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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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0-20 12:46:19)  转贴

   有个村,此去凡百八十里,倘骏马奔驰,不消一日即可面谒孔子。此去离孟子亦不远,那里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倘身体无恙,心情大好,步行三十公里,可听姜太公在《六韬》与国君对话:贵民、重民,民乃不虑,无乱其乡,无乱其族。沂之南、汶之北,原是我族思想最光芒的地方。

  可是,这个村如今有个瞎子,己不可著书传言,妻不可外出就医,其屋屏幕手机信息,高墙内外侦骑遍布,阡陌纵横暗哨四伏……要知,那个信访老头怀才不遇,仍能周游列国,晚年著《春秋》。姜子牙不钓鱼钓王侯,终于位列王室屋脊。可这个瞎子在圣人之地,不可迁徒,未知其踪,难料春秋。

  大家知道,这并不是个瞎子,他的眼睛有如夜明珠。其实常识就是夜明珠,白昼平淡无奇,不过是一块石头,只有黑夜降临,它才熠熠生辉。他所说,不过是一些田、一张地铁票、一条河水的污染……王法之下,常识竟成危言耸听,让我恐惧的不是四年零三个月,而是匹夫无罪,怀珠其罪。

  我觉得判一个盲人扰乱交通罪,其实是一个病句,说一个盲人奋力破坏了公物,也有些枉然。在一些大城市正考虑开放二胎,小悦悦不幸被碾激发政府慨然下令“谴责见死不救,倡导见义勇为”的时候,这个瞎子阻止对怀胎六月的孕妇强制堕胎,是提前的见义勇为。当然这些都是敏感瓷,为了更好地改善这家人的生活境遇,我自愿跟《环球时报》保持高度一致,要沟通而不是对抗。我认为这件事跟意识形态无关,只是人民内部矛盾不小心被外部化而已。至于人民内部矛盾被外部化的古怪逻辑,又只是因为外人褒了一个奖。可见被外人褒了一个奖是件极不幸的事。这道理跟小时候我爸打我是一样的:我爸打我,一般打几下就行了;如有外人劝阻,我爸脸上挂不住更要使劲打我;如果外人批评我爸暴力还夸我是个好孩子,我爸大怒之余定把我拖回屋里海扁且骂“有外人撑腰了不起啊”……这个挨揍的体验相信很多中国孩子都是有的。那时我就觉得,我爸其实是不自信的。长大以后,我知道我的村也是不自信的。

  他们总是孔武而不自信,他们总信奉让人恐惧,而不是让人安静。可不用管那么多内部和外部、头部和臀部,要让天下安定,先得让人民安静,要让民安静,就得顺应民心,民才会听君之号令。这不是我说,是被沂汶流域官员高高供着的《六韬》里所说。但把孕妇强行拖去流产就很让人不安静,把河水弄得臭气薰天就不得民心,把看望者打得狼奔豕突,谁人听得见你的号令……

  经过很多的悲凉,我其实有些娱乐感了。曾经有小山、雪村这样的文人和更多的朋友试图潜入这个村,走到村口,发现那个摆着笼子叫卖着三只鸡的,其实是化了妆的暗哨;那个边卖包子边和顾客聊天的,其实负责盯梢;那些拉着蔬菜讨价还价的,下面还藏得有家伙……你要是不小心流露出“光”或“诚”的字眼,他们便收起微笑一脸警惕包抄上来,以袋蒙头、准确击打、装车、扔到不知名远处,动作娴熟,配合默契,绝无拖泥带水之意。想不到解放那么多年了,沂蒙还是保留了地下党优良传统。

  神州处处都有沙县小吃,祖国一直在下很大一盘棋。原本只是三万块的税,可为了不解决三万元的税,却花三百万元组织了一支别动队。原本一个盲人的事,变成一千人的事,内围六队,每队三班倒,还不算外围预备队以及遥相呼应的县大队。村里一些人已不种地,专门看住这个人,所以,你以为是防控,其实是创收,你以为布下耳目,其实是设置了项目,你以为是有个防守链条,其实是产业链条。

  把小事搞成大事,把内敌打成外敌,把政治搞成经济,是这个村、每个村的拿手好戏。我只是觉得,一个盲人扰乱交通,这就违反了空间学,一个盲人破坏了公物,这违反了力学,一个盲人烦劳一千人看住,违反了数学,一个盲人的三万元用三十万来稳定,违反了财会学……这个村口的奇景,是一个惊艳的缩影,看,一个平凡的盲人,就这样被他们造星。

  我都忍住不站在统计学而站在统治学立场,情深深意切切提醒一句,别总是造星,到最后,村村都诞生两弹三星的元勋。

  昨晚也有好消息,这个盲人的女儿已被允许上学,虽分分钟有保安跟随着,但已不必跟父母分开。记者刘建锋也走进镇党委院子,还吃了一个苹果,虽刚吃完就被强行拎包走人……庆祝一个苹果的进步,庆祝小女孩没变成小萝卜头。一个会妥协的村庄,还有前途,可是僵局还在,死结未开,在中华圣人聚集之地,竟有人信息不通、生死不明,有过路者纷纷被暴打、财物损失,就算搁北宋年间,此事不管,想必太尉也说不过去。

  不管信奉什么主义,在一个被现代文明照耀的地方,司法公平应是常态,信息公开应是常态。在我看来,最小的成本是妥协,最安全的公关是告知真相。此不为敦促这个村告知真相书,此为献上维稳算术题。或许此题无解,因为这里愿意下很大一盘棋,却不愿做一道简单算术题。尽管进城多年,还没有换个思维方式,仍喜欢在村口打伏击,而不是打开城门做生意,更习惯把内敌弄成外敌,幻觉人人都想进村偷鸡,更擅长搞地下活动,而不是开诚布公听建议……他们身体已进入和平的城区,灵魂还在战斗的村里,面对更复杂却更现代的社会画面和人物关系,简单地把这归纳为,一切都是阴谋诡计。

  这样,上不接孔孟之道,下不接普适价值,没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只有“哪里来的,老实点,趴下”,没有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只有“第一队向左,第二队向右,第三第四队从后面包抄”。可这样一个局面也情非得已,在转型中劈叉,在双轨中求稳,这样复杂的中国和复杂的关系……

  只好一字切题: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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