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村上春树的小说《1Q84》
“——现在是1Q84年,空气变了,风景变了,规则也变了。为了保护自己,你必须尽快顺应这1Q84的规则。”
【按】:1984年,是农历六十年一度的甲子年,也是闰年。这一年,中国PLA收复老山;第23届奥运会在LA举行;非洲发生20世纪以来最大的一次干 旱和饥荒;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遭锡克教徒暗杀;前苏共总书记安德罗波夫去世;中曾根康弘首相参拜祭祀着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后来成为小朋友们麻豆的李宇 春、张韶涵出世……
而小说《1Q84》开头的时候,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正在一辆沉闷的出租车里不失时机地播放 着。这首曲子,女主人公青豆耳熟能详。这是 1984年春末的平凡的一天,青豆正在赶向某处,去谋杀一个将自己的老婆虐待得死去活来的金领衣冠禽兽。然而在这之后,青豆忽然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已 经不是发生在“现在”的1984年,而是神秘地偏离了原有的运行轨迹,拐进了怪象丛生的1Q84年。
于是,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 变。青豆和她在小学时的同学天吾之后都发现,天上出现了一大一小的两个月亮,大一点的是现实的那个,另一个月亮则有点模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这一独 特的景观,它们就像观念和语言一样不能重叠、结合。两个月亮的寓言贯穿着小说的始终。青豆认为,“这是一个充满了破绽,矛盾和扫兴结尾的现实世界。”因 此,她将沉闷的1984年,自我理解为1Q84年,并始终认为,这无可定义的1Q84年,是无比真实的:
“1Q84年是个现实的世界,一刀就能割出血来。疼痛是真实的疼痛,恐怖是真实的恐怖。悬在天上的月亮并不是纸糊的月亮,而是一对真正的月亮。而且在这个世界里,我为了天吾君接受死亡。我不允许任何人说这是假的。”
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已经拥有自己独立思想的青豆和天吾,相继抛弃了自己的母亲和父亲:青豆逃离了性格乖戾的母亲引导给她的宗教,而天吾则仇恨自己猥琐 的 “非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一个孜孜不倦的NHK(日本广播协会)收款员。青豆和天吾不约而同地都痴迷于女人丰润的乳房。青豆喜爱女人圆润的乳房(但 她理智地确认自己并非Lesbian),对自己不对称的胸脯深以为憾。而天吾在一岁半时,就异乎寻常地记住了自己的母亲曾被一个不是自己父亲的男人拥抱 着,吮吸乳头。母亲迷醉的神态,时常在成年的天吾的记忆中跃现,让他困惑不解。后来,他面对少女深绘里生机勃勃的胸脯时显得激动不安,心情浮躁,情绪在犯 罪感和欲罢不能的快感之间缠绞着,不可自拔。毫无疑问,对乳房的执着痴恋,导致了他的恋母情结,他选择的情人,也是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性技巧娴熟细腻的 中年有夫之妇。在他潜在心理中,他始终排斥着非生物学意义上的那个父亲,直到在“猫城”疗养的父亲将要离开人世前不久。在小说中,乳房毫无疑义地就是那个 孕育出“子体”的“母体”的象征,它远远超出了做为审美和性接触的生理意义。
青豆对那些虐待女人的变态男人的致命报复,受到了一 个德高望重的“柳宅”女主人的理解和赏识。她通过杀人来跟具有正义感的“老女人”以及保镖Tamaru 等人建立起虚拟的某种血缘关系,使她成为团体的一员。青豆在接受了老女人分派给她的、去刺杀专门奸淫幼女的宗教团体“先驱”的领袖(深绘里的父亲深绘保) 之后,她在1Q84唯一的愿景,就是等待着在将来某一天某个特定的时刻,必将意外地与十岁时分别的那个名叫天吾的、身材健壮的男孩重逢。她相信自己深爱着 天吾,就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牵扯着他们一样。她虽然有过性伴侣(她对谢顶的中年男人情有独钟,肖恩.康纳利是她的偶像),但那只是出于一种生理的需要,就 像人需要穿衣吃饭一样正常。而实际上她内心深处坚贞不渝地爱着的,始终是天吾,那才是她的精神归宿。所以,她不希望在1Q84年里发生的事情,只是虚拟 的。最后她和“领袖”达成谅解,她选择了死亡:只有她的死亡,才能换来天吾的生存。从这一点来说,1Q84年必须是真实的,因为它跟青豆和天吾的存在是息 息相关的。
小说中精心设置了神秘而通灵的“小小人”的寓言。从远古时代开始,早在善恶之类还不存在的时候,早在人类的意识还处在 黎明期的时候,那些无所不能的小小人,就一直和人类生活在一起。当在1984年的前七年,小小人从少女深绘里看守的死去的瞎山羊嘴里钻出来时,世界的规则 开始更改了。从那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了,世界充满了偶然性和必然性。七个小小人告诉了幼小的深绘里有关“母体和子体”的神奇故事。幼年的深绘 里因此和她的父亲进行交配,使她的父亲成为了感受者(Perceiver)和聆听通灵声音的接收者(Receiver)。在她十七岁那年,她将它口述成小 说《空气蛹》,由同伴阿蓟记述下来,投给了新人奖评委会。
天吾因为帮助少女深绘里修改小说《空气蛹》,让她有预谋地成为新人奖获 得者和畅销书的偶像作者,从而把自己的命运跟有着第六感觉的深绘里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然而也因为他无意中卷入了揭破神秘宗教组织“先驱”的行动,从此之 后,他身边所爱的人,忽然一个个地消失了,这让他痛苦不堪,惊慌莫名。他感觉到了一只魔手正要攫住自己。此时,他突然强烈地想要寻找到他小学时的女同学青 豆,——那个在他们十岁时曾经重重地握过他的手,然后扭头就跑,从此再也没有讯息的女孩。从那次握手以后,每次他体验明确的勃起和射精时,都会想到青豆。 那次握手成了天吾人生的一个转机。二十年过去了,正像青豆一直没有忘记他一样,他也始终将青豆藏在心中,她就像搏动的心脏一样,支撑着他不能聚拢的、支离 破碎的、甚至可以说是行尸走肉般的生存意念。小说的结尾,天吾终于明白,他最后从空气蛹的破裂口处看到的,躺在他父亲病床上的那个洁白的、大如人体的物体 中暗藏着的,正是在十岁时给予他永世难忘的生命暗示的青豆,她已经化身为蛹,面容柔和滋润。这正是他的“母体”。天吾在震惊之余,坚定地准备在自己的余生 中,将执着地去寻找青豆,并坚信最终能够找到她:
“我终于明白了。她不是概念,不是象征,也不是比喻。而是一个现实的存在,拥有 温暖的肉体和跃动的灵魂。而且这温暖和跃动,本该是我不会迷失的东西,可弄懂这样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居然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我这个人思考问题算时间花得多 的,但就是这样,花的也太多了。说不定已经太晚,但我无论如何都想找到她。哪怕现在为时已晚。”
天吾在他的余生中,可能永远也不 会知道,青豆为了他能够生存下去,做出了伟大的牺牲,已经走上了不归之:她选择自我的消失,来保护天吾生命的延续,让天吾这个子体,脱离母体,成为她的接 收者或感知者。等到天吾醒悟过来,再去寻找青豆时,1Q84年已经决定了一切命运。因此他在今后的热切的追寻,将会像水中捞月一样,仅此而已。但是在他的 意念中,他又不能没有这种看似残破的希望和理想,它们让他坚强地沿着1984年的轨迹继续生存下去,这就是生命赋予他的意义所在。
有那么一刻,——那是多么惊心动魄、撕肝裂胆的一刻!坐在儿童公园滑梯上的天吾,与躲在小楼中的青豆曾经近在咫尺,两人同时都在看着天上的那两个月亮。 1Q84年的世界中,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一种神秘的感悟结合着他们之间的爱情。然而,他们最后却失之交臂。这一段近似生离死别的,两人二十年来第一 次、却又是最后一次面对面的机缘,瞬间又产生了错位。无疑,它让人读来无限的神伤。隐晦的生命,并没有因为他们刻骨铭心的互相思念而重叠。另一种强大的、 残酷的生存理念,战胜了变幻无端的、被扭曲的现实。也许这也是1Q84的恶作剧?!
小说开头的1984年春天,青豆借以准点赶到 谋杀场所的、位于京都高速公路边上的那个非同寻常的避难阶梯,在1Q84年秋天的世界里被封闭了,不复存在。这意味着,青豆从踏入1Q84年的那一刻起, 就命中注定不能再回到1984年了,这也是她跟“领袖”深绘保达成的密约之一。最后,青豆践行了Tamaru 所说的“无法选择如何出生,但却可以选择如何死”的话,将重约480克的赫克勒-科赫手枪枪管,塞进了自己的口中。
“愿我们的国降临”,青豆默默地祈祷说。
在她倒下的那一瞬,青豆、也许还包括我们,都不知道她能不能确切地使用死亡通道,回到1984年的轨迹?或者她将仍然逗留在1Q84年?而这对于天吾来说,无疑是一个两难的结局。
从小说的总体格调,或者从青豆和天吾的命运、结局来说,《1Q84》应该说是一部悲剧。村上春树的《1Q84》所表现的本质意蕴,其实跟乔治.奥威尔的 《1984》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小说中七个神秘的小小人的隐喻意象,有点《1984》中“老大哥”的象征味道。小说使用了诸如象征主义,存在主义,魔幻 主义,还有神秘的宿命论等等手法,在技巧的运用上也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上乘之作。尽管作者似乎并没有刻意追求叙述的隐晦,但神秘性却贯穿于小说的始终,这也 是小说的魔法和魅力。就像天吾的父亲说的:“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即使解释也弄不懂。”
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 说:“总的来说,了解越多,错觉越大;人越聪明,神志越不清醒。” 《1Q84》中人物的苦苦挣扎,让人觉得命运仿佛是置身于精神囚笼,注定了无处可逃:“人获得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就是从一个牢笼里巧妙地逃出来, 其实是置身于另一个更大牢笼吗?”而小说的开头,即有魔咒一样的警示:
“这是巴纳姆与贝利的马戏世界,
一切都假的透顶,
但如果你相信我,
假将成真。”
写完此文,我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正置身于2Q1Q年。但是假的,果然能够成真吗?OMG!
秦无衣 于2Q1Q年9月
Santa Mon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