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自幼好读(非好赌,麻将是以后学的)。读时常写字,自几岁始,承祖辈,父辈教写汉字,发蒙解惑。从此深染读写之癖,几十年未改
如今,我行医多年,算是个老中医,也算是个老西医了。当年,我在附属医院给人家瞧病,住院医师们都不咋爱写病志,大病志太繁琐。我是有时间就写。我写的病志中,有详细精确的病程记录,术后记录,处置意见;有对手下医师们的指导意见,此外,还时有诗词与警句。
我相信,没有哪个医师象我这样写病志的,待我以后整理回顾一番。
癖就是病态,太爱写字也是病。
我知,但难改。
不过,这比起嗜烟,嗜酒,嗜赌,嗜---稍强些。
人类自幼嗜好塗鸦。
我家的孩子小时候就整天地塗,屋里的墙都给塗得乱七八糟,我家挺好的白墙都成壁画了。买蜡笔的钱没少花。
人类长大了,就有势利追你,所做的事情就都与金钱,权力,名义挂上了钩,人们的天性泯灭了不少。塗鸦能塗来钱,就以塗为业,塗不来钱,写字有何屁用?人们常报怨,自己现在做的工作,并非自己所爱做,却还是要做下去。
我看,人们也只能边做边爱了,道理就如此,此为另类做爱?也难界定。
拎支秃笔塗鸦也是人的天性之一。有时间愚也塗几下,我把写字当气功。在美国,常有人问我会啥气功,我就说会“塗鸦功”,简称“塗功”,人们听了都瞪大两眼,愿闻其详。是的,塗鸦足以让人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即省事,又省钱,啥气功能有这功效?此功秘在何处?待机再详解不迟。
我的家境极普通,也可说清寒,儿时读写无桌,常局促于炕沿边一隅。后来,境遇稍强,读写可借饭桌一角。此饭桌,实为一“几”,就是中国北方那种放在土炕上的矮桌。据考,直到秦汉时代,人们还没有普遍使用高脚的桌椅,常是凭几而坐,且为跪坐,自己的脚跟就是方凳。而人类的脚跟非同一般,与人直立承重有关。此又可引出另一主题,先按下不表。中国北方民众有睡火炕的习惯,将此桌放置炕上,再脱鞋盘腿而坐,围桌或餐或叙,所谓“几”为今用。
当然,饭桌必竟是摆置碗碟饭菜,取食之用。用之读写的时候,必将书香与菜味并存,思绪与汤汁齐飞。我至今还依稀记得读写之时,所伴有的葱花,汤粉,蒜头,花椒之类的残香。至于这种种气味对人的读书与思考有何作用,则不得而知。我写的这些文字有否葱花或胡椒粉的味道,我更不得而知。看官真能边读愚拙文,边能闻此味道,就算愚另外赠送的。
按照美国科学家的研究,气味对人的影响可谓非常神奇。享受一些特定气味是要花大价钱的。在《黄帝内经素问》里,就有“气交变大论”之类的华美篇章,也待我细说不迟。
小学没读完,中国就一片沸腾,文革的风暴横扫神州。一个寒假过后,再到学校,教室里已经一片狼藉。课桌四角朝天,大字报贴满校园内外,整个中国再难容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高中毕业即下乡,开始远离书桌。一只旧木箱除了两件工装,一双胶鞋,无另物可盛,就塞满了可读之书,且大半是些厚重的经典,比如《毛选》,《马恩列选》,及《歌达纲领批判》之类,还有一本《药性歌括四百味》。那时,这类书到处有,精装也不必花钱买,有人赠送很方便。当然,真正读懂也不易。在艰困的重体力劳动之余,只能到村外的扬树林中去读,几片落叶,几声雀鸣,天地即为书桌。
但这些书也很有趣,写书的人都是大学问家,人家知道的事儿太多了。当今时代,大师辈出,他们的书我看过些,我也挺佩服的。但有的学问功力并不如人家毛泽东们,却也能买好价钱,这事我还没搞懂。不过,我现在还想重读马列,毛泽东。我有这口累,给人医病也用得着。顺便解释一下,“有这口累”是东北方言,形容人有特殊嗜好,偏好,爱好,有瘾。我光会说,不知咋写,就写成了“累”字,我就教于列位看官。大家帮我拿拿主意,看应该咋写。
1977年,中国历经十年动乱,首次恢复高考,我从知青点的偏僻山村去赶考,顶风冒雪30多里路,赶到公社中学考场,在一张粗木打造,吱嘎作响的课桌上答就大学试卷,从此告别荒村走进大学。这课桌虽破旧,却也参与决定过我此生之命运。也开启了我以书桌为伴,案牍劳形的生涯。
至今,读书,行医,任教,走东闯西,大半生已过。写过的文字虽无法与专业作家相比,但开出的药方,写成的病志,教案,论文,论著摞起来也够“著作等身”了。单是右手中指旁边的那块硬茧,就是用钢笔写字磨出来的。似显示塗鸦已颇具“功力”。
30余年下来,虽说读书写字已成生活之一部分,读写大半生却从来没有在意这书桌。
初来美国,租间诊室挂牌行医,承房东好意,借给一旧桌无偿使用,桌面已经满目沧桑,抽屉也有滑落之势,有时竟然滑下砸到脚背。但是,购一新桌要花去几百上千美金,事业草创,也只能将就凑合。尽量节省每一美分。
旧桌一气儿用了五年之久。使我在上面完成许多“新作”,开出的药方帮了许多人,也救过许多人的性命。趁诊所乔迁新址,残旧之物已无法再用,迫切需要另觅一新桌。经多方奔走,寻觅,看了不下十处家俱店,所见新桌均难和我意。想来,多年嗜桌如命,读写成癖,只是专注于字里行间,于笔下的桌案却始终未能多加研究。稍加专注,却发现大有讲究,突然间变得挑剔了起来。挑来选去,终于在很远的一家店铺觅得一桌。
此桌用天然硬木打造,桌面光滑,文理致密,手感极佳。又兼抽屉滑顺,富有重量感,内衬绒布,用南洋特产檀香木造成,拉开即闻得一股原木特有之清香。接缝卯榫浑然天成,整桌宽大结实,自成一体,牢不可破。真好桌也!
虽然价钱不菲,但爱桌心切,决计要买回。
回来仔细度量尺寸,却发现此桌甚大,而房门相对嫌小,恐怕难以搬入,店家老板嘱我三思再定。这令人思前想后,欲罢不能。
朋友们知我为新桌反复寻觅,就热心邀我另瞧新桌,看过后,却索然无味,都再难中意。
莫非此新桌有情?令我独锺?想来,也真让人啼笑皆非。
但无论如何,自打见过此桌,从此即耿耿于怀,难以割舍。一有空闲,即驱车前往,踯躅于桌前桌后,上下打量,算计尺寸,想尽办法得此新桌。一个月下来,竟反复出入店家不下十次。店员也都认得我,见我一再光顾,都会心一笑,视我为“桌痴”,却因大桌难进房门而爱莫难助。
爱此新桌,却因些许差池竟不能到手,真是心有不甘!明知不可为,却执意为之,也算愚平生一拗性。最后竟然强与店家签一协议:先使人送桌到府,如能进房门,则皆大欢喜,如不成功,可原样退回,但必保证新桌毫发无伤,如有损伤,概不能退!
事已至此,姑且一试!
开支票,付定金,选好吉日良辰,心怀忐忑,终于迎取送桌到府。
再观此桌,宽大可当床铺,沉重而坚固,混身透着一股凛然之气,却又似乎带着某种灵性。大家先围桌赞叹欣赏一番,然后,再费力地将其抬起,上下掂量,在门前反复转弯抹角,使出混身解数,想尽办法,折腾多时,一个个满头大汗,横竖就差一点点儿,愣是进不去房门。
是时,我心失落!如同已将新媳妇迎娶到了家门口,愣是不能登堂入室,更加心有不甘。
趁众人稍事休息,近前再次反复琢磨这庞然大桌。发现此物虽混然一体,不容拆解,但卓脚却是用螺钉旋上固定,似可拆下。果如此,必将缩小尺寸,俾新桌进门。没想到,这主意却被送桌人一口否决,因为,桌脚除用螺钉固定以外,还用凝胶牢牢粘住,勉强敲砸下来,有损毁桌脚之虞。若执意拆解,我必须在合同上签字划押,即使成一残桌,也要买下,不然,只有原桌退回。
想到新桌梦碎,连同几个月的苦苦寻觅,一派热望与苦心尽付东流,反而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常言道,不到黄河不死心,即然还有一线生机,就不可轻言放弃!我决心赌一把儿。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举笔签字划押,破釜沉舟,志在必得!朋友们见状,再次劝我不可意气用事,都问我,如果桌脚损毁咋办?我答:那就以另物支撑。又问:如果实在解不下桌脚咋办?我答:我宁可将房门锯掉,也要迎进此桌!遇到我等如此性格执拗之人,众人深为震惊与不解,竟纷纷问我属相如何?星座何方?愿探其究竟,更令我啼笑皆非。
在众人注目之下,送桌人终于高举铁锤,重重地敲向新桌------
结果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坏,一切顺利。取下桌脚,新桌依然毫发无伤,再顺利过门而入,安置于书房之中,为我所用,终遂我愿!
我又赌赢了一次!
我心花怒放!
(2007-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