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遁之: 赤子苇岸

一条河,这是我永远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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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接到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父母凑钱为他演了一场电影。他第一次在银幕上看见火车,激动坏了,站起来用手指着,大声地说:“瞧,这就是大火车!”不知这和他后来的宿命有没有关联。海子死于火车,机器,速度。他活在麦子中。 

    类似的,还有苇岸。 

    在昌平,苇岸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海子,海子也同样。他对海子的第一印象是“像海水一样,单纯而深厚。”他们很相似,山花山鸟好兄弟,一松一竹真朋友。苇岸说,结识一个温和的朋友,仿佛走进一座阳光普照的果园。苇岸从海子那里知道了《孤筏重洋》和《瓦尔登湖》,他听海子谈论诗歌,听海子说想找关于大地的书,而不是小说,不是土壤或地貌的教科书——苇岸写了《大地上的事情》。要说不同,海子是一根游走的麦子,是浪子,戴着海浪的帽子;苇岸则是一根苇草,固执地生长在大地之上,倾听一切轻微的响动。 

    苇岸天性灵敏,一眼就看出了海子的早慧和天才的迹象。他形容海子操纵语言“好比樵夫操纵斧头”。海子则把他当做最知心的朋友,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在小酒馆喝酒,眼镜被人打碎了,反而感觉舒畅,仿佛从某种极端状态中得到了解脱。 

    谈论自杀,海子颇有气势:最理想的自杀是在10000米高空的飞机上,做自由落体。苇岸就要安静得多,他不愿自杀,他是病死的。可在我的心目中,他是饿死的。他只活了39岁。 

    他们都生活在北京昌平。我也曾在那里厮混。只是那时已没有了海子,也没有了苇岸。苇岸是1999年走的,我于那一年刚到北京。 

    人没了,好歹留下了文字。我第一次打开《大地上的事情》,没几行,从欣喜,激动,到心痛。它带给我的震撼不次于一部长篇小说。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观察过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 

    就这么朴实,准确,像一个田间的科学实验家。  

    “小型蚁筑巢,将湿润的土粒吐在巢口,垒成酒盅状、灶台状、坟冢状、城堡状或松疏的蜂房状,高耸在地面;中型蚁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匀美观,围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状,仿佛大地开放的一只黑色花朵;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便、粗略、不拘细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丢,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 

    他有着法布尔的严谨,更是心灵的歌手。我好奇地睁大眼睛,跟着他去观察,想象,像是童年第一次摆弄万花筒。 

    苇岸从诗歌入散文,诗性极好。他用诗的语言描述大地上的事情——惊蛰时分,柳树伸出鸟舌状的叶芽,杨树拱出的花蕾则让你想到幼鹿初萌的角。到了春分,杨树则像一个赶着绿色马车的老车夫,他鞭子上的红缨渐渐褪色。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仿佛弓的颤响。吃饱了的麻雀飞到树上,将短硬的喙像北方农妇在缸沿砺刀那样,在枝上反复擦拭。樗树上的甲虫,在类似“芝麻开门”的呼唤声中,像一头小象,在孩子们的手上四下走动。而苇莺的命运,比莎士比亚的悲剧更能刺痛人心。大群的鸟扑网而跌落,像树叶一般,坠满网片。 

    他去过天边小镇,更多的时候他住在昌平的瓦尔登湖。里尔克说:“一个诗人,他在山里有一所寂静的房子,他发出的声音像是净洁的晴空里的一口钟。”苇岸生活在都市,心灵至纯至净,他微弱的声音一旦变成文字,就像是晨钟暮鼓。 

    他看麻雀—— 

    “麻雀在地面的时间比在树上的时间多。它们只是在吃足食物后,才飞到树上。……麻雀蹲在枝上啼鸣,如孩子骑在父亲的肩上高声喊叫,这声音蕴含着依赖、信任、幸福和安全感。麻雀在树上就和孩子们在地上一样,它们的蹦跳就是孩子们的奔跑。树木伸展的愿望,是给鸟儿送来一个个广场。” 

    苇岸用人的眼睛看动物,却没有人的自我和霸道,也无俗气。他是纯真的孩子,与这些单纯、可爱的动物并无二致。 

    对于麻雀的叫声,我们是再熟悉不过的。据说孔子女婿公冶长能懂鸟声,可惜历史并无详尽记载。善于观察的法布尔提到麻雀的叫声,也只是说它们“唧唧喳喳”地吵闹玩耍和斗嘴,要么聊着白天见过的奇闻趣事。在关于麻雀叫声的文章中,比较诗意的是周作人的《鸟声》,他在结尾写道:
 
    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唉唉,听那不讨人欢喜的乌老鸦叫也已够了,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他们的谈笑罢。
 
    “啾晰,啾晰!”
 
    “嘎嘎!” 
 
    以周作人的老到加童心,不相干的鸟声成了一场对唱和合奏,或者交谈。
 
    可是苇岸,一个诗人,俨然成了科学工作者——
 
    “黎明,我常常被麻雀的叫声惊醒。日子久了,我发现它们总在日出前20分钟开始啼叫。冬天日出较晚,它们叫得也晚;夏天日出早,它们叫得也早。麻雀在日出前和日出后的叫声不同,日出前它们发出“鸟、鸟、鸟”的声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声音。我不知它们的叫法和太阳有什么关系。” 

    我疑心那么平静、严谨的他,也有幽默的一面,一只鸟竟然叫自己的名字“鸟”。 

    苇岸力求精准,有据,诗性,在细节上取胜,很多地方超越了他的前辈布封和法布尔。比如: 

    “麻雀和喜鹊,是北方常见的留鸟。它们的存在使北方的冬天格外生动。民间有‘家雀跟着夜猫子飞’的说法,它的直接意思,指小鸟盲目追随大鸟的现象。我留意过麻雀尾随喜鹊的情形,并由此发现了鸟类的两种飞翔方式,它们具有代表性。喜鹊飞翔姿态镇定、从容,两翼像树木摇动的叶子,体现在各种基础上的自信。麻雀敏感、慌忙,它们的飞法类似蛙泳,身体总是朝前一耸一耸的,并随时可能转向。” 

    麻雀的飞行像是蛙泳,不由得让人赞叹。他还观察到麻雀行走用双足蹦跳,它们行走像公鸡那样迈步。 谁会轻易把这些不相干的家伙们凑在一起呢? 

    麻雀是鸟类中的“平民”,它们淳朴,有生气,散布在整个大地。它们是人类卑微的邻居,在无视和伤害的历史里,繁衍不息。麻雀老了,苇岸写道: 

    “在我窗外阳台的横栏上,落了两只麻雀。那里是一个阳光的海湾,温暖、平静、安全。这是两只老雀,世界知道它们为它哺育了多少雏鸟。” 

    麻雀很不起眼。我们一度认为麻雀是害虫,曾经干过举国打麻雀的蠢事。苇岸也是那个年代过来的,可他在《一个人的道路——我的自述》中说:“我从小就非常心软,甚至有些极端。我不能看屠宰牲畜或杀一只鸡。”他心痛地讲,雏雀成长中,总有失足掉入井里的。此时如果挑着水桶的大人出现,这个不幸的小生灵便还有获救的可能。他在《上帝之子》一文中,对羊的悲悯让我想起杨键的《冬日》。有时我习惯把苇岸、杨键和雷平阳联系在一起。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性吧。我还会想起丰子恺,偷了家里的母鸡,揣进长袍,慌慌张张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放生。想到在西部遇到的年轻喇嘛,因为看到牛被宰杀时流泪而执意出家。前些日子和唐不遇、容浩小聚,发现容浩因为同样原因不吃牛肉。容浩纯真,心软,善良。 

    逃离人的网罗,麻雀总是自在、快乐的。他眼中的麻雀像是住进了理想国—— 

    “两只麻雀蹲在辉煌的阳光里,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它们眯着眼睛,脑袋转来转去,毫无顾忌。它们时而啼叫几声,声音朴实而亲切。它们的体态肥硕,羽毛蓬松,头缩进厚厚的脖颈里,就像冬天穿着羊皮袄的马车夫。” 

    体态肥硕,羽毛蓬松,俨然一位将军;脑袋缩在脖颈里,转眼变成了马车夫。大自然充满趣味,难怪苇岸对《红楼梦》提不起兴趣。再繁华的人间世,也比不上动植物的丰富和单纯。人世的泥淖总会令人失望,看着这些单纯的生灵,我们又怎会心生烦恼呢?雅姆说:“让我有时恨男人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不够纯洁。”
 
    雅姆不会讨厌驴子,苇岸不会厌弃麻雀。 

    麻雀成了世界的主人,它们旁若无人。丰子恺曾向蚂蚁默默敬礼,把两只蚂蚁称为“他们”。编辑改成“它们”,丰子恺一肚子不高兴,要求编辑改了回来,并且一再叮嘱,以后不许这样了。因为丰子恺是居士,在佛教看来,众生平等。

    这也是苇岸的心灵世界。他在新疆于田看到羊被宰杀的血腥场面,语气平静地说:“从海洋来的雨,还要被河流带回海洋。那吃草的,亦被草吃;那吃羊的,亦进羊的腹里。” 

    这里无关修辞,而是心灵和信仰。 

    苇岸还专门写过一首诗《麻雀》: 


        它们仿佛是太阳的孩子 
        每天在太阳身边玩耍 
        它们习惯于睡觉前聚在一起 
        把各自在外面见到的新鲜事情 
        讲给大家听听 
             ……
             它们的肤色使我想到土地的颜色

 
    心到了,眼就是活的。他把麻雀写得多像雅姆笔下的驴子。苇岸一直热爱着雅姆,临终前嘱托,在他死后不放哀乐,要把骨灰撒进麦田,让树才为他朗诵雅姆的《为他人得到幸福祈祷》。  

    河边的巫女在迷醉后与酒神沟通,苇岸又是凭借什么,与大自然息息相通?究竟是怎样的心怀,可以感受到“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 

    他和海子一样,是麦子的好兄弟,是蚂蚁、野兔、羊、榆荚和谷雨的好伙伴。他和雅姆一样,喜欢那些最不起眼的动物胜过一切。

    苇岸的阅读量大得惊人。

    从古希腊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到《米斯特拉尔全集》,从古罗马瓦罗《论农业》到佩皮斯《日记》,从拉布吕耶尔《品格论》到芬兰农民作家耶尔内费尔特《土地属于大家的》,从西配伦《农舍》到奈瓦尔《东方游记》,从希梅内斯《小银和我》到圣皮埃尔《大自然的研究》,从米什莱《米什莱散文选》到张承志《心灵史》……实在太多了,他的书单像一列长长的火车。 

    他准确记得,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对于驴子的深情赞颂:你耐劳,深思,忧郁又亲切,是草地上的马可·奥勒留。他对《百年孤独》信手拈来,“世间万物都有生命,一切在于如何唤起它们的灵性……”“一轮憨厚、鲜红、像破砖碎末般粗糙的红日照亮了世界,这阳光几乎像流水一样清新。” 

    我惊讶不只是他的文采和记忆力。我觉得这些不仅仅属于视觉。 

    惊喜的当儿,他又突然变成了哲人,或者圣徒:“观看落日,大有守侍圣哲临终之感”,仿佛盛大的落日是再也升不起来了。“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胜于崛起。”从落日到死亡,苇岸悲从中来。落日有守伺临终的圣哲,带着一种恢弘的气度和悲壮,让人想起多多的诗句“夕阳,老虎推动磨盘般庄严”。

    也许和他学哲学有关,他有时是哲人型诗人。他想象雪——“雪也许是更大的一棵树上的果实,被一场世界之外的大风刮落。”这是特朗斯特罗姆的奶牛,在宇宙的大幕中哞哞地叫着,可以让我们偷挤它的牛奶。这是佛的慧眼,世界之外的世界,一叶一如来,一粒沙包含整个世界。这是北欧神话中的宇宙树,我们只是生活在其中很小的一根枝桠上。
 
    苇岸是大地的守望者。

    他和海子同声相求。海子曾写下《梭罗这人有脑子》,他多次提到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要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看到一只在田野上空徒劳盘旋的鹞子,我想起田野的往昔的繁荣。”苇岸也正是这样,阅读大地,书写大地,守望大地。在他们眼中,土地和土地之上的一切生灵,是应当被热爱、被尊敬的。

    我想到先秦。孟子的“鱼和熊掌”虽是一种言语机锋,但也流露出国人对动物的漠视。《孟子》记载,“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更是一个说明。《易经》最后一卦“未济”卦辞云,“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小狐狸快要渡过河的时候,尾巴被打湿了,不吉利呀!这个不吉利的征兆,似乎成了动物命运的谶言。再看看甲骨文中提到的多少生灵,早已绝迹。字如图画的“鹿”,奔跑时溅起尘土,就成了“尘(塵)”,行在林间就成了“麓”;还有身上布满斑点的 “豹”,样子凶蛮的“虎”,中原人竟然创造了象形的“象”,都哪里去啦?那是田野的往昔的繁荣。 

    苇岸是素食主义者。
 
    树才曾对我说起苇岸。1999青春诗会在聊城举行,因为举办方经费不足,早早结束,树才便独自去了济南。他好像预感到什么,匆匆赶回北京,这已经是苇岸的弥留时刻。几天之后,苇岸走了。按照树才的说法,“苇岸死的时候只剩下骨头。”
 
    在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上,树才告诉我,苇岸住在昌平,每次到市区,都要在马甸下车,找他小聚,然后再去办自己的事情。1998年的冬天,在一家小餐馆里,两个人吃剩饭菜,服务员递来塑料袋,苇岸突然严肃起来:“树才啊,我们以后再也不能使用塑料袋啦,它们会污染环境的。”
 
    在苇岸病重期间,为了给他补养身体,树才买过3只甲鱼,连同王家新拿手的炖鸡,一起炖好了去看望苇岸。可是苇岸后来说什么也不肯吃了。他说,信仰大于保命。
 
    雷平阳在《纪念苇岸》中用近乎记叙的文字写道: 


        这一个坚强的素食主义者 
        在病重之时,曾努力地为爱他的人们 
        吃鸡、吃鱼、吃鸽子,直到他那虚弱的身躯 
        布满了汗水,可在弥留之际,他又说 
        “保命大于信仰,这是堕落” 


    这就是苇岸,最后一次撞击我们的心灵。 

    他死得像圣徒一样庄严。 

    今天的学者喜欢从道德层面评价苇岸:非暴力主义,和平主义,大地的道德等等。但我更赞同法国女诗人诺阿伊对雅姆的评价: 

    “同他的圣水相比,我宁肯要他的露水。” 

    我觉得苇岸也如是。像他这样的人,早就超越了道德的尺度。如庄子和尼采主张的,超越道德,回归赤子。 

    苇岸做到了。他一直是一个纯真的孩子。他不无悲伤地说,“成人世界是一条浊浪滚滚的大河,每个孩子都是一支欢乐地向它奔去的清澈小溪。”他喜欢看孩子嬉戏,他们有许多玩具,不像成人,“大人告别了童年,就像游戏像玩具一样丢在了一边。”生性自由的孩童,就像小马驹——何谓天?牛马四足是谓天。苇岸和庄子都有一颗自由飞翔的心灵,“每一匹新驹都不会喜欢给它套上羁绊的人。” 

    他喜欢把孩子的字迹和鸟的叫声联系在一起。 

    诗意地栖居,纯净如赤子,爱一切生灵。这是我们从苇岸身上感受到的。 

    一眨眼,我们就要把自己交出去。遍周世界种种美好,我们感受到了多少呢?

花甲老翁 发表评论于
保命大于信仰,这是堕落”

说得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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