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混沌初开

七十年代很多人还没出生,而我是个小屁孩,讲小屁孩的故事前,想起过去有个熟人,名叫胡侃。有次胡侃说:“嘿!我的记忆力开发得可早了:能记得小时候睡在摇篮里旁边有人推呀摇呀,蛮舒服!我一睁眼,看见房梁上挂着几串腊肉,还听到门外在放鞭炮呢!”

 

笑了:“哈,神童啊你!那还记得当时尿布有没换哪?是不是有一屁股黄金等着给人恭喜发财呀?”他竟板了脸:“说:不要这么尖酸嘛!你以为我开玩笑?我是凭借自己的大脑记得这些细节,不像你们这些个人,靠老爹老妈来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较真了。

 

我原想接着问:你在妈肚子里做深呼吸时有没有呛着水?一听他的口气,好像并没胡侃,正在把话往肚子里咽的当儿,那哥们接着说:“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我这人就是开窍得早!

 

这句话把我打趴下了。

 

因为自从我认识我妈以来,她老人家-其实当时她还很年轻,一直挂在嘴上的就是那句:不开窍!

 

都快7岁了还不开窍!好好的鞋不好好穿,往天上踢!”

 

都快8岁了还不开窍!大碗摞在小碗上面,算洗完啦?米粒还在里面!”

 

“你都多大了?9岁啦,还不开窍!让你买两毛钱韭菜,你买了这么一大把生姜回来!”

 

“唉!让我说什么好呢?12岁了,你不小啦,怎么还不开窍!让你回来先把馒头蒸上,你倒好,菜倒做了,可主食呢?”唉!怎么说呢?就开窍这件事而言,我就是开上法拉利跑车也追不上那哥们了!

 

话说回来,虽然开窍得晚七岁以前的一些事,我还能依稀记得一两件:比如我爷爷住院的时候,奶奶带我去看他,我一眼床前长长的吊针管觉得好玩,就用手使劲去捏。奶奶把我手一打:“别乱!”我爷慈祥地看着我,有气无力地说:“不要紧,玩吧。他想了好半天,才郑重地问我:“你说爷爷会死吗?”我正玩得起劲呢,就糊涂地头:“会死!”

 

奶奶从床边大呼小叫地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胳膊,不知哪来的劲儿把我一拖老远嚷嚷起来:“啊啊!这个死妮子!爷爷怎么会死!”把我吓坏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吧?想说不会死,舌头木在动弹不得

 

清楚地记得爷爷突然灰暗下去的眼神,大大的眼睛微闭着,黯淡却依然透着慈祥,没有半句责备。

 

多年以来这个情景一直刻在了我开窍得比较晚的大脑里,那句:“会死”让我难过生,因为几天后爷爷因胃部手术后的感染不治去世了带着深深留在我脑海里的那双慈祥的大眼睛去世了

 

那时我五岁半。

 

爷爷过世前的一幕成了我人生最早的记忆再后来我只记得因为奶奶要料理的后事,把我寄放在一个邻居家里,他家一个女孩和我打架,用力扯我的头发,似乎整个头皮都被她扯下来,于是我就记住了那痛。

 

搜刮了很久,这些似乎就是我岁前的全部记忆了。

 

    后来我突然间回到了天津的父母家,于是记忆的闸门也突然间被打开,从那之后的许多童年往事像一块块的石碑,清清楚楚地刻在了里面,但刻是刻上了,但像我妈评价的:离开窍还早着呢。

 

住在我爸研究所大院里,院子里的一切被一年轻的书呆子们刚刚建立起来没几年,最好的两座建筑是办公和实验大楼,另外还有一所大食堂。职工都住在大院里一排平房里,被称作十间平房。一家人间,外一个公用的水龙头。对面办公楼在晚上8点至11点在二楼的楼道里有一架11吋的黑白电视机,晚上站在家门外就可以听到电视发出的激昂的新闻播报或革命歌曲合唱

 

我家四口人挤在一间12平米的房子里除了一张单人两层架子床外,只有一个小矮桌和两个大木箱高低床我记得真切,因为我曾在睡觉时从高层上摔下来,倒是没觉得疼,也不知怎么回事。那炉子是因为有次我生火被火著烫伤过手掌,留下道长长的还记得手忙脚乱翻找烫伤膏的情景,疼没疼倒记不清,只是手掌上的烫痕留了许多年,后来我向人炫耀我的通关铁砂掌时,感觉自己很像少林名师顾汝章的亲传女弟子。

 

那张小矮桌后来被搬到新居用作我的新床:在小矮桌后面放两个木箱,拼成一个窄窄小床,那床我一直睡到初中毕业,因此练就了一身死猪不翻身的睡觉绝技。

 

 

 

其实,早在三年前我爸就曾去爷爷家接我,想把我妹妹扔在奶奶那儿多养几年,结果一看见我被喂得肥头大耳像头猪娃儿,比我小两岁的妹妹又瘦又小像个猴崽儿,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先把我妹接回了家。这个小小的调整,大大改变了日后我在家里的地位和待遇,和跟我妈的关系,我许许多多的人生故事就这样被无意中改写了。

 

至于我那天生美丽的妹妹,则是我父母当年的一个美丽的意外:正当我妈怀上她时,他们一帮人听说要下干校:就是把臭老九赶到乡里去喂猪,我妈着了急:再弄个孩子出来究竟先喂谁?想明白了后她就怀揣着两块钱去医院,准备速战速决。结果到了医院才知道原来问错了价:人家要收两块四,白跑一趟!转回来取那四毛钱准备再去,正在抽屉里拿钱时候,邻居来串门,那女人问:你干嘛去呀?我妈说:去医院打胎!那人说:犯傻呀!再多生个儿子多好呀!我妈说:不方便带!那人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带!我妈说:孩子多了负担重!那人说:有什么重的,大的穿剩的小的穿,不然也是扔!我妈说:多个孩子多受累!那人说:大的带小的,他们一块玩儿,你倒不累!于是我妈就用那两块四毛钱买了几斤排骨煮汤喝了。

 

我妹生下来就没我肥,又先天气喘,长年累月地咳嗽着。被我爸提前接回来后,我妈成天想着法找偏方:川贝冰糖酿梨,清蒸菠萝,白糖拌鸡蛋,荸荠拌核桃仁,大蒜贴脚心把脚底烫得冒出水泡……能吃的能用的都上了,就是不见好。

 

小孩子身体不好人就老实,几年下来,这个在母鸡翅膀底下捂着的小雏长得娇小而清秀,动不动喜欢掉几滴晶莹剔透的小泪珠儿。我妈说:“腿长手长,眉清目秀,说哭就哭的,将来去当演员跳芭蕾舞去吧!”于是那妞儿就时不时踮起小脚尖围着床跑上一圈,等我从上海回来,我们妈就让她当喜儿,让我提个纸糊的灯笼缩着头装穆仁智。

 

我回来时候我妹妹快5岁了,在家叽叽喳喳在外一句话不敢说,时不时地被邻居玉苹家姐们欺负。

 

我妈说:“你回来了,以后要照顾妹妹,学学做饭生炉子,7岁了,该开窍了!”我没理她,他们前脚出门去上班我后脚就领着妹妹在大院里疯跑,时不时把鞋子往天上踢,在不断的苦练中壮大了功力,直到能把鞋子踢到房子背后去。我将绝技亲授给我妹,一时间天空中布鞋飞舞,煞是好看,随后两人光着脚满世界找鞋子。我天生就是个设计师,这个游戏,我是当之无愧的原创!

 

当然,成功是要付出代价的,鞋子很快开了口,我妈那天生的通关铁砂掌也开始不断地劈在我脸上,我傻了眼:过去在奶奶那儿比这还恶的事都做过,也没见她动用过武功啊?

 

脸上恢复常温后,脑子里也就不去想武功的事了。红砖墙围起来的大院子,有楼有草有树有车,还有一堆一堆的木料砖头,建筑垃圾,比奶奶那儿的小弄堂可宽敞多了!于是我把我妈的话当了耳旁风,从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爬房顶,钻卡车,结识了一群同党,早把打水,洗衣,洗菜的吩咐扔在脑后。

 

不知从哪天起,我妈的铁砂掌换成了少林铁脚功,力量大大胜于掌上功夫,被击之后的表皮层由红变青,由青变紫,由紫变黑,比我爸实验室试管里的东西更有看头,只是都掩藏于衣裤之下,不能施展魔术般的变化。没办法,我开始择菜,洗菜,生炉子,洗自己的衣服了。

 

    我爸他们单位的人在平常的日子该干吗干吗,比如我爸老是呆在实验室,有时连晚上都不回家并不是每个人的父母都是书呆子,有些叔叔阿姨就在白天从办公楼里出来给院子里的小孩们分发红卫兵袖章和做红缨枪的红纸,有时还会有支漂亮的红缨枪。

 

我有次差点就抢到一支,可隔壁玉苹家三姐妹齐上阵硬是活活地把到手肥鸭子抢走了我那个气!等我转头向阿姨讨一个红袖章来戴,那女人明明手上还拿着一摞,却就是不给我为这事我郁闷了很久,后才明白:原来讨厌欢我爸,我爸说她是造反派的,她认为我爸是保皇派。

 

到了晚上一家人吃饭时,我老是听到父母不停地小声议论研究所里白天发生的事,他们一个一个点名,哪个哪个有多么地坏,想整垮老所长,哪个哪个又诬赖爸是资产阶级保皇派。鼻子一哼:“我什么派都不是,就是干活!做实验,干活派!”

 

“干活,吃饭。”是他的人生信条。

 

可小孩子们还没有什么信条,有信条也没用:我在7岁那年没有上成小学因为生日在年底,要等到第二年才我回父母家就是来上学的,到入学时才知道上海和天津入学的时间不一样,只能在家再耽误一年。

 

上学是耽误了,但生炉子做饭可一点都没耽误。因为我开窍晚,炉子总是生不着,我妈就先让我劈木材把大点的木块都劈成细小。这个事我很快就做得很好了,我觉得这跟艺术有关,我天生是个艺术家。

 

只是煮米饭这事在最初的两年里都没能过关:开始总是煮糊,为这事挨了我妈多少拳脚!领教武功之后,也就留了心再不敢贪玩,小心地护着火护着锅。后来因为谨慎过头又常把饭煮夹生,这样得到更严重的后果:我妈认为我是故意捣乱,存心使坏。

 

有回煮了夹生饭,我呆立墙角,汗毛倒竖等着接招,可我妈倒坐下了,她玉手一指,从容地问:小小年纪就这么使坏,都是你奶奶教的?”糟糕!她提到了奶奶。慌忙中我毫无头脑地辩解:她没教我,我觉得熟了。

 

“你还狡辩!耍赖!你看看这是生的还是熟的这么小年纪就不诚实我妈容不得孩子在真理面前抵赖。“是跟你奶奶学的!她就是这样的人:哼鸡汤被她喝掉,把剩下的骨头加水接着煮,然后才拿出来给我喝!虚伪,狡诈!明知道我胃痛,还故意把饭煮的这么硬是不是成心要把我吃成胃穿孔我怀胎十月生了你,你就这样害我?你说,是不是你奶奶教你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胃穿孔,我奶奶也没教过我煮饭,在这个当儿又不识时务地翻了翻白眼珠,“啪!”的一声脸上立刻遭了一巴掌,顿时冒出了无数的金星水星冥王星还有海王星,耳边听到来自太空的怒吼:“怎么?说你奶奶说错啦?错啦?再叫你翻白眼,你滚到你奶奶那去!”

雪狗2014 发表评论于
这杀妈呀
喜清静 发表评论于
这个婆媳关系写的惟妙惟肖,丝丝入扣。好看。
jessietoronto 发表评论于
回复bigwings的评论:
那赶紧给你姐看,终于有知音了,先跟她抱头痛哭一顿再说。
bigwings 发表评论于
要是我姐看到了你的文章准得哭,她十来岁做饭的经历和你极为相似。经常和我姐在电话里聊天时,她还能为提起小时我妈打她的事儿哭~~~

说了你可能不信,我一周岁时,我们全家去照相馆里拍全家福,我记得有人把我放在柜台上,我看到柜台上我的一双小腿和双脚,那画面直到现在我仍记得~~~~

期待第六章的到来~~~
境由心定 发表评论于
我早就看准了你有存货,嘿嘿。
纪实文学?那就是说都是真事儿啰,好好看看你是怎么长成的,有没有什么惊涛骇浪的壮举?!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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