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呤叮呤—”晓妤闭着眼睛伸手抓起桌上的电话,“喂?”“小杜吗?我是李姐。”“是李姐呀。你好。有事吗?”“你今天有约会吗?我一会儿跟医生有个约会,不知你能不能陪我?”“几点的约会?”“9点45。”“现在几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来得及。”“8点。我想差不多。”“好吧。我争取及时赶到。”挂了电话,晓妤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昨晚喝了很多酒,头还有些痛。她快速冲了一个热水澡,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赶往李姐常去的医院。那个医院在巴黎的北郊,需要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李姐是晓妤刚做陪同翻译时认识的。这么多年,两个人渐渐熟悉了,关系也由客户变成了朋友。李姐有什么事都找她,一方面晓妤做事认真,做翻译有时李姐想不到的问题,晓妤也就主动替她想到,替她问清楚;另一方面晓妤为人低调,从不会将别人的事说给另一个人听,不象有些翻译,不仅作了翻译,而且成了华人圈里的传话筒。所以李姐对她倒是有几分好感。时间长了,晓妤也了解了不少李姐的事。李姐原来在哈尔滨一家国营企业作销售。人长得不错,生性好强。她原来的生活虽然不是很富裕,却也很幸福,丈夫是厂里的工会主席,女儿也乖巧懂事,一家三口过着平静安然的生活。1995年开始,她所在的工厂开始大量精简人员,她下岗了。于是她筹集了点资金,自己作起了批发服装的生意。她起早贪黑,来往于沈阳的五爱市场和哈尔滨之间。两年过去了,当生意刚刚有点起色,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得了乳腺癌。而正在这个时候,他丈夫跟她提出离婚。这一系列的打击让她心灰意冷,她曾想到了自杀。可是看着还在上学的女儿,她终于没有忍下心自动放弃这个世界。她清尽所有的积蓄,并借了钱,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她不知道自己会活多久,只是为了女儿,她要跟命运争一次。她赢了。手术很成功,她的命保住了。在医院里,她从来没有流一滴眼泪,可是出院后,望着四面徒壁的家,看着可怜的女儿,她哭了。她实在不知道自己会再给女儿什么东西。她下了决心,将女儿托付给自己的一个好朋友,借了6万块钱,通过一个旅游公司,办了一个旅游签证,来到法国。来之前她就已经打算好了,不管如何,她要留下来挣钱养活女儿,即便黑下来,也再所不惜。来到巴黎以后,清高的她没有往哈尔滨的堆里钻,语言不通,她去上法语课。在上学的时候,她了解到在香街附近有一个基督教堂,在那里,有人告诉她她的条件可以申请病居留。她试了,还真申请了下来。她还遇到了一些好心的法国人,帮她申请社会福利,帮她介绍工作。不久她在一家土耳其人开的衣工厂找了一份工作。很快,她认识了一个土耳其人,并跟他同居。她的居留证到期了,她想结婚,可是那个男人总是拖三推四,不肯结婚。于是李姐离开了他。 那一年李姐没有拿到续签。没有居留,工作就很难找,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也就在那以后,李姐终于清楚地明白她想要什么了。她很快又认识了一个土耳其人,70来岁。李姐便跟他同居,因为起码这样不用交房租。时间长了,李姐才发现,他是一个“老花子”:不仅跟在土耳其的老婆还有着牵丝瓜缕不清不楚的关系,在巴黎的女人也不少。而且,他也是身无分文,到处借钱生活。他们的房子是通过一个朋友的关系才租来的,而且欠了还几个月的房租。李姐曾想过离开,可是离开了又能去哪儿呢?她只有忍了。这样她经常催他结婚,跟他吵跟他闹,两个人的法语都不好,有时语言不通,不会说,只能做手势。心力交瘁,李姐在三月份发现胸部瘀水,被诊断为乳癌复发。李姐一度以为这一次真的是没救了。她做了一个月的化疗,却奇迹般地复原了。在这期间,那个男人倒对她不丢不弃,反倒处处迁就她,并同意同她结婚。她才觉得也许他还爱她吧。离开他的念头也打消了。李姐的故事其实很平凡,在巴黎的每个人,特别是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人人都有一段伤心的故事,在那些故事背后,晓妤深深地体会到那份无奈,那份对生活的渴望。有时望着他们,她不知道是心痛,是可怜还是嫉妒。她们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没有太多的欲望。他们的欲望简单得有些可怜,只有两个:居留和钱。他们来巴黎,不是来欣赏巴黎的艺术,不是来体验巴黎的风情,也不是来了解巴黎的生活,他们只是盲目地将自己投入一个自以为是天堂的地狱,在那个地狱中,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在那里成为富翁。他们对自己的幻想是如此地执着以致于完全忘记了他们还在地狱之中。在阴森的地狱中,他们看不到也感受不到那种冷漠和恐怖,因为他们的身心被幻想灼烧着,他们已经失去了思考的机能。他们聚集在几平米的小屋内,同各式各样的人睡在同一屋檐下,大家彼此互不相知,唯一的心照不宣的共同点就是大家一样的贫穷,一样的没有身份。不论你在国内以前是做什么,公务员也好,教师也好,经理也好,职员也好,工人也好,现在通通都无所谓了,因为在这里,你一样要偷偷摸摸地打工,要到市场上去捡剩菜吃,要忍受着工头无情地剥削,要提心吊胆地躲避警察的搜查。总之,你要完全忘记你还是一个人,一个应该有尊严活着的正常的人,你只是一只野兽,你的目标是钱,是那张粉红色的小卡。为了这些他们可以什么都做。女人可以去出卖自己的身体,男人可以去骗去造假。最可怜的还是那些女人,为了钱她们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斯特拉斯堡圣德尼斯和美丽城的大街上去拉客;为了纸张,她们可以委身于年过半百,生活潦倒的土耳其人,阿尔及利亚人甚至黑人。没有感情,只有需求,一个为了身份,一个为了性。他们的目标总是很明确,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什么时候该争取。晓妤有时真的嫉妒他们这份勇气和执着,他们拿得起放得下,人生,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不断地觅食,丢弃,再寻觅,再丢弃。可是,无论如何,他们起码有梦想,有对生活的渴望,即便那梦想在晓妤看来一文不值。为了那个梦想,他们可以什么都做。晓妤常常为他们的愚昧而可怜,可也不得不为他们的执着而折服。无论如何,晓妤是无法做到那么“洒脱”。她太重情。她的生命是为情而燃烧,一旦那个“情”字不在了,她也就不在了。所以一直以来,她总也没有学会放手,即便她知道有时她抓住的只是一根鸡肋。从某种角度来看,她有些象那些懵懵然然的偷渡客,只是他们因为现实而下地狱,而她,因为浪漫而下了地狱。当晓妤来到医院的时候,李姐已经在那里等她了。这次是李姐每个月的例性检查。李姐的情况基本上已经稳定了,因化疗而褪去的头发也开始慢慢长了出来。李姐胖了,脸色也红晕了许多。“李姐,你气色好多了。”“是呀。这一病,我明白了许多。原来人就是那么回事。生的时候不要太好强,那是跟自己过不去。你看我,争的结果就是给自己找了一身的病,而反过头来,别人还不在乎你。何苦呢!”“科齐不是对你好多了吗?”“那是我刚出院那会儿。他对我倒是真的很体贴。现在呀,又原形毕露了。前几天他又半夜不回家,问他去哪儿了,他说跟朋友喝酒谈生意。鬼才相信呢!他那点伎俩还想骗过我?小杜,你知道我的。我就觉得他不对劲。三句两句我就套出他在说谎。我想他肯定跟女人在一起。”“李姐,这样的事,如果他想,你怎么又能管得住他呢?”晓妤不知是说给李姐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她想起了白睿涛。“是呀。我也这么想。男人,其实都一样,有哪一个会老老实实对一个人好呢?何况他以前也是风流成性,到老了,想改,能改吗?小杜,我是过来人,我比你了解男人。对男人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生性属贱,你越对他好,他越不在乎你;相反,你越不在乎,他反而对你好。我是看透了,所以不管他在外头有多少女人,你能,你玩吧,我跟他说明白了,只要他跟我结婚,只要他不把病带回来,随他,我不会管的。我现在这个身体,还哪有工夫管这些。你不知道我生病的时候遭的罪。现在想想,只有自己疼自己,否则,任何人都不会管你的。”晓妤想起自己跟白睿涛,望着李姐,她很理解她的心情,她的心痛,她的恨。李姐经历过,抗争过,也伤心过。她似乎看透了人性,所以她便由此而解脱了。她离过婚,因为丈夫不忠。她也有过情人,她也学会利用男人。所以对她来说,人生已没有任何实在的意义,而人性呢,更是没有任何价值,因为它本来就是黑暗的,无论如何掩饰,它摆脱不了那阴暗的本性。李姐现在的生活,与其说她在为自己抗争,不如说在她的冷酷的挣扎中孕育着对生活,对人性那种极度的失望。因为失望,她无所顾忌;因为无所顾忌,她反而看得更宽,活得更超然,即使是她活得无情无义。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样的无情无义倒让她回归了自然,因为人性本来就是无情义的。晓妤默默地看着李姐,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想。她有些累,真的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