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至友小菲---今生只此一回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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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了解的只能是那個小菲,一個與我同學四年的十八歲前的大學生,相交兩年後她出國留學了,我則繼續留在學校讀研究生,此後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們通了很多信。她下筆與說話一樣:滔滔不絕,字體又硬又認真又使勁兒,密密地緊靠在一塊兒,好像生怕被漏出紙外,又象匆匆趕去做什麼的樣子,這早已熟悉而親切的筆跡和字里行間飽滿的激情無法讓我覺出倆人的距離。再过两年我也到了美國,但我們一南一北,見面並不容易。那年夏季我去紐約,她正好拿到碩士准備转校,于是七月飛到紐約與我同住了一個多月,我們常在周末一起逛商場,九層高的macy一轉就是四五個小時,直到餓花了眼,每一次必定買回一大堆衣服,大多卻又在下一星期退回,開學之際我們各回學校,继续频繁的书信电话交流.

我們在一個特定的時空成為好朋友,那個環境已經變成了過去時,就象我們生活過的校園,無論我們怎樣留戀,終是要迎進一批又一批新的主人,絕不可能隨我們天南海北地移動,時空的力量無情而無可奈何。出來這麼久,小菲必然改變了許多,她的所思所想所憂,其實早已超出了我了解的範圍,從毕业的那个夏季在校園的三角地匆匆告別的那一刻起,我們開始踏入不同的生活,我們的友情,盡管為彼此珍惜,實際上也走到了儘頭,所剩的只是過去的記憶。但我畢竟不想忘記,>上说那样的爱’comes only once in a lifetime’,与小菲十年的友谊,对于我来说,也是此生只此一回.

剛入學的頭一星期照例是组织系里的新生熟悉校園。在圖書館的草坪上休息時一位同學指指遠遠坐着的一個女孩兒說:她叫小菲,還不到十四歲呢。我立刻好奇地偷偷看看她,怎麼看怎麼就認定她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初二學生,肯定是十四這個數字作怪了。她看去簡直象局外人,只是偶然“混進”了大學生的隊里。她與別人稍稍拉開點兒距離,沉默不語,一頭短發,印象中臉很小,膚色稚嫩而有點兒慘白,稍稍皺着眉頭,一副十四歲少年少見的沉思樣兒。後來從校刊上知道她是特招的,很小就寫詩,智商超常,我們中間有了一個“特殊”的人。因為不同班,我們很少接觸,一次從窗口望見她穿着黃色的大衣走過,同寢室的王嵐天真又嚴肅地說:小菲不愧是寫詩的,連走路都有一股詩人風度。除了她的名聲,大家對她其實一無所知,也因為她的名聲,我們與她接觸時很小心,不知道她是否清高不好交往,是否鋒芒畢露給人造成壓迫,但不久她那一臉一身的矜持,孤獨,沉默 就被她的笑聲沖得干干淨淨,暴露了十四歲少年的活潑。有一次我去學五樓上吃飯,恰逢她們宿舍為她過生日,隔着幾張桌子,只見她獨自一人又說又笑,頗有點兒旁若無人,我疑惑:那么一個端庄的人也會這麼“瘋”﹖

刚进入大三那个秋天的一個星期六的傍晚,她忽然到我們宿舍,問我想不想去跳舞,我在宿舍里並無特別的事要做,又被她那一身紅衣一臉熱熱的笑容蠱惑,毫不猶豫地起身,到那時我們還很陌生。舞會散場,倆人邊走邊說,我原是心無城府的人,怕是說了很多換了她要擱在心里的話,於是她也顯出健談的本事,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繞着宿舍樓轉了三圈兒,竟然意猶未盡,說了什麼已經忘得干干淨淨,但從此我們成了好朋友。從那時到畢業,同一樓道里的人就常見我們站在走廊里,無視來來往往洗漱的人,一個永遠微笑着,另一個不停地說,有同學問我:你們有什麼好談的,至于天天站在樓道里說﹖其實準確說是小菲在說,我只是聽眾。熟悉後話越來越多,從樓道,到三教,甚至談進了食堂。周末的時候我們常常端着飯盆兒從學一到學二最後停留在學五二樓,邊吃邊說,直坐到六點食堂師傅過來擦桌子,漸漸地倆人變得形影不離,頗象幼兒園里親密無間的小朋友。小菲很坦白她的虛榮心,說她很得意身邊有個有模有样的女朋友,如果聽到男孩子對她夸我一兩句,她會真象夸了她一樣,瞇起眼睛十分甜蜜滿意地笑,還要對我敘述一遍,再咂咂余味兒,十分心滿意足。

經常面對面交談,我就注意了她的那雙眼睛,小菲的眼睛並不大,細長,還近視,印象里從沒見過別人有她那樣濃密烏黑的睫毛,是因為她常常半瞇起眼睛,微皺着眉頭看書嗎﹖幾乎沒見她完全睜大眼睛,好像怕灰塵飛進去,又仿彿不情願目光完全裸露在別人眼里,所以她總是透過捲曲的黑睫毛沖人笑笑,或靜靜地聆聽,或隨便盯着甚麼書。這是一雙將她的聽眾,將她審視的世界深深地帶進她的心靈,卻不讓她的靈魂完全浮出的目光。有機會仔細地看進她的眼睛,發現那目光異常清澈,明淨,烏黑,透明,象一束光射出叢林,這雙眼睛最宜恬靜地笑,而小菲的笑容確實是她最美的部分。她有丰滿,圓潤,性感而充滿慾望的嘴唇,笑的時候露出調皮的門牙,眼睛瞇起,很甜美,那可真是一張“野花似的笑臉”,這笑容迷惑了舍友,老師,同學,甚至包括系里厲害尖刻的秘書和門房嚴肅的老太太。我總覺得她的笑既不屬于十四歲少年,又不是我們這個年齡的,她的笑比少年的笑多分沉靜,少點兒單純,比十八歲少女的笑又多分稚嫩頑皮而少點兒矜持。

她正是這樣一個內外分裂而有點兒不和諧的人:單薄瘦弱的少年身體里藏着一顆早熟敏感,豐富沉重的心,這顆靈魂幾乎沒有風平浪靜的時候。相熟之後,小菲再也不是“名人”,“小詩人”,“超常少年”之類的名詞所能簡單概括的了,畢竟這些只標明她有一個靈敏的大腦,與她這個人,她的個性,她的喜惡愛憎有什麼關係呢﹖但家庭,社會,輿論往往將她框在這個框子里,她常常嘆氣,希望自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沒有這麼大的壓力,也擁有同齡人的歡笑單純,但她提筆寫下一首首詩時,早已將自己排擠出普通人的行列,註定了要背負與超年齡的智慧伴生的壓迫,她早已不再只是為自己活着,也早已不能夠與同齡人共鳴。
如果成勣,入學,出名是一般學生生活的中心內容和主要的注意焦點,小菲完全該活得自在自足,但她所缺的恰恰是她這個人,這個年齡應該享受的輕鬆。她知道自己是幸叩模?c生俱來的聰慧,靈氣,豐富的想象力和從小到大一路的順利使她相信一定有上帝自出生之日起就在保祐她。我們都不信真有一個高高在上的上帝在天上主宰人的命撸?》频纳系鄹?且环N無形的精神,或者靈魂深處的聲音。她說有時候獨自躺在黑夜里,就能夠聽到這個聲音跟她對話,望着她此時嚴肅幽遠的神情我才覺得她不是一個容易了解透徹的人,她有太強的自我意識與責任感,好像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原是擔負着特殊的使命。她讓我想起周國平關於天才的感想:天才區別于常人的不是智力,不是勤奮,而是一種使命感,也許他自己也說不清這使命感究竟是甚麼,但是卻始終存在,並且常常出其不意地叮嚀他,折磨他,這是一種責任心,不是對他人,對人類,而是對自己的生命的責任心。幾乎無法遏制的責任感使小菲不能活得十分輕鬆自在,她好像被一股魔力驅使着去探索,去追求,去超越,去認同歷史上的天才和小說世界中的人物;她那么真切地投入,那么真實地理解,那么強烈地認同他們,有時候幾乎不能分辨她與文學世界的區別。實際上她常常只能從小說中找到自己的同類,從《簡愛》,《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呼嘯山庄》,到《飄》,《遠大前程》,我都找到小菲的影子。她象《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里的Maggi一樣過于意識自己的生命,一樣因過多的生命思索,因沉重的責任感而承受着與自己的年齡身體絕不相稱的精神壓迫,不過小菲比Maggi色彩鮮明得多;在小菲身上,也可以找到Catherine與Scarlet的飽滿的激情與孩子式的任性固執。有一次為了把一張照片裝進相框,她拆了裝,裝了拆,重複了十幾次,搞得我都心煩了她還不罷休,一定要堅持盡善盡美,這是她做事讀書一貫的原則。

在朋友面前,小菲常常變得毫不“詩情畫意”,也毫不“淑女”,行事的大膽任性令人可氣又可笑。大學本科生的宿舍十一點之後就關門,有一年暑假的一個夜裡,她竟然把被單綁在二樓廁所的鐵欄杆上,鑽過全樓這一處唯一的“漏洞”,順着垂下的被單溜出去,卻只是為了瘋玩兒,提起此類“劣跡”,她充滿了寫出傑作的興奮得意,毫無半點羞愧。在她自律,自持的基調中潛藏着“叛逆”的野性,如果需要,小菲有膽子沖破一切規範,至于後果,那是“清醒”,“冷靜”之後才去考慮的。淘氣時的小菲能想盡招數讓自己從惡作劇中獲取最大的快慰。學校食堂開飯在四點半到六點之間,晚自習回來常常要餓,所以我時常買點兒點心放在宿舍里以備不時之需,有一次我和小菲吃過晚飯回來坐在宿舍里跟人聊天兒,一會兒我發現她背對着我站在門口的碗架前一聲不吭,我有點兒好奇,看她那樣兒也鬼鬼祟祟,就問﹕小菲,你干嗎呢﹖她鬼頭鬼腦慢慢回過頭,一手正往嘴里送下最後一口嘎哩餃,一手托着我的藍碗接着掉的碎渣,沖我瞇着眼睛笑,滿臉詭計得逞後的壞樣兒,那因這“靈機一動”而得意萬分的神情在她臉上開出一朵燦爛奪目的花兒,那毫無遮攔射向我的目光分明要將我的反應也當做甜點吞下去,她知道那兩隻香噴噴的嘎喱餃是我特意留作夜宵的,她現在又不餓,這不是成心搗亂嗎。我站在那兒,又驚又氣,卻啞口無言,睜大了眼睛盯着她滿嘴蠕動着咽下我的點心。她惡作劇的本事當然不只是用在氣我,讓我“心疼”沒吃到的夜宵,她也會想法兒抓住機會替我出氣。有一次她在校園里偶遇我曾一見鐘情卻遭到冷淡的男孩兒,逼他借小攤販的攤子為她做只煎餅果子,當他用功而笨拙地討好她時讓小菲伶牙利齒地給奚落了一通,使他幾年後仍對她的“利害”記憶猶新,不過也佩服她對朋友的“俠肝義膽”。她的姐們兒義氣我心領了,但她不知道我當時仍然喜歡他,她鋒芒的結果是我躲在蚊帳後悄悄落了幾滴傷心的淚。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多是聊天兒,但不知怎麼我印象最深的卻是她皺着眉頭看書的樣子。不知是天生還是讀書多的緣故,小菲閱讀速度極快,而且吸收迅速,拿起一本書就象海綿扔進水里,撈出來肯定沉甸甸的,可以稱得上“博聞強記”。記得有一次坐在我們宿舍,她隨手拿起桌上一本要我看毫無趣味的書,翻開第一頁人立刻象進入了另一個時空,看得旁若無人,於是出現這樣一個畫面:嘈雜擁擠的宿舍里坐着一個安安靜靜,瞇着眼睛,稍偏着腦袋,瘦瘦的手指捏着書,心神顯然躲進了書中專心思考的小姑娘。後來我問她這種書這種時候看得進去嗎,她說她愛看書,只要是文字,什麼都行,而且只要翻開書,她的耳朵就暫時“聾”了,對這種本事,我只好自嘆弗如了。她大概前生是個書虫,就喜歡把書啃成一堆白白的書屑;興瓊瑤的時候她能夠兩三個小時看完一本,而且居然能背出裡面穿插的詩詞,真不知她是怎麼記的。四年級臨考研究生時她們宿舍開始傳看金庸,她不分晝夜地讀了好幾篇,說話作態一時燻滿了豪俠之氣,人有幾天工夫也變得俠肝義膽,好像中了魔。

只有當她機械地吃飯,眼睛卻緊緊盯着書的時候,小菲才顯得有點兒不食人間煙火,但她絕不是書呆子,書呆子是被書迷惑控制了的傻瓜,常被書牽着腦袋走沒有主見沒有創造,小菲只是習慣于求知,猶如習慣于呼吸一樣理所當然,讀書對她從來不是機械的勞作,她的勤奮是“不可遏制的能量的釋放”;她熱愛文字為她創造的世界,她在其中能象一條游魚一樣自在而盡情地想象發揮;凡是她讀過的書常被寫滿了感想,黑壓壓的象螞蟻爬滿了所有的空白,看看都要皺眉頭。

小菲的文字功底非常扎實,在清涼的夜晚,我喜歡聽她聲情並茂地背出“春江花月夜”,“長恨歌”﹔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里夾一首“蝶戀花”好像信手拈來﹔假期在家興之所至又會用文言給我寫一封之乎者也文辭十分古董庄肅的信,讀得我大氣不敢出,半懂不懂又不好啟齒提問,這些對她就象偶一為之的游戲。我覺得她象一棵未長成的樹,拼命地吸收養料水分和陽光,永遠不知足地長;她從不回頭在走過的路上停歇,唯一讓她着迷的是她仍然不了解的東西。對未知的貪婪,對創新的渴望使她有時候象中了魔;也許因為太善于吸收,她感覺自己盡管行文流暢,卻難以寫出風格,記得讀過沈從文的小說之後,她一面感嘆一面痛苦,她太渴望自己的文風能有質的飛躍,我以為她太着急了,一則她畢竟只有十五六歲,閱歷很湥?L格是在深刻的人生體驗中磨煉出來的﹔二則它又與人的性格密切相關,沈從文的文字空靈而蘊涵淡淡的憂傷,格調很平淡而略帶疏離味道,小菲是一個充滿慾望,對生活十分投入的人,加上正處於熱情洋溢的年齡,恐怕很難寫得豁達悠遠。

大學校園永遠在上演着一出出風格各異,純潔幼稚,又毫無功利色彩毫無機心的情愛悲喜劇,幾乎每個男女都或羞澀或大膽地愛過,愛情故事象萬花筒,象魔方,由年輕的生命翻出無數的畫面。在我知道的人生故事中,小菲的愛是最精彩的一出劇,一首詩,一篇故事,在我們相識相交的幾年里,我一直覺得小菲用她的生活,她真實的生命體驗寫着一首完全屬於她自己的詩,這首詩比她任何筆端下的詩都耐品味;如果把小菲比作大自然創造的一首充滿靈感的詩,愛情則在詩中被發揮述寫延展得淋漓盡致,是全詩的靈魂,它使整首詩可觸可感,在愛中,小菲的真實內心,她對生命生活的強烈的慾望,她飽滿得要溢出,炙熱如火焰的激情,渲暢盡興地流淌如林中急奔的溪流。

小菲的故事並無太大的波折,太多的情節,但她對每一點滴強烈的感受,忘我的沉醉,徹底的投入卻不是很多人能企及的。同是青春初萌的大學生,一樣生活讀書在校園,彼此的經歷能有多大的區別﹖但心靈的歷程與對生命精微的感應卻能夠在他們中間劃下鴻溝,使多數人在細品之下平淡乏味;小菲卻將她的愛調成一杯濃烈的雞尾酒,我目睹了她初戀的很多細節,我從此開始問一個不肯消失沒有答案的問題﹕愛需要一種特殊的能力嗎﹖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擁有這種能力﹖

大學四年里,小菲一直是一個“笑容可掬”,沉穩平和的同學,舍友,學生,沒有人了解她用堅強的意志壓抑着心中的激情,看不到她風平浪靜的波面下的驚濤駭浪。剛剛進入大學二年級的一天在澡堂偶然遇見小菲,打過招呼後她忽然說﹕你感覺還好吧﹖當時我有點兒奇怪,回答了挺好之後卻不明白她到底要問什麼,其時我們還沒有任何交往,面對她關切溫熱的目光我着實有點兒摸不着頭腦,成為好朋友之後她告訴我聽別人講過我很喜歡自己的班主任,而同一年里她也在不為任何人所知地,刻骨又絕望地愛着她的班主任,也許深品其中的苦澀,她對我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的理解,所以有了浴室的那句問候,但平心而論,她的愛遠比我的強烈持久,執着深厚。大學一年級的那一年里,她無數次獨自走過繁星滿天的夜,或悄然踏着銀白的地上昏黃的燈光,站在他住的教師樓下,就那樣一小時,兩小時不知疲倦,不懂寒冷地望着三樓那一窗燈光,其中的滋味兒只有她自己了解,她從未對任何人透露,也沒有讓他知道;當她坐在教室聽他講課,坐在他的宿舍聽他講音樂,她需要拼命地壓抑;小菲用大學四年的時光,一個字一個字,一頁頁翻讀着他;她的愛濃重如瀰漫的滿天飛絮,將他整個地包融了,在她眼中,他的完滿沒有,也不能被任何校園的矯情,虛榮,膚溒茡p一分;當她愛上一個人,她既愛得徹底完全又細緻入微。

大三的秋天他要出國,誰也不清楚這一走有沒有歸期,或許竟是永久的分別。他要走的前一天,小菲在教室里坐立不安,最後還是踏着微寒的十月的夜光去向他道別。再回到教室時我看她是一秒鐘也坐不住了,於是倆人拿起書包一同向回走;這時候的小菲顯然身心分了家,象一個游離于夢中的人,她的全部精神其實還專注于過去的一兩個小時之內,我只有默不作聲地陪着,聽憑她帶我走到他們最後分別的一棵樹下;她沉默地靠着樹幹,眼睛又是那樣半瞇着,迷離,恍惚,沉鬱,望着前方不知什麼地方,好像在拼命抓牢兩年的情愛凝成的那一瞬間輕輕的初吻,再次回味鼓足了勇氣沖出口的“我愛你”,讓時光做一刻的停留,好讓她將這美麗的記憶嵌進生命。

之後他們開始通信,我們的談話也開始圍繞着他。小菲常在我們去教室的時候看他的回信,她簡直是舍不得讀,她對他每一個筆跡,每一頁信紙,信封,每一點內容的珍愛讓我想象葛朗台撫摸他的金幣的神情,也不過如此吧﹖她還小心地收藏着他寫在一片片紙上的詩,小菲好像從詩中透視了他的靈魂,並象守財奴一樣將它珍藏在生命的最深層;聽她講述他的目光,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他的音樂,他的詩,他的字,他的信,她所能記得的所有細節,我有那么久既無限羨慕,又絕對嫉妒,羨慕她有緣愛上這麼一個“完美”的男人,嫉妒她能如此投入,如此熾烈地愛;一生能如小菲這樣痴心痴情地愛一次,無論結局是悲是喜,無論過程是痛苦是快樂,都是一份足以驕傲的財富,是生活慷慨的贈予,在分配愛情上,我相信上帝絕對吝嗇。我不明白是小菲生就一個戲劇味兒十足的人,還是受了文學的“毒害”,在我看來,小菲,文學,生活常壓縮成一體,讀她就是讀精彩的情感小說,處處驚心動魄的心靈歷險。

因為種種原因他們中斷了聯係。刚上大四的一天小菲忽然失魂落魄地來找我,只說了一句﹕他回來了。而且他結婚了。那一天小菲丟了一整串鑰匙,丟得莫名其妙。表面上她仍然一如既往,也沒再對我透露甚麼,我只是從她心神不定的樣子猜到些這突然的消息對她的衝擊,直到一個偶然的事件終于沖破她築起的防線,她久積的痛苦才得以渲泄。那一次約好我陪小菲去他的家里看看,恰好那天體操隊全體被請吃飯,我不住地看表,知道可能失約,卻不好走開;等我深感歉意地推開小菲宿舍的門,發現她正獨自坐在桌邊喝酒,用的是平時買粥的飯盆兒,桌上擺着兩個空酒瓶;我根本沒料到這樣一個局面,嚇得心咚咚直跳,這輩子也沒見過這情景,我伸手搶那不小的“酒盆兒”﹕小菲,別喝了。她連頭都不抬,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想喝。然後就不說話了。我坐在旁邊不知所措,這時候阻攔只能引起她更強硬的反抗;在尷尬的沉默中,我滿眼惶恐地看她喝完桌上的四瓶啤酒,最後我干巴巴地想出一句話﹕我們出去走走吧。我明白她絕不單單是為了我的不守信用才如此憤怒;我們在黑暗的校園中盲目地亂轉,她終于靠在一棵樹邊,暈得動不了了了﹕我想見他,我想見他。她重複着這句話,眼淚卻流下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她流淚,她平時從不肯暴露一點兒軟弱。那時夜已很深,我只好找了一個男孩兒陪我騎車找來他,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等待。至今我也不能說完全了解她當時的心情,有些最深層的東西她只留給了自己,但我相信她的故事遠比小說的飽滿,熱烈,色彩濃重,她那么真實地打開心靈去理解,欣賞,而終至于取包容,去愛着另一個生命,這其中不攙雜任何矯情。

大學時有很多男孩兒對小菲衷情,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攙有對聲名的虛榮的追求,但我肯定所有這些異性都會被她的悟性與理解力所深深吸引,我認為這是她性情中最獨特也最迷人的地方。當你面對她專注寧靜地望着你的目光,你會不由得相信她有能力理解所有的人,所有的故事,你會不由得忽略她的年齡。很多人願意將自己的內心向她敞開。同年級的一個男同學自視頗高,對週圍的人基本是不屑一顾的态度,卻有一次約了小菲去圓明園長談,也許他認為小菲是唯一可與他平起平坐交談的對象,這幾乎令小菲也感到點兒意外。這種對人的極好的理解力源自她大量的閱讀嗎﹖不大清楚,但她確實利用過她的悟性和腦袋中裝的故事小小地掙了點兒“外快”。那是剛進大學不久,同學之間還不十分熟悉,她恰巧到我們宿舍玩兒,偶然興起給人算起命,居然說得頭頭是道,末了還不忘給人兩句“人生”忠告,講得對方連連點頭,驚嘆不已,於是大家紛紛伸出右手讓她看生命線,愛情線,事業線;當有人同意給她五分錢算一掛,她立刻興頭倍增,越發“靈感”勃發,一手接錢一手看相,最後喜滋滋帶着幾毛錢走了,後來我問她怎麼對每個人都講得出那么多道道,她說一半是基于對我們直覺的了解,另一半是從記憶的文庫里搜出戲劇人物參考,再加上臨場發揮想象;這一類隨機的“創造”對她從不是件困難的事,就是一杯白水擺在面前作題目,她也能寫出一篇文章。大學一年級的中秋聚會要求每個宿舍出一個節目,她就在散文閱讀課上寫出一個短劇,中英文相雜,給她們宿舍每個人都分配了恰到好處的角色,她自己扮演高大專制的地主婆,演出那天穿上不知從哪兒借來的臃腫不合身的黑棉遥?
心馨相惜 发表评论于
今天在二湘的公众号读到这篇文章。
小诌07 发表评论于
是的,我们很久没联系了,她现在应该在哈佛教书,好象有个孩子,不过我不知道是男是女.

能写会写的人太多了,我实在就是想记录些自己的经历,认识的人,给自己留个纪念,哪里跟才华有关系. :)多谢你的赞扬.
严惠姗 发表评论于
小诌:你所讲的应该就是神童田晓菲,后来嫁了个美国教授,如今她怎么样了,她有孩子吗?
你的博客写得很有意思,你也是个挺有才华的女孩儿,还这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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