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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友網話:「知人論世」
古語有謂「知人論世」:洞知其人,優劣得所,議論世事,得失精審。知人與論世,二者之所以要相提並論,乃因互為補足:知人方足論世,論世為便知人。
世道人心,密切相關,時代與人物,文化與民族,總難單邊見義。孟子有道:「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詩書之深入理解,先須知人論世,孟子首發其要。由詩書文藝,乃至人文化成之文化,欲切近究竟,實都無法離開這知人論世!
文化,尤其如中國文化,乃數千年的累積,要予掌握,更需這知人論世的工夫考驗。只憑手邊的幾條資料,或個人的有限經歷,絕不好作全稱式的褒貶。否則很易變成舉一廢百,得于此而失于彼,明于今而昧于古。太史公所以能成「一家之言」,因「通古今之變」。今見時人說了解自己的文明,這「通古今之變」都沒法做到,更莫談還有「究天人之際」這回事了。就算天人、古今皆照顧到,看準了,說實了,那也不過成一家之言,並非認為天下只此一家而已。家外有家,古有百家,不同角度的理解判斷,家家並存。曾有過那麼個話語環境在中國,這是我們現在接受新聞通稿知天下事的共和國子民所難以想像的。
文化是在歷史長河中點滴沉澱而成,不可能光含一兩元素。文化總聚集千百元素在一起,也非一堆沙石顆粒,而是碰撞磨合又互滲交融,已為有機之整體。生命機體的表現,形態雖多樣,又自會有個我生命的核心,帶著自身的基本性格。故各民族文化,既分殊多門,亦歸元無二。一種性格,如性急,可以勤快,也會魯莾,好壞要靠那人修為,文化亦然。
如果一個文化核心,仍然具有生命力的話,那它必定簡括弘深,未可執一以求,三言兩語便予解釋掉。如美國的實用主義,非僅只講功利一端,在扣緊經驗因果看事實以外,同時非常強調自由意志的理念。又像儒家的中庸,不只光是老講究得之中道的心性修養,更要發而皆中節,而為腳踏實地的生活常道。網友說,埃及人口頭禪「馬萊休」,意思是凡事慢慢來。但這還要跟伊斯蘭信士的「奮鬥」一起理解,才好把握妥洽。確有很多是做事情慢慢來的埃及人,但中國人美國都不慢慢來嗎?就算好像慢慢來的埃及人,不一定凡事皆慢慢來,有的事他們或很積極較真,只是你我未必也感到必要而已。像每天五次準時趴在地上禮拜,他們不敢怠慢,反覺得那些非穆斯林散散漫漫,不知為信仰大事認真著急。
文化有盛衰,慢慢來非必是衰,也可能是一種更本質的意志堅忍奮鬥。真正的衰象,是把文化生命中生生不已的信守,簡化成為浅薄的信條,只以馬萊休為躲懶的推搪;或拿中庸為藉口,事事得過且過和稀泥;或現實唯利是圖之外,別無人生更高之嚮往,沉溺物慾,渾渾噩噩。這些便成了我們如今所見,最壞的中東文化、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了。所有的民族文化慧命中,對生命之實,總有其獨到之見,才使那民族跋涉千山萬水走過歷史來到今天。不能因不孝子孫夠不到先祖悟及並企至的境界,就把那文化否定掉。對別人的文化要以極大的敬意去理解去欣賞去學習,當然對待自己的文化,更應當同理同心!
活在各種文化相磨相蕩之今天,學習欣賞人家的好東西,學透學全,非常重要!可惜我們或多少大國心態,學些皮毛,便以為可融中貫西,西體為我用,中體自能任意支配用西。日本學中國,再學西洋,都是全心全意虛心下學,對外來的東西恭敬有加,到頭來民族並不因此矮人一截。友人告訴我,當上世紀八十年代,韓國國際間尚不見甚麼頭面,但他在香港的中文大學任事,就見好些韓人往那裡學漢語學中文,本來學的大多還只是西方外交人員或傳教士。同樣另一友人告訴我,當他在德國讀博,開始漸多中國派來唸書的,同時也不少韓國人,大家都是勤勞克苦的好學生。但中韓學習的最大分別,在于中國清一色學理工,韓國學生選科的分佈較廣,學哲學神學人文學科的也有不少。我們只知德國的理工了得,不懂得欣賞人家的神哲人文,光是這一等見識,文化引進,未開跑已先見高下了。再者,學好自己的文化,也同等重要,且更根本。像中文是自己的東西,一般都覺花大勁學不必要,其實語文博大精深,充滿文化的密碼,能說會寫,並不等于窺其堂奧,更莫道登堂入室了。我們怎樣看待自己的文字語言,乃至古典文籍,關係著我們民族身份認同,繼往開來。老實說,以中國目前的情況看,由官方到民間,無論對外來的或對自己的文化皆缺一份诚懇學習的心態。再加上急功近利,甚麼都想要走捷徑,貪圖立杆見影的效果,如此想恢復文化活力,更遙遙無期。知人論世,沉潛以求,始終為文化認知的必要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