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以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麻省理工有一门自选课,叫“如何讲话”,一直广受欢迎。讲话确是一门艺术,描述一件事,提出一个要求,用不同的讲话方式,会收到完全不同的效果。
小镇上的人,因为都是做生意的,比较能说会道,会观眼察色,这一点,我小时候就有所感觉。那时不懂,只知道邻居老太太和外婆家村上的老太太讲话方式完全不同,但不会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来评判这一现象。现在想来,讲话,也有艺术。但我始终不明白,讲话艺术,是否会影响到说话的真诚度?会不会被认为是虚伪?这个度,我就不知道如何把握了。
回忆起来,周围邻居家的女人们,都是很会说话的。比如,小时候穿了件新衣裳出门,必会有人称赞衣服漂亮:“新衣裳好看叨。。。。”;哪家外地的第三代回老家,邻居们总会表扬小孩长得好的方面:“眼睛大落落哩,神气叨了。。。。”;当一个新生儿从医院抱回家,不管男女胖瘦,赞扬声总是一片;总之,挑别人爱听的话讲。她们真实是怎么想的呢?别人不得而知。
我家右隔壁邻居婆婆,就被大家公认为是个能说会道的老板娘,只是解放后,她成了家庭主妇,说话才能再也没有用在生意上。婆婆确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看什么人说什么话,可她这方面的才能,似乎没有真正地用到大事情上,假如她晚出生30年, 她对社会以及家庭的贡献可能会多得多;或者她干脆是个本分老实的妇人,可能她的命运也是不错的。但假设是毫无意义的。
婆婆出生在同镇的一个店家,镇上的浴室就是她娘家开的,她嫁到婆家,是父母作的主。婆婆个子偏高,公公个子偏矮,听说婆婆结婚时新女婿去丈人家,丈母娘特地在新女婿的椅子上放上个厚厚的坐垫,让公公坐在那里显得高一点。从这点看,婆婆可能是传承一些她妈妈的做事风格的。
公公家的店,是公公和他哥哥共有的,他哥死了,留下两个儿子。虽然有店铺,那也要经营赚了钱才能养活一家子。婆婆过门后,比公公(如前文所言,对爷爷辈的男性称呼)能干,店里的事务都由婆婆掌管。婆婆自己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可能是因为没有时间管小孩,后面三个儿子出生后在奶妈家断奶后就给别人做儿子了。而一个女儿,也早早的嫁了人。
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婆婆家经济条件不错,为何把三个孩子给人家了?一般把孩子给人家,都是家里养不活,不送走就得有人饿死。可婆婆家完全不是,相反,留在家的三个儿子和两个侄子,都读了书,在外地工作,其中一个儿子是学气象的,在中央气象台工作。没有人知道婆婆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她后来是否后悔过。他们自家人和邻居们都知道她的孩子们在哪里,但好像谁都不说,就当没这回事一样。
解放时,按照婆婆家经营的规模,公私合营时本应该有两个职员名额,可是婆婆没有被合营进去。听人说,快解放时,婆婆家从外面得到消息,共产党得天下后会共产,他们在公产之前,把店里的货物全处理了。这是不是公私合营时,婆婆没被合营进去的一个原因,不太清楚。公公合营进商店做了职员,可他一直自由散漫惯的,店里出了个什么事情就不去做了,婆婆和公公都没了工作,在家坐吃山空。这是一个转折点。婆婆的才能,只能用于为逐渐被掏空的家庭维持一个体面的外壳上了。
有时想想,人不能太灵,还是要稍微钝一点好。当局势发生天翻地覆变化时,小老百姓不要耍什么小聪明,顺应潮流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婆婆家房子很大,横向有两个店面,纵向两个天井把房子分成三部分。在我记事的时候,她家的布局是这样的:沿街部分,给政府占用开店,第二个天井后面部分,给政府占用分配给两家住户居住,两个天井的中间部分,婆婆自家住,从后面进出。
婆婆的小妹一家曾和他们一起住过一段时间,但经常闹矛盾,婆婆又要面子,在外人面前,总是很巧妙的掩盖她们间的矛盾,后来好像由居委会的人来开会算经济账,算完后她小妹一家搬出去住了。是不是婆婆多用了她小妹家的钱?别人不得而知。婆婆不是个吝啬的人,相反,很会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只是解放后,家里的经济每况愈下,巧妇做不出无米之炊了。
文革开始,婆婆家连虚假的体面都维持不下去了。公公因为被人贴大字报投河自尽了。不久,他们山大历史系毕业的反右时被发配到青海工作的右派儿子,被遣送回老家做农民。儿子遭批斗,痛在婆婆的心头。且儿子从未干过农活,顶着右派的帽子让干什么只能干什么,只许做好不许做坏。婆婆为了儿子,百般讨好生产队的人,用她的巧言妙语,帮一贫农代表家说来了儿媳妇;暗中和木工说好了,帮他儿子新做了挑粪桶,比标准的尺寸小;帮一乡下姑娘介绍对象,最后这姑娘成了她的儿媳;------。
婆婆总是能说会道,满脸笑容,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从来没见她掉过眼泪,从来没听她说过泄气悲观的话语。现在想来,婆婆在心里,流了很多泪!一个人在众人面前的表现,只是自己的一种希望,希望自己是坚强的,希望自己是快乐的,而真正的内心世界,只有自己知道。
婆婆是我见过的最会说吉利话的人之一。她孙女4岁时回老家,因在我们方言中4和死发音相同,她教孙女不说4岁,当别人问:“多大啦?”,小女孩带着京腔说“两两岁”,特别的好听。她见到别人家小小孩,从来不叫名字,总是称呼“囡囡”“乖囡”“阿囡”,被叫得还真像个心肝宝贝。
文革结束后,婆婆的大儿子恢复了原职。可不久,在北京的二儿子去世了。再后来,政府落实政策,前后住房还给了她家,这时的婆婆也老了。平时会有几个老太,到她家来打打麻将,消磨时光。婆婆还会念念佛,做些佛事。婆婆死于心脏病,半夜发病,她一人在家,开了灯,拿药吃,不知药是否已服下,灯还开着,婆婆躺在床上去世了。
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滴小水珠,随波逐流。偶尔,也会有一些有能量的水滴合在一起,迸出一些水花,掀起一些波浪,甚至改变河流的方向。但对于绝大多数水滴来说,除了随波逐流,没有其他选择。也许会被动地卷入某些波浪,跟着翻滚几下,也许会溅到石头上,很快被太阳晒干。这些都无法自己掌控。对照婆婆的一生,我们应该感到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