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一个“若”字了得
芷若又一次将自己沉浸在手中的书里,这是她赖以寄放自己心灵的时刻。
背靠着坚硬的木板床头,尽量调整一个让自己舒适一些的姿势,舒展自己疲惫的身心。橘黄色台灯闪出柔和宁静的光晕,她的脑袋向台灯倾斜着,她把自己融进这光晕里,努力体验一点温暖。
合上书本,闭上眼睛,眉间的结渐渐地舒散开,她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清瘦的脸上是一种无欲的安详。卢氏那清灵灵的话语似在耳边响起,她的脑海里也映现出了容若书房的画面,容若在读书,卢氏也在读书;容若累了,卢氏一边切开水果,一边同他闲聊:
你说,你识得的这许多字里,最悲伤的字是哪一个?
是“情”吗?
她摇头,这个字还是你名字中的一个呢。
容若仍是不解。
是“若”。
她解释,世人常道,这件事若能这般这般,这次意外若能如何如何,该多好?……若没有遗憾,一生不必说“若”;而说再多的“若”,却无法不遗憾。
“人生若只如初见”,芷若的眉心重又拧起了一个结:是啊!如今让我说多少个“若”字,也是无用了。
身旁轻轻的鼾声打断了她的幻觉与沉思。望着丈夫沉睡中也皱着眉头的样子,芷若的心里又是一阵痛。这种心痛的感觉已经陪伴着她三年了。而从前他们是怎样的幸福,已经成为她在痛苦挣扎中赖以静息的一叶方舟。
想起当年,芷若心里波澜不息。
在那个树叶茂密的夏季,她与友含相恋在校园的林荫小路上;另一个树叶茂密的夏季,那个林荫小路上是他们分别前不舍的相拥。高大的梧桐树贪婪地吸着阳光,那枝叶的脉络里涌动着不求归宿的生命搏动,似乎是为两个恋人的心跳击鼓。友含留校了,芷若就要回到家乡江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芷若喃喃细语。
“那是容若与沈宛的无奈,是那个时代的悲剧。青梅竹马的相思,也只能变作紫禁城内外的遥遥相望,让无续的期待穿透厚厚的宫墙。我们不同,没有什么能够将我们分开。” 友含把芷若的双肩搂进自己厚实的臂膀里说道。
“你是我四季的团扇,为着我心中如火的情;你是四季开放的杜若,为着我们相爱路上的芬芳。‘ 山中人兮芳杜若 ’,这便是你的‘若’,而不是其他。”
他们两个相爱的人跨越地域的障碍结合在一起了,正如友含的承诺,他不会让容若与沈宛的那个“若”字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然而,等到他们手牵手步上了红地毯,又等到了他们一起牵着小宝宝的小手漫步,遥遥相望的时间仍旧大于相聚。林荫道上梧桐的枝叶放肆地伸展着,遮天蔽日,如同泼墨,平添了压抑。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友含在安慰芷若。“牛郎织女每年只有一夕的相会,我们至少有两个假期的相聚。”
“此情只应天上有,这又是多么无奈的一个‘若’字呢?”芷若叹气。
“那是秦观的感慨。倘若没有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向往的便是高高在上的神话世界。秦观大概并不钟爱自己的妻子徐文美,他的爱情诗中的主人公绝大多数是青楼歌女。‘人间无地著相思’是吧?”
“我们不同,我们会是两情相久,我们的朝朝暮暮在等待中。”
“如其让等待来决定命运,不如自己拼自己的人生。”当朋友在办理出国手续时,芷若对友含说。
友含依了芷若。
芷若进车衣厂打工,她担负起了家庭开支的责任,为了让友含有个好的学习环境。她相信凭着他的聪明和勤奋,他应该很快会在新的环境里有一个不错的前程。移民路上,友含走的很勤奋,也很辛苦。听说计算专业比较好找工作,他重上大学读计算机本科。奈何学不逢时,在几次失业后,他又再进入学校圆了自己的博士梦。总想重新登上讲台的他将简历发向任何一个有可能的地方,众多的求职信石沉大海,仅有的两次面试机会,又将他的信心打入最低谷。在移民后的第八个年头,在儿子上了高中的时候,友含终于支撑不住了。
三年前那个夏季的夜晚,芷若似梦非梦地感觉到有一种声音在断断续续,猛地惊醒,发现友含不在身边,声音来自阳台。一种本能的恐惧让她周身发抖,赤足直奔阳台,友含正在将靠近阳台栏杆的花盆移开,当发现芷若颤抖着站在他身边时,他的两眼直直的几近恍惚。芷若扑向友含,两只手臂将他的腰紧紧环住,她失声地喊着友含的名字,然后大哭。当夜她把友含送进了医院。
后来,友含变了,一脸的稚气,一副无所求的心态。芷若买了一家糖果店,友含便像个孩子每天陪在她的身边。真真是朝朝暮暮,形影不离了。友含心底是漂浮着一片祥云?还是涌动着一座火山?芷若不知道。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是容若的一个梦。卢氏走了,倘若她真的是一轮明月,他愿不辞严寒,用自己的身心去温暖爱妻。这是若容为了另一个梦而有的梦,梦中爱妻临别有语:“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友含再也没有类似的痴言癔语了,或许有,在他心里。芷若却不能没有。窗外小雨淅沥着,驱赶着盛夏的闷热。芷若心里纵然有一千个“若”字,也只能让它随水流淌了;长歌当哭,她已无泪!她必须是“ 不辞冰雪为卿热 ”,为着身边的友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