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岳麓书院记

  

                                                ——王亚法

 

         我怀着宗教徒朝觐时的虔诚心理,来到岳麓书院门口。

         据介绍这座门叫头门,是一九八六年建造的,说是便于管理,其实是一个收取门票的所在。

         一辆黑色的轿车不适当地停在头门口,车上下来一位颇有福相的大佬,被人迎了进去。

按规矩,这里是不能停车的,但我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当年我当侨领时,也享受过这种殊荣。可现在好了,我回到凡间,自己掏钱买门票,心安理得,游得安然。

         买好价格不菲的门票,转眼看见身后的黑漆大门,门框用花岗石围起,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匾额——“千年学府”,两旁有:“千百年楚才道源于此;近世纪湘学与日争光”的门联。       穿过头门,进入一所院落,院落虽不宏敞,却古木参天,蓊荫宁静,虽是盛夏,顿有凉意,地砖湿润,砖缝中的苔藓,透出清新的嫩绿,置身其中,使人想起《陋室铭》中“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名句……

         院落的左侧,有一块在中国风景地常见的石碑,上面分行写着: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岳麓书院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

         湖南省人民政府

         一九九零年十月五日立

         右面对称性地立者一块同样形状的石碑,上面用宋体字刻着:

         岳麓书院是我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北宋开宝九年(976)潭州太守朱洞创建。元明清在此相沿办学。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改为湖南高等学府,1926年定为湖南大学。

         宋祥符八年(1015)真宗赐“岳麓书院”额。张栻,朱熹,王阳明,思想家曾来院讲学。书院对湖湘文化教育产生过重要影响。建筑物多为明清遗构,抗日战争时期,部分被毁,院内保存着大量碑刻匾额。1956年被公布为省级保护单位,1981年后期修复。

         保护范围,东至湖大礼堂,西抵爱晚亭停车坪墈下,南抵上山公路路基坡,北自  门池北塘基往昔至望江楼墈下一线。

         读着碑文,我不由联想,这个从北宋开宝九年肇始到清光绪年间,一直盛名赫赫的高等学府,以后的日子呢,也是说,从光绪年以后的百余年间,中国人在干什么,尤其是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六年间……愿每个读此段文字的中国人沉思,愿每个参观者扪心自问!

         穿过头门,眼前就是大门了。

         大门旧时称“黉门”,古时候称学校为“黉”——望文生义,这就是学校的大门了。

         大门的门楣上悬挂着“岳麓书院”的御匾。据记载,由于民办的岳麓书院办得有生有色,引起了宋真宗的兴趣,他在公元一零一五年,召见了当时的山长(书院的最高领导)周式,嘉奖他办学有功,并挽留他在汴京当官,但周式志在办学,力辞不就,真宗允其返回书院,继续办学,临行前御赐了许多书籍和马匹,并御赐“岳麓书院”墨宝。至今在书院里所见到的“岳麓书院”字迹,包括国务院所勒石碑上的,均是宋真宗的字体。

         大门两旁有一对气势磅礴,傲视天下文人的名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好一个“惟楚有材”。此言不虚,自从有了岳麓书院,这里名士荟萃,人才辈出,自宋至清,历年来聚集在这里,名声贯耳的大儒就有陈灏、程颐、朱熹、张栻、王阳明、王夫之、陶澍、魏源、曾国藩、左宗棠、何绍基、郭嵩涛、谭嗣同……

         好一个“于斯为盛”。不说历代名家在这里的讲学之盛,光是宋乾道三年的那次“朱张会讲”,就足够蜚声文坛,名传千秋了。

         公元一一六七年,著名理学大师朱熹应张栻邀请,从福建崇安出发,来岳麓书院和张栻一起讲学。两人在学术上有争辩,有认同,会讲的内容非常广博,涉及哲学、经学、史学、文学、乐律、佛学……会讲在高峰时,两人三天三夜不下讲台,前来听讲者,人满为患,经久不散。

         大门的两旁摆设着一对双面浮雕的汉白玉抱鼓石,这是有史记载的宋明时期的珍贵文物。岳麓书院出身的官员陶澍,是道光皇帝的重臣。他在两江总督任上,籍没贪官曹百万家产时,发现这对抱鼓,抄来转赠书院。陶澍曾帮道光皇帝革弊端,删浮费,处理两淮盐务,使之扭亏为盈,在道光一朝,政绩煊赫,官名清廉,可惜这样的好官,能官,清官,在中国当今浩瀚的宦海中,已是寥若晨星。

         穿过大门,便是二门。

         二门的门额上悬挂一块“名山讲坛”的匾额,据介绍是一九八四年复制,集清代湖南书法家何绍基的字体而成。

         两旁的楹联为:“纳于大麓;藏之名山”。上联源于《尚书·舜典》“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下联源于《史记·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圣君子”。

         二门过厅两侧的楹联为:“地接衡阳,大泽深山龙虎气;学宗邹鲁,礼门义路圣贤心”。

上联的“衡湘”,是指衡山和湘江,“邹鲁”,是指孟子和孔子的故乡,泛指孔孟儒学。“大泽深山”,典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下联“礼门义路”,典出《孟子·万章下》,“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楹联的整个意思是:书院南接衡岳,,东临湘江,大泽深山,有藏龙卧虎之气象;书院发扬孔孟之道,恪守礼仪,修炼圣贤品质。这是清末湖南高等学堂学监程颂万撰的联语。

         程颂万(1865——1932),是张之洞的幕僚,表演艺术家程之的爷爷。他的曾孙程方增曾经和我同事,此人过目不忘,天分很高,可惜生不逢时,未有作为,当然这是题外话了。程颂万慧眼天开,预言湘江边的大泽深山,将要出一位生肖属蛇的枭雄,实属了得,果不其然,一八九三年,就在离湘江边不远的韶山冲,出了一位使中华民族道德沦丧,文明倒退倒退数十年的大蟒。

         好一座岳麓书院,这里的匾额和楹语,句句有出典,字字有来历,令人咀嚼,寻思无穷,这就是中华民族文化魅力和精妙之处。

         沿着书院的中轴线,穿过头门、大门、二门,便来到讲堂。

         讲堂——是书院灵魂的寄寓地。

         空旷的大厅,儒雅而又庄重,正中高悬康熙皇帝的御匾——“学达天性”和乾隆皇帝的御匾“道南正脉”据记载,康熙所赐匾额,原匾已在战乱中丢失,现匾为一九八四年,按原匾重制。

         大厅的中间设置讲坛,高尺余,上置座椅两席,以呈当年“朱张会讲”旧样,座席背后,嵌刻着一幅巨大的《岳麓书院记》屏风,文章为“乾道二年张栻撰,长沙周昭怡敬书。”文章叙述建院过程,全文书以颜体,一笔不苟,望之笔笔圆润,读之字字珠玑,一节三叹,令人肃然。

         大厅左右两侧的壁上,镶着巨大的石碑,每碑一字,左壁为:“忠”、“孝”;右壁为“廉”、“节”,黑底白字,字体端正遒劲,为朱熹所书。

         大厅的廊檐处,另有“整”、“齐”、“严”、“肃”四个楷书,犹如上者,每碑一字,为乾隆年间书院山长欧阳正焕所书,后来这四字加上朱熹所书的四字——“忠孝廉节,严肃整齐”,合在一起,成为湖南大学的校训。

         环视四周,凝望讲坛上的座椅,我眼前幻化出“朱张会讲”时的风采,两人羽扇纶巾,谈笑自如,捭阖纵横,广证博引……

         台下听众,凝神专注,时而太息长叹,时而笑声盈耳,时而掌声迭起,时而静若鸦雀……

         坛上讲师,长谈不倦,台下学生,座无虚席,会讲进行了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三夜,连饮马池水都被马匹喝干……

         运笔至此,笔者自感才识浅薄,笔力不健,自惭这比兰亭修禊更为群贤毕至的聚会,比春夜宴桃李园更为群季俊秀的雅集,只有王羲之和李白的锦绣妙笔才配记载,问我是谁,岂敢僭越?

         “朱张会讲”的盛况,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此事可印证,在被称做封建社会的宋朝,知识分子有充分学术自由的,因为在史学家的资料中,没有看到这次活动,需由宣传部门批准,安全部门监听的记录。

         身边的年轻的女讲解员,正指着讲坛,对那位“颇有福相的大佬”介绍:“余秋雨先生曾来这里演讲……”

         大佬频频点首。

         看到这一幕,我避身疾走。

         出了讲堂,我突然想起许由洗耳的故事,后悔没有问女讲解员,这里离颖水有多远。

         讲堂的右侧,是一排廊檐相连的校舍,红柱白墙,窗明几净,是学生读书的好处所。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寄宿生了,原来的校舍已经移作他用,或是作行政办公室,或是作展览室。我走进一间挂有“历史室”的房间,这里陈列着许多有关岳麓书院的展品。最引我注目的是乾隆年间,山长王文清制定的《岳麓书院学规》,共十八条,言简意赅,条例分明,对学生要求德才并修,品学俱进,虽然学规事过百年,但仍有借鉴之处,我不厌其烦,全文抄来:

                       

                             岳麓书院学规

         时常省问父母;习气各矫偏处;服食宜从俭素;行坐必依齿序;损友必须拒绝;

         日讲经书三起;通晓事务物理;读书必须过笔;夜读仍戒晏起;朔望恭谒圣贤;

         举止整齐严肃;外事毫不可干;痛戒讦短毁长;不可闲谈废时;日看纲目数页;

         参读古文诗赋;会课按刻蚤完;疑误定要力争。

                   乾隆戊辰春王文清九溪甫手定

 

         在宋真宗御题“岳麓书院”的石碑前,有几位书生模样的人,正驻足伫立,在称许宋真宗对知识分子的怀柔政策。是啊,宋真宗对岳麓书院的关怀,开启了宋朝皇帝关爱知识分子的先河,接着宋宁宗、明世宗、清康熙、乾隆……历朝不少皇帝都为岳麓书院题赐御匾,现在能见到的,只有康熙的“学达天性”和乾隆的“道南正脉”;至于宋宁宗和明世宗赐的匾额,已无踪迹可寻。 

         在中国游览古迹,一定要有考据求真的耐心,否则很容易被忽悠,诸如,导游介绍:“原物毁于战乱”、“毁于咸丰年间一场大火”、“原物于上世纪被毁”……那你一定要小心求证,查阅资料,这“战乱”极可能是“解放战争”;“咸丰年间一场大火”极可能是“太平天国,长毛作乱”;“上世纪被毁”那一定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

         北宋王朝是中华民族文化史的鼎盛时期,在书法上,其后再也没有出现超越苏、黄、米、蔡的大师;在绘画上,只有后人临摹——“仿宋人笔意”的山水;在诗词方面,已经不再有陆游、柳咏、晏殊、苏东坡……更遑论李清照和辛弃疾;在陶瓷艺术方面,“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钧窑,已成绝响,无处寻觅……

         北宋文化的辉煌,主要来自皇帝对文化教育的重视,和对知识分子的厚爱,据笔者不完全的查阅,从公元998年宋真宗咸平元年起,至公元1100年宋哲宗元符三年止,在这一百零二年中,共出现的文化圣贤有:

         范仲淹——公元 988 ——1052

         欧阳修——公元1007——1072

           襄——公元1012——1067

         司马光——公元1019——1086

         王安石——公元1021——1086

           颢——公元1032——1085

           颐——公元1033——1107

         苏东坡——公元1037——1101

         黄庭坚——公元1045——1105

         ……  ……

         可惜在北宋以后的中国历史上,再也没有开明皇帝和贤能官员的互动时代了,有的,只是元朝统治者的“九丐十儒”;有的,只是朱元璋对读书人的羞辱;有的,只是满族皇帝荒唐的文字狱;有的,只是黑暗的“反右”;有的,只是对正义的知识分子往海外的放逐……

         千年一叹,莫此为甚。

         在这里我要我要提出一个质疑,什么是知识分子?

         古人说“武定邦,文治国”,我认为只有上述那些圣贤才配叫知识分子,而那些搞水利和地质专业的人,充其量只是专业人士,不是治国之才,如给他们按个新名词,叫“技术分子”为妥。现代教育,学科分明,把读书人都叫知识分子,跟有些人故意把“祖国”和“国家”混为一谈一样,是另有用意的。

         历史的盛世已经证明,安国济世的,应是苏东坡、王安石、范仲淹,这类文人,而不是郦道元、宋应星、徐霞客这类专家;历史的衰世已经证明,毛泽东请钱学森这样的专家,来参与对“大跃进”的研究是错误的。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是这些读文科的知识分子,在国难当头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岳麓书院有记载,南宋末年(一二七五年九月),金兵南下,围困潭州城,军情危急,湖南安抚史李沛,率全城军民,坚守数月,弹尽粮绝,在最后生死关头,岳麓诸生毅然上阵,投笔挥戈,其时死籍相枕,与危城同阵亡,如此壮举,表现出中国知识分子宁死不屈的士大夫精神。

         我在大半天的时间里,穿越一栋又一栋的屋宇,阅读一块又一块的碑文,浏览一处又一处的园林,遐思万千,流连忘返,我不知道儒家的学识有多博大?不知道岳麓书院有多深邃,就像我常在图书馆庞杂的书架前迷茫,寻思知识的海洋有多浩瀚。

         出了岳麓书院的后门,我回头看书院围墙里的柳烟,突然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荣宁二府,和书里;“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的词句。

         是啊,教育再严格,也难免不出强梁。湖南既有岳麓书院,又有毛泽东就是一例。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跟着游人往山坡走去,赫然见前面茂密的枫树林子里有座亭子,走近一看,竟是猜想中的“爱晚亭”。

         哦,爱晚亭,多亲切的名字,我从小就背诵过杜牧:“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唐诗。但我走近,看到亭子匾额上的题字时,顿时失去了兴趣,不由裹足,看看天色,打道回府。

         我顺着岳麓山坡的小路回家,路边尽是卖旅游纪念品和臭豆腐的小店,店里摆满各种造型的毛泽东肖像,一路扫视,仿佛置身在文革的梦境里。

         我在一家既卖毛泽东像,又卖臭豆腐的商店,要了一客油炸臭豆腐,在路旁吃将起来。店堂里有一尊毛泽东大挥手的立像,座基上用毛的字体刻着:“火宫殿的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我读罢,几欲喷饭,离文革已经三十多年了,老家伙的阴魂还在这里游荡,难怪这个城市的管理和民风还停滞在那个年代。

         望着脏乱的街道和熙攘的行人,我嘴里搅动着臭豆腐,心想长沙人喜欢吃这东西,吃多了或许会味觉疲劳,感受麻痹,甚至香臭不分。

                  

                          二〇一〇年九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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