑神疑鬼,庸俗。有几次,魏海烽还雷霆震怒,发特别大的脾气,让陶爱华觉得可能真是自己冤枉了魏海烽。
  赵通达曾经找过魏海烽一次,算是旁敲侧击敲山震虎。他特意找到魏海烽办公室,跟魏海烽特诚恳地说:“昨天我看见你和聪聪了,坐在丽堇酒店的大堂。”然后大手一挥,不待魏海烽开口,马不停蹄地做爽朗状,“肯定又谈平兴高速了吧?”赵通达这就是给魏海烽面子了,哪里想到,魏海烽根本不伸手接招,居然就是轻描淡写地笑笑,什么都没解释,倒把赵通达弄得脸红了。赵通达的假装大度白白假装了,人家不跟他配合,他只好自己接着问:“沈聪聪跟你谈我了吗?”
  魏海烽对这个问题没思想准备,连忙说:“没有没有没有。我们谈的全是工作。”由于说得太急,反而显得心中有鬼,边说还边找补:“她怎么可能跟我谈你呢?”
  赵通达点点头,对魏海烽说:“我们最近闹了点矛盾……我这个人有缺点,不太善于表达感情,沈聪聪呢,又过分自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是我让着她,她比我年纪小嘛,我是男的又比她大,让着她也是应该的,结果呢,就把她这毛病给坐下了。这结了婚,还得什么什么都让着她,我们俩说话,都得是她说最后一句,要是偶尔让我说了最后一句,那可不得了,记仇!”
  魏海烽边听边看表。赵通达故意问:“你有事啊?”
  “我得去趟标办。”
  “好,好,我长话短说。我相信沈聪聪对我还是有感情的,我对她呢,不用说了,我们之间的矛盾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不可化解的。你要是方便,就把我这个意思跟她表达表达,大家都下个台阶。”
  魏海烽感到为难,也是不愿掺和。
  他对赵通达说:“通达,你们不是已经分了吗?……”
  赵通达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什么分?就是一句气话。你以为我不愿意公开这事儿,是怕丢面子啊?我是想给沈聪聪一段时间,等她冷静下来,再跟她谈谈,婚是要结的,日子还是要过的。她现在肯定也后悔了……你们要是最近还谈工作,方便的时候,就替我劝劝聪聪!其实,就是给她一个台阶。你说她也那么大岁数了,再找也不见得能找到合适的。前几天我在报上还看了篇小文章,说是不管多大岁数的男人,都喜欢二十多岁的女孩儿!噢对,还就是她们省报上的文章,她不应该没看到,应该有点危机感了。”赵通达原来想,点到为止,他把话跟魏海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魏海烽应该明白了吧?哪里想到,人家居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反过来劝赵通达,说分了好,他赵通达和沈聪聪就不是一路人;还说赵通达想太多了,现在离婚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况交个女朋友觉得不合适分手?赵通达当即回敬魏海烽一句:“你想得也不少——要不,就你们家那个陶爱华,你能跟她过到现在?”赵通达心说,你魏海烽跟我装什么孙子。
  其实,就在赵通达紧锣密鼓地查举报信的时候,魏海烽和沈聪聪也在紧锣密鼓地查另外一件事——泰华集团和一桩烂尾工程。这事儿说起来很凑巧,沈聪聪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接待了几个到报社上访的民工,说是泰华集团拖欠他们的工钱。据那几个民工说,泰华不仅欠他们一家的,还欠了几十个施工队的。沈聪聪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省城东郊的东方娱乐城二期是泰华的项目,已经半半拉拉地扔那儿四五年了。
  沈聪聪第一时间就把消息告诉了魏海烽。魏海烽听了,大吃一惊,说:“不可能啊!从泰华报过来的财务情况看,根本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沈聪聪忍不住嘲笑了他一句:“你光看报表能看出什么问题?你要是问你弟弟魏海洋就更没问题了!”
  魏海烽这时已经全然失去了斗嘴的兴趣,他一脸严肃外加满腔诚恳地跟沈聪聪说:“如果不太麻烦的话,聪聪,这事,能不能麻烦你继续深入调查一下?这种调查不在我们交通厅的权限范围之内。他报给我们的预审文件什么问题都没有我凭什么去调查他?即使调查,也得是工商税务证监会。……聪聪,你有记者这个方便身份……行吗?”魏海烽这段话分三次还没说完,因为陶爱华这中间给他打了四个电话。第一个电话问他“在哪”,第二个电话问他“干什么”,第三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第四个电话问他“和谁”。关于这四个问题,魏海烽依次回答为“在标办边上”、“开会”、“会开完了就回来”、“行啦”。
  沈聪聪等魏海烽说完“行啦”,笑盈盈地看着他,轻声柔语地说:“你们男人怎么瞎话张嘴就来?”
  魏海烽一笑:“我刚才说的哪一句是瞎话?……‘正在开会’——两个人以上,含两个人,在一起商量事情,就叫开会。在招标办旁边——这里的确是在招标办旁边吧?”
  沈聪聪笑着摇了摇头:“诡辩!”
  魏海烽也笑了:“不,是生活智慧。”
  魏海烽没有想到,他的这点“生活智慧”对付陶爱华远远不够。人家陶爱华也不是傻子,他三天两头开会,而且每次开会还都是晚上,一开就开到十一二点回来。陶爱华跟踪了魏海烽,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恰巧看到魏海烽和沈聪聪在一起,魏海烽冲着电话说一句,沈聪聪那边笑一下。看得陶爱华怒火中烧,几乎想冲过去直面惨淡的人生。但最后,她还是压下这团火,回到家,静静地等魏海烽回来。魏海烽回到家,跟陶爱华打一招呼,就想往自己屋里钻,冷不丁看见陶爱华凄然一笑,笑得魏海烽脊背一阵发凉。陶爱华冷冷地说:“我看到你们了,在茶室,和沈聪聪。还看到你当着沈聪聪的面接我的电话,撒谎,骗我。……”
  魏海烽急火攻心,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爱华,你听我给你解释。……我跟她谈的都是工作!爱华,最近……”
  “我不听。百闻不如一见。”陶爱华既不知道举报信,也不知道东方娱乐城二期,她只是觉得老公升了官,嫌弃她了。
  陶爱华这一闹,闹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魏海烽几乎一夜没睡,被逼得最终答应以后不和沈聪聪再“谈工作”。如果要“谈工作”,“非谈不可”的,那么一定先请示;如果事先没来得及请示,事后一定汇报。
  厅长一脸“严肃活泼”,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林省长则一脸“团结紧张”,稳步下车,跟厅长点点头。厅长忙前头带路,引着林省长上电梯。在电梯里,林省长口谕,马上召集在家的全体处级以上干部开会。
  第二天,上班。
  魏海烽一开门,正撞上赵通达,俩人赶紧争先恐后地冲对方点点头。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叫“内紧外松”。从家到办公室,只需要步行十五分钟。交通厅周山川带头,上下班,从来不坐公车。一来锻炼身体,二来贴近群众。领导以身作则,下属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以前,整个交通厅也就许明亮同志例外,他例外是因为住得远。魏海烽现在意识到许明亮同志为什么不愿意住在交通厅院里。他说是迁就老婆上班,真实的原因,可能是“保持距离”。大家上班在一起,下了班还在一起,躲都躲不开,就是没矛盾没意见,见了面找话说,也累得慌啊。
  赵通达和魏海烽一前一后下楼,下楼的时候,赵通达问了魏海烽一句:“你和小陶又闹了?”赵通达这话问得亲切友好,既家常又随和,魏海烽不能翻脸。况且昨天晚上,陶爱华为沈聪聪的事儿,闹了大半夜,估计赵通达多少也听见点了。魏海烽摇摇头,避重就轻,打了一句哈哈:“小陶?都四十多岁了还小陶!”
  “你们也老夫老妻了,为什么呀?”赵通达的话绵里藏针,那根藏着的针若隐若现,隐隐绰绰——夫妻之间吵架,说是隐私,也是隐私,说不是隐私,也不是隐私。魏海烽没敢立刻接茬。与赵通达长期斗智斗勇的经验告诉他,赵通达的话,是绝对不能随便接的。尤其是现在,关键时刻。祸从口出,这方面,魏海烽是有教训的。
  赵通达晃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看来这老婆没也不行,有也不行!……要是男人压根不需要女人就好了,再不,这女人要是素质能高一点就好了,能够做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好了。……”
  魏海烽放松了警惕,笑出了声:“做梦吧你就!”
  赵通达倒一本正经起来:“以前我总认为你和陶爱华,发生矛盾是因为你们俩各方面差距太大,现在看,不是这么回事。沈聪聪得算是有文化的了吧?在外人看来,得算是有教养有素质的吧?”说着一挥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女人呀,只要一进了家门,都一样!本质上,沈聪聪跟陶爱华,完全一样。……”
  赵通达和魏海烽似乎越说越知心,说着说着,赵通达就说到自己前妻宋雅琴。魏海烽也就劝赵通达,说了句:“你不能总拿宋雅琴的标准来要求沈聪聪,这对沈聪聪不公平。”
  赵通达脖子一梗:“有什么不公平的?宋雅琴可以做到的事情,怎么沈聪聪就做不到?要说宋雅琴也是研究生毕业,这么多年,对我对这个家……我跟你说啊,海烽,娶个女人,如果她什么什么都要问你一个‘凭什么’,那日子真没法过!宋雅琴,从来就没有问过我‘凭什么’,家里家外,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她全包了。过年过节,我忙,分不开身,她就一个人带着孩子走亲戚,没有抱怨过我一句!还到处替我做好人,在别人面前,都是说我好话,维护我……”
  魏海烽本来想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话到嘴边,吞了回去。他觉得赵通达是故意把话题引到沈聪聪身上。赵通达说了半天,眼看快到交通厅办公楼了,魏海烽还是不接招,只好做豁达状,反过来劝魏海烽:“知足吧,海烽。陶爱华对你不错,为了你,护士长当得好好的,说辞就辞了!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的。”
  魏海烽也做豁达状:“你是光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我们家陶爱华,确实像你说的,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她那样,全心全意为丈夫服务……她对你好,为你牺牲是真的,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条件,那条件就是……”
  赵通达接过去:“失去自由,把你的身心全部交给她,让她二十四小时监管,对吧?跟你说海烽,要是哪个女人给我准备这么一个牢笼,每天热汤热水热炕头地伺候着,我求之不得!我不要自由!自由有什么用?自由现在对我来说就是,出来进去,冷冷清清,不管什么时候回家,家里永远是冷锅冷灶连个亮着的灯都没有!……”
  魏海烽笑起来:“还是钱钟书说得好,婚姻就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赵通达抓住话头,开玩笑说:“你想出去了?好,我可要告诉陶爱华去,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魏海烽笑:“就陶爱华那脾气!你要是敢,你就去告!”
  赵通达也笑:“别说!我还真不敢!”
  两个男人,话都说透了,又都没说透。表面上说说笑笑,心里面,谁不是装着千斤的心事?以前,赵通达跟沈聪聪关系还行的时候,俩人私下里说起魏海烽,沈聪聪曾经顶过一句赵通达,说赵通达老是把事情想复杂了,魏海烽不见得那么有城府。当时赵通达就跟沈聪聪掰扯,掰扯到最后,赵通达说,告诉你吧聪聪,没点城府的人,根本就别想进这个大院,这个大院的人,一个顶一个,都是人里头的尖子。而进了这个大院并能居人之上者,那就是尖子里的尖子!
  往事如烟。现在回过头去一想,赵通达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没事儿跟沈聪聪说这些干什么?
  郑彬的事儿,雷声大雨点小。
  刚收到举报信的那两天,“雷声大”得吓人。不止林省长雷霆震怒,而且郑彬的父亲郑长舟同志也雷霆震怒。据说,郑长舟同志直接电话打到林省长办公室,责问郑彬有没有这样的事,如果有,为什么不及时向他汇报。话说得很重,同时对交通厅的有关负责人也提出了严厉批评,说不能因为是他的子女就不敢坚持原则,说这是对他的不信任,是在害他。还一再强调,正因为是他的儿子,才要更严格要求,如果确实涉及违法犯罪,从严从重!
  接着,赵通达同志的调查报告很快就出来了。
  “经查实,到目前为止,郑彬的青田建设并没有行贿、串标、买通等违法犯罪行为。郑彬身为青田建设的副总,他的一些做法虽然有待商榷,但是,在其位谋其政,无可厚非。”这份报告写得让各方面都很满意,既实事求是,又合情合理——是呀,郑彬作为一个企业的副总,为自己企业积极争取机会,这说得过去啊。一场预想中的狂风暴雨,转成了毛毛细雨,润物细无声。
  赵通达的报告递过来的时候,林省长的眉头还紧锁着,看着看着,眉头就舒展开了。看完了,就风和日丽喜眉笑眼了。郑彬的事儿可以放一放了,林省长把郑彬叫到家里,以长辈的身份和颜悦色地问了问郑彬今后的打算。郑彬也知趣,一到林省长家,叔叔阿姨的叫完,就对林省长主动认错:“林叔叔,我爸已经批评我了,您是省长,日理万机,我不能一有事就来找您。”
  林省长一笑:“也不一定都这么教条。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说着岔开话题,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来吗?”郑彬摇头。“小郑,你年轻有为,机会以后有的是。我请你来,是想以长辈的身份,和你谈谈。”说到这里,停顿,郑彬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林省长态度和蔼,口气却不容置疑:“按说,省里有责任扶持新兴企业,但是平兴高速的情况特殊一些,它是省里首次被列入交通部勘察设计的典型示范工程。你们青田建设是一个新成立的公司,缺乏重大工程的施工经验,实事求是说,实力上也差一些。我的建议是,你们不要贪大,从小处做起,比如县级公路、市区一级的道路修补……”
  郑彬懂了林省长请自己来的目的。他虽然失望,但还是努力着点头,并保持微笑。林省长又跟郑彬扯了几句闲篇,郑彬就手向林省长反映了魏海烽同志的弟弟魏海洋的问题。郑彬说,光是他看见魏海洋和洪长革在一起就不止一次。林省长神情严肃,边听边点头。
  林省长惯于搞“突然袭击”。
  又是事先没有任何招呼,林省长直奔交通厅。车子进院了,厅长才接到小刘秘书的电话,赶紧跑跑颠颠下楼,刚冲到一层,林省长的奥迪就停在了大厅门口。车还没全停稳当,小刘已经从副座上麻溜地下来,拉开后排座位的门。厅长一脸“严肃活泼”,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林省长则一脸“团结紧张”,稳步下车,跟厅长点点头。厅长忙前头带路,引着林省长上电梯。在电梯里,林省长口谕,马上召集在家的全体处级以上干部开会。
  厅长说,魏海烽恰巧去了“标办”,让秘书赶紧去打电话把他叫过来。林省长听了,阴个脸,说:“不等了。”
  会议室里,黑压压的全是人。
  林省长当仁不让,连必要的客套都没有,开门见山:“我们中的一些同志,存在一种危险的倾向,认为可以以一种‘双赢’的思路来使用手中的权力,他们心目中所谓的双赢,就是私和公!具体说就是,自己赚了钱,企业赚了利润,工程上也过得去。于是,在众多有实力的企业里,就本着这个原则,优先选给自己好处的,或跟自己关系好的,以使方方面面利益最大化。但是,我认为,这种双赢是变相地滥用公共权力!是一种新的腐败,它严重败坏了我们社会的风气,损害了我党和政府的形象!……”
  所有人都紧绷着脸,不说话。气氛肃静、沉默,有一种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味道。林省长说到这里,把头转向坐在自己右侧的厅长,说:“通达同志办事效率很高啊!”说完这句话,又把脸转向左侧的赵通达,一个停顿,调整好语气:“平兴高速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通达同志,你觉悟高,原则性强,没有私心杂念,不计较个人得失,组织上对你一直很信任。我听说,你们这里有的同志,上任没多久,他的弟弟就捷达换宝马,怎么换的?你作为秘书长,主抓廉政,该敲的警钟要敲,该得罪的人要得罪。”说到这里,又把脸转到厅长一侧,说:“最近就不要给通达同志安排其他工作了,让他集中精力抓廉政,这个抓不是表面文章走走过场,要真抓实干,一旦查出问题,绝不姑息。希望每个同志,都要端正态度,摆正位置,正确对待组织的调查,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林省长说到这里,喘一口气,同时目光扫视一下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林省长满意了,语重心长地说:“……平兴高速因为许明亮同志的意外去世,已拖了一段时间,不能再拖下去了。”
  厅长赶紧点头附和,同时为自己开脱:“我也正是想到平兴高速,才不想给海烽同志过多干扰——”
  “这不叫干扰!叫把关!……告诉魏海烽,平兴高速的工作不许有丝毫的影响和耽误!……平兴高速要上,但怎么个上?不等于说,让你抓平兴高速,你就可以凌驾于党纪国法之上。”林省长雷霆万钧,气贯长虹。厅长只有点头的份。赵通达神情端庄凝重,隐隐透着被信任、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激动。所有人都知道,林省长说的“有些同志”是谁,大家也明白,“有些同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说你没事儿跟郑彬较什么劲?是,写举报信是每个公民的权利,你举报人家也没什么错,人家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但人家根本不跟你追究举报信的事,人家直接抄你后路。常在井边走,哪能不湿鞋?你自己屁股沟里就没夹着屎吗?
  山雨欲来风满楼。魏海烽在林省长来之前,就已经隐隐觉得哪不对了。他的车跟林省长是前后脚,他前脚离开交通厅,林省长后脚进来。魏海烽在车里接到沈聪聪的电话,大致意思是说,泰华集团资金链百分之百有问题;同时,又提醒他,魏海洋有些事做得太不规矩,对他影响极其不好。
  沈聪聪的提醒,以前赵通达也跟他说过。但赵通达说,魏海烽就听不进去。赵通达私下里说,他觉得人家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公开场合说,他又觉得人家是要让他下不来台。现在沈聪聪说,他就觉得问题严重了。到了“标办”,二话没说,先给魏海洋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以后没事别往“标办”跑,又黑着脸训了洪长革一阵。洪长革唯唯诺诺,说他和魏海洋什么都没有,他没跟魏海洋说过一个字平兴高速,魏海洋也没跟他打听过一个字平兴高速,就是单纯的交往。魏海烽听了,心里好受点,但嘴上还是坚持着:交朋友也得讲政治!真要交往等开标以后再交往!
  东方娱乐城二期的事,沈聪聪很快就跑得七七八八。这事说起来也简单:东方娱乐城的所有工程全是负责施工和提供材料的乙方垫资干的,等到乙方干到要拿钱的时候,甲方就强行清理施工队伍;这样,干一阵换一个施工队,干一阵换一个施工队,娱乐城就建起来了,债务也就欠下了。
  沈聪聪把这些个事跟魏海烽一说,魏海烽出了一身冷汗。魏海烽自己也知道,以泰华的树大根深,绝对不是沈聪聪能对付得了的。可是,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现在看来,泰华很有可能中标,因为泰华不仅是预审文件做得漂亮,而且听说还正打算重金聘请郑彬来做泰华的副总,这事儿要是真的,那泰华可就如虎添翼了。但泰华要真是有问题,万一再故伎重演,用平兴高速玩一把空手道,玩砸了,那砸的是谁呢?郑彬到时候最多混个“协助调查”,可他魏海烽则没那么容易金蝉脱壳。沈聪聪见魏海烽面沉如水,倒是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样子,表示一定要把泰华集团查个水落石出,她还就不相信了!
  当天晚上,沈聪聪就去了东方娱乐城。魏海烽说,你去了人家也不会跟你说实话,去也白去。沈聪聪说,要你这么说,法官这职业就没法干了?反正你问也白问,人家也不会把犯罪事实告诉你。我们做记者的不就得会提问吗?我们问了,你可以编瞎话对付我们,然后我们负责揭穿瞎话。好记者和坏记者的区别,就在于会不会提问,而不在于会不会写文章。魏海烽听了,说好啊好啊,我说不过你,我陪你去吧。魏海烽就陪着沈聪聪去了。结果无巧不成书,恰巧被丁志学他们撞上,丁志学就拉魏海烽和沈聪聪进去跟他们坐坐,丁小飞和魏海洋在边上也帮了帮腔。就这么点事儿,结果被郑彬派的人全拍下来了。第二天一早,这些照片就交到交通厅厅长周山川手里。郑彬说:“周厅长,我跟您反映魏海烽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证据确凿了吧?”
  周山川把赵通达叫来,面无表情地把照片摆在桌子上,赵通达一看,脸上立刻火辣辣地烫起来。他是看到沈聪聪了。周山川也听说点沈聪聪和魏海烽的闲话,但他做大领导的,总不好问下属这些事。现在见赵通达这样,心里替他难受,嘴上倒为他找台阶,顺嘴问一句:“沈聪聪怎么跟他们搅和到一起啦?”
  赵通达这个人这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太要脸。魏海洋曾经有一句名言,鸟儿太爱惜羽毛,就飞不高,人太要脸就干不成事。
  赵通达看着照片,心里难受,嘴上却说:“聪聪是记者,整天东跑西跑,回头我提醒提醒她。”
  周山川听了,也就不多说了。只是问赵通达的意见,郑彬要求彻底查清魏海烽的问题,但是查,怎么个查法?平兴高速说话就要开标,这个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查来查去,耽误了开标,那就得不偿失了;但如果不查,万一海烽同志真有什么问题,将来也是一个事儿。赵通达沉吟片刻,建议先开党组会,敲山震虎。周山川也觉得这个方法相对比较折中,不过他提出,照片内部掌握,不要给海烽同志太大负担。其实,周山川这话是考虑了赵通达,毕竟里面有沈聪聪。周山川在这些方面是很善于为人着想的,赵通达马上也领悟到周山川的这层心意。说是给海烽同志留面子,其实,也兼顾了自己。
  魏海烽一进会场,就感觉这个会是冲自己开的。他坐下,摊开本子,以不变应万变。
  周山川开会一般有两种方式开场。一种是同志们先说,一种是自己先说。如果是同志们先说,那基本上是摸摸大家的底;如果是自己先说,那么就是定调子。今天开会,厅长采取的是后一种方式,也就是先定下调子。
  周山川说:“今天开会,主要是传达省领导的几点指示,重申任何政府部门和个人,特别是各级领导干部,不得以权谋私,采取暗示、授意、打招呼、递条子、指定、强令等方式,干预和插手具体的招投标活动。今天,每个同志都要表态。通达同志,你先来吧。”
  赵通达翻开记录本,先是云山雾罩谈了一通体会,然后把话题直接切到魏海烽身上。赵通达说:“目前,平兴高速开标在即,各路人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目标直指主抓这项工作的魏海烽同志。为此,林省长特别做出指示,要我们加强对招投标执法活动的监督,严厉查处招投标活动中的腐败和不正之风。……”
  这期间魏海烽出去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接的时间还短,且刚回来,又去接了一个。赵通达脸上率先露出不满,接着是厅长。其他人则面无表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魏海烽出去接第三个电话的时候,厅长火了,他对赵通达说:“通达同志,去叫海烽同志回来。”
  赵通达还没起身,魏海烽回来了。他正要跟厅长解释,厅长先下手为强:“宣布一下今天的会议纪律,开会期间,不得接听手机!”
  谁都不敢看魏海烽。魏海烽在静默的压力中坐下。按道理说,他这些手机也不是非接不可,但他不能不接。电话是沈聪聪打来的。沈聪聪提醒他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泰华的事情有了进展,而且他弟弟魏海洋和泰华极不正常;第二件事情,省里对他本人可能有动作。
  “海烽同志,你谈谈吧。”厅长点名了。不该谈的人,都积极地谈了体会,而该谈的人,却跟个泥塑似的,三缄其口,什么态度!
  魏海烽被点了将。虽然说擒贼先擒王,那是沙场擒贼,但现在是在会议室,是在开会,你魏海烽尽管是对厅长有意见,但你的炮火得先冲着厅长边上的走狗,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有效防止其他“墙头草”顺风倒。如果魏海烽在这个时候对赵通达低眉顺眼了,那以后他需要低眉顺眼的人可就多了去了。机关的人还不是这样,墙倒众人推,墙要是不倒,谁吃饱了撑的去推?魏海烽横下一条心,今天豁出去就当这堵墙了,看你们谁上来推?于是腰板挺得直直的,说话声亮比平常凭空洪亮了很多。魏海烽说:“我听出来了,通达同志刚才是批评我呢!”
  赵通达抬眼去看魏海烽,不明白这个人都到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这么又臭又硬。
  魏海烽接着说:“不错,从我主抓平兴高速以来,各类明示暗示不计其数,我抽屉里的条子有这么厚。”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条子的厚度,“从大学到研究生,七年的时间,我学习了各类与道路建设相关的专业知识,但遗憾的是,没有学习过如何对付这些条子。……”
  “无私就能无畏,只要你心底无私,完全可以做到以不变应万变,有什么可怕的?”赵通达最烦魏海烽说这些,好像就他的工作特别困难似的。
  魏海烽针锋相对:“我说过我怕了吗?但仅仅不怕就够了吗?这些条子你处理不好,处理不力,直接影响到平兴高速的大局!”
  赵通达也发扬了大无畏的英雄主义作风:“海烽同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把这些条子交给组织呢?干工作,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什么事都单打独斗,当然困难重重!我以前做基建处处长,也不止一次地收到过各种条子,但我始终认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交上去让组织去查嘛!……”
  魏海烽冷笑一声:“组织去查?查什么?那些条子措辞严谨既不违法也不乱纪,比如说:魏海烽同志,某某企业系大型国有企业,请在同等条件下,酌情优先考虑。或者干脆给你写一个:某某企业系新兴企业,请在政策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给予适度扶植。你能说什么?你能查什么?对一名级别比你高、在一定程度上主宰你命运的领导来说,给你写一个这样的条子,你能查出什么?!人家关心平兴高速,关心你的招标方案,关心竞标单位,无可指责!将来平兴高速顺利通车,你还要感谢人家的关心,还要说‘在各级领导的正确领导下’!……”
  “海烽同志!”厅长周山川一声断喝。在他的从政生涯中,他从来没有这样严厉过。
  魏海烽一怔,全场屏住呼吸。周山川的脸上刀剑出鞘剑拔弩张,但随即,刀剑回了鞘,厅长缓和了态度和语气,慢吞吞说:“今天一早,郑书记亲自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责问我们,为什么在举报信出来之前,就没有一个人就他儿子的事,向他汇报。问我们的党性去哪里了,组织原则去哪里了。我们可以想象得出,这样一封广为散发的举报信给一生正直的老领导带来了什么样的恶劣影响!……魏海烽同志,赵通达同志的那番话不止是指你,我们在座的所有同志,包括我,都应该好好反思,好好想想,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敢于直言,敢于面对面,敢于襟怀坦白光明磊落地向组织汇报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下面,就这个问题,每个同志都谈一下。”
  魏海烽百口莫辩。他中午只匆匆地扒了两口食堂的饭,这个时候已经饥肠辘辘。而会议还在进行,而且看上去,肯定还要进行很长时间。厅党组会,一共九个成员,每个人谈十分钟,就要九十分钟!
  所有人都谈了一圈,魏海烽是最后一个。他只说了三句:“同志们都说得很好,对我启发很大。我会严格要求自己,做好该做的工作。具体地说,做好平兴高速的招投标工作。”
  赵通达坐那儿“刷刷”记录,难以置信地停下,等了片刻,问魏海烽:“完了?”
  “完了。”
  “就这么点?”
  “工作光靠开会靠表态是不行的,工作得去干,干就需要时间!”魏海烽说着动作很大地看了一下表,示意开会时间已经不短了。
  赵通达合上本,慢悠悠道:“海烽同志,我看你对今天的会有一点反感啊!”
  “这你算说对了!我不仅对今天的会反感,对很多的会——没用的会,可开可不开的会——都反感!有些事,本来几分钟、几句话、电话里就能解决的,也要开个半天儿;上下楼抬腿就到的两个办公室,也要文件来文件去。什么叫官僚主义文山会海?这就是!人浮于事,效率低下,浪费生命。……”魏海烽今天还就跟赵通达叫板了。
  赵通达看厅长一眼,厅长面色难看。赵通达只能单兵作战了,同时心里也暗暗地把厅长跟许明亮同志比较了一下。如果是许明亮同志坐在厅长这个位置上,第一,魏海烽绝对不敢这么嚣张;第二,许明亮同志绝对不会坐视自己的爱将为自己浴血奋战,而自己却高高在上静观其变。赵通达说:“海烽同志,有群众反映,你弟弟魏海洋一直在变相插手平兴高速的招标工作——”
  魏海烽火气撞上来:“什么叫变相插手招标?还‘一直’!证据呢?”
  赵通达又看厅长一眼,厅长的眉头皱得比刚才更紧了,但似乎还是没有出手的意思。赵通达心说,那我又何必得罪人呢?于是给魏海烽找台阶,语重心长地说:“海烽同志,我也相信你是不知情,而不是协同或者唆使纵容。……”
  魏海烽烦了:“既然相信我,就不要再说这事!”
  这时魏海烽手机发出短信提示声,他伸手去拿手机,边拿还边理直气壮地对厅长说:“厅长,平兴高速的事情千头万绪,马上要开标了,长革给我发的短信,我去接一下!”
  厅长没说什么,不好说什么。魏海烽众目睽睽之下出去了,这就让赵通达出离愤怒了。屋里,众人沉默,有意无意看厅长。厅长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对赵通达说:“赵通达同志,把群众的检举照片给魏海烽同志看一下。”
  众人一阵骚动,目光中充满期待,不知又有什么好戏看。
  赵通达从包里向外拿照片,但他悄悄地留下了有沈聪聪的照片。
  赵通达把照片拿出摆在了魏海烽面前的桌子上。
  魏海烽左右的人伸头去看,左右之左右之人又要看,于是,传看。人人惊讶、兴奋,指着照片悄声议论:“洪长革!……魏海烽的弟弟!……看样子跟丁志学的关系不一般啊!……”
  魏海烽接完电话,回到屋里,立刻就感到了气氛异样。接着,他就发现了他桌前的照片,吃惊意外溢于言表。
  屋里极静。
  魏海烽抬头,问赵通达:“这些照片是哪来的?”
  赵通达冷淡地摇摇头:“这个问题你不该问。保护检举人是我们的纪律,是常识。”同时加重语气强调,“不管是署名还是匿名”。
  魏海烽听了,拿眼睛盯牢赵通达;赵通达毫不躲闪,一双眼睛也跟钉子似的盯住魏海烽。二人眼睛里都有一些心照不宣放马过来的意思。
  终于,魏海烽开口了:“通达同志,你是不是怀疑郑彬的检举信是我写的?”
  魏海烽情绪激动起来了,他一激动就开始滔滔不绝,把整个会场变成他的个人讲台:“我知道,厅里包括省里,有很多同志纷纷猜测,那封举报青田建设的匿名举报信出自我魏海烽之手,猜测根据有两点:第一,我与郑彬有私人恩怨,我这么做是公报私仇;第二,我是魏海洋的亲哥哥,他又是泰华集团的公关代理,我是绕个弯子,替泰华集团出手打击了青田建设……”
  空气凝固,大家都在等魏海烽继续说出点什么。魏海烽迎着大家的目光和纷纷坐直的身子,说:“我重申一点,我和青田建设的矛盾,并不是私人恩怨。青田建设是一个什么样的竞标单位,大家有目共睹,不用我多说。对待郑彬和青田建设,我可能应对得不够理智、不够策略,或者说不够襟怀坦白,但是,我不会背后捅刀子!”
  “海烽同志,写检举信是公民的权利,是公民对权力的一种监督形式,怎么可以称之为背后捅刀子呢?……刚才你认为开这个会是浪费时间,现在却又为了一封检举信用这么长时间来解释,摘清撇清自己。……就是咱写的又怎么样?只要情况属实,有利于平兴高速,有利于公正公开公平,我看是好事!”赵通达一通话,把魏海烽噎在那里,无以反驳。魏海烽最终到底是认了一个错,说自己“刚愎自用”,“有的时候主观霸道”,并表示“以后注意”。他到底还是党员,到底还是知道,这些照片虽然不能说明什么,但领导干部不得出入声色犬马场合,却是有纪律规定的!这就像交规规定,开车必须系安全带,虽然大多数司机都不系,但如果人家警察要是决心管你,你还就是违章。
  魏海烽皱着眉头,问:“你想好离婚以后……怎么过了吗?”
  赵通达悄悄留下的那组有沈聪聪的照片中,有一张是沈聪聪和魏海烽的,两个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样子。赵通达忍不住,终于还是犯了回贱,去找了沈聪聪。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虽然没有领那张证,但感情还是有的,他不能眼见着沈聪聪栽进去。
  赵通达有的时候,有的事情,显得鬼鬼祟祟不大方,其实,不是他鬼鬼祟祟不大方,而是那事情本来就不能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张立功跟赵通达发牢骚,说现在贪污行贿男盗女娼倒可以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反腐倡廉克己奉公倒得偷偷摸摸小心谨慎。人家说了,人家那是人性,人性就是趋利避害趋炎附势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你讲道德讲正气讲大公无私,那是压抑人性是道貌岸然是自己没机会腐败看人家腐败眼红是仇富是伪善是心理阴暗。
  党组会开过之后,也就是间隔一两天,林省长忽然亲自给赵通达打手机,约他出来喝茶。大晚上喝什么茶呢?赵通达当然知道绝对不是喝茶那么简单。赵通达挂了电话就赶了过去,他是特意打车去的。这种小地方他是非常小心的。如果不打车,开车,那么势必要和小车班司机打交道,即使自己开车,他那个车停哪里不停在哪里也是一个问题。
  茶楼在一安静的院落里,院子里栽着几竿隐隐绰绰的竹子,曲径通幽山石掩映。赵通达还是头一次上这样的地方来,跟在穿旗袍的服务员身后,心里呼呼往外冒冷气。服务员把他带到“西江月”,是一石壁。“西江月”三个字是题在石壁上的草书。赵通达想,搞什么搞?林省长难道约他在这里见面?这不是张生会崔莺莺的地方吗?那个服务员还真有点像俏红娘呢。“俏红娘”回头冲他嫣然一笑,问他贵姓。这遍问,有核对身份的意思。赵通达说姓“赵”。“俏红娘”说:“是林先生约的吗?”赵通达点点头。他还真不好意思管林省长叫林先生。
  “俏红娘”伸手拿出一对讲,说:“赵先生来了。”
  石壁“吱吱呀呀”地“芝麻开门”了,里面竟然别有洞天。赵通达跟着“俏红娘”进去,三绕两绕进了一间“和室”。“俏红娘”给他沏茶,上小点心,然后离开。过了一阵,林省长拉门进来了,红光满面,穿着休闲T恤,坐下就问赵通达最近怎么样?赵通达心想,这话不必上这儿来问吧?但还是恭谦地说,一般。
  赵通达猜对了,林省长叫他来,是要跟他谈一些“肺腑之言”。
  “通达,你们厅长这个人我了解,稳重、稳健,轻易不愿意得罪人把事情做绝,尤其是快退了的时候,就更不想再为工作上的事情得罪干部了。都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这心情可以理解。听说魏海烽在会上公然叫板,你们厅长都容忍了他?……”林省长消息真是灵通啊。赵通达心下一阵佩服。
  赵通达嗫嚅着:“……我们厅长爱才。”
  林省长目光锐利:“你确实是这样看这个问题吗?”
  赵通达不敢接话,以喝水掩饰。
  “通达同志,我单独把你找来,就是想就这件事与你沟通一下,跟你交个底。省里刚开了会,再次强调,对贪污受贿滥用公共权力的领导干部,绝不姑息养奸,有一个查一个,该撤职撤职,该法办法办!”林省长这话是有所指的。
  赵通达沉吟半晌:“其实,我是一直在本着这个原则办的。只是——”
  林省长一针见血:“只是碍于魏海烽与你是同级!”
  赵通达不响了。
  “通达同志,干工作不能怕别人说三道四,要放开手脚,不能怕得罪人!”赵通达点头,听林省长接下去一字字道,“必要时,可以对魏海烽双规。”
  赵通达心下一惊,那边林省长目光已经像两道闪电,照到了赵通达内心深处的每一个阴暗角落。林省长严肃地说:“通达同志!……你到底怕什么嘛!”
  赵通达直起了腰板,说:“这个,厅长,双规,现在恐怕,还不到时候。证据还不确凿。……”
  林省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赵通达,缓缓地点头,说:“我没有说现在,我是说必要的时候……通达,要抓紧啊。”
  赵通达一连几天,心神不宁。难道魏海烽的问题真有这么严重?他决定在正式开展“工作”之前,给沈聪聪一点点必要的“照顾”,免得日后,给自己或者给别人留下遗憾。
  赵通达没有料到,沈聪聪看到那组被偷拍的照片时,竟然既不羞愧也不愤怒,而是轻蔑地说了声“无耻”。
  沈聪聪问赵通达:“照片哪来的?”
  赵通达答:“无可奉告。”
  沈聪聪“哼”了一声,说:“既然无可奉告,你上我这儿干什么?咱俩有关系吗?”
  赵通达被激怒了:“沈聪聪!……我们是没关系了,你现在单身是有恋爱结婚的自由,但魏海烽没有!”
  沈聪聪被击中,声调软了一半:“通达,我和魏海烽没事,至少没有你以为的那种事……”
  “那你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见沈聪聪不吭声,赵通达接着说,“聪聪,这些照片我没在厅党组会上拿出来,就是给魏海烽留着面子。但是,你们得给我一个解释!”
  沈聪聪说了:“魏海烽委托我查泰华的资金问题。”
  赵通达不解:“为什么要委托你?”
  沈聪聪道:“说来话长,也没有意义。你只要相信这一切都是为工作就好。”
  赵通达说:“我不相信。”
  沈聪聪想了想,拣重点跟赵通达说了一遍,还嘱咐赵通达一定要保密,如果这事让泰华知道,泰华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至少,她在报社就别混了。赵通达听了,不禁有点伤感:“想不到你为了魏海烽,肯去冒这样的险。……”
  沈聪聪辩解:“不是为魏海烽,是为工作。……”
  赵通达倍感凄凉:“从前,我为工作求你的时候,沈聪聪,你是什么态度?我找你发篇稿子,哪次你不是推三拖四?还说不做交易?”
  沈聪聪脱口而出:“那不一样!”
  赵通达:“哪不一样?”
  沈聪聪一时间无言以对。的确是太不一样了,可是,怎么表达?
  赵通达默默看她,也不语。他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告诉她,魏海烽可能存在严重的问题?
  沈聪聪扛不过赵通达的一言不发神色凝重,想了想,尽量平心静气地跟赵通达说:“我和魏海烽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关系!”
  赵通达没好气地回一句:“是不是见不得人你说了不算!”
  沈聪聪也火了:“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你吗?”
  赵通达说:“包括我。但不仅仅是我。今天我只能给你把话说到这里。顺便提醒你,我们是机关,是一个无风还起三尺浪的地方,希望你,你们,小心,自重!”
  沈聪聪恢复了伶牙俐齿:“谢谢。可惜你的一番好意用错了地方。我们无须小心,因为我们一直自重!……送你一句话,通达,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身正不怕影子斜!”
  赵通达冷笑:“你我不管,也管不着。而魏海烽,现在是身不正,所以才怕影子斜!”说罢,一甩手走了。心里发狠道,沈聪聪,以后你可别怨我没跟你打招呼。
  沈聪聪追上一步,抢在赵通达前面,说:“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再走!什么叫魏海锋身不正所以才怕影子斜?”沈聪聪本能地意识到赵通达应该知道点什么。
  赵通达站住了,看着这个糊涂的女人,心里是恨铁不成钢。但是他知道,只要跟她透露半个字的风声,她转眼就能说给魏海烽。现在赵通达满腔悔恨,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说什么也不会沾这个女人一下。他当年说给她的那些话,估计她早一个字不剩地学给了魏海烽,所以魏海烽才能在每一次跟他的较量中反败为胜,因为他的身边藏着一个内奸。
  赵通达决定跟沈聪聪谈点不怕她告诉魏海烽的话。
  赵通达说:“沈聪聪,可能在你眼里,陶爱华既粗俗也没有文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样的老婆魏海烽一直没有离掉?”
  “不知道。我和魏海烽从来没有谈过这个问题。”沈聪聪态度恶劣,满脸鄙薄,却故意把话说得不动声色。
  “你这话的潜台词就是,因为你没有出手?”赵通达被激怒了,但为了男人的风度和必要的尊严,他也尽量喜怒不形于色,愈发不动声色地说下去,“你以为只要你一开口,魏海烽就会义无反顾甩了陶爱华而娶你?”
  沈聪聪不语,静待他说下去。赵通达也就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沈聪聪,我明告你,你休想,休想让魏海烽跟陶爱华离婚;换句话说,你休想跟魏海烽结婚!因为,对于他来说,他的官职高于一切!”
  “那是你!”沈聪聪沉不住气了。
  “也是他!……不要抱幻想了沈聪聪,男人,都一样!”赵通达语重心长。
  “不一样!”沈聪聪执迷不悟。
  双双愣住。片刻之后,沈聪聪对赵通达说:“赵通达,你一直说要和我好好谈一谈,我一直在回避你。这是我的错,我想我们之间有必要认真谈一次,把话说开。”
  “好啊。你先说。”
  “你是一个好人,我承认你在很多地方都非常优秀……”
  “直接说‘但是’!”
  “但是,你我之间不合适。”
  “我们不合适,是你自己发现的,还是有什么人告诉你或者启发你?”
  沈聪聪开始都很诚恳,到这里,她受不了了,对赵通达说:“这一点不用别人告诉我启发我。”
  “这么说,是你自己发现的了?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是在你认识了魏海烽之后,跟他有过几次接触之后,对吗?”赵通达冷笑着。他的忍耐是有极限的。
  “对!”沈聪聪一脸的“怎么着吧”,把赵通达气得差点胃出血。他后来想,什么叫不知好歹,这就叫!他扪心自问,究竟有哪里对不起沈聪聪?没有。可是沈聪聪怎么就跟他这么不对付?这个问题,他琢磨了很长时间,最后找到了答案。女人,尤其是动了感情的女人,就别指望她们有脑子,这就跟在母亲的眼中,最漂亮的永远是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在动了感情的女人心中,全世界就只有她爱的那个男人是最好的,而他赵通达偏偏来跟她说那个男人这不好那不好,那不是讨没趣吗?
  赵通达猜着沈聪聪会把“照片”的事以及他找她的事,无条件地告诉魏海烽。这种行为在赵通达的字典里叫“卖友求荣”,属于卑鄙行为。但人家是为了高尚纯洁的爱情,所以自然不在乎赵通达的评价;而且即使赵通达当面质问沈聪聪,沈聪聪还会翻着白眼,说他是小人,说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其实,即使沈聪聪不十万火急地赶来报信,魏海烽也感觉到了四周的气氛。赵通达每天夹着一个小本,找这个谈话找那个谈话,其中洪长革已经被找了三四个下午。魏海烽本人也得到通知,近日不要出差,不要离开本市,可能随时有情况找他。
  周一例会的时候,一圈传达完毕,厅长习惯性地扫视四周,客套地说一句:“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还有谁有什么事?”一般情况下,大家都摇头,会也就散了。魏海烽最厌恶开会,尤其是那种漫长的疲惫不堪的会。但这个周一,厅长那目光刚一开始扫视,他就抢上去开口:“我再耽误大家几分钟时间,说两句!……组织上分工我抓平兴高速,是对我的信任。这是条近百亿的路,如果没有组织的支持、领导的信任,我魏海烽再无私无畏再粉身碎骨也干不好。俗话说得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此,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组织上尽快对我的事情做出结论,让我轻装上阵大干一场!”这话说完,鸦雀无声。喝水的喝水,抽烟的抽烟,低头的低头,做记录的做记录,还有人凑热闹似的放了一个响屁。厅长自然把目光投向赵通达,赵通达硬着头皮把这两道目光收下,咳嗽了一声,说:“海烽同志,组织上调查了解情况,是为了把问题搞清楚。信任是相互的,不是无条件的,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不信任,希望你能端正态度,以实际行动接受组织的考验,重新赢得组织对你的信任。”
  魏海烽还欲说什么。
  厅长一挥手:“散会!”
  所有人起来走掉。
  只有魏海烽坐在原位,许久没动。
  会后,沈聪聪给魏海烽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打到办公室的座机上。沈聪聪照例问:“说话方便吗?”魏海烽回答得迟缓了些,事实上他现在没心情说任何话。但沈聪聪却误解了,道:“你方便的时候给我打过来?”魏海烽这个时候,才强打精神说:“方便方便。你说你说。”沈聪聪说了说东方娱乐城的进展,她说她已经弄了个东西,让魏海烽看看。魏海烽打开电脑,收了沈聪聪的邮件,一字一字地看:“东方娱乐城有假日酒店,有购物中心,还有别墅群,甚至还有高尔夫球场,但这只是表面文章,背后是严重的债务拖欠危机……”魏海烽看着看着,心里笑了起来,是嘲笑。他想,这些表面文章,难道其他的人都不知道吗?估计别的人早就知道,只是人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魏海烽自己也知道,他现在的位置,稍微采取些技术处理,其实是可以做到“进可攻退可守”的,他完全没必要跟着瞎掺和。如果泰华中标,他就跟着鼓掌;万一将来出问题,他往上一推,可以推到厅长那里,往下一推,可以推到洪长革那儿,能出什么大事儿呢?
  沈聪聪电话又追过来,问魏海烽看过没有。魏海烽心里想最近这段时间,最好跟沈聪聪稍微保持一点距离,一方面是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另一方面是陶爱华那边的压力。电话里,沈聪聪说见个面,魏海烽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他总是这样,心里觉得不要见不要见了,但临了临了,又去见。而且见之前,还会给自己各种理由。比如,人家沈聪聪是为他办事,办到节骨眼上了,你一个大老爷们撤了,不合适。或者,他跟沈聪聪是君子,君子坦荡荡,怕什么怕?他们又没有别的事儿,在一起说的哪句话,是儿女私情?比如沈聪聪劝他跟陶爱华搞好关系,这话说得多冠冕堂皇?再比如他劝沈聪聪不要和赵通达闹得太僵了,这话说得有毛病吗?后来,陶爱华跟魏海烽提出来离婚,魏海烽不同意,为自己辩解,说自己和沈聪聪什么事儿都没有。陶爱华当即冷笑,说:“事儿还是有的,什么事儿罢了。”魏海烽跟陶爱华解释,说:“都是工作上的事!”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跟工作有关,不论是她,还是我。”陶爱华说:“有些话是不必说的,是用不着说的!”陶爱华还说,“大家都是女人。谁不知道谁啊?她也就是嘴上不说,她凭什么说呀?老鹰抓小鸡,吱吱叫的是鸡;花猫逮耗子,不声不响的是猫!”“跟你说海烽,我陶爱华是有很多缺点,但有一条优点,那就是,我从不惦记别人的东西!尤其是别人的男人丈夫老公!”
  魏海烽特意跟沈聪聪约八点半在“标办”一层的咖啡馆见面。这个时间地点定得都很有讲究。时间上,他恰巧可以跟陶爱华一起吃个晚饭;地点上,又安排在“标办”附近。这样,他就可以借口“标办”有事儿,溜过去一趟,而且还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司机开车到楼底下接他,完事他自己打车回来。这个地点,魏海烽是反复琢磨过的,尽管他跟沈聪聪在那家咖啡馆被陶爱华跟踪追击看见过一回,但那件事当天就被他糊弄过去了,他说确实是在采访。陶爱华说既然采访你为什么骗我说在开会?魏海烽说我这不是懒得解释吗?陶爱华声泪俱下,说:“我恨的就是你这个懒得解释!……你根本不稀罕跟我解释,你从心里瞧不起我。海烽,你以为我老了,文化水平不高,我就没有感情,就没有自尊,是吗?你以为你只要和我维持着这样一种夫妻的名义,我就应该知足,就应该对你感恩戴德,是吗?你以为你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我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女人,你不抛弃我,就已经是你对我的宽厚了,是吗?”魏海烽当时无言以对,但心里却并不惭愧。陶爱华大吵大闹一通,完了给魏海烽来了个“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要和她说实话,同时加强了管理,强迫他使用一款能发送照片的手机,以随时监管。当然他魏海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事先拍了一堆各种各样的照片,有会议室的,有现场的,陶爱华随时要他随时发。有几次,当着沈聪聪的面,他发了几张“会议照”,让沈聪聪唏嘘不已。
  吃完了,魏海烽自觉主动地到厨房刷碗。陶爱华阴着个脸把桌子擦了,然后上厨房拎垃圾。魏海烽说:“垃圾你别管了,我一会儿带下去就成了。”陶爱华整个人僵住,这算什么?这就算告诉她,一会儿他还得出去!按从前的脾气,陶爱华肯定火了,肯定抓着魏海烽问个水落石出,跟谁去哪儿什么事几点回来。但现在,她什么都没说,把抹布一丢,手一洗,进房间了。最近这段时间,陶爱华一直是这样,也不吵也不闹,整个人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整天一副心不在焉欲哭无泪的样子。魏海烽看在眼里,心里也是难受。人心都是肉长的,毕竟做了十几年的夫妻。
  魏海烽到丽堇酒店的时候,沈聪聪已经到了。魏海烽下意识地看看表,沈聪聪含笑说:“我来早了。”俩人坐下。茶,聪聪已经要过,这会儿刚巧沏好,是上好的普洱。魏海烽注意到沈聪聪刚洗过头发,湿漉漉的,脸上虽然有点疲倦,但溢光流彩。她穿一件白色的纯棉衬衫,领口开得恰到好处,正好显出脖子上细细的一圈白金项链。其实,沈聪聪出来之前,连续换了两身衣服,她先挑了一件桃红色丝绸衬衫,但怎么看怎么觉得下摆的蕾丝不顺眼,有点造作;后来她换了一款天蓝色蓬松无袖上衣,那身衣服穿着俏皮倒是俏皮,但有些过于随意。沈聪聪穿职业装很好看,但除非是上魏海烽办公室,其他的时候她是绝对不穿套装的,尤其是见魏海烽。
  正事儿五分钟就说完了。沈聪聪问魏海烽下步怎么办?魏海烽感觉有点惭愧。他能怎么办?他又不是公安机关,又不是检察院,他能怎么办?最多就是提醒厅领导注意。然后,如果他那点良心和正义感还能把他折磨得夜不能寐茶饭不思,他最多再逐级逐级汇报,往上拱,至于能拱到哪一步,拱出个什么结果来,他自己也没底儿。沈聪聪说,她倒有个主意,直接把文章发表出来。魏海烽面沉如水,问:“在哪儿发?”沈聪聪笑了,说,有的是地方。然后,魏海烽嘱咐沈聪聪要当心,别被打击报复了。沈聪聪一笑,她就喜欢魏海烽的这种关心。这种关心吧,就像冬天里的阳光,照得她暖洋洋的,但又让她看不见摸不着;不像炉火,靠得近了,烤得人脾气暴躁肝火两旺,离得远了,又不管事。沈聪聪见魏海烽情绪一直不高,就在想他可能是怕回家难过陶爱华这一关。这么想着,心里又可怜起魏海烽来,一面催促他赶紧回去,一面招手买单。魏海烽脸红了,忙说我结我结我结。他每次都说他结,但事实上,多数时候都是沈聪聪结,这次也不例外。沈聪聪给他的理由是,她挣得多。其实,沈聪聪是不愿意让他为难——中国很多已婚男人是老婆的长工,这一点沈聪聪知道。
  魏海烽回家的时间跟他往常比,就算早了,九点半。陶爱华还没有睡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壁灯,黑咕隆咚的。魏陶住校,平常不回来。陶爱华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能少开灯就少开灯。
  魏海烽进门,跟陶爱华打了个招呼,说:“还没睡啊?”
  茶几上有一支笔两页纸。陶爱华继续靠在沙发上,连动都没动,对着面前的空气说:“你签个字吧。签完了,找个时间把手续办了。”
  魏海烽皱起眉头,说:“签什么字,大晚上的。”
  陶爱华说:“离婚协议。”
  魏海烽以为陶爱华又要跟他闹什么妖蛾子,轻描淡写地说:“爱华,你这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陶爱华说:“就这一出了,这一出完了,就没了。我这几天都打听过了,现在离婚也简单,俩人一签字就完事了,根本不用单位领导同意。”
  魏海烽根本没把陶爱华的“离婚协议”当回事。陶爱华闹离婚也不是头一次了。他有点头痛,想早点睡觉,后天就得开标了,明天还得去趟“标办”,赵通达那边还给他添着乱呢。魏海烽赌着气说:“离什么离?我不同意。”
  陶爱华眯起眼睛:“为什么?”
  魏海烽耐下心来:“爱华,咱们之间有误会,你一定要听我解释!”
  陶爱华:“你说。”
  魏海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沉默了几分钟,说:“总之一句话,我绝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什么叫对不起我的事?是不是只要你不抛弃我,不主动跟我离婚,就叫对得起我?”
  “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的!?”
  “直说吧,你不就是为沈聪聪吗?我可以发誓,我和她的所有接触,都是为工作!”
  陶爱华满眼是泪。半天,哽咽着说:“你以为我是傻瓜?你什么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工作上的事不说,外面的事不说,心里的事不说”——这正是魏海烽跟沈聪聪说过的话,魏海烽听着,心里暗暗一惊:“爱华,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陶爱华反问:“你是不是跟人说什么了?”
  魏海烽矢口否认:“没有!”
  陶爱华突然就愤怒起来,把面前的杯子往地上一摔:“海烽,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跟我撒谎?!你跟她无话不说!工作上的,心里的,生活中的,无话不说!包括我,你的合法妻子你儿子的母亲,你跟她都能随便地议论随便地说!”
  魏海烽哑口无言。不过,他早已经习惯陶爱华的各种怒火,所以一直到这个时候,他还以为只要他息事宁人,这事儿就能过去。他把陶爱华递过来的“协议书”放下,说:“爱华,我们俩的事上我是有错,不,主要是我的错。你生气发火都是应该的,但是离婚,我想还不至于吧?你冷静一下,再考虑考虑。”
  陶爱华被魏海烽这种态度彻底激怒了。她本来还对魏海烽抱着一线希望,以为他会怎样怎样,但他现在,居然就是这么敷衍她,像算准了她不会真离,她就是闹闹而已。陶爱华横下一条心,今天她绝不退让,如果她今天退了,那么这一辈子她就得一直这么屈辱着,屈辱地在惶恐不安中忍受沈聪聪和魏海烽的怜悯。她差点想跟魏海烽说:“你看错人了,魏海烽,我陶爱华没那么贱!你以为你哄我两句,我就感恩戴德让你哄过去了?完事儿,你就又可以找那个沈聪聪,跟她无话不说?做梦吧你!”陶爱华胸脯如波涛起伏,泪水如钢花四溅,她说:“这事我已经冷静地、不冷静地想了很长时间了。没什么可想的了。签字吧。”
  魏海烽皱着眉头,问:“你想好离婚以后……怎么过了吗?”
  “条件都写那上面了,陶陶归我,存折一人一半,每月你再给我1000块钱,算孩子的抚养费。还有,你提了副厅,单位应该再补差你一套一居,我就带陶陶去住那套一居。”
  “那套一居还得有些时候呢。”
  陶爱华说:“那我们暂时先住这儿。保持现状,我卧室,你书房。”顿了顿又说,“按照工龄,我在医院至少能分个两居,因为你分了,我就没有。我的意思是说,我住你那套一居,是该着的。”
  魏海烽思索片刻,然后说:“还住一起,就办一个离婚手续,那跟没离有区别吗?”
  “有。”
  “什么区别?”
  “离了婚,无论你干什么都不会再伤害到我,我不必再充当蒙在鼓里的大傻瓜!”陶爱华愤怒地看着他。片刻之后,陶爱华站起身。魏海烽根本来不及反应。“啪”,陶爱华一伸手把房顶灯打开,尔后挨着个的灯都一一被打开,房间一下子大亮。魏海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用手去挡……陶爱华冷冷一笑,把笔塞到魏海烽手中:“太黑,怕你看不清,特意把灯打开,你可看仔细了……一条一条看,我文化不高,有写得不周全的地方,你帮我改。”
  陶爱华闹离婚这事儿,尽管没声张,但没过多长时间,就谁都知道了。老谭老婆老朱第一个跑来劝陶爱华,说两口子都过了快二十年了,何必呢?陶爱华说没感情了。老朱说:“都这个岁数了还谈什么感情?就是搭伙过日子!过一天,就是一天的胜利,尤其对我们女人来说!……都说男才女貌男才女貌,按这个规律,不管婚姻爱情还是男女关系,情况永远是对男人有利。因为,咱女的拼的是容貌,所以只能是每况愈下;而男的,只要他有能力,只要他肯努力,那肯定蒸蒸日上!要不为什么八十多的男的能娶到二十多的女的?”
  陶爱华对老朱本来是没多少好感的,但人到这个时候,格外脆弱,魏海烽已经签了字,俩人就差办手续了。魏海烽说等一开标就办,开标前事情太多,陶爱华也就没逼着他非去办。老朱知心贴意地给陶爱华出主意:“是不是你们家海烽要离?我跟你说,这男人要离肯定是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你死咬着不离,他一点招都没有!”陶爱华自尊受到伤害,况且这也不符合实际情况。陶爱华说:“不是他提的。”老朱一个“阿母大抚掌”,跺着脚问:“那你主动抻这头干吗?男人容易喜新厌旧,你要学会给他时间。我那天听谁说过那么一耳朵,说这旧人和新人比,旧是劣势但同时也是优势。咱旧,但咱有厚度,咱跟新人比,咱不就差了那两口热火气和新鲜劲儿吗?别搭理她们,你搁一搁,稍微忍一忍,不就把她们那两口热火气新鲜劲儿给晾凉了吗?男人自己算得过来账。为偶尔的一朵野花,丢掉一整座花园,他舍不得。我告诉你,他不提离婚咱就不提,装傻!”
  陶爱华眼睛里不揉沙子:“你意思是,让我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老朱赶紧说:“我是要你讲究战略战术:首先,看他值不值得忍;值得忍,咱再说忍的事。……别人我不说啊,我就跟你说那个泰华的丁志学,那老婆你在电视上见过吧?丁志学到处说,他这一辈子最荣幸的事就是娶了她,为啥?就因为她对他老公在外面的事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次记者采访她,问题问得特尖锐,人家回答得轻描淡写,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还很维护自己的男人。这样的女人多聪明!”
  陶爱华冷笑:“这叫聪明?这叫贱!”
  老朱叹口气,苦口婆心:“咱都四十多了——别嫌我说话难听啊,我是为你好!——四十多了,离婚,再找谁去?上婚姻介绍所看看,四十岁的女人,只能找六十五岁以上的男人,普通男人!成功的还轮不上你!说句实在话,六十五岁以上的咱还要他干吗?拿回去供着看啊!……”
  陶爱华摇头:“我是不会再结婚的了,有这一次,就够了。”
  老朱说:“都这么说!……现在你有儿子,儿子早晚得离开你吧?那时候你怎么办?老了,病了,不能动了,身边连个倒口水的人都没有!我就不明白了,他那边又没说要离,您这边非闹这事干吗?跟你说啊,咱不是小姑娘了,咱没有资本跟男的赌这个气!”
  陶爱华冷个脸,说:“老朱,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咱不是小姑娘了?合着我这是在赌气?”
  老朱赶紧给自己找补几句走了。回家就跟老谭说:“那个陶爱华,死要面子活受罪,活该!”老谭说:“人家两口子的事,你就不该瞎掺和。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魏海洋消息灵通,多少也听说了点,赶紧跑来问陶爱华真的假的。陶爱华说真的,海洋就问为什么。陶爱华懒得跟他从头说,她明白,魏海洋毕竟是魏海烽的亲弟弟,又都是男人,这种事儿,肯定是替哥哥说话。陶爱华轻描淡写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哥早就分居了,离婚就是一个手续,办完就完。”
  魏海洋听了,一乐,说:“嫂子,敢情您是为这个生我哥气的呀?……其实很正常!年轻时夫妻俩容易腻在一块不愿分开,宁肯相互影响也得睡在一张床上,岁数大了没那么多激情了,各睡各的会比较实际一点,科学一点。……再加上我哥那么忙,工作压力那么大,睡眠就显得尤其重要。……”
  陶爱华根本不搭理,连个好脸都没有,自己该干什么接着干什么。
  魏海洋讨个没趣,接着说:“跟你说个笑话吧嫂子,网上看到的,说有人做了个统计,夫妻结婚第一年,每过一次性生活就往竹筒里放一粒黄豆,从第二年开始,每过一次性生活就把竹筒里的黄豆往外拿出一粒,结果怎么样?……结果,那竹筒里的黄豆拿了一辈子也没能拿完!”说罢率先大笑。
  陶爱华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等魏海洋笑完了,跟他说:“海洋,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和你哥的实际情况。”
  “我哥到底怎么了?”
  “他跟我就没一句实话。”
  “一个男人肯骗你,说明他至少是把你放在心上的。”
  “我不用他可怜。”
  “你看你这么敏感,他还怎么敢跟你说实话?再说,夫妻之间,说点甜言蜜语得了,哪那么多实话可说?人说实话很累的,实话又枯燥又乏味,也不浪漫。”
  “你的意思俩人过日子都不说实话?!整天耗在一起混点儿?”
  “不是耗,是好好谈谈。如果他是偶尔的那个什么,就算有那么一次两次,该原谅就原谅,离婚是最后一步。”
  “如果不是偶尔一次两次呢?”
  陶爱华是这么一个人,她只要拿定了主意,那就谁也劝不了她,而且谁劝她她跟谁急,越劝越上脸,闹到最后,还非离不可了。当然,这中间,也有魏海烽没处理好的地方。魏海烽签了字,接下来几天,天天在外面忙到半夜,好像心里就没装着离婚这档子事。陶爱华跟他提了一次,说离婚这事,光签字不行,还得换证,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魏海烽居然说,等魏陶上了大学再换吧。陶爱华当即冷下脸,说不行,可以先不跟魏陶说,但手续得先办,她一天也不愿意跟他这么过下去了。魏海烽被逼到墙角,觉得再拖也没什么意思,办就办了。
  那一刻,陶爱华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吃的苦受的累遭的委屈全都值了,眼泪哗哗地淌下来。
  尘埃落定。郑彬加盟泰华,位子直接在丁志学之下丁小飞之上,是泰华集团第一副总裁。业内的明眼人,不用看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据说青田建设本来就有一拨人对郑彬有意见,他上青田建设没多长时间,给人家正经事儿没办几件,倒是把人家账上的钱花掉一多半,说是高投入高产出。后来出了举报信,大家才知道,他这投入敢情全是吃喝玩乐,花公家的钱,结自己的缘。再加上他老爹郑长舟在出了举报信以后,很快表了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责怪地方政府不及时向他通报。这么一来,郑彬在青田建设就待得很不舒服了,花个什么钱也不像以前那么随便,当然也是没多少钱让他花了。公司里,想升官发财拍马屁的,对郑彬好歹还有个好脸,大家都明白郑彬的价值——他父亲还有林省长现在的表态,只是丢卒保车;如果局面允许既可以保卒又可以保车,他们何乐而不为?但问题是,青田建设很快就要开不出工资来了,那你郑彬还混个屁啊?一个有希望的企业,交到你手里,没两天你就把人家折腾得气息奄奄,人家就算当面不骂你,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混了吧?
  丁志学就是这个时候冲郑彬挥了挥橄榄枝。丁志学心里很清楚,这种事儿,也是双刃剑,弄不好,最后反受其累,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但他决定赌一把。
  他得赶紧把平兴高速拿下来,拿下来了,他就能撑下去,撑的时间越久,机会就越多,他的债务危机也就越有机会化解。这就像一座楼,盖好了,你搞假按揭,这事儿说严重了,就是金融诈骗。但是假如过两年,楼价全涨了,你成功解套,谁还会知道你诈骗了呢?你就是成功企业家了!丁志学事先跟丁小飞交了个底,郑彬来,就是给官员们提供一个顺水推舟就坡下驴的机会。丁小飞开始有点想不通,觉得老爸怎么会把郑彬安排在他的上面,但等老爸说完通盘打算以后,他不得不佩服老爸的智慧。丁志学说:“小飞,你是我亲骨肉,你想想,你老爸又不糊涂,怎么可能让郑彬一个外来人,当我们泰华集团的家?他对泰华不会有我们对泰华的感情深!将来,平兴高速拿下,我做董事长,你直接替我的位置,做总裁。郑彬呢,还做他的副总。”
  平兴高速开标结果,没有任何人惊讶。
  经过评标委员会的评审,一致认为泰华集团的报价是满分,然后依次为蓝天集团、兴业达股份、城建一分、青田建设等等。这一开标结果,按照程序,将在省建设网公示七天。七天之内,任何单位或个人均可对公示企业申请材料的真实性进行举报,单位举报要加盖公章,个人举报则必须署真实姓名和联系电话,举报必须附详细证明材料,以便于核查。
  七天之内,如果没有意外,那么定标通知书如期送出。
  当天下午,丁志学跟魏海洋结清了钱。50万美金,买一个标底,太值了!晚上,丁志学兴高采烈地开了一瓶五粮液,他还是喜欢喝白酒,味道醇厚。他一边喝一边跟丁小飞讲人生,也可能是喝得多吧,居然讲着讲着就讲到“送牢饭”——他记得丁小飞当时还批评他,说:“爸,你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事?”丁志学一愣,心下也奇怪,怎么就把话说到这儿了?他本来是跟小飞谈找对象的事,说找女人就应该找小飞他妈这样的,别管到什么时候,就是你什么都没有了,坐了监狱了,她也能给你送牢饭。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丁志学接了一个电话,接完,丁志学暴跳如雷。电话是王友善给他打来的——说是在一份金融内参上看到一篇署名“沈聪聪”的文章,文章不长,点名道姓直指泰华,说泰华集团存在严重债务危机。丁志学出了一身冷汗,这个节骨眼上,出这样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尤其又刚刚说完“牢饭”,生意人格外迷信,酒也没心思喝了,笑容也没了,连脸色儿都变了。丁小飞本来没把这事儿当作是个多大的事儿,见老爸这样,以为老爸是纯生气,就说了两句宽心话。他说这个沈聪聪就是一老姑娘,老姑娘脾气都有点怪,明天一早他就上省报搞掂她。丁志学摇摇头,说还是先把内参找来看看,摸摸水深水浅。一面说,一面要丁小飞去找魏海洋。魏海洋手机关机,丁志学没顾上细琢磨原因,魏海洋的手机以前是从来没有关过的。
  第二天一大早,丁志学亲自主持公司高层联系会议。会议统共只开了十五分钟,丁志学面色凝重,言简意赅,只说了一件事和两个原则。这一件事就是“东方娱乐城二期”,丁志学说:“东方娱乐城,目前看,回避是不可能了,越回避就越多猜测。我们必须直面媒体,由我们告诉媒体真相!……我要你们以最快速度,给我一份最完整的东方娱乐城的报告,重点放在我们的业绩上。我们要讲事实,要让媒体和公众知道,我们东方娱乐城为振兴地方经济,解决下岗再就业,所做出的贡献!”两个原则即是:第一,要学会用虚构的数字来说明事实;第二,要懂得用事实来说明数字的虚构。见有几个高层一脸糊涂样儿,丁志学索性把话说得更斩钉截铁:“如果事实与数字不吻合,那么,改变事实。”全场面面相觑。当时工程部经理不识时务地问了句:“拖欠工程款这事儿……”丁志学立刻用目光震慑住了那个干工程的,厉声反问:“那叫拖欠吗?泰华集团从来没有拖欠过一分钱的工程款!”
  丁志学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磨磨唧唧。他太知道自己手底下这拨人的成色了。说起来也是这个毕业,那个毕业,学历高得能吓你一个跟头,但事到临头,你等他们给你出个主意?那还不如找根绳上吊。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秀才遇见秀才,其实更讲不清。对待秀才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跟他们讲理,也不给他们讲理的时间。丁志学知道,越给他们时间,就越等于浪费时间。因为他们只要还有一点富余时间,他们也会用来讨论。而讨论的结果,就是形成各种不同的意见,然后他们就会在意见的丛林里忘情地辩论,就像恋爱中的男女,完全忘记辩论的目的,而只顾享受辩论的快感。丁志学才不呢。他发给他们工资,不是让他们来这儿辩论的。他以直截了当不容质疑的口气清楚明白准确无误地说:“明天早晨以前,我要看到一份有利于我们泰华的,详实的生动的,有事实有数字能自圆其说的,东方娱乐城的二期报告!散会!”说完,第一个起身,大步流星出去。门“哐当”一声关上。
  与此同时,郑彬挨着排地给交通厅、省委省政府的头头脑脑打电话,邀请他们参加泰华的一个公益项目,叫“泰华与你心连心”,是专为本省贫困大学生捐资助学的,活动现场安排在东方娱乐城,捎带着脚,参观一下“即将竣工”的东方娱乐城二期。那些头头脑脑当然乐得答应,又是公益活动,又是郑彬出面,去就去了。
  丁小飞则马不停蹄地跟施工单位全打了一遍招呼,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交代一遍。施工单位也明戏,别看平常他们为结账没少跟泰华犯葛,但毕竟泰华跟他们是利益共同体,整垮了泰华,对谁都没好处。
  媒体由梁冰负责搞掂。她一一核实,其中丁小飞特意嘱咐她要落实沈聪聪。沈聪聪来,他们有来的办法;不来,最好。出乎他们的意料,沈聪聪居然答应了。
  丁志学跟丁小飞商量,新闻发布会由梁冰主持。丁志学的意见是,对付女人,还就得女人,而且最好是比她年轻的女人。男的对付女的,很难占到便宜。她咄咄逼人,可以,但你反唇相讥就丢了风度。如果你为了风度,不跟她一般见识,又容易在气势上被她压住,显得理屈词穷。梁冰跟沈聪聪打过几次交道,总体上说,对沈聪聪极不喜欢。她觉得沈聪聪身上有一股子劲,这种劲她说不出来,但是她能感觉得到。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自我感觉怪不错的,特把自己当回事,却还装得平易近人。
  魏海烽自从跟陶爱华离婚以后,跟沈聪聪反而检点多了,平常没事儿尽量不打电话。沈聪聪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跟魏海烽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说开,男男女女在没有说开之前,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沈聪聪体会到了,那就是陶爱华包括赵通达都不能拿她怎么办,说起来她并没有干出格的事情。就是说得难听再难听,也不过是她惦记魏海烽来着,她享受了点跟魏海烽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而这些时光,本来应该属于人家老婆孩子。不过,沈聪聪可以自我安慰,即使魏海烽不跟她在一起,那些时光他也未必肯陪老婆孩子。
  所以,她没有主观上的故意,她和魏海烽是干干净净的,她没有破坏他的家庭。至于他和陶爱华,那是他和陶爱华,他们俩好他们俩坏,跟她是无关的。但是,她没有想到,现在“东方娱乐城”这事进展到这份儿上,就算告一段落了,内参发了,资料她也给了魏海烽一份,她还有什么理由再找魏海烽呢?自从开标以后,她给魏海烽打过几次电话,魏海烽每次都在忙忙叨叨,不是开会就是边上一堆人。这让沈聪聪多少有点失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棋子,走完了自己该走的,剩下的就是待在那儿,看别人走了。
  其实,她不知道,魏海烽之所以躲着她,除了潜意识里的不愿意惹麻烦以外,还有一个具体的原因,就是交通厅内部在定标上,意见极不一致。从理论上说,三个中标单位,各有所长,定谁不定谁,谁都说不出什么来。可是,你放着泰华第一名不定,偏要定第二名蓝天,这事儿不是授人以柄吗?
  厅长周山川找魏海烽谈话,说:“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开始,极力推崇泰华的是你,现在,坚决反对泰华的又是你!”
  魏海烽说:“厅长,我跟您汇报过,泰华集团资金上可能有一些问题。”
  厅长火了,道:“证据呢?……一个记者私下里搞来的一些东西,能成为我们做这样一个重大决策的证据吗?这次评标,专家们一致看好泰华——”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另一个方面。厅长,您不觉着泰华标书做得太好了吗?与我们预想的标底简直是分毫不差……”
  魏海烽后来知道,泰华的标书之所以做得好,是因为魏海洋。据魏海洋后来交代,他偷了洪长革的保险柜钥匙,把标底用数码相机翻拍了下来。当然,魏海洋的交代很多人是不相信的,但人们都说魏海洋讲义气够朋友,都进去了,说什么不说什么,还是清清楚楚。洪长革后来被多次叫去协助调查,他咬死了跟魏海洋在一起就是吃吃喝喝,根本没提平兴高速一个字。
  负责调查的赵通达问他:“你们就是单纯的吃吃喝喝?那单是谁买的?”
  洪长革立刻叫起来:“赵秘书长,我吃喝归吃喝,可是并没有给他们办事啊,这不能算是腐败吧?”
  赵通达说:“长革,你不会那么天真吧?如果你手里没有招标办主任这个权力,谁会跟你有这么好的交情?请你吃请你喝请你高尔夫?很多人都说,事前不送礼,事后送,就不算腐败,不算贿赂。他们的理论是事前送,是交易,事后送,是交情,你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啊?”洪长革满头冒汗,但还是咬死说自己就是吃了喝了,事前事后都没有拿任何好处。
  不过,这些事儿都是后来的事儿。当时,魏海烽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觉得魏海洋有点怪,也隐约感觉魏海洋可能有什么大事。他也问过几次,但什么都没问出来。一来是海洋后来自己交代的那样,他觉得说了也晚了,索性就一个人扛了;二来也是海烽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深究许多细节。事后回忆起来,魏海烽觉得其实是有很多蛛丝马迹的,只是自己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而已,甚至说难听一点,也是自己不愿意往那个方面去想。有一件事儿,魏海烽印象很深,当时是开标之后,魏海烽的母亲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陶爱华接的。老太太还不知道陶爱华已经不是自己儿媳妇了,跟陶爱华叨叨唠唠地说,医生怀疑她得了乳腺癌,建议老太太做一个切片。陶爱华在电话里紧着安慰老太太,说肯定没事儿。又问老太太定下切片的日子了吗。老太太说这不跟他们商量呢吗。
  魏海烽回家,一听立刻傻了。陶爱华说,这种手术在他们医院都是门诊做,就十几二十分钟,没事当天就让回家了。魏海烽问:“那有事儿呢?”
  陶爱华说:“有事就得当场做大手术,全切。完了,还得化疗。那就是持久战了。”家里这种事儿,以前都是陶爱华请假。现在俩人离婚了,没那层关系了,魏海烽不能再支使人家,当下把魏海洋叫来,让魏海洋跑一趟。魏海洋吭哧吭哧半天,这不行那不行,当时魏海烽根本没想到,那几天魏海洋已经办好护照,正排队等签证呢,根本离不开。魏海烽跟魏海洋讲道理,说他确实走不了。那几天交通厅为定标的事天天开会,一开开一天,魏海烽一个人在那儿顶着,明确表示不同意泰华。理由是东方娱乐城半停工之谜尚未解开,泰华的信誉及其资料的真实性,都要打折扣。
  海洋居然说:“哎,哥,这是个机会啊!你走!借妈有病,赶紧走!就是妈查了没事,你也等定了标之后再回!……我告诉你吧,泰华肯定有问题,要不,东方娱乐城能盖一半就扔那儿?现在那没盖的另一半直接就成了银行的不良资产!这是上面还没查,只要查,非得判几个渎职罪!……就这样定了,哥,借妈这事儿,躲一躲。……现在泰华志在必得,为此不惜花重金把郑彬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都网罗了去!……定标时你不在,将来出了事,你也好推!”把魏海烽气得面如土色,当即把魏海洋骂了一顿。现在回头一想,魏海洋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以为能白拿人家50万美金,然后一走了之,天真啊!
  最后,魏海烽母亲手术那事,还是陶爱华收拾收拾去了。陶爱华走的那天,魏海烽亲自去火车站送她,还事先给买了火腿肠方便面榨菜水果以及洗干净的黄瓜西红柿。陶爱华感动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她给他们家当儿媳妇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享受过这待遇。这现在离婚了,成了外人,反倒客气了,周到了,体贴了。
  魏海烽也意识到了,给自己找补,说自己不太会关心人。陶爱华给他加了一个“亲”字。陶爱华说:“你是不太会关心亲人。”重音落在“亲”字上。“其实不是不会,是不想。现在我们离了婚了,不再是亲人是外人了,你就觉着有责任去关心去照顾了。这就是你,海烽,对外人——不管上级下级同事朋友——永远比对亲人要好!……难道当了官,就得这样吗?有必要非得这样吗?”陶爱华还是有怨气的,只不过以前,她没有资格“怨”,因为她是做老婆的,做老婆的就得“任劳任怨”,否则,就是她不贤惠,不懂事,无理取闹,泼妇,没素质,斤斤计较……
  魏海烽在站台上,接了沈聪聪一个电话。陶爱华也知道是沈聪聪的电话,什么都没说。倒是魏海烽自己过意不去,跟陶爱华画蛇添足地解释了一句:“她刚从北京回来,有点情况要跟我通个气。”这次陶爱华倒没有夹枪带棒,也没有怨言,只说了一个字“哦”。
  沈聪聪要跟魏海烽通的气很简单:第一,她的文章已经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证监会已经找到她,事实上他们对泰华集团的报表一直是持高度怀疑态度的,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他们让她再补充一些资料;第二,她接到请柬,泰华的新闻发布会。她说她觉得奇怪,怎么泰华忽然在这个时候召开发布会?而且“心连心”就“心连心”,怎么还这么大规模地请官员,而且还要一边“心连心”着,一边“热烈庆祝”东方娱乐城二期工程即将竣工!
  魏海烽边听边叹气。沈聪聪问他怎么啦。魏海烽想了想,说了他的两难。如果定了泰华,泰华又真查出来有事,他想都不敢想那个后果。可如果不定泰华,泰华又是评委一致认可的第一候选方,那很可能,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会被人扣上无视市场经济法则、无视专家、借助行政力量干预市场竞争的帽子。
  沈聪聪听了,一时无话。只问:“还剩几天公示?”
  魏海烽说:“四天吧。就怕来不及啊。厅长要求我们必须如期发送中标通知书。”
  沈聪聪点点头,一时无话。她心里盘算了一下,就算证监会兵贵神速,把丁志学他们拿下,那也得十天半个月,四天是有点悬。她说:“有没有办法拖一拖?”
  魏海烽点点头,又摇摇头。办法是有的,比如建议让泰华作出书面说明并提供相关证明材料,表明他们能够按招标文件规定的质量标准和工期完成招标工程。这也符合程序,泰华也说不出什么来。但魏海烽之所以摇头,是因为他感觉他这个建议,首先在交通厅内部就过不去。厅长已经跟他把话挑明了,中标通知书晚一天发都不行。
  厅长这话不是跟海烽在私下里说的,也不是把海烽叫到办公室说的,而是在开会的时候,当着大家伙的面说的。厅长说:“我们不能无休止地争论,海烽,你有不同意见,可以保留。市场经济,还是要尊重市场规律。这已经不是官本位的时代。”说到这儿,看都不看魏海烽,把脸扭过去对着洪长革,说:“长革,你们要排除一切干扰,本着公开公正公平的原则,尽快确定中标单位,如期发送中标通知书,不要给人家以口实,不要授人以柄。现在已经有人在议论,说有些领导同志,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以各种行政手段干预中标结果,不断挑战法律法规的底线。长革,我提醒你,要坚持原则,坚持立场,否则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说完,根本不给任何人解释申诉的机会,一边往起站一边说:“今天的会就到这儿。按期定标,一天也不能拖!”说完,走了。
  相顾无言,在魏海烽这边是心乱如麻,没说话的心思;在沈聪聪这边是红颜知己,陪着你慢慢变老。但老这么呆坐着,也不是个办法。沈聪聪振作心情,开始没话找话:“我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哪儿?听着挺乱的。”
  魏海烽回答:“火车站。”
  沈聪聪开玩笑道:“去那儿干什么?火车站现在也归交通厅不归铁道部了?”
  魏海烽咧了咧嘴,勉强凑出一个笑容,说:“我送陶爱华去了。我母亲需要做个手术。”
  沈聪聪尴尬地坐在那儿,差点要说:“你们不是离婚了吗?”但终归是没有说。魏海烽似乎意识到沈聪聪的情感变化,心里紧了一下,但也就紧了那么一下。他这婚离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离是离了,倒越过越像一家人。不说别的,就说吃饭吧,开始几天,刚离婚那阵,他和陶爱华还分得清清楚楚,各吃各的,没两天,就又混到一起了。他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吃得诚惶诚恐,边吃边问:“我吃了,你还够吗?”陶爱华说:“不够再说。家里有面,一下就得。”这么连续吃了几天,魏海烽过意不去了。那几天是开标前最忙的几天,魏海烽天天忙得脚丫子打后脑勺,连中午饭都吃不踏实,就跟陶爱华商量,说跟她这儿搭一伙,按月交伙食费……“老让你花钱不合适!”陶爱华听了,慢悠悠道:“那你要是哪天不回来,我做了,你没吃,算谁的?”魏海烽说:“我要是不回来吃,肯定提前告诉你!”陶爱华听了,心生感慨:“以前,你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从来连个招呼都没有。”魏海烽当即默然。这人可能都是这样,失去了,才会觉得可惜觉得痛。魏海洋就跟魏海烽说过,我要是女人,我也追求你,因为你年富力强前途无量。可是你看上沈聪聪什么啦?一半老徐娘。在这一点上,你得跟人家丁志学丁总学学,这么多年,比他老婆强的女人有没有?有。遇上没遇上,遇上了。但人家是怎么干的?有一女的,仗着跟丁志学有那么点关系,非要人家娶她。丁志学给她买了楼买了车送了她一大笔钱,她还闹,说爱的是丁志学这个人,不是他的钱。人家丁志学说,我这个人是什么?是一把骨头一团肉。我要是没有这点钱这点社会地位,我这岁数的老头,你能上赶着扑吗?你不是爱我这个人吗?那我就先把车把楼把钱都收回来。得,那女的一听,不折腾了。玩女人就得这么玩,你要是拿不住她,你就别碰她,碰她干什么?天下好玩的女人又不光她一个。哥,咱都是男人,有些事儿咱得弄明白。这男人,有了官有了地位有了钱,才能有美人儿;他要是丢了官,别说美人儿,就您这岁数,四十多岁一中年男人,上有老,下有小,到社会上找工作,竞争力还不如一农民工!
  沈聪聪并不知道魏海烽这会儿的心情复杂得跟集成电路似的,还在那儿故作轻松,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陶爱华对你还真挺不错的。”魏海烽平常听沈聪聪说这种话,一般没什么感觉,即使有感觉,也是正面的感觉,比如觉得沈聪聪懂事啊,大度啊,善良啊;但现在,他却心头堵得慌。一个女人太懂事太大度太善良是会让男人不舒服的,过犹不及,沈聪聪“戏”过了。
  “东方娱乐城——泰华与你心连心”的新闻发布会如期举行。
  “东方娱乐城占地10万平方米,建筑面积45万平方米,目前已经完成89%的工程量,预计明年春天投入使用,估计每年将产生15亿的现金流和2亿元的租金……”梁冰声音不高,但清楚悦耳。所有数据,均烂熟于心,根本不必看稿子。
  梁冰一讲完,沈聪聪立刻第一个举手提问。有人将话筒递给沈聪聪。沈聪聪款款起立,她今天穿了一身深色套装,飒爽英姿,当仁不让。沈聪聪的问题是:第一,她多次采访东方娱乐城,发现这里进场的施工人员比其他工地要少,为什么?第二,据她了解,东方娱乐城拖欠多家施工单位的工程款,有的拖欠时间已经长达四五年,请问为什么?
  梁冰嫣然一笑,她为了这个场合,辛苦地准备了很多天。公司公关部是干什么吃的?早替她找到沈聪聪的软肋。梁冰穿的是一件礼服款冰兰色套装,里面是紧身连衣长裙,外套一件纯色小西服,西服上跳动着一枚彩色水晶胸针,又活泼又高贵。梁冰说:“沈记者的两个问题,第一,您说在施工现场,发现目前进场的施工人员比其他工地要少,这是因为东方娱乐城已接近封顶,所用工人当然要少很多;第二,所谓拖欠工程款一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说到这里,梁冰故意笑了一下,露出满口漂亮的牙齿,接着说,“众所周知,泰华集团是一家有实力的企业,目前正在角逐我省平兴高速的建设。在这个时候散布对泰华不利的消息,拿泰华做文章,是不难理解其用心的。我们知道,新闻队伍中,有些记者拿了对手企业的好处,于是就丧失了一个新闻记者应该有的良心和道德,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再接下来,沈聪聪不停地举手提问,但梁冰却永远在示意其他记者起来提问,看都不看沈聪聪,绝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沈聪聪的职业生涯中,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侮辱,她果断地抢过一个刚刚提问过的同行手中的麦克风,开门见山道:“梁小姐,你今天搞的这一切,都是你们公司领导授意的吧?”
  梁冰针锋相对:“当然!我是泰华的员工,如果有人污蔑泰华,诽谤泰华,作为一名泰华员工,我有义务有责任说清事实真相并予以反驳,以维护公司的利益,传达公司的声音!”
  沈聪聪翻脸:“那你也不能没有原则!更不能无中生有胡说八道!”
  梁冰也翻脸:“沈记者,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大报名牌记者,就可以胡作非为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实话跟你说吧,我刚才当着大家的面,给你留着面子哪!”
  “给我留着面子?我用得着你给我留什么面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说了?”
  “你说!”
  “你拿了蓝天集团10万元的广告回扣!”
  沈聪聪当场傻在那儿,百口莫辩。这件事情她是完全可以说得清楚的,但是显然在这样的场合下,她是说不清的。省报五十五周年社庆的时候,梅总监曾经找沈聪聪帮忙,说拉点赞助,把社庆搞得气派一点。沈聪聪当时跟赵通达刚对上眼,一来二去就采访了蓝天的王云达,给王云达写了篇报道,后来梅总监找王云达扎钱,王云达也就答应了,一共给了他们100万赞助。按照当时报社规定,报社员工拉广告可以按提20%的成。梅总监就把那20%跟沈聪聪对半分了,一人10万。
  沈聪聪见到魏海烽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魏海烽听完她关于那10万的解释,正想找几句话安慰她,偏偏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沈聪聪示意他先接电话。结果魏海烽一接电话,脱口而出先喊了一句“爱华”,接着又连连说:“……已经到家了!……不是说好我去接你吗?……我马上回去!”
  魏海烽电话刚收,还没来得及跟沈聪聪解释,沈聪聪那边就抢先开口了,说:“我没事儿了,你赶紧回去吧。”
  魏海烽看沈聪聪竭尽全力地笑着,心里一阵难过。他跟沈聪聪解释:“她没带家门钥匙。”“别解释了。赶紧回去吧。”沈聪聪笑着,那是一种让魏海烽看在眼里、扎在心里的笑容。当然这种笑容,用魏海洋的话说,大街上的妓女肯定是不会的,但高级俱乐部里的,都会。一个女人没这两手,想吃男人饭,就跟不会英语,就想评职称,难着呢。
  魏海烽咬咬牙,对着那张让他心碎的笑脸,试探着说:“那我走了?”
  “嗯。”
  “你没事儿了?”
  “没事儿。”
  魏海烽走了。沈聪聪忍着忍着,眼泪还是夺眶涌出……她是有事儿的,她的事儿还没跟魏海烽说呢。
  魏海烽是从赵通达那儿知道沈聪聪出事儿了。省报有一个新闻研究所,专门针对沈聪聪拿回扣的事件展开了调查。这件事情,本来是一件很容易说得清楚的事儿,梅总监反复替沈聪聪说了好几遍,但报社最终还是决定,在事情搞清楚之前,暂时停掉沈聪聪的新闻主编职务。
  现在交通厅的人对魏海烽又有了新的传言,说魏海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临了临了,栽到一个女人手里。这个女人就是沈聪聪。敢情他魏海烽坚决反对泰华,是为了沈聪聪啊。把泰华弄下去,第二名就是蓝天,蓝天私下里得给沈聪聪多少好处啊?那10万回扣是名正言顺拿的,其他的呢?还有人说,通过女人搞钱比通过弟弟搞钱更踏实稳妥。弟弟搞钱,万一搞出事儿,自己还得大义灭亲;女人搞钱,搞出事儿,最多忍痛割爱。
  林省长已经对魏海烽火到极点。他把厅长周山川叫去直接骂了一通,语气很严厉,一点面子都没留。林省长说:“你们交通厅到底谁领导?一个魏海烽顶在那里,就天天开会天天讨论,你这个一把手怎么当的?”厅长诺诺。片刻之后,林省长以商量的口吻对厅长说:“实在不行,可以考虑让魏海烽动一动。省交通职业技术学院缺个副院长,你说让他去那儿怎么样?”
  厅长不置可否地:“平级调动?”
  林省长说:“人尽其才。魏海烽口才不错,文笔也不错,长于研究问题,他去做这个副院长,我看比让他当副厅长合适。副厅长要面对方方面面的问题,要善于协调,现在看来,他不合适。至少反复无常就是一个大缺点,赞同泰华是他,反对泰华也是他……”
  厅长为难地说:“这个时候把魏海烽同志调走,会不会影响平兴高速的工作进展?”
  林省长大怒:“我想把他调走就是怕影响平兴高速的进展!……这事你先不要说,我和书记再碰一碰。但是你也不要等,回去传达我的意思,中标通知书,一天也不能拖。否则,是谁的责任就追究谁!”又语重心长追加一句,“一把手负主要领导责任!”
  厅长再次诺诺,但看得出,他心里压着火。这火当然有一半是冲着魏海烽的。
  魏海烽一见周山川给自己沏茶递水,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儿。他以静制动,倒要看看厅长拿他怎么办。
  厅长换上一副喜眉笑脸,好像是在跟魏海烽商量一件好事似的:“……海烽啊,你有没有兴趣去省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做副院长?一年有两个假,很多人都想去,是个好位子。”
  “厅长,这是您的意思?”
  “……林省长的意思。”
  “您的意思呢?”
  “我,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我不去。”
  厅长不说话了。他没想到,这个魏海烽到这个时候了,还这么给脸不要脸。厅长运了运气。他这辈子吃亏占便宜都在“绕弯子”上了。早些年,人和人之间,会绕弯子的能占到便宜,血雨腥风的年代,你比人家慢半拍,你该落的好处都能落到,该触的霉头都能躲过;但这些年,你一慢就被人家抢占了制高点。比如他和魏海烽,这就跟下五子棋似的,他本来就跟人家差着段位,再失了先手,那输棋不是早晚的事儿吗?
  “如果真这样定的话,你不去恐怕也不行。……”厅长到底说出了难说的话。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听我的想法?直接下命令得了!”
  “……给你打个招呼,让你有一点思想准备。”厅长软刀子杀人。
  “实在要我走,等到定标以后!”
  “何必呢,海烽?”厅长说到这里,叹口气。这口气明着是为魏海烽叹,其实是为自己。周山川说,“海烽,不是我批评你,有些地方你得跟通达同志好好学学!……如果魏海洋是赵通达的弟弟,我相信他绝对不敢在招投标工作中这么张扬,这么无所顾忌!你弟弟前一段,往标办跑,跑得满城风雨。你想想,如果换了通达同志,会么?海烽同志,这对你也是个教训,不仅要严格要求自己,更要严格约束自己的亲人。……”
  魏海烽感到厅长话里有话,不敢轻易插嘴了。
  周山川说:“省里这次想动你,除了招标的事上一波三折议而不决,别的事也不能说对你没有一点影响。当然当然,那都是小节,但小节有些时候,可以忽略不计;有些时候,它就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魏海烽点头。他知道厅长说的那些小节是什么。
  厅长的话说到这里,打住。他伸出手拍拍魏海烽的肩膀,最后说:“好了,早点回家吧。……我也得早点回去了。老婆已经有意见了,说你一个快退休的人,还整天瞎忙什么?”
  周山川在一个月以后,正式被省里叫去谈话,通知“到点退休”。厅里的人都认为,周山川其实是被魏海烽害了。当然周山川自己表现得很达观,魏海烽去看他,他还跟魏海烽说:“海烽,我想得通,一条路换个官做,就是换得来,那个位置坐得也不踏实。我要谢谢你,给我的仕途画上这么圆满的一个句号。”
  人们都说魏海烽运气好。厅长找他谈过话,按说他也就该准备上路了,泰华集团恰恰这个时候东窗事发。全国人民都在报纸上看到了那条消息:“因涉嫌提供虚假财务信息,泰华公司董事长丁志学、董事兼总会计师黎福生、董事会秘书李建国及7名中层管理人员已被公安机关拘传接受调查,目前调查正在进行之中……”新华社发的通稿。
  接着全省人民又在不久之后,看到了林省长在平兴高速奠基典礼上的讲话。林省长说:“常常有人讲,上一条高速,倒一批干部。有没有贪官,我承认有,但是我们应该看到主流,看到大局。这个主流,这个大局,就是我们拥有着一大批廉正无私一心为公的好干部,正是由于有了他们,我们国家才能在改革开放二十年的短短时间内,取得如此举世瞩目的成绩!……”
  接着镜头依次扫过魏海烽、赵通达、周山川……
  掌声雷动。魏海烽跟在林省长后面讲话,他说:“同志们,经过大家的努力,平兴高速今天终于要开工了!……蓝天集团天达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通过了国家‘质量、环境、职业健康安全一体化’认证,具有水利水电工程、公路工程、市政公用工程、房屋建筑工程、机电安装工程等五项施工总承包一级和地基与基础工程施工专业承包一级等资质的大型现代化建筑施工企业。……”
  这个镜头,是沈聪聪替魏海烽拍的。她现在已经是中央电视台一档焦点节目的著名主持人了,虽然离法拉齐还远,但已经跻身成功女性的行列。
  第三位说话的是厅长周山川,他是今天说话最简短而又最动感情的领导。他冲着魏海烽说:“海烽同志啊,谢谢你给我的从政生涯画上这么完满的一个句号。能在平兴高速奠基的这一天交班,我高兴。我预祝平兴高速一切顺利,到通车的时候,你上主席台剪彩,我,一边在家看电视,一边为你们鼓掌喝彩。”
  魏海烽赶紧接过去说:“到那天,我们一定请您来现场视察,您永远是我们的老班长,平兴高速凝聚着您的心血!……”
  沈聪聪远远地看着他们,心中感慨万千……她想这个结果,要比她当时所能想到的任何结果都要好——甚至比自己嫁给魏海烽的结果还要好很多。魏海烽给她的,都是最好的;而她给魏海烽的,也是最好的。这就够了,何必非得在一起吃喝拉撒呢?
  沈聪聪手下一个小编导,快嘴驴似的跟沈聪聪说,听人家说魏海烽这个厅长的位置是拿亲弟弟的命换来的。沈聪聪听了,淡然一笑。这个事情的真相,只有她知道。在那篇关于泰华存在严重债务危机涉嫌做假账的内参发后不久,沈聪聪就受到各种威胁。几乎隔三差五就有威胁电话,上来就说:“你是沈聪聪吗?你给我小心着点。”魏海烽为这个事,专门带着沈聪聪找丁志学理论。丁志学倒没有抵赖,而是说,我们这么大的企业,总有几个爱公司如家的吧?我做老总的,说说可以,但效果好不好,可就不一定了。他对沈聪聪的提议是,第一管住嘴巴,第二只要别再折腾泰华,有什么话好说。然后,当着沈聪聪的面,丁志学跟魏海烽摊了牌。泰华确实是事先知道了标底,那标底不是别人正是你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给我们的。你魏海烽可以假装说自己不知道,但问题是别人都是傻子吗?都能信你吗?魏海烽当时那个表情,那个吃惊程度,沈聪聪认为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他和丁志学没有必要演这个戏。丁志学还当着沈聪聪的面,给了魏海烽几句忠告,大概意思是,海烽啊,在交通厅里所有官员,属你最有能力,想做事也能做事,只可惜有一点你不明白,做官和做事是两个概念,事情做得好的人,官不一定做得大!
  当时魏海烽沈聪聪都还不知道魏海洋和梁爽那档子事。那档子事儿,是海洋进去以后,才招的。魏海洋当时和梁爽已经决定分手,但他决定来一个浪漫的分手之旅。梁爽提议去野三坡,海洋想野三坡就野三坡,荒郊野外够浪漫。结果俩人都高估了对方控制情绪的能力,俩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吵到激烈处,就发生了身体碰撞。梁爽一个趔趄,也是碰巧,脚下绊了一跤,失足跌下悬崖。海洋一害怕,回来就跟谁都没说,别人问,就说梁爽出国了。梁冰中间追问过他几次,他都说梁爽刚到那边,忙着呢。来信了,说都挺好的。梁冰也就没多怀疑,她自己在泰华忙得常常四脚朝天,哪顾得上,连给爹妈打个电话,都是匆匆忙忙。海洋在拘留所里,承认了自己的犯罪动机,就是想捞一笔钱,跑到国外去,一眯。
  那段时间,整个交通厅热闹得跟自由市场似的,小道消息满天飞。一会儿是魏海烽可能要保不住了,一会儿是魏海烽大义灭亲了。闹到最后,就抓了一个丁志学;魏海洋是自首的,羁押在拘留所;魏海烽只受了一个警告处分,几个月后,从省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副院长的位置上,一步到位,提拔成了厅长。而且,据说力荐他的人还是林省长。林省长在内部通气会上,很动情地说:“我也曾经怀疑过海烽同志以权谋私,但事实证明,海烽同志襟怀坦荡、大义灭亲,这样经过考验的好同志,我们应该给他肩上再压压担子。因为他知道什么叫底线,也知道突破底线意味着什么。”
  涛走云飞,花开花谢,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赵通达打破头也想不清楚,怎么会是这样。关于魏海烽,他只有一样事情能理解,就是魏海烽复婚。
  魏海烽家里那阵子出事儿,简直就像天上下冰雹。先是“副厅”变成副院长了,跟着魏海洋进去了,再跟着亲妈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平常的热脸全成了冷屁股,出来进去,魏海烽脸上灰突突的。倒是陶爱华,愈到这个时候愈冷静,也是护士长出身,越是性命攸关,越是沉得住气。
  陶爱华说:“不当官就不当官。下来也好,咱们结婚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外面忙,也该歇歇了。你那官当得那么辛苦,家,家顾不上,还得受气,钱也不多挣,还图个啥?”
  陶爱华说:“谁都有理想,不光你有。可到最终,真能实现自己理想的,有几个?……我倒觉着,退下来,过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倒也不错,寻常百姓也有寻常百姓的乐趣。……晚上一块看看电视,周末一块出去买买菜做做饭,年了节了,一家三口一块出去旅旅游。……”
  陶爱华平常跟魏海烽说话,魏海烽嫌她叨唠、嫌她烦,真到这个时候,才发觉有个说话的人,只要这个人说着,心里就能亮堂起来。魏海烽听陶爱华说着说着,说到“一家三口”的时候,就知道了陶爱华的心意,不由得感激、感动,问:“爱华,你真的不在乎,我下来,当一个寻常百姓?”
  陶爱华说:“从前在乎,而且是,很在乎。你说,哪个女人心里头没藏着个夫贵妻荣的梦?”停顿片刻,又说,“老有人跟我说,没有过钱的人没有资格说不在乎钱;同理,咱好歹也做过官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知道不过如此了,就可以说不在乎了。再说了,不当官的人多了,不是也都活得好好的?”
  魏海烽就跟陶爱华提出复婚了。陶爱华说:“真要复婚,沈聪聪那边,你是不是应该给人家一个交代?”
  魏海烽听了,一边起身没事找事干,一边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说:“爱华,我和沈聪聪,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
  陶爱华这次没有跟魏海烽较劲。她心说:“就是有又怎么样?难道沈聪聪能伺候你精神失常的老妈,给她端屎端尿?她最多就是给你发发短信,说点‘海烽,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个男的,或者,你是一个女的,我们是同一性别,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无拘无束毫无顾忌地在一起,尽情享受彼此相处和交谈的乐趣’啊什么的。”
  陶爱华以前介意这一点,现在她不介意。也不是一点不介意,而是,怎么说呢?她觉得沈聪聪其实活得很累很辛苦很没有意思甚至有一点点贱。当然这只是陶爱华的想法,而在沈聪聪那边,她认为陶爱华其实活得很累很辛苦很没有意思甚至非常非常委屈。沈聪聪认为,不是认为,是坚信:海烽是爱自己的。她是他的爱人,而陶爱华不过是他儿子的母亲,仅此而已。
  关于这一点,陶爱华耿耿于怀很多年,一直到她五十岁生日那天,忽然释然。
  生日宴是儿子魏陶张罗的。地点就在魏陶的新家。180平方米的花园洋房。
  魏陶现在是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了。其最著名的设计是省交通博物馆。
  陶爱华在魏陶的新居转悠,边转悠边数落魏陶,女朋友来来往往交了这么些,怎么没见一个肯给你做老婆的?
  魏陶说:“女人谁不愿意当老婆,那些死乞白赖要给男人当红颜知己的,是知道自己没戏,退而求其次。”
  魏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那些女朋友最后都被他发展成“红颜知己”。陶爱华看着着急,催他。
  魏陶说:“妈,您别急。她们都不配做咱家媳妇。她们全是冲着我爸的位置。我要找,怎么着,也得找一个您这样的……”
  那一刻,陶爱华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吃的苦受的累遭的委屈全都值了,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她边笑边哭边跟魏海烽说,海烽,海烽,你看看你这儿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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