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动了辞职的心思,但付诸行动有些困难。经济越来越不景气,能有份工作已属难能可贵。我想了又想,就算找工,还是骑驴找马来得现实。再说了,换份工作就能不碰到凯西这样的人?韩信当年还有胯下之辱,我何必与自己的饭碗过不去。
但我心里明了,头其实已权衡好利弊,在两个下属之间做了选择,说白了,就是凯西在他眼里比我值钱。事已至此,所谓过年后财务移交到我手里,恐怕有点不大现实。
整理好心情,我和颜悦色地到凯西办公室去道歉。凯西气鼓鼓地坐在那儿,听完我的道歉,如受了千万般冤屈的小媳妇终得平凡昭雪,让我又觉得有些可笑。道完歉,我到头的办公室,告诉他事情已解决。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问我要不要再来一次饭局,我谢绝了。
凯西和我的矛盾,是利益之争,不是饭局能解决的。
我明白头的担心,他想必怕我告到人事部去。凯西的职员投诉过她不少次,而头为此深受其苦。
投诉到HR,HR就要立案调查。调查初级阶段是看问题能不能在系内部解决。会议开来开去,要耗掉头不少时间。系里若无法调解,投诉便升级。这时不但人事部,为保障职员利益,工会或职员所属的协会也会加入调查。大学越大,章程越复杂,因为每步要照章程来,那更是开不完的会。
若有证据还好办,但投诉几次后,经理或职员都积攒了丰富的经验,基本没啥真凭实据,一个个会开下来,头的时间耗掉更多。而最后对职员处分的结果,往往只是一份口头或书面警告。
学校的处分,到解雇这步,有长长的一段路。如若不是犯了十恶不赦的事,职员不大可能被解雇。
理论上,就冲着凯西在我办公室闹,我可以投诉。但我即无人证又无物证,闹来闹去,不见得能占到便宜。但这样做,头不但脸上难堪,心里也必生烦。我若想继续做下去,如果不是胜券在握,就没必要干这自毁前程的事。
随后事情的发展如我所料,新年后的系校职工大会,头让凯西做财务报告。凯西把几张图表放在投影机上,脸泛红光得意非凡地开始她并不精彩的解说。我看着她,心里不是不苦涩。这本是我应做的事,而且我可以做得更好。
其他职员想必看出来凯西在做我的工作,看着我的眼神带点同情。凯西在用这种方式宣告她的胜利,而她确实做到了让我颜面无光。
自此以后,凯西堂而皇之地掌管财务,绝不容我染指半分。以前她还因为头,心里有些忌惮,堵我防我有点偷偷摸摸。如今她看到头的态度偏向,已是肆无忌惮光明正大地不让我插手财务。
有天我查看我组的户头,一笔钱来历不明。这个户头凯西当初也没搞明白,交到我手上时,钱从哪儿来我一值没得到一个清楚的说法。我去凯西办公室问她,这笔钱从哪来。
“哦,我去查查。”凯西坐在她椅子上,也不看我。
第二天,凯西叫我去她办公室。
“你怎么工作的?”她表情严厉还带些嘲笑。
“怎么啦?”我忍住气。
“这户头的钱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从哪来的,你怎么连这点事都记不住!”
凯西拿出手里的资料。我从未见过这些资料。
在我上班前,我前任在我办公室留下的与财务有关的资料,全被凯西拿走。后来她虽然退给我一些,但我相信,那不是全部。
“你看,这不是么!”凯西指着资料。
“不错,但这些我从未看到过。”我看着这些资料。
“你还是经理呢,怎么办事的?”凯西啧啧摇头,趾高气扬地从我面前走过,离开她的办公室扬长而去,把我撂在那儿。
我生气,但我毫无办法,形势比人强,我不得不低头。
即然我的努力得不到赏识,我再不加班,只管着我的团队和一些其它的业务,得空时便上网看看工作机会,投投简历。人要有些阿Q精神才能快乐。我安慰自己,少干活,钱照拿,不是妙事一桩么。前段日子忙得不可开交,现在我正好可以管管组务,开始组员间的陪训,以便有人请假时,另有人能替上,不至业务被中断。
这天我正看着电邮,一封邮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原来下一任系主任的人选已被确定,是约翰。在我上次演讲完时,他是第一个走过来向我道贺的教授。约翰是系里德高望重的教授,曾经在学校做过行政领导,具有丰富的管理经验。
头几个月后任期即满,系里其实在一年前就开始物色新系主任人选。后来锁定几个教授,但没人愿意当,互相推诿,以至人选一直悬而不决,如今终于定下来了。
变化也可能是机遇,我有点盼着新的系主任上台。
几个月很快过去,系里给头开完欢送会后,高层们单独请头吃饭,感谢他这几年为系里付出的劳苦。凯西在饭局上异常活跃,谈笑风生,不断讲叙着她在财务上怎么克服困难,怎么成长成熟了。
我看着眼前的强盗,她双手捧着偷来的珠宝,正恬不知耻地大庭广众之下眩耀,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我有上去挥一老拳的冲动。
但是,为了饭碗,我得忍。
新系主任约翰很快走马上任,开始熟悉各处情况,凯西跑前跑后,殷勤备至。
约翰雄心勃勃,脑袋里有无数计划要改变系里的财政情况。一天他来到我的办公室,我起身请他坐下。
“我对你的演讲非常深刻。”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
“谢谢。”
“我想请你给我做点分析报告。”
“没问题,是什么呢。”
约翰想知道我们系一个项目的发展前景。因为这个项目的开支比较复杂,一时半会也做不完,我告诉他,弄好以后将汇报给他。
第二天我做好分析,请约翰过来看。约翰非常满意,又给我布置些其它任务,我也一一尽力完成。如此一来,约翰三天两头往我办公室跑,我注意到凯西时不时地在我办公室外穿梭探头。
几天后,约翰主持了他上任的第一个高层会议。凯西在会议上高谈阔论,不住地表述着她对学校财务的理解及对新系主任的支持。会议开到最后,约翰有两项宣布,第一,为节省时间,将减少高层会议的次数,以及与下属会面次数,用电邮代替讨论会面。约翰喜欢用电邮,估计电邮将是系里的主要沟通工具。这正中我的下怀,如此一来,我和凯西见面的次数会越来越少。第二,系里马上要向学校递交下个三年计划,将由他和我完成。
我懵了,凯西也懵了。
我知道约翰对我很满意,但我不知道满意到这个地步。我来的时间短,资历最浅,这么重大的事,轮也轮不到我呀。不过受到过教训,知道世事无常,形势不定哪天就发生逆转,我不敢得意忘形。
而凯西的表情,完全像被打了一闷棍。
因为要写计划,院里学校有许多会议要参加讨论,约翰便携我同行。他的办公室在学校分部,为着写计划方便,我也时常跟着去分部。因与他接触频密,渐渐地感觉新头和旧头差异巨大。
旧头很多事交给下属处理,能不操心就不操心。 新头是事无巨细,事必亲躬。因为他还要带学生,十分忙碌,我时常能看到约翰早上5点或周末发出的工作邮件。他的邮件通常是长信,所有要事交待的一清二楚,有条不紊,而且用词遣句行文优美。我看到好的句子时还忍不住存下,以备自己日后工作上用。
旧头希望大家和气一团,也不愿得罪人。新头说话倒是轻言细语,但决定了的事,便一做到底,因为素有威望,也不怕得罪人。他说话非常直接,从不拖泥带水。
有次我花几天时间完成他交给我的一份报告。我把报告电邮给他,没过多久,我收到约翰的回信。信就一句话, “It doesn’t make any sense to me.” 我当时就愣了,心里觉得特别委曲,他那么忙,这么多页的报告,他有认真看吗?
但委曲过后,我冷静下来,约翰的风格是对事不对人。这句话我也可以理解成,他没搞明白我的分析是怎么回事。与其在这儿自怨自艾,我不如当面与约翰谈清楚。
当我和约翰定好时间,敲门进入他的办公室时,凯西还在里边和他谈话。我准备关门退出。约翰却抬头跟我说:“没事,进来,我与凯西的谈话就要结束。”
我站在门边,凯西仍在热情洋溢地说着,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
“今天就到这儿,我们下次再谈。”约翰的声调不高,但语气坚决。
凯西咧嘴一笑,很爽快地说:“行,没问题。”然后转头朝我一笑:“对不起,让你等着了。”
我也笑眯眯地对着她说:“没关系。”
演戏谁不会呢。
我坐下来,开始与约翰讨论工作上的事。我捡的都是他感兴趣的话题。虽然我最挂心的是被他打回来的报告,但因还没摸清上司的态度,我不想一开始就谈论这事,以免把气氛弄僵。
谈论一段后,看到约翰的兴致显然被提起来,我微笑着对他说:“我可不可以给你解释下我的报告。”
“当然可以。”约翰笑笑。
我一页页解释下去。
“哦,原来是这样,我理解错了。”约翰恍然大悟。
即然目的已达,知道约翰日程的忙碌,我告辞回办公室。
虽然和约翰接触不久,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上司。约翰年龄比我大很多,要让这样的上司注重我,我认为比维维诺诺更有用的是:
“是,但是。。。”我或者附加补充意见,亦或者含蓄地指出他思虑的不足。
而我觉得,比“是,但是”更能彰显我价值的是:
“不。。。”我提供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
我与约翰的关系,不过是雇佣关系,我贩卖我的学识换取薪水。但出卖才干,也需包装,保装得好,才干的价值才会更高,我也才能更受重视。无论是补充或是提异议,我先前必做大量的工作,以求说出的话有份量。我也会当面向约翰提出我的置疑。而我这样做下来的结果,是我案头的工作越来越多。
我又开始加班了。
与我的越来越忙碌相反,凯西倒越来越闲。她的组员们经常听到她大声地在电话里呲责她的丈夫。她丈夫好像是个蓝领,她骂丈夫时又从关办公室门,这样一来,她组员的心里就更瞧不起她。
凯西殚心竭智地想为约翰分忧,像她对待前任系主任一样。但这样做的效果好像有点适得其反。我听凯西的组员说,约翰曾经走到凯西的办公室质问她,为何做事自作主张,不报备他这个系主任。
凯西年近50,熬了大半辈子,几年前才当上经理。当上经理后的第一个上司便是前任系主任。前上司关注她的心情情绪,凡事尊求她的意见,或干脆放权给她去办事。她因与前上司合作愉快,可能认为她的这套做派放之四海而皆准,却没意识到这两个上司之间有明显差异,一个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如何不重要,一个是典型的outcome-oriented。
系里高层会议上,经常是约翰说什么,凯西也附和说什么,并时常提及,她在学校这儿有熟人那儿有关系,她可以去办这事那事。但约翰与前头不同,他曾经在学校干过管理,有很好的人脉,而且人脉的层次和凯西的还不在一个级别上,她这份优势显不出价值。她想竭力挤进约翰与我的各种会谈,听到的却是约翰一个个不。
对于系里财务规划管理,约翰说,他也要加入,与我和凯西共同规划。我当然没意见。凯西与我在财务规划里分工不同。约翰与我谈的是系里整个财务的宏观规划,而与凯西谈的是一些户头钱财出入的细节。我没有什么好报怨的。
我有时在走廊碰到凯西,看到她眼带血丝,神情紧张。我知道她在非常努力地迎合新上司,但她却不知往哪使力。她像一头迷路的狼,左冲右撞,苍皇四顾,却找不到出口在哪。
但迷途的狼也是狼,一但它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地,它会毫不迟疑地张开獠牙,咬向猎物的脖子。
我可以看不起我的对手,但我不能轻视我的对手。我不再会被狼一时的软弱所蒙蔽,等着它第二次来咬我的脖子。
当日之辱,我从未敢忘。
我可以引忍,但不能不发。
打击对手,有多种方法。譬如,背后使绊子。虽然此招操作手法各异,但过于廉价,不具长期效果。今天我这么做,明天我的对手也这么做,争来打去,到头来大家不过是个平手,没得到什么实际利益。
这种方法,其实像吹枕头风一样,在和上司关系较铁时才效果显著。虽然目前约翰赏识我,但我和他的关系不过是君子之交。如用此招,反而有损我的形象。
另一种方式是与上司拉好关系,借着上司的信任,狐假虎威,打压对手。但这需要时日,而且我与对手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我努力与上司处好关系的同时,我的对手也会这么做,胜负如何,不到最后,很难确定。
当然也可以多找几个靠山,表明我有势可仗,让人心生忌惮。但我资历较浅,凯西比我在这方面更具优势。
还有一种方式,那就是显出自己才识过人,远非对手可比。但才识其实需要合适的土壤才显价值,否则便如无根之草,随时可能被风吹掉。
所谓谋定而后动,我等待时机。
有天凯西来到我的办公室,给我张表格,告诉我院里有个要求,需要些类似的数据,让我做好给她。她特意强调,只能交给她,再由她再交给院里。凯西说,不独是我,她和系里另一高层都有院里的任务,不过院里让她全权负责此事。
她又在耍小手腕了。
凯西是我同事,没权要求我做什么,更没权规定,我做出来的东西只能交给她。她无法容忍财权又入我手,更无法容忍我比她要受上司器重,她要压一压我,时不时像小职员般待我下,她才能心理平衡和解气。
我答应下来,接着做我手头的工作,脑子里不断想着这个要求,时不时看看桌上那张数据单子。
这,只不过是一个request。
但是,它也可以是一把刀。
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