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春去沈阳教育局办事,办完事正赶上该吃午饭了,处长留我们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好久没有吃过机关的食堂了,很想温习一下,所以没有推辞。食堂不是过去那样在小窗口前排队买饭,也不用自带碗筷。食堂里摆着10来个家常菜,像吃自助餐一样各取所喜,饭钱已经在工资里扣除了。
吃饭闲聊时,忘了是什么话题,处长扯到了他是铁岭农学院毕业的。我一听“铁岭农学院”,马上说:“你们推广的那个晋杂5号可把人坑苦了”,处长没想到这时候听到这个词,张着嘴举着筷子一下子呆住了,那表情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赶紧解释“我长在锦州。”
我这唐突的问题也勾起了他什么东西,他摇摇头苦笑着说:“那玩意儿连牲口都不吃,让咱们人吃。”
晋杂5号是一种高粱,我只知道难吃,“连牲口都不吃”还是头一次听说。
对高粱米饭有褒有贬,褒的人一定是吃到了好高粱米;贬的人一定是吃到了类似“晋杂5号”这样的高粱米。
好高粱的颜色不是红的,是微微泛红的金色。“黄金壳”这个品种就属于这类。用这种高粱米做成的饭是白颜色的,粒大肉厚,口感味道都很好,当地人自豪地称它为圆粒大米。它的缺点是产量低。但是,东北肥沃的大平原能够让生活在那里的百姓吃上这种好高粱米,1968年我刚到那里的时候吃这种好高粱米,(现在也吃。)随着文革的深入,粮食不够吃了,好高粱米不见了,原来粮店墙上贴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被“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吃半干半稀,杂以蕃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取而代之。红纸黄字,是“最高指示”,每次在粮店排队的时候都念它消磨时间,那时觉得毛主席真了不起,还懂做饭。
据说“晋杂5号”高产,高产出多少我没有数据对比,不敢胡言。但是如果抛除它不能吃的部分应该算不上高产,问题是把不能吃的部分给人吃了,算到定量里了,就算高产了。
晋杂5号高粱米粒很小,浓重的紫红色。因为颗粒不匀,有一部分没脱壳的混在米里,洗米时水面漂一层红壳,要洗很多次把它漂出去,但还是有漂不走的碎壳混到胃里。因此,患急性阑尾炎的人很多。
即使这样,粮食还是不够吃。为了解决人们的吃饭问题,辽宁省委提出了“打好辽宁农业翻身仗”的口号。
1971年寒假前,老师给我们留“作业”说:“那么多知识青年大哥哥大姐姐到农村去了,我们不能在城里白吃,我们也有两只手,要用自己的力量为辽宁省的农业、为粮食增产贡献一份力量。市教育局根据省里的指示作出决定,要求中小学生利用寒假捡粪。我们要把它当作寒假作业,当作一项政治任务去作。交粪多少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政治态度、政治表现,可以看出他是否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寒假结束后将表彰捡得多的同学”,老师像作战斗动员似的给我们强调完成“作业”的重要性。
老师说的“政治态度,政治表现”是加入红小兵的基本标准,我不奢望当优秀学生,但觉得自己应该争取加入红小兵了。班里3/4的人都是红小兵了,剩下的1/4明显是调皮捣蛋的孩子。但是,何二白话的“学习班”彻底断送了我的要求上进的路。我只观察了这场“粪”战。
已经成为红小兵的孩子想对得起自己的光荣称号,争取当上优秀红小兵,不是红小兵的想利用这个机会加入到里面去,孩子们带着各自的“想法”积极投入到“打好辽宁农业翻身仗”的捡粪斗争中去了。
寒假第一天,满街都是一手挎筐一手拿铁锨的孩子。
马车是当时的主要货运手段之一,即使是城市的主要街道马车也可以通行。孩子们坐在马车经常通过的路段的路沿上,等待马车通过。每当远处传来“叭嘎叭嘎”的马蹄声时,孩子们便满怀期望地站起来迎过去。
东北人对关里人的另一自豪是马车---驾辕的、拉边套的都是好马,三、四匹健壮的马拉一挂车。马车通过时,孩子们的眼睛都盯着马屁股,希望从那里得到自己等待的东西,当马车一点“买路财”都不留就走过去时,孩子们便失望地走回路边,重新盼望下一辆。
那马怎么会那么巧就正好跑到你眼前时拉屎呢?当孩子们明白了“守路待粪”完成不了作业时,变“坐等”为“满街走”了。于是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挎着筐拿着铁锨的孩子。跑在街上的马的数目绝对比孩子数少,“捡粪”变成了“抢粪”。
抢粪需要眼“利”,马甩粪之前尾巴根部稍稍翘起。除了赶大车的,城里只有每天追着马车跑的孩子们才能发现这一特点。这点小要领马上就传遍了所有的孩子,于是孩子们又盯着马尾巴根跑,只要马尾巴刚一上翘,孩子们立刻从左、后、右三个方向水平地推着铁锨跑过来。铁锨擦在严冬的柏油马路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幸亏是白天,黑夜的话一定能看到火花。马粪接触到冷空气,像刚出笼的蒸什么似地冒着白烟儿,孩子们像抢到宝贝似地把它装进筐里。跑得快的,平时打架最厉害的孩子抢得最多。
把小学和中学的孩子放在一个擂台上,用粪蛋吊孩子们的上进心,决策者的脑子大概被粪堵住了。
有的孩子自知争不过别人,从一开始就放弃“抢粪”,干脆在自己家攒粪。那时即使住四合院的人家也把自己家的门前地圈起来围个小院。为了帮助孩子交“作业”全家人在这里“解决问题”。
学校收粪时按重量算,孩子们为增加重量设法“掺假”。掺土不行,看不到粪的原形,闹个“造假”的罪名还不如不交。既要看到原形,又能加重的唯一方法是泼水。均等地洒上水,冻上了再洒一层,反反覆覆---水晶粪球---就这样制成了。我没有捡过粪,帮人洒过水。
我现在回国有逛超市的习惯,一是看看有了什么新产品;二是看看物价。有一天突然发现冷冻虾仁跟我们小时的水晶粪球制法极其相似,小小的虾仁裹着厚厚的冰。为确认“水分”我买了一包,500克虾仁,去冰后仅剩小半碗。
又捡粪又在家攒粪,给人造成锦州满街是粪的印象?为了不引起误会,我把当时的粪处理情况介绍一下。第一、和其他城市一样,马车进城一律要戴粪兜(即马屁股底下戴个帆布袋子);第二、每个院子或胡同都有公用厕所,就连前五里营子这样半工半农的地区也是每个院子有公用厕所,生产队定期来收。城市里的厕所由市卫生队来收。
物质不灭,就这么点儿人口,这么几架马车,出的粪是固定不变的,你非把它散开再让孩子们抢回来,图什么?要是卫生队把它们走私到域外,你把他们的粪勺子没收,转交给可靠的人接管不就解决了吗?
靠这种大脑进粪的领导,辽宁农业何谈翻身?1974年终于抗不住了,进口了一批小麦,74年夏天市民每人每月供应15斤白面。用那白面蒸出来的馒头比荞麦面白,比纯白面黑,据说是进口的外国饲料。既然是饲料,就说明牲口吃,比那“连牲口都不吃”的晋杂5号好吃一百倍。
穷到这种地步,辽宁还在搞面子工程---赶社会主义的大集。个人小买卖取缔了。公社根据上级指示,组织各个生产队把自己生产的东西拿到集市上卖。与其说是卖,不如说是造“市场繁荣”的景像。我没有去过,爸随生产队去过。听爸说:集市上油条、烙饼什么都有,但农民都聚集在卖熬粉条菜的大锅旁。因为农民手头没有粮票,没有粮票油条、大饼就与你无缘,只能干看着。只有粉条菜不要粮票,又有一点儿淀粉成份在里面。看到油条、大饼多得没人买的镜头,你能相信辽宁人民吃不饱吗?
那时还没有人敢说“陈三两”这个词。只知道周总理说“东北是捧着金饭碗要饭”。这句话即让东北人自豪,又让东北人惭愧。
开学前一个星期,学校开始收粪。有的兄弟姐妹抬着筐、有的一人挎着筐往返几趟。寂静的校园,给交粪的孩子们搞得热闹起来。既然是老师留的“作业”,就应该老师来收,可始终没有见到老师的影子,学校烧锅炉的大爷用台秤收,学生干部在粪票上填上姓名、重量、日期,给交粪的孩子当证明。开学后,再把这些“粪票”教给班主任。
我一个粪蛋都没有交,也没有受批评;交了很多的也没见老师怎么表扬。
开学了,虽说早晚还很冷,中午已经相当暖和了。造假增重的冰趁着中午的阳光偷偷钻进地面,粪拉走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操场上仍飘荡着让人不快的气味。
(注:玉米脱去皮、去掉胚芽后,剩下的部分叫“苞米碴子”。苞米碴子的大小根据需要、喜好而定。大粒的煮熟费时间但口感好,东北人喜欢吃整粒碴子。碴子的出米率很低,文革期间基本见不到。)
(15)花岗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