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糖的战争

我个人在这场战争中失败，因为我年幼无知。失败的结果是满口虫牙，三天两头往牙医那儿跑，那时候补牙都不打麻药的，可想而知恐惧有多么大。后来每一颗大牙都被拔掉，不知道为什么，乳牙就是不让位给成年牙齿，只能拔掉，有一颗牙是牙根碎掉了，一点一点被夹出来的，也没有麻醉。我的坚强被迫和江姐一样高级，而我还不到十岁。

成年以后我在保护牙齿上属于极端份子。不仅不吃糖，连甜食都很少碰，碰完必刷牙，刷完坚决不再吃东西，雷打不动。老公乔二对我的极端欣赏有加，我甚至疑心他就是因为这点才爱上我的，因为后来我发现他每遇见一个人就对他们的牙齿进行评价，对牙齿腐烂的人无法再看第二眼，对牙齿洁白整齐的人热情洋溢。女儿牙齿刚刚冒出来不久，我们就开始给她刷牙，大牙出来后就开始用牙线。拥有我们的遗传基因，女儿也很享受对牙齿的清理过程，牙线是她自己提出要用的。

女儿渐渐长大，开始跟社会接触，我没有想到，为了保护我女儿的牙齿，我会碰到这么多的麻烦，简直防不胜防。到餐馆去，老板或前台会非常富有爱心地给她一个棒棒糖；到任何一个聚会，各式各样的糖都赤裸裸地呈现着，这还不够，那些成人还要把它们举起来，扮成慈爱的长者塞到我女儿的手里。我说不要，我女儿不吃糖，他们说不要紧，别客气，很大方的样子，姿态很高；到别人家去，家家户户都有廉价的糖，本来小朋友抱着不愿意分享的，妈妈姿态又很高，要求孩子大方，分享。我说糖对牙齿不好，健康也不利，我从来不买糖的。人家也说，我知道，我也不给孩子吃糖的。这样的人，分明手里拿着一大包便宜糖高喊分享，说出这种话来，我不能不觉得她脑子进水了，可是当你带着孩子跟人耗的时候，所见都是这种，你又怎么跟人较真呢？

似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孩子必须吃糖，糖是对孩子最慈爱的奖赏。我知道女儿需要朋友，我不能把人家那么高姿态递过来的糖个个都扔回去，大部分时候居然是扔不回去的，除非我扬长而去。电影《巧克力厂》告诉我一个道理：你把孩子完全屏蔽在糖以外，给她制造一个无糖的真空世界，只能让她在父母的监控范围之外对糖更加疯狂。所以我容忍了外界糖对女儿的攻击，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回家彻底的刷牙。

事实上，这些母亲大部分都在中国受过高等教育，孩子也多多少少有点虫牙。没关系，反正都会换的，一个拿了四五个学位的母亲这么说。你要是跟她说乳牙的损坏会直接影响到成牙，她的反应是一脸空白地给她女儿已经有了好几个虫牙的嘴里再塞一颗糖。另一个孩子所有的牙都腐烂了，门牙颗颗好似山洞口奇形怪状悬挂的石头，碰一下就会碎掉。她母亲头脑发热一个月，比极端份子还极端地禁糖刷牙之后，又开始温柔地给孩子递糖，并且高姿态地要求孩子大方分享。不知道这有什么大方的，糖是如此廉价，也许廉价才是泛滥的主要原因之一，昂贵的东西想必会迫使每个母亲都有招数击败孩子的欲望。还有一个母亲花了几百块钱给孩子治牙后抱怨，谁要她老吃糖，又不刷牙？谁？我知道是谁，那个温柔的母亲，高姿态的母亲，为了让孩子做点事就举起糖来的母亲。听到这么混蛋的抱怨，我简直愤怒了，这就是号称伟大的母亲吧。我想象，当我在那可怕的牙医诊所里年复一年地挣扎时，给我糖吃的人居然说“谁要她吃糖的”。我能不愤怒吗？为什么，这些平常的，正常的母亲在糖的面前如此令人发指的愚蠢？她们的队伍是如此庞大，我根本无法与之抗衡，我看起来更像个神经病。乔二向来以充当神经病人自豪，所以每每将别人递过来的糖推回去，别人以为他客气，再推过来，直至乔二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女儿也问我，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吃糖，而她不行。我说，别人都牙疼，去牙医那里，你也愿意跟着去吗？她说不要，我们的问题就解决了。说实在的，我从来没给女儿买过糖，她从外界分享到的糖足以安慰她的欲望。我的学生从来没从我这里得到过糖的奖赏，而且，我告诉他们我的经历之后，他们完全赞同我的作法。我相信糖不会使女儿爱我更多，孩子不可能不吃糖是个谬论。关键在于你是否相信自己的观点，能否把你的观点付诸行动。鉴于我个人惨痛的教训，我在抵抗糖的战争中比平常的母亲们多了些执拗、勇敢和坚持，女儿的牙齿至今完美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